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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时近三年的朝鲜战争,最后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为一方,中朝军队为一方的停战协定,于1953年7月27日在板门店签字生效,双方随即开始交换战俘。
有一批美军战俘和少数仆从国战俘拒绝遣返回国,要求到中国居留安置,渴望在华读书学习和工作。我国政府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参照国际法,答应和满足他们的要求,集中安置在北京、山东、天津等条件较好的地方,按专业技能和本人志愿,分配在工厂、学校医院工作,有的保送到人民大学学汉语。政治上一律按外侨对待,不得歧视,生活上则加以照顾,具体联络管理工作,中央委托中国红十字会负责。
十多年以后,这些“战俘”早已融入中国社会,有一份理想的工作。不少人娶妻成家,生儿育女,能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和中国人建立了亲情与友情关系。有的还当上了厂长、经理、工程师,有的分配到学校教书,个别人被聘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外文出版社的高级编译人员,享受外籍专家待遇,住进了“友谊宾馆”专家小楼;他们中有的人还在不断应邀参加如《停战以后》等影片的拍摄工作,扮演了军调小组美方代表的角色。他们在我国不同战线上默默无闻地工作着。然而,所有这些均为世人所不知不晓,成为当时的一个不解之谜。
1962年初秋,山西省政府外事办公室突然接到中国红十字会的通知:经中央批准,组织当年朝鲜战争拒绝遣返美国战俘分期分批到各地参观学习。接着中国红十字会特邀公安部、总参、外交部等有关部门组成联络组深入相关省、市打前站,联络安排接待事宜。山西省政府郑林副省长,太原市政府刘舒侠副市长等领导同志接见了北京联络组同志。北京同志详细介绍了美俘背景、政治表现、工作情况、中央政策、接待原则、注意事项等。然后,具体商定了接待方案,排定活动日程。联络组同志特别强调,中央明确指示,从国际国内形势需要出发,为了扩大国际反美统一战线,中央同意让当年朝鲜战争拒遣战俘依其志愿,回国、移居他国或继续留居中国。为了做好行前教育工作,满足他们到各地参观的意愿,决定先集中北京,请党和政府有关部门领导人员和当年抗美援朝参战人员接见、座谈、联欢,由知名专家做报告,然后分批到各地参观考察,以增进了解,加深友谊。中央要求所去各地应予以高度重视,按照“外国侨民”的特殊身份接待,“积极、主动、广泛地宣传我国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成就”。介绍情况要实事求是,既要安排看好的,也要安排看差的,要放手让他们接触群众,通过亲身观察和体验,得出自己真实的结论。中央还要求,对这批客人政治上要善待,不得歧视,生活上要适当照顾,尽量满足他们的合理要求。接触中应热情友好,多做工作,做好工作。遇有不同观点,可以求同存异,如遇无理取闹、攻击诬蔑,应旗帜鲜明地表明态度,不予纠缠,避免争论。中央领导还特意交待,一定要注意他们的人身安全,坚持“内紧外松”,不能有丝毫伤害。
我作为一名工作人员,自始自终参加了接待工作。省里十分重视这批“特别来宾”的接待。以外事为主,从公安、军区、交际部门抽调精干人员组成接待班子。由时任外办专职副主任的王金贵同志,主持会议做动员,交待任务,明确职责。我记得,领导反复讲,这次接待的对象很特别,是一项特别的政治任务,政策性强,事务性大,要尽最大的热情,做好工作。接着大家用一天的时间学习中央文件,统一认识,统一思想,统一行动。开始接待人员普遍认为这是一批“不速之客”,思想绷得很紧,如同上战场,准备斗争。这当然不符合中央的精神。经过学习和领导引导,从感情上慢慢转变了过来。领导上特别强调指出:“大家对这批客人具有好奇心、神秘感和警惕性,是可以理解的,但现在他们是我们的朋友,要和他们交朋友。要轻松愉快的去交朋友。”接着,就具体研究、落实接待工作中的每一个环节,制订出详细、可行的实施方案。当时,三年困难时期刚刚渡过,物资不是十分丰富,太原市政府特供一批副食品,各地的烟、酒、粮油、肉食等源源不断调来住地——并州饭店(小南楼)。确定的参观点有:太重、晋祠人民公社长巷大队、太原牛奶场、晋祠工人疗养院、少年宫、晋祠。同时,还要看一场晋剧晚会和太原杂技艺术团的表演。应该说,从精神到物质,做好了较充分的准备。
当年夏、秋两季,红十字会总会一位副秘书长(公安部处长)陪同,分两批来太原参观。第一批40人,第二批12人。主要是美国人,也有土耳其、南非、英国的几个,陪同人员均为公安部的,能讲点英语,和他们很熟悉,相处较融洽。这就减少了我们很多负担。后来才知道,他们就是红十字一直与他们联络的工作人员。这批朋友到达以后,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是中国话讲得很流利,有的人能讲一口北京话,简直使你不敢相信他们是外国人。平常交谈,听介绍不需要通过翻译;第二是态度基本友好,较为听话,行动一致,不乱跑乱动,能服从地方安排;第三是通晓中国国情,什么“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年自然灾害”、“中苏关系”,知道的很多;第四是,受过良好的教育,文化程度普遍高,多数人是大学肄业或毕业后应征入伍,有的来华后通过各种形式进修学习,达到了研究生水准,个别成为专家教授。通过几天的接触,一下改变了我们原来的想象。大家思想放松下来,大胆接近,主动聊天,谈话无拘无束,涉及面很广,彼此有了信赖感,确实成了朋友。临别时有的人依依不舍,几位已经享受文教专家待遇的朋友,一直和我们保持着联系。直到“文革”开始,他们先后离开了中国为止;第五是,学习认真,都带一个笔记本,下到工厂、公社参观,好比记者采访,听介绍做记录,发问也多,问得很深、很细,反复核对数字,有时弄得接待单位很被动,为此曾引起过争议和不愉快,还做了不少解释。那时,“左”风盛行,有人说他们不友好,怀疑他们搞“情报”,主张“反击”。北京同志不同意。现在看,他们是出于职业的需要,纯属正常现象,况且一个工厂、一个大队的数字也说不明国家的全局。
但是,这些人毕竟年轻,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习性,特别是散居各地,常年孤苦,单独劳动、生活,一下子集中起来,组织到各地参观,而且给予一定礼遇,思想上便放松了,行动上要自由,提出许多要求,在当时条件下有的是不能满足的。如找女人跳舞、唱歌……这种明显的寻欢作乐,当予拒绝。至于旅游、爬山、打牌、钓鱼等,经研究,只满足钓鱼一项,专门找省体委在晋祠西湖特别组织过一次钓鱼活动,效果很好。记得一名土耳其老兵,貌相不显,但他是一位钓鱼能手,钓上一大桶鱼,带回饭店大家美餐一顿。
本来,这次接待工作一直很顺利,但快要结束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使整个接待工作暗然失色。一位名叫道格拉斯的老兵(在山东一厂工作),突然患了不治之症,经抢救无效死亡,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许多麻烦和困难,大家一下陷入紧张和慌乱中。这是我第一次经历的外事工作中死亡外国人的事。我们立即向省委、省政府和北京写出报告,听候指示。后来听说,死了一个“美国战俘”还惊动了周总理。在红十会的协调下,“死人”的事得以妥善处理。当时,按照中国的习俗,实行土葬,举行了简单的追悼仪式,全体老兵参加,埋葬于太原双塔寺公墓。我在一个木桩上写了“美国友人道格拉斯之墓”,立在墓前。至今,这位不幸的美国朋友还长眠在太原双塔寺。中美建交后,我曾投书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刘庚寅副会长,告以此事,请教如何处置。我也在一次接待美国驻华使馆人员时,严肃而友好地向他们陈述了道格拉斯之死及尸骨处理事,但我吃惊地发现,他们并没有听进去我的话,更未引起十分注意。难道由于“拒遣”的缘故,美国把“人道主义”的招牌也丢弃了吗!
(责编 征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