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霄出生即丧母，难产所致，算卦先生说他命硬。克人。到了五岁，父亲又在鼠疫中猝死，也推算到他的命。从此他跟着兄嫂度日，好在新婚的嫂子很贤惠，哥哥又是个侍弄庄稼的壮汉，饿不着冻不着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十岁起，他有幸到乡里的“义塾”读书，学习子曰诗云、算盘小九九什么的，兄嫂为此日渐高兴，弟弟成绩出众，将来一准出息。到十五岁上，乡里的义田被豪绅霸占，义塾跟着黄摊儿，他也就上不起学了。辍学在家吃闲饭么?兄嫂容得，自己还不容呢。春节时，嫂子带他去看地方戏马前泼水，回家的夜路上他和嫂子说，他也要争口气，像戏里的朱买臣那样。嫂子说，你倒不一定跟着那么远的古人去当樵夫，可总归要像他那样挤工夫自学才是，那样才有出头之日。咱们不说赶上他后来高官显贵，即使求个小吏、当个差役，都得烧高香。
　　凌霄真的拿起砍柴刀、扛着铳担上了山。粗布褂子里面贴着的大口袋是嫂子特意为他缝上的，专门揣着三字经、神童诗、论语、说文解字之类。他半明不白地知道，当个樵夫挺好，樵夫和渔夫絮迹萍踪。知世明理，很有林泉、江湖的放浪和谈吐。刘海砍樵更是有味道，有福气，包括那个……那个福儿!
　　单说这凌霄砍樵，他手臂划出道子，脚掌磨出茧子，胸肩鼓出腱子。砍柴刀削坏三把，读书破了四卷。卖柴收得五百钱。但他最滋儿、最提劲、最痴迷的所得，则是和老鹰结下了敬而远之、远而贴之的交情。
　　林子靠边的岗坡上，一株高大的树冠举着鹰巢，用枝条插插绊绊地编就。凌霄頭一次瞄上它时很眼馋：嘿嘿!比鸦窝鹊巢大多了，捅下来自家当烧柴挺火的。他明明知道当初捅那几个鸦鹊窝时，人家一个个拼命地叨扯他，甚至冲他投射“屎弹”。这回若是碰上，肯定比那几次狼狈。还好，鹰巢上没有动静，赶快下手。他用捆柴绳系上块石头往高高的树杈上一甩，再打个回环，借助它往上爬。快够着鹰巢了，“叽、叽叽，叽——!”猛听见尖厉的叫声，是两只老鹰在树顶上打转。自己猫着不动还是“哧溜”下去?没等凌霄拿定主意，母鹰抢先朝他劈剌下来，胜过黑旋风的板斧。凌霄危急之间手忙脚乱，猛一晃悠从树冠上摔下来，若不是中间抓住绳子溜上一截，说不定去见阎王。就这，手掌的皮肉还是被撸扯得如同刀割鲜血淋漓；右臂更是动弹不得，怕是骨头断了。又好像脱臼，他强忍剧痛晃动右臂。终于听到嘎巴一声臼骨复了位，谢天谢地。还谢天?两只老鹰仍旧一低一高地围着他紧转，不要命了?快跑!
　　惨败伤员回到家，嫂子火急忙慌地从灶膛里抓出一把柴灰给他敷上。又找来两条干净点的布边儿包庇，先是训斥他冒失冒险，后是说：“老鹰帮着嫂子劝你读书哩!你真想把砍柴卖钱当营生不成?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凌家不是缺柴。倒是缺材!这下好了，趁着养伤。你给哥哥嫂子一门心思地看书，收心。”好吧，咱就收心，看书。
　　如囊萤，如映雪，家虽贫，学不辍。如负薪，如挂角，身虽劳，犹苦卓。
　　年纪虽然小，文章日渐多，待看十五六，一举便登科。
　　没劲。没劲。凌霄读得吃力，比着自愧。还是三国演义来劲。“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白发渔樵!白发?这不得捱到当上爷爷那会儿才够格!凌霄搔搔头顶、捋捋刘海，离题万里啊。“啪!”他把三国也摔了。走走走。还奠如上山砍柴。可他嘶哈一声——疼。再动动胳膊试试，咳，它比我还孬种还不争气。那就去闲逛，嘻!还有老鹰哩。
　　鬼使神差，他又来到上次那个鹰巢附近。这回他不敢靠前，但见几只雏鹰在窝巢沿沿上扇膀练翅，预演飞翔。它们啥会儿出壳的，莫非上次那会儿母鹰已经生蛋了?是的，在这些天葬伤当中，哥哥给他讲了鹰的习性，春末和夏天的鹰是最凶的，它们在这时候生蛋趴窝，哺育幼雏，教会它们厉害，不厉害哪来的雄鹰?凌霄想，那么眼下我盯着小鹰凑热闹，看戏耍，老鹰也会冲着我来吗?老鹰真的来了，还是从外面飞回来的。这是一只公鹰，嘴上叼着肉。巢里的母鹰回应着它探出来半个身子低声昵叫。可雏鹰们倒不见了，大概都回窝聚堆儿等着抢肉吧。哼，它们一家老小都在吃肉，我们可是青黄不接哟。
　　盛夏如同蒸烤。凌霄砍足一担柴。抄近道儿来到悬崖下面吹风凉。这个崖叫挂榜崖，说是唐朝末年有一任县令信誓旦旦：“本地谁若是考中进士以上，我就亲自在此张一幅垂天之榜，再敲锣打鼓、抬着轿子昭告本县。”这样的光荣榜祖祖辈辈从未贴过，顶多有人在“乡试”里中了举人。倒是征敛公文、通缉处斩布告在这儿时有所见。想到这些，凌霄拍拍衣袋里的“子曰诗云”付之一笑，竟然变得没着没落似的。于是他就瞎转悠起来。转着转着，他瞄到陡崖下面有一具雏鹰的尸体，看得出羽翼已成，只是还不丰满。凌霄折了根柴棍儿拨拉着细看。死鹰浑身上下并没有他怀疑的硬伤，甚至找不出伤痕来。那么它是咋死的呢?离开前，他捡来几块石头，先是围起一个方形，将死鹰放了进去，并且将它的腹部朝下，放正，呈一副安卧的样子，临了又用一块大点的石头盖牢，算是一座鹰冢。
　　担柴回家的路上太阳将要落山。正在田里忙活的哥哥看见弟弟没精打采的样子，当即扛起镢头追上他，一边接过柴担一边问他哪儿不得劲。是不是伤过的手臂还不能吃重?他就把鹰冢的事细说端详。哥哥说自个从来没见过这种事，可是爹爹见过，爹爹讲这叫“摔雏”，这种鹰刚能飞出巢的工夫。老鹰就把它们带到悬崖顶上，一只一只地叼起来不分远近、不论姿势地朝下面摔。论能耐。这会儿哪一只雏鹰都能调整好，都能飞起来，只是有的胆大、有的胆小、有的吓破了胆……。老鹰对被摔死的雏鹰丁点儿不顾，只顾领着照样能飞的雏鹰回窝。凌霄越听越揪紧眉眼，哥哥看着他反倒添油加醋说：你觉着老鹰心狠手辣不是?可人家还没了断，立秋以后还有一摔哩。那几天你尽管在悬崖前面晃悠，考一场“好信儿”的科举，考中了我给你挂榜。
　　秋老虎忒狠的某一天，凌霄凭着好奇和耐性，终算等到了机会。
　　来了，来了，老鹰领着小鹰飞来了。不过这回不是几只小鹰一起来，只带来一只。凌霄“藏猫”在悬崖顶沿。为防万一，他用捆柴绳把腰胯绑在一株虬根上。老鹰先是像“母鸡弃雏”那样把小鹰赶开，可小鹰总是依伴过来。甚至老鹰越赶，它反倒越贴。这样几次过后，老鹰突然像“公鸡采蛋”那样扑在小鹰身上，其势如泰山压顶。叽哩，叽哩叽哩!小鹰越叫越惨。原来老鹰死死地按着它，按着它狠叨猛啄。在这样的纷乱扑扇当中，凌霄看不清老鹰怎个叨法。渐渐的可以看清了，小鹰已经动弹不得，只微微地扑打着翅膀。可老鹰还是一个劲地专往它的翅膀上叨，左边一口、右边一口的，直鵮得两只翅膀鲜血淋漓。老鹰终算收锋罢刃了，小鹰则难耐此虐。它瘫软在地，塌架子放扁。但看得出它还是想要动的，然而它一副越想动越喘不上来气儿的无奈。老鹰静静地瞄着它，它还是趴着，身子一鼓一瘪的。老鹰再也耐不住了，上前用爪子拨拉它，像是在说：你个孬种，给我起来，起来!小鹰只好拼 力挣扎，挣扎。它终于拱了起来，虽然是晃晃悠悠的，可它刚一站稳就试图伸举翅膀。那是一双血肉模糊的翅膀，若不然咋会举到一半就垮塌下去，再举到一半又垮塌下去……。老鹰冲小鹰伸了伸脖子又收回，老鹰“叽，叽——”的时尖时粗、时柔时厉地叫着，不知道是命令、是提示、是后悔、是可怜，还是其它的什么。小鹰终于悲鸣着伸举起翅膀，两条腿也就势迈动开来，并且越迈越快地带动着翅膀加快扇忽，渐渐的，它如同水鸟飞踩湖面那样划了一道弧线以后。竟然默默地回到老鹰面前，像个孩子挨了痛打之后还得站在大人面前静候发落那样。老鹰昂首挺胸领先迈步了，小鹰紧随其后，老鹰来到峭壁边缘立定，小鹰跟着乖乖的。过了一会儿，这一老一小还是立定，俨然一对守卫着这一方水土的岗哨。正在小鹰不经意之间，老鹰倏然奋起一爪将它踢向悬崖，它还没来得及张开翅膀就被踢翻下去，只一晃儿，就没了影子。“啊呀!”凌霄惊叫一声。老鹰警觉着抬头顾盼，一副未飞欲飞的提防。凌霄倒不在乎老鹰咋样，他只担心着那只小鹰，可是他看不见、看不见啊。他索性解开绳索，靠里站了起来，冲着峭壁下方张望，搜寻。这会儿老鹰骤然展翅。把凌霄吓了个闪身。老鹰可不是冲着他来的，人家展翼腾跃而起又把翅膀猛地一拢，“嗖——”一声俯冲了下去。当人家提升高度沿着山谷滑翔时，凌霄这才看见了那只小鹰——是的，是那只小鹰，跟在老鹰身后吃力地振翅飞翔的小鹰。凌霄也随着伸展开双臂，自个也能像大鸟一样飞翔该有多神啊!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甚至想趁此居高临下之机面对着山谷呐喊，可惜他没有喊出來，怕传出去有人说他疯了。这会儿他才觉出来自己浑身上下很热很热。热得内燥外湿。他把刘海朝头顶上一抹，甩了甩手掌上的汗珠儿，泪珠子随着涌了出来。
　　凌霄下山后。哥哥朝他迎上来，怀里竟然抱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小鹰。“哥，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在崖子底下捡着的。你看，两只翅膀不少骨头都折了。又被老鹰摔了崖没能飞起来。有的比它还惨。当时就摔死了。我若是不救它，它早晚也是一死，还莫如……”凌霄察看着小鹰的翅膀黯然神伤，可不，有些翅骨竟然被鵮断啦!由此他更加纳闷：“哥，方才我可是看了一场摔鹰，会不会是那一只呀?”哥哥变得神秘起来：“你朝崖顶上去的时候，我在田里偷偷地瞄着，我知道你去干啥。方才摔的那只和它不一样，那只才叫……才叫有种。我看见它翻着跟头跌了一大截，终归像跟头云似的飞了起来。老鹰就是稀罕那样的，立马把它接走了。这一只嘛，是我在上个时辰捡的。它们不是每只都要遭受这一劫么。”哥哥停顿片刻转而赞叹：“你可真行，方才我看着你站在峭壁上的样子，还真像个神童哩!原先我只听过摔鹰的故事。现在倒跟着你眼见为实了。”“哥哥你……别说了。”“好好。”哥哥抚摩一下小鹰的翅膀说。“咱们不能见死不救，抱回家把它养好了以后，放生，积德。”凌霄这才微露笑影儿，他轻取轻放地把小鹰接到自己怀里。
　　中秋，天高云淡，有缘看着天上雄鹰翱翔更是追影遐想。但或许这是诗人们的份上，凌霄想的是他要改道儿，做一个擎鹰、牵狗、挎枪的猎手，这是他前几天从义塾一个同窗的嘴上得知的诱惑。可惜在这个穷乡僻壤，只见过有人带着“菜狗”追赶兔子什么的。从未见过谁家驯鹰——人家内行叫“熬鹰”，让它们在人的摆布之下备受煎熬。在煎熬中成为“鹰雄”，就像老鹰虐崽儿那样。这让凌霄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抱回家的小鹰该如何调教。喂养它倒不太难，可到底是可怜它还是煎熬它?怎么个熬法自己又不懂。他很想再见到那个过去的同窗，请他领着去求教那位熬鹰行家。拗于这个，嫂子和他争执起来：“你砍柴冲淡了学业，还想玩鹰丧志啊?又在想什么熬呀，煎的，只怕是它把你给熬了。它，你就别管了。我想着法儿养好它的伤就是，再把它喂胖了以后，还是照着你哥哥说的办，放生，积德。”听说要积这个德，凌霄反倒丢了魂似的。
　　响亮亮的大晴天，凉微微的小风儿。凌霄砍着干树枝，几只野鸡惊飞起来，窜向前面的山坡。他想，我若是手上有枪、臂上有鹰，看你们朝哪儿跑。这样想着，他竟然看见一只小鹰从山谷对面飞过来。奔向前面的山头，在那上面停下来盘旋，越旋越低，大概是发现了那几只野鸡。他暗自好笑，我刚才等于给它“赶仗”哩。也好，帮忙就帮到底。他立马捡起一块石子儿抛过去，没影儿，他就又狠劲抛了一块，这下有影了，三只。它们先是顺着山岭惊飞，转而开始横掠山谷。说时迟那时快，小鹰像一支飞镖似地扎下来，直取中间的一只。你往下扎，我朝上跑，野鸡突然拔高，拔高，小鹰随着转为猛扇翅膀，跟着野鸡腾起腾起，越追越近，当要追上那一霎，小鹰狠劲地击打翅膀，它在超常的神速中奋爪将野鸡的尾部一抓，乘着自己前冲的惯性和鸡尾在握，将野鸡头朝下掀了个轮回，又倏然乘势狠鵮脑袋，钳住尖嘴。过会儿，它绕着弯子竟然把野鸡一丢，但见这猎物凌乱着摇荡下来，摇荡下来。小鹰又是一个劈刺。将那猎物一抓到手，联体下落，转而顺势划了一条由低到高的曲线仰冲上去，斜插上去……。这真是一场变化多端、续演迭出、疾缓有序、起落有致的天地间最令人惊叹的载物飞翔!转会儿。人家甚至变得优哉游哉了，若无其事地滑翔着满载而归，得胜回朝。
　　
　　(二)
　　
　　晚秋乍到，挂榜崖贴出一张本州巡抚下达的布告：
　　“皇天后土，圣朝隆祥，元元黎民，尽沐天恩。不料近期京畿鼠疫肆虐，环野蒙瘴。吾皇深念官民康宁，苍生疾苦，特谕旨各方以仁德为怀，共济中枢之地。本州巡抚竭诚献策，幸得吾皇恩准，广聚域内之鹰隼灵猫急往疫区，尽速翦灭祸根。尤以募鹰为急为要，凡鹰户必立即缴之，其他人等亦当火急设法。举凡缴鹰者，每只以免除户主二年赋役为量。特殊献悍鹰者，加赏白银三两。切记，尽忠报国乃天经地义，我州万民当责不容缓。特此昭告。”
　　布告贴出第二天东南晌，凌霄的兄嫂正在厨房里腌制准备过冬的咸菜，忽听院子里的鹅叫声很是报警，嫂子紧忙出门观望，有三个人已经进了院门。呀!一看来人那架势就非同小可，走在前面的她认识，是管着他们这一百几十户的里正。前年闹旱灾，甲长没有按期收齐田赋，州县又催得紧，甲长的直接上司里正就挨家挨户地催缴。在嫂子的印象中，里正说不上好也说不上赖，催缴的脸相贼凶，但他说，他也是没有办法，他不挤对下面，上司就拿他是问。眼下，三个人停在房门外，里正可谓开门见山：我们是来征鹰的。你家里养着鹰，本里本村的都知道。嫂子想不到这事来得这样快，但她依旧坦然赔笑说：长官，你讲的当然全对。可是不巧。那只鹰让我小叔子送到镇上驯野去了。“驯野?”里正半明不白的。“是的是的。那是捡回来的残废。原想抱回来养好了就把它放生。没想到越养它越不会飞，全靠着人喂。半个月前我们放生了一回，它只飞到庙旗杆那么高就摔了下来。早就听说镇上有一户驯鹰的，我小叔子就赶了过去，让那只鹰回回野性再放归山林。……啊，长官，那时 候官府的告示还没贴出来，没有贴出来。昨天贴出来以后，我们想，眼下我家的鹰缴上去也没用，总共才过去七八天，不会有太大的改变。要是虚报得赏，等于欺君犯上。”“实也好，虚也罢。都得眼见为实。你说是吧?”这搭话的人早就瞄着嫂子，目光先是很亮。渐渐有些迷，接问这一句时脸庞竟然敷上一层笑，说不清是微笑还是什各笑。他继续问：“你家的鹰被转移到镇上，哪个镇啊?多远?”“啊，长官，去的小镇叫相望镇。离这足有七八十里。刚才我糊涂了。”里正赶忙向嫂子亮出尚方宝剑说：“你听好，这位贵官是巡抚派来的征鹰巡察。那位长官是咱们县衙的主簿。你看，为了你家一只鹰，动静可够大的。”嫂子的腿变得有点哆嗦，声音跟着发颤：“各位长官大人，你们看这样好不好，我立马到镇上去找他，连人带鹰一个不拉的回来。”里正点点头：“也好，那你就快去。”“不不不!”县主簿瞥了一下巡察的脸色说，“她一个妇道人家，爬山越岭的不方便。”“就是就是，”里正随声改口，“快叫你男人出来。”哥哥闻声惶惶地露面，忙向长官施礼，转而和妻子回屋略做准备就上了路。这会儿，巡察没有动地方，二位下级当然陪着，夫妻俩也就临别都没能说上一句分别的话儿。
　　
　　(三)
　　
　　哥哥奔赴的相望镇在本县边上。紧靠着临郡，鸡犬之声相闻，每有庙会往来。当初征得嫂子点头，凌霄请他原先的同窗领着，到镇上介绍给一家鹰户。二位少年起个大早，太阳偏西才赶到时，户主没在家，他年近半百的妻子是凌霄同窗的大姨，自然是接待热情。大姨一边用黄锃锃的铜盆给他俩舀水洗脸，一边问他俩方才进院时吓着没有，这该死的狼狗就是这样，只要是生人来它就像要吃了人家似的，若是不把它拴好还了得。不过，你俩再不用担心，我那几句喝呼，它什么都明白了。大姨又捧来一个小编篓说：给，山里红，你俩慢慢尝着，打发工夫呗。我去预备晚饭，你俩别急，老头子待会儿就回来。他俩吃过一阵子野果之后，同窗知道凌霄的心思只在熬鹰，就带着他到外面转了转。
　　这是个背靠青山、前有羊肠小溪流过的三合院，三间正房朝南，东西厢各三个单间，除了西厢靠里头一间做仓房以外。其它五间全是鹰房。鹰房开间很大，举架挺高，趴在窗格上朝里瞄瞄，里面显得空空荡荡的，但每一间里都有宝物——架子上或站或卧的鹰。鹰对他俩的声息很敏感，每一只都昂首伸颈，脑袋拨拨弄弄地还以颜色。
　　姨夫听凌霄讲完小鹰的来历，举起那个可笑的押运所用的笼子就朝紧挨着仓房的鹰舍走去。他先把笼子放在门外。开门进屋后只一招手，架子上的成鹰“腾”一下便飞落在他右臂。他擎着成鹰来到角落，打开盒盖取出来一块肉喂它，然后给它拢上脚绊，送到了仓房里。转而，他把凌霄的小鹰从笼子里释放到成鹰的居所。凌霄很是不好意思的话刚要出口，小鹰猛地晃晃悠悠地惊飞起来，乱蒙乱撞，直闹腾得屋顶上的灰尘弥散如烟，过会儿它竟然一头栽到地上，老半天才将伸展的翅膀收拢。这让凌霄很是忐忑，主人反倒一声叫绝：好哇!好大的翅膀，赶上我家的成鹰啦。走，咱们走，任它在这眼生慌神儿吧，天一黑它就消停了。
　　晚宴上，姨夫酒兴来劲。两位小客人都已经吃饱离席，他还像肚子里刚刚垫底。那舌头渐渐打卷儿，话儿却愈发流泻：凌霄啊，你小子蛮有缘分，碰巧收养了这么一只、这么一只“赎罪雕”，你们分辨不清这么细，叫它鹰也中。啥叫赎罪雕?在辽、金、元那些朝代，那些放牧、打猎的民族号令天下的年月。谁犯了重罪，他的家人若是能弄到一只这样的鹰去打通关节，正中权柄，它可是比金银珠宝还能打开牢门、让囚犯释放回家哩。赎个罪算啥，甚至可以赎命，叫它“赎命雕”都行!这种鹰最牛的地方就在于它的翅膀蛮大，长成后两翅伸开有六尺多长。正因为它的翅膀太铺张了，闹不好就是累赘。它就必须在大的里头再求强，在骨架上练出骨力，骨气。若不然就是空架子孬架子。它怎么练翅呢?连我都是耳听传闻，只有凌霄你眼见为实吧?当这种母鹰把小鹰的翅膀鵮成重伤，伤得像是残废的节骨眼儿，废不废就看小鹰自己的了。这种小鹰，翅膀再生的本事忒旺，只要它胆子大，忍力强，韧劲长，咬紧牙关非得飞起来不可，它那半瘫痪的翅膀就会在剧痛难忍的扇动中血流加快，供足养分。这样。那些断骨裂肉几天工夫就长好了，长得比原先还皮实抗糟。禁得住摔打。姨夫举杯喝了个底朝上，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巴，义自斟个满杯唤道：凌霄哇，你这只鹰。可以说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禽兽间和咱们人间都是这个论法。万幸的是它有如神助，这位神仙就是你，你让它这个“鹰溜子”的可怜虫得到了人间的搭救。……嗨，小子你别谦让。神仙又咋了?你把它带到我这儿来。我要是把它驯化成精，不是比你还神仙吗?不是吹牛，我驯了那么多只鹰，都是用人间的办法使它们脱胎换骨。它们被那些官员阔人买到手，或者当作礼物捞到手，都像神鹰一样被崇奉，被敬养。你看，我不光是神仙，还是神仙的爹哩!主人的话滔滔不绝，待他把大半瓶烧酒喝个精光才离桌时。已是掌灯时分。
　　主人早已经鼾声如雷，这雷声有直贯的，也有后窗临近山坡的回响。凌霄听着愈发睡不着，他担心他的小鹰给饿坏了。小鹰一路上没有喂食。来这以后，主人把它往棚子里一撒就不管了，自己又没法插手，甚至没法问上一句，那就等到明天再说吧。次日送别了间窗，主人又都出去忙活什么，却对凌霄的小鹰依旧不管不问。凌霄耐不住了，他趴着窗格来探望自己的小鹰，小鹰显然在打蔫，但还是从架子上飞起来绕了一圈儿，又回到原处可怜巴巴地望着它的小主人，它那双不失锐利的眼睛眨眨闪闪，隐射着乞讨的哀光。这让凌霄从鼻子头到心头酸溜溜的难受，他不忍看下去，很想拿干点什么来解闷。他茫然四顾，好像处处都有活干，又处处都不在点上，什么点——这会儿出大力、冒大汗、喘大气“嘿哟嘿哟”才令人痛快啊。有了，主人家的木柴有不少还是粗圆墩墩，他就找来斧头铆着劲地挥起来，噼喳啪嚓的，不多工夫就是一大堆，正在他将劈柴半子码垛的时候，身后传来男主人的夸奖：好小子，挺有眼力見嘛!两人共同码好以后，主人拍着手上的渣渣沫沫说：待会儿再洗吧。咱俩先去看看我的烈鹰，四天前我用网子捕来的一只。品种没有你的好，可这家伙烈得很呐，从来没见过的凶残!
　　主人戴上长袖鹿皮手套，引着凌霄来到东厢居中的一间。进门前，他让凌霄不要怕，站在他身后就行。主人拉开插销刚一推门，就听见里面噗噗喇喇、噼噼啪啪的震响，胜似连枷乱拍，竹帘子摔落。主人进门直奔烈鹰，它也毫不示弱地迎面挣来，把一条拢着腿、绑在特制方架上的细铁链儿扯得乱颤。当主人选好距离立定时。它才不大动了，但它“叽——!叽叽——”地破着嗓子尖声厉叫，浑身的羽毛都扎煞起来，一副戗毛戗刺的凶相，给它的钩嘴钩爪、冷眼寒光助威。这声色太疹人了，不由得让凌霄发出“困鹰犹斗”的暗叹，并回想起自己当初爬树捅鹰巢的冒险。待烈鹰由进攻转为戒备时，主人趁机将手伸 气，不能有悔。大姨仍在忙里忙外，她这会儿在堂屋里停下来嗔斥姨夫：嘚嘚嘚!嘚嘚个没完。就不能听听孩子的?对对对，要听要听。凌霄说：谢谢姨夫指点。只怕那只烈鹰我摆布不了。姨夫说：这几天它已经对你半生不熟，今天我再帮着你熟悉熟悉。再说，他们没几天就到了，到了你就缴。凌霄想了想问：姨夫，那我后天、后天走?姨夫特别干脆：不，明天。你哥哥嫂嫂听说征鹰这事儿，或许不知道如何是好。凌霄说：我还是后天走吧。一是多熟悉熟悉烈鹰，二是明天跟着姨夫把山上的木材扛完。“小子哎，还是你家那头要紧。”“再要紧也不差一天，何况哥哥嫂子不会抗命的。”姨夫只好点头。
　　这爷俩谁也没有料到，次日傍晚凌霄的哥哥竟然来了。哥哥把他来的原委、离家的情景说过之后，姨夫老半晌没有作声。他终于意识到这样冷寂下去对刚到的小字辈失礼，这才一改气氛道：也好也好，明天把鹰一缴就完事了，早完早清静。我都巴不得他们赶紧到这儿。
　　姨夫还真说对了，县主簿继而州巡察，都想到他这儿弄一二个厚礼以备大用。他这个“雕民”虽然有些山高皇帝远，却是“玩鹰者流”的名人，本县权贵偶有所求的“鸢家”，也就成了这次征鹰的靶心。人家头一程就奔着他来了。至于凌霄家的鹰。不过是砍柴捡着个兔子——烧(捎)带。
　　早上启程前，在给烈鹰戴锦帽(蒙眼)时，姨夫让凌霄去戴，他作帮衬。学习姨夫的做法。戴好锦帽之后，凌霄抚摩着它的脊背翅膀，它由昂首拨拨弄弄的渐渐安稳和顺下来。凌霄就势将它架上了右臂。姨夫给他提了提长袖手套，然后搭着肩膀嘱咐：路上你可以两臂倒换，但千万不要让你哥哥接替。那样它会认生，乱扑扇一气闹腾人很紧张。还有，小心不要让锦帽脱落，牵着它腿爪的丝绦不能离手，山势陡峭时更要攥紧。
　　擎鹰出房。哥哥正在迎面趴着窗格看着他当初捡到手的小鹰。他听到这面的动静回身时，眨动的眼睛噙着泪花。那复杂的情感感染着大家，凌霄不由得也想前去再看上一会儿，但眼下重任在肩。只得作罢。小鹰，我们的小鹰，摔鹰的弱者，老鹰的弃儿，哥哥的善心，嫂子的怜爱，还有大姨和姨夫的心肠心血。以及烈鹰代征的一举几得，都在它身上凝聚着挥发着。它是这样丰富，却又那样失落，给人招来种种难以言表的意味。老两口送兄弟俩走出院门，姨夫摩挲着烈鹰喃喃道：十多天的朋友，相处恨短，可是很好，野性还在。到了京郊，多抓老鼠。是吧?拜托啦!
　　晚秋的风儿吹着落叶飘零翻滚，烈鹰的羽翎随风掀弄。近山枯黄远山苍茫，凌霄心头响起了义塾那阵子的诵读：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细加品味，他觉得这后一句不适合当下的心情。你是壮士吗?壮士也好，孬种也罢，干么非得有去无回不可呢!姨夫这里，我要回来：回家，更是要紧。家里只留下了嫂子。她这会儿在干啥?
　　
　　(五)
　　
　　昨天，凌霄的哥哥被人支走后，三位征鹰者仍作停留。里正暗觑巡察的神色，那的确是和颜悦色似的，一改了惯常傲视草民的冷面。这让里正不由得佩服起县主簿的机敏，暗责自已的迟钝。为官之道，就是要看上司的脸色行事，如果这个功夫都差劲，其他的笨劲傻劲都是隔靴搔痒，甚至会拍恼了马蹄!自己也曾问过上一站接待的里正：二位长官是何口味，有何爱好?人家说一个是花椒，一个是辣椒，晚上都是藏椒。我说：前两样乃常备之物，倒是这后一样听都没听说过，只见过中草药里的藏红花。人家笑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眼下真的到时候了，藏椒——藏娇!那么，我该怎样拿捏这个女人呢?
　　里正又一次盯著县主簿的眼神儿。刚巧公鹅揿着脖子拱来要啄生人，女主人慌忙把它赶开，主簿便趁机看着里正、冲着女主人一拱下颏一摇头。这个摇头可谓撼动乾坤——他不是左右摇晃，而是只晃了一下，只偏向一面晃去，这一面就是院门。里正稍加思索唤道：他嫂子，你知道我家的小院子历来是接待长官的，平常不用，只恭候长官下榻。这已经有半年多没有打扫了，我想请你和另外几个年轻力壮的帮着伺候伺候，你看怎么样。嫂子垂下眼皮，没有作声。里正提高话音：不会让你们白干的，还是按照惯例顶替各家的徭役。再说，按照祖制，这类礼待都要由各鹰户来分担，分派给别人要招来怨言，引起纠纷。我看你就收拾收拾，待会儿跟着我去找另外几位，你们一起到场也好分担，又能互相帮衬。州官县吏里正在前，还将有众劳役续后，一个山乡女子只有答应的份上。当嫂子开始准备动身时，县主簿和巡察先头走了，由人陪着到别的乡里看一看，下午回来。
　　里正带着嫂子先找来一位妮子。妮子长得有点瘦，但在这一带出了名的白净，素有“小白桃”之称，还说倘若有幸胖一点就是水蜜桃了。可惜她几年来未能发福，糠菜半年粮怎么发福?本来家境就不好，父亲又在前年吃了官司，说是和白莲教暴动有些干系，眼下还关在大牢里。里正先把她俩领进客舍交给一位家丁，让家丁支派她俩拾掇房间，他再去找扫院子挑水的。
　　两人先在正房的客厅卧室之间忙活开来，彼此想要搭话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但毕竟有个互相依伴的感觉。是的，此时此地有个伴，有个女伴，该是多么踏实。终于，两姊妹同时在一个盆子里涮洗抹布时四目相对了，这是两个弱女子之间柔和的目光，苦涩的目光，同情的目光，在这所陌生的庭院里顿觉畏缩从而急需彼此壮胆的目光。她俩这样擦洗下去，擦洗半个时辰才大面上见光，一处处雕花格缝里的灰尘还得深抠细挑，各样家什和摆设的归拢更是后话。
　　家丁隔上一段时间才来监工一下，其它工夫就取路两院隔墙的角门串来串去。这不，他又从大院那边串过来，他让她俩悠着点干，说是屋里的活哪里都一样，讲究起来是没完没了的。说了这么两句，他又走了。过会儿，他领来两个男人，一个扫院子一个挑水，稀里哗啦的小院子热闹起来，这让嫂子顿增踏实。可是好景不长，人家一会儿工夫就完事，完事就没影了。这比原先还叫人冷清，敞开通风的门窗竟也看风使舵，嘭、嘭!猛地摔出两处声响，直吓得妮子打了个寒战!家丁送来了午饭，肉包子，还真香。可惜两人胃口全无，只是有嚼无味地吃着。这时里正前来左摸摸右瞄瞄那指指，说了一大堆的挑剔，还说西厢房也要清理。家丁暗暗地向两位临时女佣一吐舌头，怎么样，让我说中了不?
　　临近傍晚里正才喊停，让她俩到大院家丁的宿处去净洗净洗，等候参加晚宴。她俩哪有心思听这个，她俩只想回家。里正说真的要宴请她俩，还说很抱歉，他得奉陪主客，只好屈就二位在这个两厢房专设一桌，由家丁作陪。她俩听不进去，还是要立马离开。嫂子甚至涨红了脸说她这会儿必须回去，回家收鹅关鸡，看门守户。里正说他已经派家丁去帮着收鹅关鸡查看门户了，稍会儿就回来。说回来人就到了，里正指着嫂子问家丁她家都好了么?家丁盯着嫂子重重地点头。嫂子愈发明白，自己的嘴给封了，路给断了，这兆头……，这兆头在心上都难以启齿。家丁转而看着妮子说：东家要设专席感谢你俩，还专门吩咐我专陪，我可是馋酒了，难道你俩不 吃敬酒?里正点头看着家丁奸笑道：就是就是。你带着她俩去净洗净洗，休息休息。家丁乘隙冲嫂子递了个眼神儿，三人跟脚而去。
　　霜降将至，天黑得早。小院客厅里已经是烛光柔亮，主客茶浓，镡酒溢香，盛宴待开。家丁再次回到宿处时，俩女子起身，他让她俩照坐，他一边从床头拎起件衣裳一边告诉她俩：等会儿就入席。他急忙出门又踅回来问：你俩上茅房不?……啊，我的意思是万一赶紧就不必去那里，到我这房后头也行。蹲完了可要收拾干净，免得熏着我。家丁这样不酸不臭地离去后，嫂子拉上妮子到房后头细看，在后墙和院墙之间什么都没有，院墙有两个人高，墙外一株拐枣树探进来的枝条伸向房顶。脚下尿骚气很浓，老鼠惊窜。两人不知所云地回屋等候，想坐也坐不稳了。那么家丁呢?他这会儿正在喂狗，他首先把两个泡了酒的肉包子递了过去……
　　三个下层平民共一张方桌，竟让嫂子坐了上席。也算是人生头一次。在互相让座的推扯中。家丁重重地在嫂子手腕上捏了一把，嫂子不痛也不快，倒是这脑壳像核桃被钳子狠劲地捏了个响儿!家丁分别斟满了酒，二位女客都说不会喝，家丁说：任便，不过我这开杯一敬，二位总得沾上一下。各自放下酒杯后，家丁说：东家吩咐我来待客，我就必须陪好，陪到底。在这个宴席上。待客好赖都是我的是非，恭请二位赏脸才是。家丁兀自酒过三巡，他说他去净个手就回来，嫂子陡然提神，但见他出门向左看了一下，却立马朝右边走去。回来时，他作揖道：对不起，让你俩久等了，有事耽搁了一会儿。
　　贵宾宴已至脸红耳热，眼神朦胧。身价模糊，口无遮拦。里正觉得火候到了。便到西厢房来敬酒，转而让三位到贵宾宴敬酒。嫂子说村妇民女不敢见州官县吏。里正说一是向官府献鹰有功，二是帮着迎客有劳，功劳在身，情理所至。家丁说东家不会冒昧的，肯定向长官请示过。长官点头了。里正说这当然，长官还答应，二位家里有什么要紧的事。尽管提出。父母官理当设法解决。家丁说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难得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再也没有这个店了。嫂子说：我小叔子的事，还真得请大人在长官面前美言美言。转而又对妮子说：你倒是提呀，由里正大人转告。妮子依旧是一副忐忑的样子。这不由得令嫂子心头一滚。里正见状说：来的都是客，过去就好了。过去到席上以酒引话，就话赶话，岂不是赶来赶去就赶上去了?嫂子故作“噗哧”一笑，掩面娇羞。里正跟着忒高兴，右手一摊道：请吧。里正在前，嫂子仅次，出门后嫂子二三步就赶到了前头，里正惊异她的急不可待。她真的急不可待了，她沿着西厢房紧走，里正盯着她去哪儿，她朝左一拐就没了影儿。唔!上茅房，也急，也急。里正让家丁看着她出来，自己领着妮子进了门。
　　黑影一闪。家丁不声不响。黑影贴着西厢房朝大院溜去，家丁不声不响。黑影跨过角门扫视一下大院紧闭着的门，旋即贴着墙挨着门溜向家丁宿处的房后。这房后更黑忒黑，黑得那个不是影子的影子茫然寻摸，俯仰环顾，猛地，一条软绵绵的东西触面震颤，呀!绳子，一条绳子。用手拽着定睛一看，它影影绰绰地从拐枣树枝子上垂下来，差不多紧贴着院墙。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力气，黑影拽着绳子登着墙。嚓嚓嚓的登上了墙头。天呐，下面黑漆漆的，如同万丈深渊，像挂榜崖那么疹人!不过，可以把绳子拽出来再溜下去。不行，这绳子必须马上解掉带走。……哈呀，家丁兄弟，明白了。嫂子解开绳结再把绳子提了提朝墙外一丢，接着连手带脚地把着树一节节地蹭下去，在落地的这一刹，她一屁股坐在那里，半瘫半撑。不行，家丁兄弟比我还危险!她忽地坐起来七倒八倒地绕拢绳子朝腋下一夹，站起来就跑。妮子，现在妮子咋样?嫂子沿着一面山坡抄近道儿向妮子家奔去。
　　这边的家丁兄弟听准动静赶到茅房跃上房顶把一溜靠着院墙的瓦片来回踩踏踩踏转而回到原处面向茅房站稳强自缓解呼吸平息心跳还带点儿抓耳挠腮。里正出门问道：她，她还没出来?家丁抓耳挠腮之际嘿一声将胳膊一甩。朝茅房走了几步唤道：快点，快点快点!嗯?没声。里正有些火了：你去看、看一下唦。家丁又往前走了两步顿然停下，转身冲着里正苦笑。苦笑着摇头。稍会儿，家丁侧着耳朵迈步上前，他的步子越迈越大，竟至于闯了进去……
　　
　　(六)
　　
　　凌霄兄弟在山间赶路。路远没轻载，擎鹰的凌霄腰酸胳膊疼了，两人便在一条小溪边的大青石上坐下来休息。小溪对岸的山坡上野菊花金灿如星儿，凌霄觑着眼睛看了半晌，回想起自己七岁时采了几朵野菊花回家。亲手给嫂子插在发髻上，还让嫂子照镜子。嫂子不想照。他就紧缠，叔嫂俩把一面铜镜推推挡挡，闹腾得在一旁的哥哥憨憨地笑。凌霄见嫂子实在不肯，就說嫂子照过喽，照过喽，照在哥哥的眼睛里。朦胧当中，烈鹰在凌霄膝踝之间倒动倒动爪子。它这微微小动竞也像野刺玫轻触，小主人腿上可没戴“长筒脚套”哟，直抓挠得他从梦中醒来，他查看一下绑在自己脚脖子上的丝绦，又去做梦。不知过了几会儿，哥哥注视着前方小木桥的那一头，那头有个人影从沟口向桥头走来。哥哥渐渐分辨出那是个女的，渐渐分辨出那好像妻子。渐渐分辨清那就是妻子。他拍一下凌霄的肩膀说你嫂子来了，便立马疾步迎上去。凌霄惊疑地看过去，惊疑着嫂子为何迎来，为何?可他眼下不便于急速收鹰惊动了它。只好坐在原处等候消息。当他看见兄嫂碰面，嫂子竟然一头扎到哥哥胸前哽咽难禁时，他心坎陡然一颤——家里怎么了!
　　坐下来听罢嫂子的诉说，凌霄恨不能让烈鹰化作神鹰。马上乘着它飞抵那是非之地，罪恶之所，将那般衣冠禽兽歼灭一尽。嫂子的逃出并没有使凌家人免辱庆幸，甚至愧对妮子、悔恨自家的苦楚，比自家遭了难还令人痛心疾首。妮子，灾祸由我家引起，让你受了牵累。那会儿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两人一起逃走的话，咱们就一个也逃不出来。没想到当即给你家送信也是枉然。大约你和你们家的胆量都被你父亲的事给吓蔫了，吓死了。你形同羔羊，任人摆布，任人宰割。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你被凌辱之后，竟至于今天早上跳崖自尽!挂榜崖，挂榜崖。摔鹰是你，布告是你，杀人是你，你你你……
　　凝视着站在小腿上的烈鹰，想到姨夫家所有的鹰，姨夫的形象在凌霄眼前晃来晃去。什么子曰诗云。什么三字经神童诗，包括嫂子的求个小吏当个差役。都在姨夫的风骨上碰得稀里哗啦，都被巡察主簿里正的强权软刃宰得粉碎……。不想那么多了，凌霄心上一横对兄嫂说：我不回去了，返到姨夫家去。哥哥回去后告诉他们，咱家的鹰野驯时让我弄伤了，多静养一天是一天，最好让他们到姨夫家来找我，必须让我带鹰回去也行。家里发生的事，只当我不知道。哥哥嫂子回去后，也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当回事又怎么样，又能拿人家怎么样?只有被打碎的牙齿朝肚子里咽。我在姨夫那里，兄嫂尽管放心，有老人家撑持，比你们还稳当。哥哥嫂子一边听着一边琢磨。觉得这样也好。三个人洒泪而别。
　　
　　(七)
　　 　　凌霄并没有返回姨夫家。当初到姨夫家时，凌霄把嫂子给的钱交给大姨。大姨说啥都不要。昨晚上，大姨反倒给了他一点散碎银子。凭着这个财气，他斗胆返回一程，在一个散散落落的小山村村头上住下来。这家的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妻。上有老父，下有幼女。老父亲觉得这个擎鹰的娃子很侠义很稀罕。这么贴近地看“鹞子”又是大半辈子头一回，他就好心加好奇地帮着娃子弄食喂鹰，腾出来小偏厦儿上架。
　　次日卯时，凌霄吃完饭，带上几个玉米饼子就出去转山。他往回家的方向边走边看。采点选位，最后选中一处半山腰瞭望。视野倒是开阔了，可他心里头不但没有亮堂起来，反倒油然生着身处渊薮瘴疠的感觉。通往家乡的小路和驿道。像小蛇伴着大蛇时分时合地蜿蜒伸展。扭来拐去，相互纠合着吐冷含阴，令人看着不得不警觉提防、执仗以待似的。偶尔坐下来前思后想，又在谋虑中回肠九转，郁结难排。
　　再次日。他辰时出发，照样登上那处山腰望眼欲穿。巳时左右，远处谷底的驿道上有人影和色块在蠕动，其中锡色的块块闪闪发亮。十分显眼。渐渐看清了一些，那是两台轿子的顶盖在发亮，轿子前头有一个人影最是活跃，他时而停脚回身，时而侧身挥手。会不会是办喜事的花轿?不是，花轿肯定比这个红火热闹，往往前有抬着的嫁妆，后有吹打的乐队。既然不是花轿，肯定就是那两位，肯定。姨夫那里他们是必去的。日期也到了节骨眼。
　　凌霄跑步下山，快到住处时，他放慢脚步平缓气息，俨然行止如常的样子。一番告别的客气之后。他取出来十六枚铜钱儿交给老人说：老爸，多少不成敬意。这两天，我已经转遍了你们这里的窝点，等到野物的皮毛长厚了，我再来你家添麻烦。说罢。他进到小偏厦儿给烈鹰戴上锦帽，擎鹰上臂，挽绦在手，跨步上路。他估摸着轿子的距离，加快点脚步，尽量让遭遇点离村子远一些。他抚摩着烈鹰的翅膀和胸脯喃喃道：兄弟，待会儿你我就再见啦!他又轻轻顿了顿烈鹰一条腿上的丝绦低语：但愿离别后你不要把它弄掉，好让我啥时候找到你。那时，你会冲着我飞来吗?估计轿子刚刚爬坡，可他已禁不住心跳加快，他强自吟咏起姨夫小时候溜嗓的词儿——啦呀哈，大老鹰，阿爸有只小精灵。膀梢亮，像刀锋，眼睛尖，赛悟空，野兔见它就麻爪，狐狸见它也发蒙。猎人有它神兵降，权贵有它抖威风。呀啦哈，大小鹰，你好叫人说不清……
　　凌霄抢先登上山粱。哈呀!他们才爬了一小截。凌霄早就选择了半山腰的一大片灌木林，于是他就悠着点边走边加细看。这，这抬轿子爬陡坡，还挺有意思，前面的必须做戏子里的武大郎，后面的当然是武二郎。哪会儿有人支撑不住了。那个吆五喝六的人就临时搭一下肩，让大朗二郎前后调换。这让凌霄尤添可怜，尤添奋勇，更尤添憎恨，仿佛轿子里的都是西门庆。凌霄再次摩挲摩挲烈鹰，乃至搔搔它的帽顶。它把脖子缩了缩，很是舒服的樣子。凌霄乘机将锦帽松动了一点，看样子它浑然不觉。锦帽上头这个方便摘戴的抓手，像一弯儿瓜柄那样柔中带刚，凌霄盯着它片刻，这就是刀把子呀!
　　呀拉哈，哩格楞，大老鹰把脑袋蒙，你看它还凶不凶?落魄的凤凰不如鸡，鸡逢好运化成凤。楞哩格楞，哩格楞，哩格楞……“让开!”在前面吆喝比划的人冲着他喊。相距还有百八十步，凌霄只当没听见。“让开让开!”“哈，我给叔叔们道喜，还向花轿贺喜哩!你看这吉祥的鹰，它聪明伶俐，最有出息。天上当王，天下无比。眼下是个好兆头呀，这一对新人准保早生贵子，光宗耀祖。”“蠢货!什么新人?官人，大人——大官人，懂吗?”凌霄居高临下地左看右看，转而省悟的样子：“噢，小民只见过花轿，请大人别怪罪。”“让开让开!”凌霄闻声往右边让开两步。并且停了下来，转而指着臂上的鹰说：“大人你看，小民没法跪拜，也不便作揖，请大人别怪罪。”领路的半晌没有回头，他仰着脸瞄呀瞄地说：“好哇小子，顺路迎个正着。这鹰，你必须缴官。”“缴官!为什么?”“蠢货，你没见过征鹰的布告?”“没。没见。见了也不认得。”“别啰嗦，这二位就是专门征鹰的长官。走，跟着我们走。”那人要拉凌霄的空手，凌霄刚要习惯性地闪身又倏然间打住，他只将胳膊一缩。旋即一溜小步地躲到了两台轿子后面，下坡的惯性推得他好不容易才停稳。天呐!烈鹰刚才翅膀一张躁动了一下，若不是戴着锦帽，它容得你惊动，它能被摩挲摩挲就安静下来。凌霄又抚摸抚摸烈鹰，乖乖。稳住稳住!像猫儿静待老鼠那样。“停。停停!”听到后一顶轿子里发出了命令。凌霄不免心头上一震。两顶轿子闻令即停，最前面的两个“武大郎”随即下肩，领路的立马跑上去吼道：蠢货蠢货，长官并没有说下、下轿。两个“武大郎”相觑了一眼，咧嘴重归上肩。这时“沙——”的一声。后轿左侧的窗帘拉开了，凌霄刚想动又被自己强行扳住。“过来，过来过来!”窗口响亮了里面的严厉。凌霄这才蹭着脚起步上坡，他时停时缓地蹭向那方方的小窗口，还怯怯地咕哝着：不，不不。我爸在山下等我呢，这鹰缴了，他会打死我的。又听得“沙——”一声，前轿左侧的窗帘也拉开了，并且随声探出颗头来冲着后下方喊：“小孩，你姓啥?”“免、免……姓瞿。”声音刚落，后轿的窗口跟着探出颗头来，他脑门贼亮，后脑勺的辫子半垂出窗沿之外，他先看了看鹰，转而盯着凌霄问：“你是哪个乡、哪个里的?”凌霄的耳朵刹那间不管用了，甚至眼睛和心计都用不着啦!这距离，这距离不过蹭步五七，大步三四，箭步一二。他早已经蹭步蓄劲，说时迟那时快，他猛然前冲伴着擎臂一抖另一只手将锦帽一掀再把那辫子一拽，窗口外的脑袋在一怔一惊一缩一顿一卡之间。飒!一只眼睛没了，太阳穴也凿了个洞；咫尺之间对于绑着丝绦的腿爪已无限制，烈鹰倏然奋爪将那个脑袋一抓，可谓入木三分……这当儿，抬轿的人们跟着一怔一惊一呆一慌，哪还顾得上顷刻震颤的轿子是抬、是撂、是进、是退才好。何况需要四个人协调，何况说不定哪个“郎”正恨着“西门庆”哩。至于那位能咋呼的家伙，他开头吓傻了，傻看着刚才没有啄他的鹰啄人捉人。待他要捉人时，人已经跑了，跑得只见个虚影。他猛追了一段，连虚影都不见了。在灌木林里奔跑。凌霄无人可比——在家砍樵，到姨夫家砍材。
　　凌霄跑到了灌木林深处，凭感觉后面早已经无人再追，他便渐渐减速，索性喘着大气蹲下来听听动静。手捂着怦怦跳动的胸口回听，窥望，大抵脱险了吧!那就稍停一会儿。灌木丛的枝条密匝匝的，很可以藏猫猫。擦着脸上的汗顺便看看天儿，带那么点仰天长叹。老天爷少云无风，太阳老爷子跟着火辣依旧。周围一派死寂，那里的惊语嘈杂声隐隐可闻，让那位赶紧去看郎中好了，或者……那位是谁，巡察还是主簿?任便。那么鹰，我的烈鹰呢?举头环望，令人空空，落落。呀!交火那边远处的山头上有一只鹰在惊飞，它腿上有丝绦吗?……看不见，看不着。那鹰打了个旋儿，渐飞渐虚，无影无踪。这里不能久留，他起身疾行奔走，身旁脚下唰唰喇喇的响个不停，枝头的恋叶、脚下的落叶柔情绵软而又惊惊炸炸。快出灌木林时。他停下来寻望着左左右右的峰谷山梁，朝哪里去呀?……姨夫家，姨夫家。要快!死活抢在他们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