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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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棵树,他的心里是一棵苦楝树。大千世界,映照其中。荒年饥馑,丰年繁茂,少年人看到了怎样的历史和现实?
  一
  那棵苦楝树有碗口粗,青铜和父亲搬来时它就在那儿。它毫无道理地长在那儿,像青铜和父亲毫无道理地搬到郊区来一样。
  他们搬来时苦楝树正开花,淡紫色的花一簇簇,不热烈也不张扬,甚至有些蔫巴,似乎不欢迎他们来。三根枝杈分别向南、东、北,独独留下西方一个缺口。青铜知道苦楝树的苦,六七岁的时候吃过楝树果子,黄黄的看着很眼馋。那种苦是苦在舌头根儿,有股怪味。好多年过去了,青铜一看到楝树,那苦味儿就在舌头根子乱窜。
  这里原来是药材公司的副业场,种药材的。青铜刚来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几株芍药,后来那几株芍药也没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副业场有两亩地大,四周是围沟,围沟边长满了狗脊刺,人不敢越界。围沟南有一木板桥,人走到上面忽忽悠悠,有吱吱声。围沟南面是林场的苗圃,栽一些意杨树,有一人多高。意杨树皮子是青的,青里泛白,横竖成行。东边是一大块耕田,种有小麦。西边是几户人家,隔有几百米。北边是一些乱坟,埋了许多不知姓名的人。晚上是黑乎乎的恐怖,似乎总有晃动的影子在鼓包之间穿行。免不了要经过的,汗毛竖起来走过去。青铜晚上在院子里走不敢回头,老人们说人肩膀上有两盏灯,晚上鬼不敢靠近。人一回头就把灯吹灭了,鬼会在后面拽腿。
  麦田东有一条大路,距离院子有一百多米,路是用烧过的煤灰渣铺的,有行人,不多。路远处有一高墙大院,从院子里探出几棵大树,是梧桐。青铜后来知道那是城郊区供销社宿舍区。
  三间瓦房,原是药材公司看房人住的,现在住着青铜父子。住进来不久才拉上电,十五瓦的灯泡,黄黄的。青铜看书的时候要站在椅子上凑近灯光,后来他用白纸把灯泡围成喇叭形,就能坐椅子上看书。
  屋后一间小拖房,做厨房用。青铜每天早晨起来做稀饭,有时有红薯,有时没有。没有干的,所以稀饭要做很稠,不能让父亲看到。就那样,青铜一般在上午第二节课时肚子就饿了。那种饥饿让他恐慌,因为抑制不住的饥饿往往让肚子响声很大,老师和同学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很想解释那不是放屁,只是肚子饿了。满堂压抑的笑声让他羞愧满面。
  青铜想干脆做米饭得了,但父亲不让。父亲说早晨就是吃稀饭的,吃干饭败家。父亲说这话时目光炯炯如锥,扎得青铜不敢抬头。
  青铜怕父亲,怕到骨子里。
  青铜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对自己那么厉害。既然不喜欢自己,干吗离婚后选择自己和他一起生活呢?父亲脾气很糟。可在外人眼里,业余做医生的父亲和蔼可亲,慈眉善目。父亲在药材公司做临时工,“右派”刚刚甄别。青铜不知道“右派”是什么意思,或许就是站在右边的人。可站右边有什么不好呢?行人都要靠右边走呀。
  这些话青铜不敢问父亲,也不好问其他人,包括老师。在班里,同学不喜欢和青铜玩,他们不喜欢这个瘦小、皮肤暗黄的同学。常常在下课时把他当皮球往女生身上推,笑声四起。挨撞的女生并不气那些推人的同学,却给他白眼。
  青铜更不喜欢说话了,他在班里没有朋友。下课后除非去厕所,就留在座位上看书。有几次,班上那个最高的男生竟用小便从后面扫射他,尿液越过他的头顶。
  后来他不到万不得已都不在学校小便,或者跑到学校顶西头的一个厕所小便,那里同学几乎不去。
  苦楝树向西一个缺口,似乎就是给青铜爬树方便留下的。苦楝树表皮光滑,爬起来不会刮破肚子,也没有洋剌子那种虫。那虫身上长一种毒毛,人碰上去就疼,起斑疙瘩。青铜在老家的时候没少吃过它的亏。那种和树叶颜色几乎相同的毛毛虫,有拒人千里的本领。
  青铜有时希望自己身上有洋剌子那样的毛,同学一定不敢招惹他。
  从缺口爬上去,青铜就可以坐在苦楝树上。有时坐在南枝,有时坐北枝。坐北枝的时间多些,坐北向南边看,有村庄有竹林还有大路。房北那些乱坟堆里荒草凄凉,阴气森森。
  放学后,在昏黄的日光里,坐在三杈树枝上,俯瞰着他的脚下。附近只有这棵苦楝树是高大的,这个时候他也是高大的。他可以看见野兔在麦地里寻觅,鼻子灵敏地抽动,豁唇快活地卷着草。他可以听见斑鸠在意杨树林里说话,看见它们欺负麻雀。麻雀在地上不是走,是蹦,灵巧地蹦。如果麻雀在地上走,会像企鹅吗?學校组织过一次看电影,在正式片子之前有纪录片,是关于南极的纪录片。他第一次看到世界上有这样的鸟,它们可以像校长那样悠闲地踱步。
  骑在楝树上,风吹过来,带来麦子的青味。没有风的时候,楝树叶子就把自己的味道给他。父亲回来得总是很迟,这里是他的世界,他君临天下,他是大将军腰横弯刀,高头大马,马彪悍地打着响鼻儿。
  也只有在下午放学回来后才有这片刻的高大。中午他要自己做饭。用煤炉子做饭。碎煤买回来后要拌上黄泥,用水和,然后用小铲子一坨坨地放在地上晒,如饺子般大小。蒸饭用小钢精锅,烧开以后焖气,然后用小火转着烧,直到闻到饭香。菜更简单,从园子里拔一些野苋菜炒。油不许放多,也不敢放多。父亲回来后会检查炒菜的锅,如果不沾水就表明用油多。油多了,父亲就骂。
  每个月都是定量的,你一天吃完都可以,那二十九天你就等死吧。父亲说。
  父亲早出晚归,中午就青铜一人在家。如果阳光好,他就可以洗袜子、洗裤头,这些容易干。外罩是每个星期日洗的,一天时间干了,星期一再穿。上高一了,他只有一套外罩。下雨天,他就穿父亲从别处要来的雨靴。雨靴漏,他把塑料皮点燃,融化的塑料滴在漏洞处,这样可以尽量延迟进水的时间。冬天雨靴进了水,上课的时候就有一只老鼠在慢慢地撕咬他的脚指头,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撕。
  青铜想,有钱了一定买两双崭新的雨靴,换着穿。
  有一天他在路上拾到一个弹弓。这让他喜出望外。弹弓是木把子,磨得很光滑了,用汽车内胎皮子做皮筋,开始拉起来有些吃力,拉了几天后青铜就对它得心应手了。打弹弓一是力度二是角度,他在几十步开外吊一个青霉素瓶子练习射击。弹弓宝贝似的藏着,不敢带到学校,也不敢给父亲看见。否则,他会失去它。   现在他有了一棵苦楝树和一把弹弓,楝树是马,弹弓是箭。这世界可以任他纵横驰骋。
  二
  班上转来个新女生,叫杨希。
  杨希穿的是的确良连衣裙,扎着辫子,背着黄书包,身上有香皂的味道。青铜听同学说杨希的爸爸是城郊区供销社主任,可以批条子的。比如彩色电视机。那时青铜家连黑白电视机都没有。
  楊希很快成为男同学偷看的目标和议论的中心。那个用尿扫射青铜的男生金民和杨希坐一排,金民靠北,杨希靠南,中间隔两个座位。一个月下来,金民看人眼都是斜的了。金民写了纸条让同学送给杨希,没人愿意送,也没人敢送,金民发火、请吃糖豆都不行。不想送信的同学就提供一个人选:青铜。
  青铜被架到教室东的小树林里,这是勤工俭学时学生们栽的,每个班都有试验田。金民说,你把这纸条递给杨希,以后就不尿你,也不把你往女生身上推。他们要欺负你,我就打他们。青铜摇头。金民就拧他耳朵,死劲地拧。青铜疼得吸气,但他不喊。一喊就会惹他们笑,那比耳朵疼更难受。金民手也没劲了,就从书包里拿一本厚书出来。你不是喜欢看书吗?你要是送了,这书就给你。
  青铜把书接过来,是小说《艳阳天》。说话算数?青铜问。当然,谁赖日谁妈。金民脸憋得通红。你们都可以证明的。他一指另外两个同学。青铜把书装进书包。把信给我吧,今天下午放学我就帮你递给她。
  不许偷看。金民回头还说。他用唾液粘的信,不牢。
  下午放学,青铜远远地跟着杨希。杨希和几个女同学麻雀似的说话蹦跳。到了大路上,几个同学分手,杨希往南去,也是青铜回家的方向。
  杨希从大路下来,走到一条煤渣路上。正是青铜家东边那条路。青铜跑上去喊杨希,有你一封信。杨希一怔,认出是同学青铜。她一笑,牙齿在阳光下灿然。
  杨希来的第二天,同学就把青铜往她身上推。杨希没有给他白眼,而是冲推他的同学嚷,不许欺负同学!
  第一次有同学帮他,而且是漂亮的女生。青铜脸羞得通红,在一片哄笑声里逃之夭夭。后面一节课青铜不知道老师在说些什么,他捂着胸口,生怕同桌听见他的心跳。
  杨希站下。谁的信?其实她问的应该是谁给我的信。青铜后来分析应该是这样,但当时没顾上多想就说你的信。杨希疑惑地接过。青铜抄小路跑走了。
  他飞快地跑进院子,书包往楝树矮枝上一挂,三蹿两蹿就上树了。在树上他可以看见走在路上的杨希。杨希走得很慢,她在读信。后来青铜看见她把信撕碎了,丢进路边麦田里。几分钟后,杨希走进供销社大院。供销社大院院墙很高,距离又远,即使青铜在树上也看不见。
  青铜俯身把书包拉到树上,他开始读《艳阳天》。他早知道这本书,曾经向同学借了一本,才看一个课间休息就被要回去了。可书上那些字吸引了他。一个山村,几个人,有地主有富农有共产党员,青铜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右派”。“右派”是好人还是坏人?
  可里面只有地主,阴险狡诈的地主,还有一个跌倒也抓一把泥才起来的富农“弯弯绕”,没看到“右派”。青铜想起邻居有个老头,每天晚上都浇菜园,嘴里吃着红薯或者萝卜,咯吱咯吱响。他就是书中的马之悦,习惯夜间出没,窥测时机。可父亲却说他是勤劳的人。难道马之悦也需要勤劳?他抄起弹弓,偷偷跑到老头菜园篱笆前,用石子袭击他的倭瓜花,一个一个花瓣被呼啸的石子击穿、撕烂。马之悦居然种倭瓜。
  第二天一早,青铜听见老头恶毒的咒骂声,苍老嘶哑,骂声中似乎还有哭音。他有些害怕,怕老头知道是他祸害的,来找父亲,父亲就会罚他跪,跪在院子里给老头看。
  这老头果然不是好东西,如此恶毒。青铜想。他怕这老头阴森的眼。
  金民问信送到没有。青铜说送到了。那她有没有说什么?青铜说没有。金民带着疑惑看着青铜。她收到为什么不给我回信?青铜也正眼看着他。那你要问杨希自己。
  我问她要你做什么?我今天再写一封,还是你送。
  我不干!
  金民意外地看着青铜。你敢不送?想不想吃“栗栗糕”?金民把手攥成拳头,中指突出,敲击青铜的头。青铜任他敲。反正你手指也疼。果然,“栗栗糕”让金民中指也不好受,他停下来。那我还给你书,可干?青铜问,什么书?金民说,你要是愿意帮我送信,我就带你到我家,都是我爸从一个图书馆拿出来的。图书馆烧书,我爸就拿出了几本,说可惜了。
  青铜点头。
  杨希笑起来像……像向日葵。青铜突然想起来这个比喻。邻居老头菜园子里有向日葵。这向日葵不应该长在他的菜园子里。
  杨希身上的香皂味是淡淡的,好闻。后来青铜知道那是茉莉花味儿。青铜平时用的是臭皂,就是黄黄的那种,刺鼻子。小时候还用过皂角树果子,那果子能洗衣服,也有泡沫。青铜帮金民送信,觉得是在掰向日葵的叶子。可他忍不住小说的诱惑。骑在苦楝树上读小说,看杨希的背影,青铜觉得就是幸福。
  他看见杨希每次都把金民的信扔到麦地里,后来几次连看都不看。金民在班里成绩差,还喜欢捉弄老师,会打尖哨,有时还用破牙洞向外吹臭气。
  第二次送信时杨希就说你下次不要帮他递了。青铜说我也不想,可他打我。杨希说,为什么不告老师?青铜说,他还有书给我看。杨希问有什么书。青铜就说了《艳阳天》《民兵爆炸队》《山乡巨变》,其实还有《红楼梦》,他没说。他不喜欢《红楼梦》里薛蟠说的那流氓话,那话不能给杨希听到。脏耳朵。
  杨希说,如果你不给我送信,你挨打还没有书看?
  青铜点头。那好,以后他要是找你送,你就答应,反正我也不看。杨希说。
  你干吗不给他回信?青铜突然问。杨希已经走出十几米,回头看他。一个向日葵转过来,他就是太阳。
  他那儿都是不好的话,我不想理他。他成绩也不好,以后不能上大学。
  我能上大学吗?青铜问。你当然可以,班里就你有希望呢。杨希回头走到青铜身边。可你为什么只穿这一套衣服呀,就这一套?青铜点头。明儿个我从供销社给你领一套工作服,你有多高?一米六吧。   我不要!
  青铜脱口喊出来,把杨希吓了一跳。你不要衣服也没必要这么大声呀,烫着啦?
  杨希和自己差不多高,可杨希显得比他高多了。
  你以后想学什么专业?杨希站在他对面,西边的夕阳照在她脸上。她的脸像大理石雕刻。
  我想学化学,以后可以造肥皂。青铜说。杨希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她把辫子笑得跳舞。你造肥皂干什么?你要是需要我从供销社给你拿呀,香皂臭皂洗衣粉都有。
  青铜突然恼了。我就要自己造,你们那儿卖的都不好。他从岔道跑了,他眼睛的余光看见杨希还在笑,而且笑弯了腰。
  从楝树上,他看见杨希一蹦一跳地往家走,她鞋底下一定装了弹簧。黄书包在身上悠搭,和着她跳跃的节奏。
  麦子可以藏住人了,青铜很难见到野兔子了。他的弹弓技术日臻完美,指哪儿打哪儿。他在树上画一个人脸,写上金民。金民的脸、眼、鼻子、耳朵很快就被打烂,两只眼成了两个黑窟窿。
  金民连续十几封信都没有结果,也就失去了耐心,目标转向另一个女生。他不让青铜送信了,青铜轻松了许多。可青铜也不再有新书看。放学时青铜常常远远地跟着杨希,从大路岔到小路上以后他就开始飞奔,飞上苦楝树。他喜欢看杨希的背影,喜欢向日葵跳舞,喜欢她的弹簧步。有几次,他看到杨希似乎往他这方向看过,但他知道她一定看不见自己。杨希向这边看的时候是逆光,夕阳刺眼。
  杨希说要给他领一套工作服,让青铜又羞愧又暖和。她难道对自己有意思?自己在班里成绩当然是第一,可除了这其他什么也没有。总不能让杨希也吃野苋菜吧。她还要给他送香皂,是嫌自己指甲黑、脸脏吗?
  他和杨希说话的时候总是低着头,杨希穿一双中跟凉鞋,淡色的尼龙袜隐隐现出指甲,圆润有光泽。那色彩刻入脑海,挥之不去。青铜觉得自己真流氓,肮脏,可每次又忍不住地看。
  一颗小种子在青铜心里拱,拱得痒痒的。青铜知道那种子有一天会长成向日葵。
  三
  父亲带回来一只羊,小羊羔,是父亲的一个患者病好后送的。
  小羊羔才断奶,瘦小、孱弱,毛细长柔软,紧贴在身上。青铜很兴奋。给它水,不喝;喂它野苋菜,不吃。头往青铜怀里拱,“咩咩”地叫。晚上青铜把它拉到自己床前,羊羔却不睡觉,仍然“咩咩”地喊,比白天凄惨了许多。青铜觉得它和自己一样,跳下床把羊羔搂到床上。它没有妈妈,自己也没有。
  第二天青铜要上学,他把羊羔关在屋里,放一些老菜叶和水,又从园子里薅一些青草。上課时耳边老是有“咩咩”的声音。他怀疑羊羔是不是撵到学校来了。他要给它起名字,叫“羊晓”。对,它也姓杨。
  刚进院子,青铜就听到羊晓声音都嘶哑了。他忙把门打开,羊晓羊晓地喊。羊晓不知道那是它的名字,偎到青铜面前。青铜看到他留给羊晓的食物它都没动。这可怎么好。他抱起羊晓到麦田边,抓一些马齿苋喂它,它吃了。小舌头舔在青铜手上,软软的、温温的。
  青铜突然想起了母亲。母亲的手在记忆中如羊之舌。
  青铜把羊晓放在草地上,自己躺下。羊晓偎过来,伏在他胸前。青铜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羊晓的毛、羊晓的耳朵和嘴巴。羊晓的嘴巴湿湿的。
  嘿,这羊羔是你的吗?一只脚在轻轻踢他的脚。
  青铜猛地睁开眼,光线有些刺目,一时看不清是谁。一个女声。他坐起来,是杨希。他又站起来,努力拍着屁股上的灰。羊晓用头拱他腿。
  它叫什么名字?
  羊晓。
  羊晓,杨希。你怎么给它取的名字和我名字差不多啊?
  你是杨,它是羊。字不一样。
  读音一样。你把它名字改了。叫“青羊”怎么样?是你弟弟。杨希咯咯笑起来。她笑的时候辫子在摇。
  青铜想一想说就叫青羊吧。青草羊群,课文里有过的。就这么说定了?说定了。杨希很满意地走了。青铜心里默念:青羊,亲杨。这个发现让他脸色通红。
  她为什么要给我的小羊起名字?青铜心里温暖。青羊去围沟里喝水,青铜怕它掉下去就用手拽住它的腿。河水倒映出他黑色瘦削的脸和乱蓬蓬的头发,青铜心凉了许多,温暖也渐渐散去。
  杨希走了后青铜还在想,她放学怎么不回家,给我的羊起名字干什么?他环顾一下四周,才发现自己躺的地方就是煤渣路边,杨希回家肯定能看见他。
  苦楝树花瓣掉下来,青羊用舌头卷着吃。细细碎碎的花瓣,是昨夜风刮下来的。要不了多久,苦楝树会有青青的果子,一天天地长大,一天一个样。青羊不嫌苦,青羊也是苦命。青铜心疼青羊,就摘榆树叶给它,拔芨芨草给它,有时挖来马兰头,自己吃也给青羊吃。
  马兰头,马兰香。
  开开门,接姑娘。
  姑娘不吃油炒饭,
  煮两个蛋……
  小时候采马兰头的时候,村里人会这样唱。青铜就不明白,姑娘为什么不吃油炒饭。油炒饭多好吃啊。炒得油亮亮的,一粒一粒,金黄色的鸡蛋。青铜想自己能吃十碗。姑娘喜欢吃荷包蛋,杨希喜欢吃吗?荷包蛋不如油炒饭实惠,禁饿。
  青羊吃饱了,就翘起前腿抵树,有时也抵鸡、抵狗。头顶的绒毛里开始有硬硬的包,后来冒出了角。父亲说这是山羊。父亲近来脾气好多了,青铜有次看见一个女人来找父亲,两人拉手了。女人矮矮的,皮肤黑。青铜有些惶恐,她一来,父亲就高兴。允许他出去玩,或者放羊,或者让他去前面庄子上打羊草。
  杨希真送了一套衣服给青铜,是灰色的卡其布。上衣有两个口袋,裤子老长。杨希说你可以卷起来,你还要长个儿的。青铜脸色通红,不知道说什么。杨希说,你别告诉别人是我给你的,这一套是让我爸弄的,说给班主任的。青铜点头,问,那你爸知道会打你吗?杨希咯咯笑起来。打我?我爸为什么打我?我爸从来不打我。
  你爸打你?除非你不是亲生的。杨希说。
  我爸也不打,有时轻轻拍两下。青铜说这话时,不敢看杨希。   杨希走了,青铜在苦楝树上哭。青羊在树下蹭痒痒,对着他叫。父亲打起来很疼,我不是父亲亲生的?那我是从哪里来的呢?
  父亲发现了那套衣服,问是从哪里来的。青铜说同学送的。父亲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撒谎,你同学干什么要送你衣服?同学能送这样重的礼物!说!要是偷的,我就把你的手剁了。青铜说,是同学送的,同学看我就一套衣服……青铜突然哭起来,哭得很伤心。自己肯定不是父亲亲生的。可自己的亲生父亲在哪儿呢?
  父亲说,好,衣服先没收。等我有空问你们老师。青铜扑通跪下去,说,爸,你打死我吧。你要去问,我就不上学了。
  不上学了,你想干什么?父亲目光如炬。
  我去流浪,饿死在外面。青铜脖子一扭,不看父亲。下面一句话他没说,我要去找自己的亲妈亲爸。
  你长本事了?那我现在就打死你。父亲顺手抄起擀面杖举起来,又放下了。青铜身后有脚步声。
  你打孩子干吗?
  是那个女子。父亲笑着放下擀面杖,说,孩子不打不成器。你今天怎么来啦?对青铜说去放羊。
  青铜站起来,拿了本语文书,向外走。青羊跟着他。在树林里,青铜抱着它不停地抖,剧烈地抖。青羊想挣脱,青铜搂住了它的脖子。
  那套衣服,竟然被父亲抢去了。父亲是强盗。
  青铜坐在田埂上,身下都是撕碎的草。青羊用小舌头慢慢地卷起来,对着青铜“咩咩”地叫。青铜问,你有妈妈吗?青羊“咩咩”。你有爸爸吗?青羊“咩咩”。
  你有,我却没有。青铜无声地哭,四周寂静,有麻雀在争吵。青羊的舌在他脸上游走,它喜欢咸咸的水。
  一只狗冲着青羊狂吠,青铜拿起弹弓绷直。狗凄厉地逃走。
  四
  杨希第一次走进青铜的小院,青铜不让她进屋,杨希也就不进。苦楝树掉下很多果子,杨希捡起来一个往嘴里放。青铜忙说,那不能吃,苦得很。
  杨希仰头笑。杨希笑的时候,树上有叶子轻轻飘。树叶子有黄、浅黄、淡青、杏黄的。青铜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样一幅画,画中的女孩就是杨希。
  我又不是傻子,这是苦楝树果子,黄了后青羊都不吃的。我对你说,我也在农村待过的。杨希说。时间静止。青铜说,我拉弹弓给你看,你说打哪儿?打那个瓶子。杨希拍手。
  杨希问,你为什么不穿我送你的衣服,不喜欢?
  青铜摇头,说,舍不得,过年穿。杨希不笑了。你穿吧,过年我再给你要一套,供销社还有黄棉袄,我爸是主任。
  不要,我有。青铜执拗地不看杨希。青羊贴着青銅的腿在蹭,从他胯下来来回回地蹭。
  你妈妈呢?我没有听你说过你妈妈。我家里都是妈妈给我买衣服,做好吃的。杨希说。
  青铜不语。似乎有一只手在头顶,像青羊的舌。
  你又不是我妈,你管!青铜突然恼了,他知道杨希的眼睛一直在跟着他。夕阳在西边,月亮在东边,小草在地上,小鸟在天上。杨希和他不在一个世界。这样的差别,让青铜恼怒、绝望、伤心。
  杨希在背后喊。青铜,你长个儿了,那衣服你可以穿的。
  在学校,青铜几乎不和杨希说话。那套工作服、那苦楝树、羊晓、青羊,都是属于他俩的秘密。一想到他和杨希之间有共同的秘密,青铜心里就暖和。下雨天,那只老鼠也不咬脚指头了。
  金民说,是不是你小子趁着给我送信,和杨希好上了?青铜不理他。金民揪他耳朵,青铜不语。再揪,不语。金民说下次等我有尿了再射你。金民松开青铜,青铜突然对准他的眼猛击了一拳,金民抱着头在地上号。
  青铜飞般地逃了。这一招,从杨希站在苦楝树下后就开始练了。奇怪的是,金民从此没有再揪他耳朵,上厕所也离青铜远远的。
  风冷了,吹了黄黄的榆叶在他身边飞,苦楝树只有光光的树枝,楝树果一簇一簇的。杨希换上了好看的格子褂,露出粉红色线衣。有时还会穿一件长衫,杨希说叫风衣。在树上,青铜能看到杨希每天换的鞋子。白的、黑的、黄的、绿的、帆布的、皮的、布的。青铜在日记上写“春绿”“秋黄”“向日葵”“格子”。那些字,只有他自己知道。
  写这些字的时候,青铜不冷,手却抖。
  青羊长成了大羊,洁白的毛柔软暖和。青铜每天割一些巴根草晒干,堆在厨房里。等下雪了,可以给青羊过冬。这是邻居老头对他说的,老头有时会把菜园子里的杂草拔了给青铜。
  老头笑起来不像坏分子马之悦了。
  周日,父亲和那个女人在家,等来了一个人,拎了绳子和刀的人。青羊突然发出哀号,青铜听得心抖。
  青铜,把羊牵来。父亲在外喊。
  弄啥?青铜一边看书,一边在扇炉子。炉子上父亲让他烧了一大钢精锅水,催着烧开。青铜以为父亲要洗澡。
  今天杀羊,等会儿给你一碗羊汤。
  不,不……青铜站起来,脸都白了。爸,你不能杀它,它是一条性命。
  父亲很奇怪。羊喂大了不杀了吃干吗?当你老婆,你供着它?
  不!青铜拦着门。
  滚开,小心板凳腿!父亲很意外,他从来没有看到青铜今天这样大胆顶撞。父亲的脸都青了。
  它是我的,是我的。你们不能杀它!青铜歇斯底里地喊,一脚把钢精锅踢倒,热水淌了一地。炉子里的红煤球也“刺啦刺啦”地响。
  父亲震怒了,掂起一个板凳腿劈头盖脸地打。青铜不哭,死死抱着青羊。父亲薅住青铜的头发,喊屠夫把羊牵走,杀!
  青铜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把父亲推了一个屁股蹲儿,从屠夫手里抢青羊。青羊绝望地“咩咩”,青铜看到它眼里流出来亮亮的光。女人一声尖叫,后来青铜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青铜醒了已经是半夜,昏暗的灯照着桌子上的碗,碗里有一大块肉,青铜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他知道,那是父亲收买他的羊肉,青羊的一部分。他跳下床,在院子里吐了起来。他吐得肚子里空了,后来吐得全是呜咽。
  他把碗端出来,在苦楝树下刨了一个坑,把青羊的肉埋下,又栽了一些马兰头、野苋菜。这些都是青羊喜欢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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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市崂山区实验幼儿园 山东 青岛 266000)  摘要:  在体育活动中,老师们有时往往注重幼儿的规则行为,常常以条条框框的规则标准来评价与裁判幼儿的行为,而真正的忽略了激发幼儿的兴趣,促使其主动参与体育活动,体验规则的公正和互惠,长此以往会使幼儿误以为规则总是有利于别人而不利于自己,于是他们最终学会的总是用规则来要求别人,而忽视自己的犯规行为,这一点在体育活动中充分的体现。事实上,这
语用文化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西语用文化对比是跨文化交际和对外汉语教学中必须面对的问题。本文拟通过大量的语用文化现象从语用文化的表现,中西方在语用文化上的传统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