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风雨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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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汝昌,中国曹雪芹学会荣誉会长。曾就学于燕京大学西语系本科、中文系研究院。先后任燕京大学西语系教员、华西大学与四川大学外文系讲师、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部编辑。
  治学以语言、诗词理论及笺注、中外文翻译为主,兼研红学。有二十多部学术著作问世,尚有几部正在印制之中。其中《红楼梦新证》是他的第一部学术著作,也是其代表作。
  
  我一听很吃惊,怎么回事?我们又不熟识,我怎么会害了他?
  
  因为偶然的原因,周汝昌与《红楼梦》结缘,30多岁便以一本《红楼梦新证》轰动国内外。在晚年,一部十卷本的《石头记会真》更是轰动了红学界。《红楼梦》给周汝昌带来了名声和精神上的满足,但他却说选择红学是一个悲剧。
  1953年的秋天,在北京召开的全国文代会上,每位参加会议的代表不约而同地捧着同样一本书,那就是周汝昌的第一部红学著作《红楼梦新证》。这本书一出版就引起了毛泽东的关注,成为当时轰动全国的大事。那年周汝昌35岁,正在四川一所普通的大学过着安静的生活。《红楼梦新证》出版在全国引起的强烈反应,他并不知道。
  
  周汝昌:当时有一位跟我其实不太熟的教师,老远地就“哎”了一声,说:“老周啊,你害苦我了。”我一听很吃惊,怎么回事?我们又不熟识,因此我就说:哎呀,怎么了?我怎么会害了你?
  记者:他说您害苦了他?
  周汝昌:看见我很吃惊,他就笑了,说,告诉你吧,我前天重感冒非常厉害,可是呢,有人把一本《红楼梦新证》给了我。我一打开,哎呀,一展卷就放不下了,一夜也没有睡,感冒更重了,这不是你害了我吗?
  记者:那时候您听到中央有特令要调您的消息吗?
  周汝昌:听到过,可都是同事的传言,我也不敢深信。后来有人跟我说校长请你去。
  记者:校长同意放您走吗?
  周汝昌:他这时才说,是中宣部一定要调我。
  
  我正在工作,一位领导开会回来说,《红楼梦》的计划改变了
  
  《红楼梦新证》所引发的轰动出人意料,现在,周汝昌都还能举出二三事:先是上海,买书的人在书店门前排队,很快,书就脱销,出版社在三个月内连出三版;大学者张元济病瘫已久,原不能书写,读了此书后,因高兴而破例亲笔写信给周汝昌,字几不能辨识;“文代会”上几乎“人手一编”;川大图书馆一次买了十部;海外出现盗版,美国赵冈教授首次见到周汝昌就说:“您可知大著在美国卖多少美元?连看旧了的一部,也要惊人的高价呢!……”
  紧接着传来的是各种消息:中国社会科学院文研所已准备调周汝昌,不料受阻;原燕京大学林庚老教授忽然来信,说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室主任聂绀弩有意邀请周汝昌到京工作……
  后来的结果颇有戏剧性,由于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冯雪峰和聂绀弩担心川大坚持不放人,特报请中宣部副部长胡乔木,以中宣部的名义下了特调文函。
  结果,川大校长彭迪先无奈地说:“再不放他,就是不服从中央命令了!”
  
  记 者:经过这样一个程序来调动您,说明这是一件大事。
  周汝昌:在当时来说,那还是一个特例,我自己也很感动,中央这样重视我,认为我还是一个人才吧,还可以做其他的事情,让我回北京。所以我当时那个心情,要说不高兴那是假的。好诗的朋友马上就吟了杜甫的诗“漫卷诗书喜欲狂”,来替我表达那种高兴的心情。
  
  回到北京,进入国家级的出版社,这一切都让有着远大学术理想的周汝昌踌躇满志,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但是,他却没有想到,后来的一切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
  
  周汝昌:回到北京,我的顶头上司是聂绀弩。他见了我并没有一字提到《红楼梦》。我原来以为他对我的工作安排当然就应该先提《红楼梦新证》,说毛主席怎么对我有好评。但是他真正给我的工作是什么呢?出乎我意料之外——《三国演义》。
  记者:让您做《三国演义》?为什么?
  周汝昌:因为出版社出了一部《三国演义》,毛主席看到了,说里边好多的诗都是后人读了《三国演义》以后的点评。这些诗既表明点评人的身份,也表现了点评人对此书的读后感,特别是对书中军事成败的见解。毛主席说,你们怎么把这些诗都给删掉了,那不行,要恢复。
  记 者:所以要您来做《三国演义》的后续工作,把删掉的诗再补回去?
  周汝昌:对。后来,我这个人多事,一看到正文,就感觉可能有问题。我就去问聂绀弩,是不是趁这个机会再校一校,结果聂绀弩说,对,你就校一校吧!
  记者:给自己又找一事。
  周汝昌:这么一校,可让我大吃一惊,错误连篇。宋元时代的词语,特别是术语,本来在书里保存得还是相当多的,但原先校勘的人不懂,都给改了。我就只好照着好版本,一处一处地把人名、地名,还有那些到了明清时代已经不用的词语,通通都给校出来。
  记 者:这么说,其实您回来以后就一直没有做《红楼梦》?
  周汝昌:当时要做出版计划的,一个月一个计划。后来就让我先做一部比较好的《红楼梦》版本。实际上我早就对《红楼梦》校勘工作有一个宏愿。我曾经对胡适先生表示过,要校勘一部真正的《红楼梦》曹雪芹的原本,打破被高鹗给歪曲篡改的假全本。这个时候把这么个事交给我,不正遂了我的夙愿吗?
  记者:正是您要干的事。
  周汝昌:对,我当然欣然接受。但是,万般料想不到,有一天,我正在工作,部门的一位领导开会回来,一进门就跟我说,《红楼梦》的计划改变了。
  
  当时我们的认识都很浅薄,不知道这个事态严重和内容意义的重大
  
  《红楼梦》出版计划改成了继续发行程乙本《红楼梦》,这是流传多年、影响最大、并为大众所熟悉的一个版本,出版于乾隆五十六年,也就是公元1791年,由程伟元、高鹗活字排版印刷,是一个120回全本。而曹雪芹写《红楼梦》还没写完就去世了,留下的是一个只有80回的残本,并经人传抄,流传了各种不同的版本。到底哪个版本最接近曹雪芹原著,成为红学界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而程乙本增加的后40回虽然使《红楼梦》成为有头有尾的作品,但其总倾向、风格和原著有很大 距离。
  周汝昌对程乙本《红楼梦》深恶痛绝,继续出版发行这个版本的命令,让他感到不可理解。
  
  周汝昌:这个命令怎么来的,怎么变的?一概不知,没有任何一个人给我交代。要是换一个人,可能就应该跑到楼上去问聂绀弩,你给我的任务为什么现在忽然180度大转弯,也不算没礼貌吧。
  记者:但是您没有问?
  周汝昌:没有,我这个人的性格就是这毛病,我就不去问。
  记者:为什么?您为什么不愿意去追问呢?
  周汝昌:为什么?第一,从小养成的这个习惯,对任何别人的事情、工作的事情,我尽我的本分,不喜欢多言多语。第二,川大外文系人事关系的复杂,我的感受太深刻了。我刚刚来到这个新的工作单位,我的直觉是,恐怕人事关系也不会太简单,我得留一份小心。因此我不敢离开办公室,跑到楼上找上司问长问短。
  记者:您是要躲开这种人事上的纠纷?
  周汝昌:对,我觉得这样一个大转弯的变化,肯定原因不是很简单的。
  
  1954年9月,一篇针对著名学者、红学家俞平伯的学术商榷文章《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成为一场声势浩大的思想批判运动的导火索,波及全国。
  刚刚调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周汝昌,因为与胡适、俞平伯的关系,而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当时的红学界,乃至思想界,呈现出山雨欲来的态势。
  
  记 者:当时您感觉到社会的这种变化了吗?
  周汝昌:这个问题非常复杂,我一下子还没有提炼成几句话的能力。
  记者:比方说吧,您是什么时候听到批评俞平伯的理论的?
  周汝昌:有一次召开大会,由文化部副部长郑振铎亲自主持。开始我们都不知道这个会是什么内容,后来他发言了我们才知道,说是上面有指示,对胡适的红学见解,大家开始商讨议论。
   记者:那个时候已经有俞平伯先生和胡适先生关于《红楼梦》的一些说法是错误的这样的提法了吗?
  周汝昌:离这个还远呢,它是一步一步发展的。开始还是讨论,虽然实际上是批判,但一开始还不是那种形式,是说听大家的反响。
  记者:当时您的反应是什么呢?
  周汝昌:详细的情况我都记不得了。但是非常复杂,而且运动也是一步一步进展的。当时我们的认识都很浅薄,不知道这个事态严重和内容意义的重大。另外一位比我资格老的吴文裕,也是红学家,他最后赶到会场。他比我还幼稚,什么也不知道。他夹着个皮包,座位还没找到,就站在那里说,这考证不能废,还得需要。大家也不敢接话,因为在他之前,大家都知道这个考证已经成为批判对象了。
  
  我和胡适先生的学术见解,特别是对《红楼梦》的见解并不完全一样
  
  随着批判文章的相继发表,一场声势浩大的思想批判运动拉开了大幕,最初的目标是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统治了三十多年的胡适学术思想。而被认为与胡适有很大联系的周汝昌被公认为将成为胡适、俞平伯之后第三个批判的对象。
  
  记 者:看到批俞平伯、批胡适的时候,您心里怎么想的?
  周汝昌:我老老实实地跟你倾倒我所有的想法。当时有思想斗争,这个不用讳言,有的我是想通了,比如说胡先生的错误,俞先生的错误,包括我的错误,我都可以去接受,也应该改正,按照当时马列主义的教导来改进,按照毛主席的教导来改进。但是这里边我还有想不通的,我也不讳言。在运动当中,有的同志貌似左派先进,把原著的思想跟后40回的混为一谈还不要紧,后40回明明是跟前面曹雪芹唱对台戏的,他也说这个也有好处。对此我怎么也想不通,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运动批评改造。
  记者:在这个问题上您始终没有承认自己错了,也始终想不通?
  周汝昌:对。所以后来出现的文章说“周汝昌比胡适更反动”,这个我也接受不了。我和胡适先生的学术见解,特别是对《红楼梦》的见解并不完全一样。
  
  1947年秋,周汝昌因发现《懋斋诗钞》而走上研究红学之路,也引起胡适的关注。胡适立即写信给周汝昌。尽管当时周汝昌只是燕京大学的青年学生,和他的学术地位实有云泥之别,但胡适依然以平等的态度相待,信札的语气客气委婉,真率关切。
  就这样的交往关系,使周汝昌竟冒昧地想借胡适珍藏的《甲戌本石头记》、《四松堂集》两部乾隆抄本和有正书局石印大字本《戚蓼生序本石头记》。而胡适竟然在收到周汝昌的信后,毫不迟疑地把书包裹好,托名教授孙楷第带给了周汝昌。
   就是在胡适慷慨的帮助下,周汝昌第一次见到了《甲戌本石头记》,并大吃一惊:“原来我所见过的那所谓《红楼梦》,都让人大大地“改造”过了!”
  这部书,直到1980年在美国的红学大会上才公开露面。据说携至会上的保险费即高达数万美元。
  看过《甲戌本石头记》之后,周汝昌感触良深,写信给胡适,建议他再校订出一部新版来,恢复《红楼梦》的本来面目。胡适接到信后,很快回复周汝昌,对他的建议表示出兴趣和支持,但又说,这是个异常繁重的巨大工程,无人敢于承担;你如愿意做这件事,我可以提供书籍。
  就这样,大学生周汝昌与鼎鼎大名的胡适,通过书信来往探讨红学问题,并因此走上了终生治红学的道路。
  但是,他们在《红楼梦》版本、曹雪芹生卒年考证,以及在曹雪芹家世没落的原因等学术见解上,有着不可弥合的不同看法。
  
  周汝昌:比如说他对曹家的历史来龙去脉,用了八个字来概括:“坐吃山空,自然趋势。”实际上就是说花天酒地、好吃好喝、吃喝嫖赌,把大家庭“坐吃山空”了。我不敢说反对吧,那也是看法太不一样了。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曹雪芹本人后来流落到西山还喝酒,很傲物不驯,说他是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家遭“巨变”。“巨变”这两个字,和我的想法完全合拍。曹家不是像胡先生说的“坐吃山空,自然趋势”,这里边肯定有重大的变故。
  我再重读《红楼梦》,在第五回里,那个曲子判词说得清楚,“势败”,那个势力败了,“势败休言贵”,势力都败了,你还有什么贵可言?“家亡”,家破了,“家亡莫论亲”,连那个骨肉亲情都不能讲了。所以曹家的大败落,是呼啦啦大厦倾,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红楼梦》里面就写到一场大变故,秦可卿托梦说,现在只不过是眼前一瞬的繁华,跟着来的就是一场大祸,你们家族子孙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只有坟圈里头不遭抄没,将来子孙可以在那儿盖点小房安身。
  虽然当时水平很低,也不过30多岁,但我看到《红楼梦》真正的背景里边有政局的大变故,对不对呢?跟鲁迅先生的说法一合,我认为是对的。那么我的认识当然就跟胡适不一样。你要说我和胡适一样,我心里怎么能够服呢?
  
  他先夸奖了我的“红学成就”,也提到了毛主席
  
  1954年10月,已经是深秋了,天气也在渐渐变凉。一天傍晚,正处于矛盾之中的周汝昌接到一个通知,要他去人民日报社,说有重要人物接见,这个人就是当时的人民日报社社长、总编辑邓拓。
  
  周汝昌:我跟邓拓坐的是客座,当中一个茶几,上面摆一大盘子散装的中华烟,毛主席当时吃的香烟就是中华牌。邓拓亲自打火给我点烟,对我的热情至今仍是历历在目。他提到了毛主席,夸我说,你的《红楼梦新证》立大功了。你说曹家是政治问题,这个也是正确的。可是呢,你又说《红楼梦》是自传,这个你就错了。
  我当时就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他就是写他个人的一生经历。他的家族是呼啦啦大厦倾,家亡人散各奔腾,惨不可言,跟史料完全合拍。我不过这么说了,怎么就犯了原则性的错误了呢?就要受批判呢?
  记者:邓拓跟您谈的时候,您的真实心态就是不接受?
  周汝昌:我就是静静地听,不能够答应,一答应就得辩论了,我怎么辩?我就是洗耳恭听,我点头。就这么着过去了。
  记者:那邓拓对您提到什么要求了吗?
  周汝昌:人家说了,在这种运动当中呢,你做一些比较深刻的自我批评。
  
  这次会见之后,在1954年10月30日的《人民日报》上,人们看到了周汝昌的文章。在这篇经过编辑部分修改的文章中,周汝昌作了一些自我批评,但更多的内容,却是在一些具体学术问题上的辩解。
  
  记者:我相信那个时候是您思想斗争最激烈的时候。
  周汝昌:是思想斗争最激烈的时候,第一点,我和胡适不一样。第二点,如果要把高鹗的伪续书混入曹雪芹的原著,还要承认他有功劳,那么,我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的所有工作,和我终生所立下的计划,整个的都将化为泡影。
  记者:您现在说的都是一些学术性的问题,可是当时是个政治运动,您始终没有把学术和政治联系起来吗?
  周汝昌:对。直到“四人帮”倒台以后,各种问题都可以公开讨论了,我才明白,所有以前这些运动,实质上并没有真正以学术为重点,都是以政治改造为重点。那时都已经到80年代初了,我都多大年龄了!所以啊,我真是一个十足的书生,说得不好听,就是个书呆子。
  
  下五七干校“改造”,荷锄担粪,累了坐那里歇歇,抽口烟,还是谈《红楼梦》
  
  “一生能得几知音,难忘先生意最深。鄂北湖田担粪侣,树阴犹切梦《红》心。”这是周汝昌为纪念杨霁云先生作的诗。
   杨霁云,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编辑室的老编辑,与孙用、林辰一起编辑了《鲁迅全集》。当年鲁迅讲授、撰作《中国小说史略》,其中《红楼梦》部分的相关资料,尤其是胡适的《考证》,都是由杨霁云提供的。
  1954年,周汝昌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时,除了领导之外,第一个与他热情交谈的就是杨霁云。
   1969年,周汝昌被关进牛棚。这年中秋,周汝昌和杨霁云一同到了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
  
  周汝昌:杨霁云,一个老专家,曾经和鲁迅通过信,《鲁迅全集》里边收录了他们的通信。他看到我的处境不太妙,一直在鼓励我,说你这红学工作,千万不要因为暂时的不利而放弃。后来我们又一同到了干校。我们两个老书生都不能做重活,领导就让我们两个人抬大粪桶。从厕所那个大深粪坑子里边,用大长竹竿子舀出粪汤子,运到菜园积粪的大坑里。我们两个人抬着,迈着方步,在半途拐弯地方有一棵大树,我们两个人就坐那里歇歇,抽口烟,还是谈《红楼梦》。
  记者:我听说您离开干校比较早,1970年就回来了,而且是中央直接把您调回来的。
  周汝昌:特调的,那个更特别。
  记者:怎么特别?
  周汝昌:公函到了我手里,我一看,这才知道是周总理办公室发的,专电湖北军区司令部,调人民出版社周汝昌回京工作。其实应该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在那个命令上,“文学”两字漏掉了,结果成了“人民出版社”。
  记者:您的经历非常有意思,从四川调到北京、《红楼梦》批判、从干校调回来,都是中央高层直接发话。
  周汝昌:对。
  记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呢?
  周汝昌:这个情况就复杂了,我也没有真正地想明白,也没有弄得很清楚。
  
  感受了《红楼梦》这一“精神至味”,其他人生百味也就无所谓了
  
   晚年,周汝昌引发了一场红学热潮。1986年,周汝昌大胆提出《红楼梦》是一部“中华文化小说”。1995年,周汝昌发表《还“红学”以学——近百年红学史之回顾》,指出鲁迅研究《红楼梦》,成为“红学”早期模范和圭臬;20世纪50年代,为政治斗争服务,“红学”之“学”的成分越来越少;后来演变为“阶级斗争红学”,于是“红学”扫地尽矣……后来周汝昌又提《红楼梦》是与甲骨学、敦煌学并列的中国文化的三大高峰与三大显学,引起强烈反响。
  
  记者:尽管在此之前您沉寂了很多年,但是最近这些年又突然变得热起来了,很多人又开始关注您的一些著作。
  周汝昌:是。
  记者:您最近这几年几乎每年都出一本书,您这样的高龄,这样的身体状况,每年出一本书,很不容易。
  周汝昌:最近一两年出得太多了,读者有的很高兴,很受鼓舞;也有少数读者不理解,说周汝昌那样子的条件、年龄,他一下子出了这么多书,此为何故,所为何来;极个别的说得不好听,好像是我为了贪图一点稿酬要把莫名其妙的一些书都弄出来。
  记 者:您怎么写呢?现在您的眼睛都看不见了。
  周汝昌:我写大字,尽量地大,尽量地黑,使得我眼睛能看到。
  记者:模模糊糊。
  周汝昌:但是仍然不行,错了行的,两个字摞到一起的,单个的字几个笔画纠缠在一起的。我孩子再用电脑打印送出版社。孩子看不清我写的字,还得来问我。在这些方面费的功夫时间,比我本人写花的时间还多。局外人怎么能想象?
  
  1986年,周汝昌宣布不在《红楼梦学刊》上发表文章。作为世界上研究《红楼梦》时间最长、著作最多的学者,几乎所有的红学争论都能与他挂上钩。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周汝昌却与红学界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记者:听说您好像不太喜欢“红学家”这样的称呼?
  周汝昌:是的。
  记者:为什么呢?
  周汝昌:原因很复杂,一是他们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把我看得比较单一。第二个理由,不怕你见笑,就是不喜欢这个名词。红学这么多年的历史,其中有很好、很宝贵的历史经验教训,也夹杂着一些不良的东西,而且在文化界乃至读者中都发生了很不好的作用、影响,我心里不喜欢。如果把我跟那一类的红学家都搅在一处,我心里有点委屈。
  记 者:您在总结红学百年学术史的时候,基于怎样的考虑要呼吁还红学以“学”?
   周汝昌:那是我1995年在《北京大学学报》上发表的一篇长文中提出的观点。我还提出红学的悲剧性,它可悲在什么地方呢?因为红学是我国学术史上一门很独特的学科,文化内涵极丰富,文化品位极崇高,然而容易被研究者当做一般研究对象对待,“红学”落于低层次的人士之手。如我,勉强冒称一个“学者”,也不过在三流层次,还有一些尚不如我,根本不具备研究此学的条件。红学,一时好不热闹,但往深里看,可归结为一句话:“学”不足而“红”很虚。
  我呼吁还“红学”以学,这“学”体现在三方面:一是这学应是中华文化之学,而不指文学常论,因为《红楼梦》是中华大文化的代表著作之一,其范围层次远远超越了文学的领域;二是这学应是科学学术的研究,而不是指一般的文史基本知识的考据;三是这学必然会引发理解认识的“冲突”——思想的、学力的、文化素养的、审美层次的以及人生阅历的种种冲突。
  记 者:我明白了,您进入红学,虽然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但您一往情深,成为享誉海内外的著名红学家,是因为这部书在您心中的位置太重要了。
  周汝昌:你说得对。这部书起到太良好的作用了。古人有对联说得很对,“不如意事常八九,可遇人言只二三”,我做这个学问,在这样艰苦、不太有利的条件之下,难道我一直都很高兴如意吗?当然不是。但是,当你不如意的时候,怎么办呢?什么是你提高心情、情绪、志愿、毅力的因素呢?我告诉你一句实话,就是《红楼梦》!
  《红楼梦》一书在我心中的位置、在中华大文化中的位置、在中国的位置,的确很崇高。黄遵宪说这书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部好奇书!”毛泽东曾讲过中国除了一部《红楼梦》外,其他都骄傲不起来。我认为中国文化有三大高峰和三大显学,震动了全世界。一个高峰是甲骨学,代表了中华文化早期的造诣;一个是敦煌文化,可包括南北朝、隋唐这个极不寻常的文化历史大阶段;而《红楼梦》则可包括宋元明清这一大阶段的文化精神实质。三者都代表了一个重要历史文化时代的辉煌遗产,都是高峰,都是显学,并列无愧。曹雪芹自我感叹:“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不能说就是我解了“其中味”,但世人都知道我一生矢志不渝在解味、体味、品味、玩味、寻味。感受了这一“精神至味”,其他人生百味就无所谓了。
  
  (本文素材由中央电视台《大家》栏目提供,CCTV—10每周日22:10,每周二22:39播出)
  (责任编辑 汪文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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