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雀:那片令人心动的树林

来源 :艺术评鉴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sharpguy2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摘要:仡佬族作家王华是一位有着强烈的生态意识的作家,如果说王华之前的生态创作充满了家园忧思和社会批判,那《海雀 海雀》则是对人类保护自然的使命和责任的高度赞扬。无论是批判还是赞扬,王华自始至终有一个很清晰的叙事视角,那就是生态视角,关注自然与人的关系;还有一个非常新颖的生态伦理支撑,那就是对大地母亲“还债”!贯注其间的是关注整个生态系统,体现作家一以贯之的生态意识。
  关键词:王华  生态意识  生态创作
  中图分类号:J6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20)23-0007-06
   贵州是一个多民族聚居地,由于历史和地理的原因,长期处于欠开发、欠发达的状态。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贵州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大多山清水秀、环境幽静、生态良好。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下成长的少数民族作家热爱自然、依恋家园,对“生态系统和谐、稳定和持续地自然存在”①有着特殊的敏感。20世纪以来,贵州一些曾经美丽的生态后花园由于过度开垦,树林被毁,生态破坏,面对日益恶化的生存环境和日趋严重的生态危机,贵州少数民族作家的创作充满了家园忧思。
   仡佬族作家王华就是一位充满家园忧思的作家。王华是贵州近些年来影响较大的作家,不仅位列“黔山七峰”,而且获奖频频,以强劲的创作势头证明自己的实力。2008年王华的长篇小说《桥溪庄》(后改名《雪豆》出版)在《当代》发表后引起巨大反响,先后获“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贵州省第三届政府文艺奖”一等奖、“贵州省第一届乌江文学奖”。2012年王华以2009年发表在《人民文学》的中篇小说《天上种玉米》再次登上贵州专业文学奖乌江文学奖奖坛。王华的长篇小说《家园》是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入围参评的178部作品之一。2020年王华的长篇报告文学《海雀 海雀》获得了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再次登上全国骏马奖奖坛。解读王华的这些获奖和入围的作品,其中有一条非常清晰的思路,那就是作家王华的家园忧思;也展示了作家日渐清晰的生态文学视域。
   王华曾经非常迷恋于家园的风景,在她的散文《有个地方叫安沙》中,为我们描绘了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家园:“安沙依红河水而建,几十户人家挨挨挤挤,红墙绿瓦,四周偎着葱茏翠竹,完全是一派世外桃源之景”②。作家笔下的安沙人从容、知足,与天地、山水、万物和谐相处着。
  在散文《走进夜郎湖》中,王华更为我们描绘了世外桃源之境:“夜郎湖四面环山,陡处,如刀凿斧劈,青石嶙峋,那副威严的面孔,倒神似夜郎。缓处竹笼青翠,有零星几户人家,点袅袅几缕炊烟,鸡犬相闻,胜过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之境了”③。
   这样与自然默契的文字让人深味到生命之源的真纯,生存之本的可亲。讴歌人与自然的和谐,展示家园的美好是这些散文的主旨。
  “文学应该具有担负社会责任的功能。我走上文学创作的路,正是被这一点所打动”④一个具有社会责任的作家,不能不面对社会现实。“不断恶化的生存环境和日趋严重的生态危机是生态文学产生的根本原因,这一现实语境决定了生态文学理应自觉履行其社会使命,并主动承担起‘文明批判’的重任”⑤。王华就是这样一位主动承担起“文明批判”重任的作家,她的家园忧思包含着强烈的生态忧患意识和鲜明的社会批判立场。
   2004年作家王华还在她的家乡小镇教书,每天上班的路上,她都会经过一条桥溪河,那附近有家小水泥厂,把周围的环境污染得很厉害。“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植物和菜地全是灰头土脸。每次经过那里,我的心都会痛。这样的环境污染不得不让我思考”⑥。
   2005年长篇小说《桥溪庄》发表,王华以桥溪河被水泥厂污染为原型,虚构了一个桥溪庄,描写了一个关于桥溪庄的悲惨故事。桥溪庄是一个移民村庄,住了五十多户人家。他们自觉迁移到这里,是因为这里有一个水泥厂,他们可以到厂子里打工挣钱。水泥厂里整日里尘雾迷漫,机声隆隆。桥溪庄的天空也烟尘密布,久而久之人们发现桥溪庄不下雪不下雨了,男人们死精,女人们气胎了。这些现象令农民不明白,因此就凑钱修庙塑观音菩萨,但毫无转机。一幕幕的死亡悲剧仍然在桥溪庄发生,桥溪庄落入一种由生殖繁衍的绝望带来的恐慌中。
   王华通过她的小说,对现代社会进行深刻的反思,尤其是對工业化的反思,触及到发展与环境的冲突、发展与生命的冲突。工业化的车轮飞速碾向乡野。它既引领贫穷的农民奔向新生活,又使农民遭受无法回避的毁灭性打击——不能生育。王华对底层民众生存困境的反思包含着强烈的生态忧患意识和生态保护意识,达到了少有的思想深度。这也是《桥溪庄》能在全国获奖的重要原因。
  《当代》在刊发这部小说时,也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男人死精,女人气胎,乡村的苦难寓言,人间的生死传说。文坛不缺作家,不缺才华,只缺关怀。不缺自我关怀,只缺众生关怀。所以,我们向读者推荐贵州省正安县这位底层作者的长篇习作,不只为惊人之才,不只为刻骨之痛,而是为日渐稀少的人世悲悯”⑦。其实这众生关怀就是生命关怀,是把道德关怀由人及人性的关怀,延展和覆盖到对整个生态及自然生命的关怀。
  2008年王华的长篇小说《家园》问世,更表现了现代文明冲击下家园的失落。小说主人公陈卫国原是黑沙钢铁厂的老工人,钢厂关闭后,包括陈卫国在内的二百多名工人被扫地出门。一夜之间失去了赖以生存之钢厂的工人们静坐游行,试图争回自己的权益。结果游行队伍与警察起了冲突,引发伤亡惨剧。背了命案嫌疑的陈卫国,同时又被病魔判了死刑,绝望间偷偷离开黑沙,却无意间走到了一个世外桃源—安沙庄。这里青瓦泥墙,竹篱菜畦,鸡犬之声清晰可闻,他的生命在安沙庄奇迹般得到了延续。
   王华的小说《家园》和她的散文《有个地方叫安沙》可以看作是互文本。小说中的安沙也是一个山清水秀的美丽家园,可是这一切都由于建水电站而发生了改变,人们不得不搬离自己的家园。现代文明以其强迫性,强制安沙人离开——要么搬迁,要么只能被淹死。迫使移民们必须按照统一步调搬往冰河庄,不准安沙人迁往红河岸边的其他居处。安沙人带着失去家园的痛惜,踏上去往冰河庄的路途。    安沙人搬至冰河庄开始了新的生活,被剥夺家园的他们与冰河庄格格不入,生活被弄得一团糟。为了度过饥荒,二十多位安沙老人集体自杀。安沙人彻底震惊了!他们发现,生命不仅再不似红河岸边那么从容,更可悲的是,再也没有一条河流可供老人们“回老家”(水葬)了。
   王华是一个艺术手法不断求新的作家,為了突出人们面对突如其来的现代文明手足无措,王华沿用了创作《桥溪庄》就使用的荒诞的手法写《家园》。她甚至天马行空的想像出“曹操干尸”,使其成为移民村庄一个所谓的“旅游资源”,小说主人公陈卫国自愿赴死,成为干尸“曹操”。如此的黑色幽默,预示着冰河庄正走向失去自我的又一重困境。王华用荒诞的手法写家园忧思,用一个“世外桃源”的倾覆来揭示人类对自然环境的摧毁。
   2009年王华的中篇小说《天上种玉米》发表,这又是一篇家园忧思的小说。城镇化的狂飙引发了“搬家”的风潮,《天上种玉米》讲的就是一个“搬家”的故事。搬家让农民离乡背井,失去土地,失去安身立命的“根”。“我们的村庄从播州的一个角落搬到北京六环上东北角的一个大角落以后,王红旗还想让它叫三桥”⑧。王华是黔北(即古播州)道真三桥人,三桥是她的故乡。小说中三桥是王红旗他们的家园,失去土地的农民要么像《家园》中安沙人那样被迫迁往“冰河”;要么就如村长王红旗的儿子王飘飘所愿:“一定要把我们村搬到首都来,让他们整整齐齐地到皇城过过日子”⑨。
   皇城无地可种,失去家园的村民男的外出打工,女的无事可做在家打麻将,整天鸡飞狗跳矛盾不断。王红旗突发奇想,要发扬“农业学大寨”的精神,要走陈永贵的“造地”的路子,刨土盖屋顶,在屋顶上种玉米,让村子上空浮着一片绿,在阳光下,就像魔术师悬浮在空中的一块块绿色的魔毯。这并不是一个(如有的评论家所言)“让人捂着嘴巴笑的童话”,而是一个失去家园之痛的的荒诞寓言。
   王华的这三部小说可以说是家园忧思三部曲,从不能生(育)到不能死(水葬),再到搬家寻找生态乌托邦;从关注人到关注人类家园,王华的生态意识逐渐增强。生态文学作家不仅具有开阔的思路和视野,而且具有高度的历史责任感,他们不仅洞察到了生态危机困扰人类的严重局势,而且为人类能够最终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寻找出路。虽然不能简单地把王华视为生态作家,但是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王华都称得上是一个具有生态意识的作家。其家园忧思三部曲,反映内心深藏的具有本质意义的痛苦,正在诠释人类存在的现实困境和精神困境。
   正是因为王华是一个生态意识非常鲜明作家,所以长篇报告文学《海雀 海雀》就是一部非常独特的作品,它和一般的脱贫攻坚报告文学和颂扬先进人物的报告文学不同,它虽然是以贵州毕节市赫章县海雀村老支书文朝荣为描述中心,描绘他带领村民植树造林,使海雀村脱贫致富的先进事迹。但是王华自始至终有一个很清晰的叙事视角,那就是生态视角,关注自然与人的关系;还有一个非常新颖的生态伦理支撑,那就是对大地母亲“还债”!“还债吧,我们已经欠下土地太多。我们应该懂得感恩,懂得反哺,像乌鸦那样,在自己长大以后,回过头去哺育母亲。只有母亲重新健康起来,下一个孩子才有奶吃”⑩。
   在王华的笔下,曾经的海雀,是一个有水有森林的地方,“海雀”这个彝语的音译,就代表着水,“那时候整个乌蒙山脉都是绿匆匆的”。明清对贵州的讨伐、近代人口的西迁都加剧了对土地的掠夺。“到了当代,由于人口膨胀,人地矛盾突出,在某些非理性的政策和价值观的指导下,森林过度采伐,毁林毁草,陡坡垦殖,导致沙漠化加剧……人类扑向大地疯狂掠取,吃得肥头大耳,却一点也没注意到大地正在变瘦,正在枯萎。当有一天我们终于看到了沙漠,看到了石漠,终于得有那么多人抱着大地干涸的乳房挨饿的时候,我们才看见了自己的罪恶”  。征服自然批判和生态反思是生态文学显著的标志,王华的《海雀 海雀》从引子就拉开了生态文学的大幕。
   “海雀地处乌蒙山脉的脊梁之上,海拔两千多米。风每一次经过,都将刮走海雀一层皮肤。山顶是越来越光秃了,用指甲抠,就能抠到海雀的骨头”  。王华用如此形象和入木三分的语言为我们勾勒了海雀的生态环境。“海雀的风出了名的狂,任何时候吹起来都“呜嗷呜嗷”如兽啸。天已经黑尽了,看不见影的泥沙打得他的脸生痛。他闭着眼摸着身边的地,那瘦得只剩下骨头的地。他抓了一把泥沙在手里,他不想它们跟着风一起离去,他想留住它们”  。主人公文朝荣的出场就和这样恶劣的生态环境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文朝荣出生的那个叫海雀的地方,看不见一棵像样的树。有关树的概念,是第一次被狂风灌进一口沙泥的时候,父亲灌输给他的。当时父亲对他说:我们这地方没树,风大,刮风的时候一定要闭着嘴。加深树的概念并开始渴望一棵树,是他家的房子被暴风雨刮倒那一次。那一次,文朝荣深刻地发现了树对于海雀的重要,不光对父亲重要,对母亲重要,对所有海雀人都重要。王华的深刻之处,是挖掘了文朝荣本能的生态意识所转化为的修复生态从根本上脱贫的意义和价值。不仅文朝荣,海雀村的老百姓也有生态反思。“正如我们守着自己母亲贫如石漠的胸脯嗷嗷待哺时的心境一样,海雀的农民,每天都在为自己像这样的土地索取感到负疚。可为了活着,又不得不同它们相依为命”  。
   要解决生态的问题,从小就发现树对于海雀很重要的文朝荣自然会想到种树。这期间,他听说了胡索文、李淑彬两位大方县的种树模范。胡索文种了400多亩,而李淑彬则种了4300多亩。在“生态建设”理念从上至下渐渐形成,并日渐成熟起来的过程中,这两位早先不被人理解的树痴必然地变成了楷模,人们一旦谈到“生态”谈到“石漠化”,就必然要谈起他们和他们种下的那些树。文朝荣在听到他们的名字的同时,还灌了满耳朵“青山绿水”这样的词汇。对于这位生长在石漠地区的彝族汉子来说,“青山绿水”可是太诱人了。
   为此,文朝荣拜见了胡索文,去看他种的树。胡索文告诉文朝荣,这片森林他种了“三十年”“一辈子”,这两个词就像两个水珠滴答进文朝荣那干燥的心田,一种叫感动叫敬意的东西便袅袅绕绕贯穿了他的全身。    胡索文种树是为了“还债”,因为偷砍了生产队一根杉树儿做甑子,结果给抓了个正着,被五花大绑了开批斗会。“公社干部说得对呀,我偷了那根杉树儿,不就是欠下了这块地一笔债吗?那笔债可不是一根杉树的债呀!你想想,我们这样的地方,对于我们脚下这块地,一根杉树的作用是多大呀!你想想”  ?
  從此“我就一个劲儿地栽,一心就想栽成一片林子。那阵儿我做梦不做别的,只梦见一片林子,绿葱葱的,风吹过时,哗——哗——,像涨水似的,我常常就在梦里头笑醒了”。“我一口气种了三十多年,现在我终于有了一片林子了”。“我偷了一根,还了一片,400多亩”  。
   “还债,还土地的债,有谁想到过这个呢?人类自从降生到土地上,从脚板一沾到土地那一刻起,就只想的是怎样从土地那里得到什么。一路走来,打打杀杀,生生死死都是为了争夺对土地的占有权,都是为了填补那没完没了永远也无法满足的欲壑。单说农民,世世代代有着各种肤色,操各种口音,种着各种庄稼的农民,哪一个不是满心想的都是能从土地那里获取多少?收多的时候,确实心怀感激,但大多数都是感激老天,感激老天风调雨顺。收获少,当然也埋怨老天,但更多的却是埋怨土地不够肥沃,太瘦了。埋怨完了还嫌弃,还要开拓出另一块来弥补它的不足。老大体力不支了,就叫老二也来,最好老三老四老五都来。榨取一无法满足于我,就同时榨取二,并且三四五。人类世世代代这么榨取着土地,谁想到过要还债呢?时至今天,大地终于无法忍受,于是它开始还手,甚至于报复人类,各种自然灾害,各种瘟疫,各种稀奇古怪的疾病不断出现,人类才猛然惊醒:我们太过分了,我们惹恼脚下这块大地了,我们的疯狂,终于把我们的‘母亲’,我们的‘依靠’逼疯了”  。
   好吧,现在胡索文用行动,用他那片杉树林向身边的农民们传播了一种理念:还债吧!
   生态文学批评家王诺说过:“作为人类的一分子,每个人都有相应的社会责任;作为自然的一分子,每个人也有相应的自然责任或生态责任。目前的生态危机是由人类一手造成的,人类必须对此承担责任。缓解直至消除生态危机,恢复和重建生态平衡……也只有完成了重建生态平衡的使命,人类自己才可能长久地生存在大地上”  。
   “还债”的意识和行动正是一种生态责任意识,在王华的笔下,胡索文有这样的意识,文朝荣也有这样的意识,他说:“‘这栽树不是就栽几棵树那么简单,我是想让大家都往这上头去想’。他想说的是,得形成一种拯救生态的理念,形成一种感恩土地,反哺土地的理念。但他读书少了一点,肚子里没这么多词汇储备”。
   因此文朝荣动员海雀村的人栽树非常明确,海雀人脚下的这块土地,海雀众生世代依靠的“母亲”,现在已经贫弱不堪,已经未老先衰,如果我们还算得上一个合格的居民,如果我们还愿意做一个孝顺的“孩子”,如果我们还希望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下去,我们就应该回报,应该把青山绿水还给她,把健康还给她,把生机还给她。
   文朝荣带领村民历尽千辛万苦种下树苗,就像第一次做父亲,看刚落地的儿子那张脸时的心情一样。刚落地的婴儿满脸皱褶,眼睛还闭着,脸皮还扭曲着,实在是一个婴儿最不好看的时候,可做父亲的却怎么看怎么宝贝。对于父亲来说,那意味着个人的人生跨越了一个台阶,对于文朝荣来说,则意味着整个海雀村自觉改造生态,自强脱贫的试验迈出了第一步。
   自从栽下了那些树,他每天都是要到山上走一趟的。他不能一天见不到它们,他每天都要去看看它们长了一点没有,看看它们是不是给风吹倒了,是不是给牲口踩了,是不是耐不住旱了需要浇水了。站在某个山头远眺一下也是很享受的,那些被栽上了树的山头,那些在远处看起来像痣一样的小树苗,在海雀这块遭到严重石漠化的土地上,在文朝荣心里,又那么像星星。看一回海雀人创造的那片星空,想象一回未来的美好,它们每天都能将一些特殊感情和感受填满文朝荣的胸膛,比如父爱,比如使命感,再比如成就感。他一般都是大清早就上山,有时候会花去一整天时间,有时候只需一个上午。
   文朝荣带领村民种下的树是要精心照管的,而这时组织上要聘他当科技副乡长,是要副乡长还是要林子呢?林子是他的梦想,副乡长的梦他从来没做过,但副乡长是很多人的梦想。现在,这个很多人都愿意去争抢的梦自己跑到他跟前来了,他只需往前迈出一步就能握住它的手,然后跟着它走上铺着红地毯的仕途,走到聚光灯下。
   可是海雀那几千亩树苗呢?他心中的那片浩瀚林海呢?他要给予土地的那个回报呢?如果就这样抛下,那些小树苗真能长成一片林海吗?林子半途而废了,他拿什么去回报土地呢?他又如何去向别人灌输他那个念念不忘的回报理念呢?林子半途而废了,海雀人几年的辛苦和心血不也白费了吗?
   他拼命想从大脑里搜索出一个能像他那样爱着海雀那些树的人,他得把树们拜托给这个人。可是他想痛了脑袋,也没能想出这个人来。海雀的每一个成年男人都被他拿到脑子里拍过X光,但他没有找到一颗像他一样爱着那些树的心。
   “要是我这一走,海雀人花三个年头辛辛苦苦栽下的那几千亩树就这样毁了,那就太可惜了”。他这样想。
   “我到底要的是哪样?要的是当副乡长,还是要海雀有片林子”?他这样问自己。
   他不停地翻着身。翻到左边,他想他心中的那片林子,郁郁葱葱,风起来涛声,雨来像和弦,海子里有了水,海雀的泥不再跟着风私奔……他想得心潮澎湃。翻到右边,他想“副乡长”,“副乡长”会渐渐脱掉身上那层泥巴的颜色,变得白起来,胖起来,变得油光水滑起来,走到哪里,都引人瞩目,走到哪里,都有人簇拥,有人喊“文乡长”,他光了宗耀了祖……他同样想得胸中荡漾。
   为了那片树林,文朝荣改写了他的价值观。他真的回来了,真的回到了那些树身边,又整天整天的在山头上奔走,又大着嗓门儿吆喝牲口,大着嗓门吼喊着那些牲口放进了林地的村民,大着嗓门让毁了树苗的人交罚款。那张脸,又时常绷回去。文朝荣的伟大在于为了生态责任放弃了中国几千年的官本位价值观,而王华的深刻之处,是深入挖掘了文朝荣的生态价值观。    种好树后还要护林,“小牲口进入苗护区,每头罚款一元;大牲口进入苗护区,每头罚款三元;大小牲口进入苗护区后三天无人认领的,除罚款以外,加罚小牲口每头三元,大牲口每头十元。村里看护牲口期间的饲养费除外……”等等村规民约就是在这个会上定下的。这些村规民约被用大字抄了贴在村委办公室的外墙上。字是红色的,很醒目。红色在中国除了代表光荣,也代表警示。认字的人可以去感受内容,不认字的人,可以从颜色中去感受那种严格。这张民约的后面还加了四个“严禁”,“严禁林区内放牧、严禁毁林开荒、严禁放火烧山、严禁乱砍滥伐”,这四个“严禁”又是用圆圈儿圈起来的,尾巴上还有感叹号。海雀人认识感叹号的人寥寥无几,但都知道那表明前头的话很重要。
   文朝荣是有超前意识的村支书。1999年,中国做出了实施退耕还林还草工程的战略部署。2000年毕节的大方、黔西、赫章被列为贵州省退耕还林试点县。
   那时候文朝荣已经不做村支书了。海雀山头上那片林子也有了模样,树苗已经长到他那么高了。不做村支书,就不用天天去跟人吵嘴生气,也就不用整天绷着个脸了。树正在茁壮成长,林子正在变得越来越像林子。他退休后天天都待在山上,待在树中间。那绷紧的脸庞渐渐和软,再和软。这张脸谱静止在一个笑容上。那种从内心深处生长出来的笑容,在脸庞中间像水光一样慢慢晕开。那时候,他坐在山头上,看山风过时树苗们摇曳出的婀娜,和正在成年的林子荡起的那层层丝绸般光滑的绿波。海雀全在他的视野之内。一个正在恢复健康,正在恢复容颜的海雀。看着它文朝荣就能看见那个曾经山清水秀生机盎然的海雀,那个夜郎王的后花园,那个彝族人的天堂。它站在这片幼小的林子背后,充满期望地看着这个方向,等待着被召唤回来。它近得文朝荣都能闻见它的气息,那种清凉凉沁人心脾的气息,那种能洗净人心烦恼,能长精神的气息。这个硬汉子内心的柔软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他胸膛里那块干硬了几十年的地方开始变得潮湿,滋润,最后生长出由衷的欣慰。
   他说:“我很喜欢‘还林’这个说法”。新任支书王学方说:“还?还给哪个”?文朝荣说:“还给海雀”。王学方嗤之以鼻地说:“这政策又不是专门为你海雀出的”。
   文朝荣说:“还给土地!这地上原来有林子的地方就得还。国家是对的。是我们造孽,毁了林子开了荒,才成了光秃秃的样子。是我们欠了债,现在国家要我们还回去”  。
   自从海雀枯了海子,成为名不副实的海雀以后,海雀人就一直靠到沟底挑水喝。遇上下雨天,路面比泥鳅的背还滑,十有九人都摔破过水桶。植树造林后的1996年某一天,文朝荣在巡山的路上突然发现了一股泉水。在海雀这地方,人见了水,就等于孩子见了娘奶呀,而且是饿孩子看到了娘奶啊!饿了好久好久了,娘的乳房终于有奶水了!这不光意味着他们今后不再挨饿了,还意味着他们的母亲恢复健康了啊!那个时间,一贯自认为是硬汉子的文朝荣也忍不住潮湿了眼眶。那种久违的,想哭的冲动,促使他在那里蹲下来,足足蹲了十来分钟。最后他尝了泉水。它有着应有的甘甜。
   海雀的生态变化不仅使得海雀脱贫致富,也改变了海雀的生活方式,引来了卫生风暴。山泉水引到家以后,女人们突然爱上了洗涮活。以往在海雀做女人,爱不了干净。洗衣水也得到沟下去挑,金贵,衣服就只能尽量少洗。大方用水,是天下过一场大雨,水窖里的天花水很满的时候。但水窖里的水是雨水积的,是死水,总免不了一股臭味儿,多洗也无非是把泥和汗洗得稍干净一点,衣服上却染上水臭味了。然而,山泉水洗的衣服却有一种别样的香气。她们说不清楚那是什么香,或许是树叶的香?又或许是泥土的香?反正很香,反正香得亲切香得贴心。她们把一家人的衣服都泡了,彻彻底底地透洗。把以往没能洗干净的,也一起洗干净。那之后,海雀村的女人们就穿了一身真正干净衣服,带着同样穿了真正干净衣服的娃娃去赶集。就把一条路都走清爽了。邻村的女人们觉出了她们革命性的变化,就好奇地打听,怎么旧衣服变出这光景了?她们说:“洗的”。人家问:“听说海雀通自来水了,是吧”?她们兴冲冲答:“是呢”。人家又问:“听说海雀那林子下面好多水,是啊”?她们说:“是哩”  。
   2013年,文朝荣七十一岁。别人到了这个年纪,贪恋的就只是天伦了。文朝荣也是儿孙绕膝,也可以只管享受天伦之乐。这时候,海雀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海雀了,有万亩林海,有山泉。脚下滋润,海雀人的生活也滋润。儿子们都修了大房子,2009年政府改造黔西北民居,海雀家家都改成了青瓦白墙,墙是清一色的砖墙了。文朝荣的老房子还是土屋。改房子政府有补助款的,文朝荣也可以改,可他说不用改。他两个儿子都改了,还修了两层,宽敞着哩,他和妻子李明芝可以住到儿子家去,就没有改。可他又一直都没住到儿子家去。他和李明芝,住着海雀唯一的一间土屋,守着对于海雀来说最重要的万亩林海。那些树,就是他的儿子。他的天伦之乐,在林子里。
   他自认为此生做下的事情不多,但为海雀栽上并守下了一片林子还是令他满心自豪的。有了那片林子,有了海雀人今天清风绿水的日子,他完全可以丢心落肠了。唯一有些放不下的,还是那片林子。在这个问题上,他太像一个溺爱子女的父親,放嘴里怕化了,放手上怕飞了。尽管后来已经配备了正经的护林员,他还是相信自己不眨眼地盯着更安全。
   如果说王华之前的作品充满了家园忧思和社会批判,那《海雀 海雀》则是对人类保护自然的使命和责任的高度赞扬。无论是批判还是赞扬,贯注其间的是关注整个生态系统,体现作家一以贯之的生态意识。“由于人类的命运与整个生态系统息息相关,因此关注整个生态系统,也就自然地包含了对人类的终极关怀”  。《海雀 海雀》之所以能获奖,我想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它包含了对人类的终极关怀。
其他文献
摘要:通过对英皇考级中乐理知识与实际教学可能存在脱节现象的思考,对其1-5级的知识体系进行梳理以及对“移调”这一知识点进行分析和讲解,并结合自身的学习经验,解决其中存在的乐理知识问题,以达到理论知识与自身专业演奏和教学实践能更好结合的目的。  关键词:移调 英皇乐理考级 钢琴伴奏 钢琴教学  中图分类号:J62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
期刊
摘要:钢琴是一件复调乐器,对于任何钢琴独奏作品而言,若想将其完美演绎,演奏者的复调意识和复调能力都是极其重要的。复调作品是钢琴独奏学习者的必修课,其训练对于独立双手弹奏能力的促进,手指控制能力的发展,提高多声部音乐艺术的立体呈现思维,音乐织体的逻辑结构性、推理能力的锻炼,都具有巨大的直接推进作用。  关键词:钢琴 巴赫 复调 多声部 独立性  中图分类号:J624.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
期刊
摘要:少儿舞蹈创作是美育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是目前素质教育的重要评定标准。随着少儿舞蹈作品的日益增多,其背后的舞蹈创作如何促进美育功能、怎样促成美育目标的实现越发引起教师与学界关注。本文以北京地区为例,通过梳理历史背景、总结存在矛盾、引出个人观点、提出实践方案等四个方面,形成从理论与实践两个部分的逻辑梳理,历时和共时两个层面的归纳总结。以期通过对北京地区美育视域下的少儿舞蹈创作实践路径的研究,为
期刊
摘要:由李镇、南维德、魏家稔的笛子协奏曲《走西口》被誉为笛子作品当中的“梁祝”,该曲在演奏过程中分别运用到D调曲笛、A调小梆笛、bB调低音大笛、F调小梆笛等四支不同型号、不同调别的笛子,演奏过程中先后五次轮换笛子。随着梆笛、曲笛、低音大笛等笛子种类的换用和把位的变化演奏,笛子的音色也随之变化、各具特色。这些可塑性的笛子音色变化,大大加深了笛子艺术的表现力,更能够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乐曲《走西口》当中跌
期刊
摘要:高校师范生是到各级各类学校或教育机构从事教学管理工作的教育预备者。在我国民族器乐师范生的培养中,其人才培养模式需要基于教育的社会价值以及文化传承价值开展相应的教育活动,从而为实现国家的延续性教育奠定基础。本文主要针对目前高校古筝类师范生培养过程中教学目标、教学方式以及教学理念中的问题进行分析,从而系统性地探究古筝教学师范生的培养模式,以此全面提高高校民族器乐师范生培养的质量与水平。  关键词
期刊
摘要:本文从影片中的“篝火夜歌”入手分析影片,比较《我们的田野》与《牧马人》为代表的谢晋反思电影,探索谢飞《我们的田野》的特性和“二谢”的反思电影共性。进一步从“篝火夜歌”中的“土地与歌”角度看中国当代不同代际的三位导演——谢晋、谢飞、姜文在改革开放后创作中的“变奏”,同时结合背后的文化基因、时代烙印,从而在“文革”青春表达上理解谢飞反思电影《我们的田野》。  关键词:谢飞 《我们的田野》 反思电
期刊
摘要:本文以贝多芬《G大调钢琴奏鸣曲》(作品31之1)为研究对象,以其音乐文本为基础,从织体、音型化手法、力度等角度分析该作品中的交响化音乐语言,并结合贝多芬中期的创作特征,力求进一步解析全曲的交响性构思。  关键词:贝多芬 《G大调钢琴奏鳴曲》 交响化音乐语言  中图分类号:J6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20)20-0025-06 
期刊
摘要: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后现代主义不断发展与建立,对我国音乐教育产生着巨大的影响。近年来受到后现代思想的影响,我国学者对于多元音乐文化价值观的相关研究愈发增加,这同样也影响着我国基础音乐教育观念的转变。本文基于后现代视角下的音乐文化价值观念的转变,从而微探其对于我国学校音乐教育的启示。  关鍵词:后现代主义 多元文化 多元文化音乐教育  中图分类号:J60-05 文献标识码:
期刊
摘要:《少年的你》一改以往国产青春电影市场的颓靡状况,上映之后斩获15亿票房,荣获第39届香港金像奖最佳影片奖,香港电影导演协会奖的最佳导演奖,2020年金鸡百花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奖。电影以高中校园这一场所开始展开故事,校园是一个本应具有浓厚的学习气氛以及庇护学子的场所,但其中发生了连锁性的校园霸凌事件。从电影的外延来看,这一反常规青春题材设定,需要反思背后的人物价值观、社会文化成因。从电影本质上看
期刊
摘要:体重控制一直是舞者们关注并且持续投注有效注意的状态。本文分为体成分及其影响因素、控制体制方法及原理和体重控制与药物干预三部分展开讨论。前两部分旨在结合最近5年国内外分子生物学、脑神经科学和社会心理学等领域的最新研究,在已有的舞者体重控制的研究成果和研究框架基础上进一步探讨。药物干预舞者控制体重部分,在药物动力学、药理学分析基础上,整理出各类常见控体类药物的药物使用、药物副作用等问题,并提出有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