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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是唯一的
张嵚:有人说,故宫的文化浩瀚得像海一样,您在从事故宫文化研究时有这样的感受吗?
阎崇年:说起故宫的文物,一千零一天也看不完;说起故宫的故事,一千零一夜也讲不尽。故宫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它是被逐渐搭建完成的。能在占地面积仅72万平方米这么一个相对较小的地方,把5000年的中国文化展示出来,中国唯有故宫这么一处。放眼世界,虽然外国也有不少文明古迹,比如意大利的罗马斗兽场,但与故宫相比,它就只反映了当地文化的一个侧面,而不能反映其悠久的文明。所以,无论是对于中国还是对于世界来说,故宫都是唯一的。
故宫又是明清500年的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明清史的侧面太多了,随便一个点就足够研究一辈子。不过从全局上看,明清的核心始终在北京、在故宫。年轻时,我查了很多材料,跑了很多地方,最终决定以故宫作为终身研究的选题。确定下来后,我就经常往故宫跑,至今为止,我去故宫的次数已经超过千次,这可能是许多人不可想象的。
张嵚: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是什么力量激励您坚持下来?
阎崇年:我跟故宫有特殊的渊源。我的祖父、父亲、4个哥哥都在北京做事。山东人有个习惯,十五六岁时就可以生活独立了,意味着可以“出外”了,今天叫“打工”,老了之后落叶归根,就又回家。从我的曾祖父开始,到我的祖父,再到父亲,再到我们兄弟,算是“北漂”的第四代了,因此,我小时候虽然没有来过北京,但受长辈的耳濡目染,脑海中对北京已经比较熟悉,一直很想到北京看一看。后来家里也同意我到北京来,前提是要考上北京的学校。我很侥幸,考上了比较好的北京市第六中学。
当时,故宫在长安街路北,我家在长安街路南,学校离这两处都不远,这是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们的体育课是在天安门广场上课的,还集体参加了修整天安门广场的义务劳动,参加了开国大典。日常的时候,我们也会在天安门、故宫、社稷坛等地散步,对这一带非常熟悉。
都城史上最辉煌的杰作
张嵚:明代故宫的建设是个什么过程?
阎崇年:北京城的皇宫是用四道城墙来层层拱卫的。第一道城墙围起紫禁城,也叫宫城。宫城里就是皇宫,也称大内,是皇帝理政和居住的地方,也是北京的心脏,国家的心脏。第二道城墙在宫城之外,围起来叫做皇城。皇城围绕宫城,设置朝廷办事机构,是为皇家服务的地方。民国初年,皇城的城墙陆续被毁。第三道城墙在皇城之外,围起的是为内城。内城围绕着皇城。城墙四隅,建有角楼;城墙外面,环绕护城河。今天北京明城墙遗迹有两处,崇文门至东南城角楼一段是现存最长的一段明清北京城墙。第四道城墙,是后来嘉靖年间,在内城之外又围起一道城墙,叫做外城。
故宫的建筑工程主要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选址,皇宫建在什么地方——南京、开封、西安、凤阳还是北京?洪武初年,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颇有一番周折。洪武元年(1368),朱元璋在应天(今江苏南京)称帝,开启了大明276年的基业。他虽然在应天建造了吴王宫殿,但对建都地点的确定,却是十年之间三变主意。开始想在南京,又想在“北京”(今河南开封),再想建都凤阳,最终定都南京。后来,南京皇宫成为朱棣在北京建造城池宫殿的模本。
第二个阶段是设计和建造。朱棣登极伊始,即改北平为北京。永乐四年(1406)闰七月,朱棣诏建北京宫殿。北京城池宫殿的壮美秩序始终围绕着一条子午线,即中轴线。它是绕地球南北的经线,确定之后,整个城市、宫殿、坛庙、府邸等重要建筑和主要街道依次布局。永乐朝营建北京借鉴了元大都城的中轴线,这是规划设计中最先确定下来的核心要素。正如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所言:北京独有的壮美秩序就是由这条中轴线的建立而产生的。
这条中轴线自永定门到钟楼共长7.8公里,中轴线上的这些建筑的形制、体量平衡对称,结构整肃,壮美和谐,高低错落,井然有序,构成了一幅世间独具的隽美画卷。在皇宫之南,还有三个坐北朝南、平面呈“凸”字形的建筑布局,层层递进,显示出向前宏图大展的磅礴气势。
定下中轴线,确定尺寸,制作模型,再把模型按照比例建造成真实的宫殿。当时的建筑技术远远没有现代先进,建筑需要用到的石头、木材、砖块,都要从别处运到北京。整个过程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物力。从时间上看,自永乐元年(1403)决定到永乐十八年(1420)建成,前后花了整整18年。
宫城建成之后还有一个插曲,就是永乐十九年(1421),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三大殿遭到雷击,着火焚毁了。永乐帝去世后,他的儿子洪熙皇帝大部分时间都在南京,他对江南很感兴趣,对北方不太感兴趣,所以他一上台就喊停了三大殿的重修工程。他驾崩以后,他的儿子朱瞻基继位,他和父亲不同,他喜欢北方。于是,他又重启了三大殿的重修工程。直到正统六年(1441)建设北京和皇宫的工程才告竣,这时距故宫建成启用已经又过去了18年。
总之,以紫禁城为中心的北京城池、宫殿、坛庙、府邸的建成,反映出15世纪初的中国,国家强大统一,财力丰实雄厚,人民聪明勤劳,建筑水平高超。这是中国古代都城史上最辉煌的杰作,也是世界都城史上最宏丽的篇章。
张嵚:中国历史上的改朝换代,新王朝常常会对前朝的宫殿大肆破坏。但是清军入关后,没有破坏紫禁城,反而选择进驻,更以北京为首都,这是为什么? 阎崇年:的确,大一统王朝兴国之君宸居前朝宫殿,这在清朝之前没有先例。清军刚刚占领北京时,有些清朝贵族就主张在北京“留置诸王,以镇燕都”,清朝的皇帝与大军还是要退回沈阳。但摄政睿亲王多尔衮坚决反对,他提出了三点意见:第一,北京地势险要,战略位置重要,也是前朝首都,完全有作为“都城”的资格。第二,北京交通四通八达。第三,天下人都希望把都城设在北京,这样新王朝的和平、安定的局面就可以得到保障。这三个理由说服了大家,北京也成了清王朝的首都,故宫的历史就此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顺治元年(1644)十月初一日,顺治帝在明紫禁城皇极门举行登极大典,开启了长达268年的清朝历史,皇宫的主人也从明朝的皇帝换成了清朝的皇帝。之后,清王朝的历代帝王都有对故宫加以保护、修缮和利用。
故宫里的文化瑰宝
张嵚:很多故宫文化爱好者常说“故宫有宝”,故宫有哪些“宝物”值得分享?
阎崇年:首先最值得说的就是“国宝”宣德炉。宣德炉是明宣德朝生产的铜香炉,以质量优、造型美而流传于世,成为那个时代具有代表性的文化象征。宣德炉的出现不是偶然的。明朝在永乐、宣德期间,中原之区社会稳定,经济恢复,版图统一,睦邻友好,万国来朝,恢复唐宋礼法,文化再现繁荣,继汉“文景之治”、唐“贞观之治”之后,出现了一个“永宣之治”的局面。宣德帝朱瞻基是个很有趣的皇帝,他很有文化,字写得好,懂绘画,也能作诗。
2010年,我在故宫博物院看过一个非常好的展览,就是“明永乐宣德文物特展”,当时是为纪念紫禁城落成590周年。转眼11年过去了,我依然对那时看到的文物念念不忘。包括宣德炉在内的精粹文物,是那个时代的文化精髓,我们可以从中领略到永宣时期的文化气势。
永宣时期还烧造了大量精美的瓷器。“宣窑”就是当时最精美瓷器的代名词。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红、白、青三个字:红——红釉为贵,白——甜白为美,青——青花大气。青花瓷是元朝发明的,数量极少,且只能烧出一个蓝颜色。明朝永乐时期开始仿制成功,后来学会以钴为原料,烧出了鲜艳好看的蓝色、红色等色彩的瓷器。所以在整个明朝的工艺品中,宣德是一个标志性的时期,宣德的瓷器至今在文物界的评价依然很高。
张嵚:明代在瓷器生产和珐琅制作的过程中,有很多创新之处,请您举一两个例子说说。
阎崇年:比如有一种叫“甜白釉”的瓷器非常特别。宋朝就有白釉,宋朝时出产白瓷的地方是江西景德镇和福建泉州德化,还有北方的定窑等等,这个工艺传承了下来,至今还能看到。我就好几次去泉州看白瓷。到了永乐时期,景德镇御器厂创制了一种白色瓷器,因釉色甜润而洁白,故称“甜白釉”。甜白釉瓷器的瓷胎细腻,造型秀美,色泽柔润,精美如玉。这种甜白釉瓷器很受永乐帝青睐。永乐帝日常使用的瓷器大多是御器厂烧制的白瓷,就连枕头,他也用瓷枕。在他的心目中,甚至连西域部落首领向他进贡的和田玉做的“玉枕”也比不上瓷器。
明永乐、宣德时期的另一项文化瑰宝是掐丝珐琅。珐琅自元代起就从欧洲传入中国,珐琅技艺随之逐渐被本地的艺师工匠所学。到了景泰年间,制品精细,多有年款,所以一般认为景泰蓝是珐琅器的辉煌代表。但从故宫的收藏看,宣德时期也不乏珐琅器精品。掐丝珐琅通常是铜胎(也有瓷胎、铁胎、锡胎、木胎等),用铜丝(也有金丝)按照胎上已经绘好的纹饰,如荷花,每个花瓣、每个叶片,都沿其边缘掐焊铜丝,再点上不同的釉彩,入炉窑,用约800℃温度烧造,出炉后打磨抛光。据传,一件珐琅器约需经过108道工序方能完成。那时的工匠是世袭的,小时候就看着父辈做,将来学好了工艺,要继续在宫里以此谋生,所以就不计时间、不计成本地慢慢学,很有工匠精神。
像康熙帝一样终身学习
张嵚:您曾把康熙皇帝称作“读书的皇帝”,能分享一下他的读书故事吗?
阎崇年:读书的皇帝不止康熙帝一个,但很少像康熙帝这么读书的。康熙帝从5岁开始读书,到69岁故去,其间64年,可谓终身坚持,手不释卷,这是很难做到的。
读书首先要有氛围。康熙帝从少年开始就非常好学,由祖母、苏麻喇姑、保姆教他满语、蒙古语,由略通文化的张、林二位太监教他认汉字。汉人师傅教他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满洲师傅教他满语骑射。他有时读书痴迷,废寝忘食,连祖母都看不下去,说他:你贵为天子,还要像生员那样苦读吗?康熙帝每天五更就起来诵读,然后上朝料理国事,之后去跟祖母请安、汇报,只要能在正事中抽身,又会继续读书,有时候甚至会“过劳”“吐血”。他认为,幼年所读的书能终身受益。
康熙帝读书博览众取。除了读儒家经典外,也涉猎史部的《史记》《汉书》《资治通鉴》以及诸子百家。将经、史、子、集打通,汲取儒学的治道、历史的治鉴、诸子的智慧、文学的涵养,提高自己的素养,提升治国能力。他还遍读道、释、医、药、农、地理、治河之书,并学习西方的天文、数学、物理、化学、地理、医学、药学、测绘、语言、音乐、绘画、人体解剖等知识,在当时堪称学贯中西。但他唯独不看小说。
康熙帝读书也带有研究性质,每个方面都花精力去深入研究,比如他写出了《几暇格物编》这样的国学经典著作。在数学方面的造诣也很深。我原本以为他的数学水平就相当于现在的中学水平,后来才知道,他达到了当时中国数学家的水平。再如,人體解剖学他也感兴趣。他命令西洋人把西文的《人体解剖学》译成满文本的《钦定骼体全录》。康熙帝还学种水稻,他吃的水稻是他自己种的,在中南海和承德避暑山庄里各有一块一亩三分的试验田。
总的来说,康熙帝读书有四条经验:要持久,要思悟,要知行,要著述。
第一,要持久。一个人,读点书并不难,难的是长久坚持;一个人,平时读书并不难,难的是任何时候都能静心坚持读书。
第二,要思悟。康熙帝说:“凡看书不为书所愚始善。即如儒生所云‘风不鸣条,雨不破块’,谓之升平世界,果使风不鸣条,则万物何以鼓动发生?雨不破块,则田亩如何耕作布种?”就算是古人的话,也不能盲目听信,要自己动脑筋,勤思考,辨是非。
第三,要知行。怎样知行呢?如南巡的船,康熙帝親自参与设计、制作。如行军路上,运粮困难,“将士每日一餐,朕亦每日进膳一次”。演算题、搞测量、做实验,如他派人考察黄河源头、解剖冬熊胃中食物等。他读书不为表现,不徒虚名,而是对书中的道理真正有兴趣,真的想去探讨。因此,他后来成为一位学术造诣很深的君主。
第四,要著述。康熙帝重视编书、写书,如编修《康熙字典》《古今图书集成》《律历渊源》等;又勤于笔耕,著《康熙帝御制文集》176卷,《御制诗集》收录1147首诗词。
张嵚:康熙帝的这种治学精神对您研究故宫产生了什么影响?
阎崇年:我研究故宫有一个特点,看档案、看典籍都要亲自去看,看完还要亲自去测量。故宫的养心殿里有一个三希堂,三希堂是乾隆的书房,他常常在此写字。有一次,有关专家告诉我说,三希堂大小约9.6平方米。我说没有那么大,结果我亲自量了一下,东西长2.1米,南北长2.28米,面积为4.8平方米。我连炕上的小炕桌也量了,因为我很好奇乾隆的“大班桌”到底有多大,结果经过测量发现,“班桌”仅仅宽31厘米、长70厘米、高38厘米。当时中国人口有3亿,这个世界最大国家的君主,他的这个书房只有4.8平方米。
还有一个例子。有人说,雍正帝之所以不住乾清宫而住养心殿,是因为他迷信、害怕。我则认为是雍正帝这个人比较务实,他搬到养心殿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上下班”方便。从乾清宫到乾清门,冬天下雪刮大风,皇帝走得也很不容易,而雍正皇帝搬到养心殿去,“上班”就近了很多。可是到底有多近呢?谁也不知道。为了弄清楚这个距离,我就亲自去量。最后得出结果,从雍正帝住的后寝宫前门到养心殿后门,只有1.8米。如果不是亲自测量,谁也不敢相信竟然这么近。
尊敬和爱惜传统文化
张嵚:您是基于什么考量提出“大故宫”概念?
阎崇年:人们一般讲故宫就是局限在紫禁城里。比如,听一个导游给你介绍故宫,太庙他是不会讲的。又如,故宫档案有1000多万件,现在归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管理,人们就觉得它不算故宫的一部分了。再如《四库全书》,出了紫禁城,分散在各地的几部也不讲。但事实上,这些都是跟故宫有关的。因此,我倡导的是站在一个大领域、大历史的角度解读“大故宫”。“大故宫”概念的提出打开了传统故宫的外延,把社稷坛、太庙、景山、北海、沈阳故宫、南京故宫、台北故宫博物院、三山五园、避暑山庄、木兰围场、武当金殿等都纳入故宫姻系,以此为脉络,透彻解析绵延千百年的封建皇家族系、机制构架、社会人文、文化渊源,以及建筑、文物、民风等,这对于拓宽观众了解故宫的视野很有帮助。以这样的大格局来研究故宫,也能让我们研究者的视角更加宏观。
张嵚:近年故宫发生了不少改变,它成功转型,甚至还成了“网红”,故宫博物院里的文物和历史以一种全新的面貌呈现在大众面前。这种风格让人耳目一新,在年轻人中引发了“故宫热”。您怎么看待这种文化现象,这对我们传承传统文化有什么启示?
阎崇年:故宫的文物包括建筑、器物、书画、瓷器、石刻,等等,这么多的国宝级珍贵艺术,不仅是中华文化的骄傲,也是世界的珍宝。的确,每个人都有享受美好文化艺术的权利,也有宣传中华文化艺术的义务。随着我国科技水平的提高,传播中华文化艺术的手段可以是多样的,文字、图片、影视、网络、演讲、展览等,都可以加以利用,尽可能按照原貌来讲述和传播故宫的故事,越真实、越生动,就越有说服力。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说明现在传播美好文化艺术的手段更丰富了,而人们欣赏美好文化艺术的门槛降低了。我还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当时听说苏联火车上的服务员必须要有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都觉得惊讶。后来我到国外访问,发现人家图书馆里的研究人员都是博士。现在中国也达到这种水平了,说明年轻一代的文化水平在不断提高,艺术修养也在不断提高。
随着欣赏门槛的降低,在欣赏文化艺术的时候,要对传统文化秉持着尊敬、爱惜、严肃、学习的态度。这是先人血汗和智慧的结晶,是“国宝”。现在大家都喜欢故宫的文物,有一次《千里江山图》展出,大概要排5个小时的队才可以看到,大家也蜂拥去看,我觉得这是可贵的,但也是没有必要的。故宫里有些地方,因为已经是几百年的建筑,甚至都不具备开放条件。对故宫文化艺术的品鉴不能急躁。
我在北京生活了72年,住所离故宫这么近,我还研究这方面,但我看故宫,恐怕连万分之一都不到。想把故宫看完的愿望是好的,却是不切实际的。现在有个好处是,故宫的展品不停地轮换着展出,全国各地都能看,这次没看到,去别的地方看也行。所以,大家只要在有机会的时候,能看多少看多少就可以了,没有条件的情况下,看看地图、图片、影视纪录片等作品也能达到一定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