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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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大头
  从很小的时候起,康大头的脑袋就很大。后来他基本上只长脑袋,不长身子,所以和同龄的孩子比,康大头的脑袋越来越大,个子却越来越矮。可是康大头在学校里的成绩却很好,考试的时候,他的卷子上面总是被老师划上一百分。我们康庄镇的好多人都说,等康大头长大成人,他一定是一个“名毛”。
  在我们康庄小镇,大家习惯把乡村名流或者另类的、奇葩的人称为“名毛”。大家说康大头有可能成为一个“名毛”,更多的成分是对康大头的一种夸奖。
  康大头是路边捡来的孩子。康大头他爹是一个鳏夫,早年娶过老婆,只过了两个月,老婆就跟着一个串乡的染布匠跑了。因为穷,康大头他爹没有再娶到老婆。他捡到康大头之后,觉得即便没有老婆,只要把康大头养大,将来也是一个依靠。可是让康大头他爹没有想到的是,他把康大头养到三岁的时候,就发现康大头不光脑袋大身子小,这小子还缺心眼儿。
  五岁的时候,康大头话也还说不清楚,比如他总是把“我”说成“啊”。康大头他爹告诉康大头说,吃煮地瓜的时候要把皮揭掉,地瓜皮是不能吃的。但康大头记不住,每次吃煮地瓜都把皮揭下来放进嘴里,他还说:“啊喜欢吃地瓜皮。”
  康大头他爹最忧心两件事。一是觉得康大头的脑袋太大了,而且基本上只长脑袋不长身子,如果一直这样长下去,他的脑袋会不会把细细的脖子压断呢?因此康大头他爹总喜欢掐康大头的脖子,好像这样就能把康大头的脖子掐粗,就能撑得住康大头的大脑袋了。走路的时候也是这样,康大头走在前面,康大头他爹走在后面,从后面掐着康大头的脖子。康大头他爹忧心的第二件事,就是怕康大头出门被别的小孩欺负。别人家的小孩都长了二十四个心眼儿,康大头只长了二十三个心眼儿,或者连二十三个也不够,出门肯定受欺负。因此,康大头他爹总是把康大头带在身边,就连上茅房也让康大头跟着他。
  但是康大头还是要离开他爹的,比如说,到了七岁的时候,康大头去上学了。康大头他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一是上学之后,康大头继续只长脑袋不长身子,二是他确实受别的孩子欺负。
  别的孩子拉了一泡屎,让康大头光着脚上去踩,康大头就去踩。等康大头脱了一只鞋子,光着脚踩上去之后,孩子们四散而去,康大头一个人踩在屎上哭起来。
  一直上到小学六年级,康大头都是孩子们的出气筒。谁的气不顺,都会摁着康大头打一顿。康大头挨打的时候不吭气、不求饶、不还手,也不哭,等别人打累了,他鼻青脸肿地爬起来,一个人回家。回到家里,康大头他爹问康大头是谁打了他,康大头不吭气,再问,还是不吭气。康大头他爹被逼急了,扬起手来也要打康大头,可是手扬了半天,却落不下来。
  学校里绝大多数孩子都打过康大头,女生也有,低年级的学生也有。不管挨了谁的打,康大头一律不告诉老师,都是自己硬撑着。有一次,老师撞见康大头挨打,问康大头为什么挨打的时候不吭气、不求饶、不还手、不哭一声,也不告诉老师。康大头想了想说:“他们打啊,可是他们都不如啊学习好。”
  过年前校长到康大头家里家访。校长是本村人,按照村里的辈分,校长比康大头他爹还要长一辈,于是他手指着康大头,对康大头他爹笑骂起来:“他奶奶个脚丫子,你还告诉我他缺个心眼儿,你说他拾个小棍当笛吹,实傻不透气,可是我看他不傻呢,他门门都考一百。我看他是小寡妇的棉裤裆,从外面看着傻,从里面看着不傻。”康大头看着两个大人在笑,也笑起来,说:“啊没有奶奶。”
  一晃眼,康大头长大成人了。
  康大头学习成绩好,一直没有停下来读书。小时候打过他的那些孩子都娶妻生子了,康大头还在读书。后来康大头读书读到了北京,读的学位是考古专业的博士。因为读书读得太多了,康大头的脑袋比别人几乎大一倍,身体却又瘦又矮,一米六都不到。我们康庄镇的人都说:“康大头那么大个大脑袋,里面全是学问,他个子矮是让学问压的。”除此之外,康大头的眼睛近视得很厉害,戴着600多度的近视镜;如果把眼镜摘下来,他几乎就是一个瞎子。还有,常年在外面读书,康大头把眼眶子读宽了,回到康庄镇,居然认不得几个人。他回老家在街上见了人喜欢问人家:“啊不知道叫你叔还是叫你大爷。”在北京呆了这么多年,康大头还是把“我”说成“啊”。人家说:“你爹叫我叔,你该叫我爷爷。”康大头于是像小学二年级的学生那样站得笔直,向人家问好:“爷爷好!”弄得人家哭笑不得。
  康庄镇的人都说,康大头越读书越呆了,他成了一个书呆子。康大头他爹还是担心康大头这个样子在外面会受人欺负,他问康大头:“你这个样子在外面会不会受人欺负?”康大头说:“不会。”康大头他爹又说:“可是我觉得你这个样子在外面会受别人欺负。”康大头说:“他们看啊戴着眼镜,是个文明人,就不会欺负啊。”康大头他爹说:“啥鸟文明人,人家越是看你戴着眼镜,越是会欺负你。”
  这一年夏天,康大头放暑假从北京回来了。到了县城,康大头看看天色还早,离康庄镇的家只有不到十里路程,他忽然就对摆在街边的台球桌来了兴趣。康大头的球技很高,在北京读书的时候,他就很少能在业余台球手中找到对手。结果,康大头从上午十点站在球桌边,一直打到下午两点多,中间换了七八个对手,居然一局都没有输。康大头连续打了四个小时台球,还没吃午饭,所以饥肠辘辘的他放下了球杆。可是他的七八个对手以及围在球桌边观战的一群小青年却不让康大头离开球桌。
  那些小青年对康大头说:“你要走?门儿也没有!”康大头争辩说:“啊赢了。”那些小青年说:“你说这话还太早,你不会赢的,再打下去你就会输,你等着!”他们派了几个人,骑着摩托车去了。很快,摩托车带回了另外几个青年,他们都用不屑一顾的眼神看了看康大头,都站到了康大头的对面。不用说,他们个个都是台球高手。
  康大头饿着肚子,开始了和高手们的较量。他的对手都已经吃过午饭,只有康大头的肚子是空的。如果康大头输那么一两局,他就可以空出几分钟时间来吃点东西,可是康大头一局也不想输,所以康大头和先前一样,一路赢了下去。一直到了晚上八点,天黑下来,模模糊糊快要看不到球了,这时康大头突然用力把球杆掼到地上,说:“啊不打了。”他的对手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不打不行!”观战的一群青年也帮腔说:“不打不行!”康大头说:“天黑了,看不见了。”他的对手说:“扯上电灯打!”几个青年也说:“对,扯上电灯打!”他们就要求老板到屋里去扯电灯。康大头说:“扯上电灯也不打了,啊不想打了。”   一群青年都愣愣地看着康大头,他们看见康大头缓缓地挪动了几步,然后朝着不远处的一家包子铺高喊起来:“老板,来一斤包子,两瓶啤酒!”很快,包子和啤酒就端过来。康大头蹲在地上,开始大口吃喝。一群青年还都在愣愣地看着康大头,等到康大头吃完了饭,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康大头抹了抹嘴角,打了一个饱嗝,拾了放在地上的旅行包,迈步准备离开这里了。这时有一个身材高大粗壮的青年横在康大头面前,对着康大头的脸打了一拳,康大头仰面倒在地上。其他的小青年一拥而上,把康大头围在中间,你一拳我一腿,把康大头打得像一个不倒翁。说康大头像个不倒翁,是因为他倒下去之后会马上爬起来。康大头不还手、不吭气、不求饶,他们打倒他,他就爬起来。那些青年也很配合,他们绝不在康大头倒下去之后打他,而是等着他爬起来,再次挥起拳头。康大头倒下去越来越快,爬起来越来越慢,他们就握紧拳头等着。
  有人一边打康大头,一边问他:“你还走不走?”康大头抹着鼻孔里流出来的血,说:“走。”有人说:“真想走?”康大头说:“走。啊赢了。”他们说:“揍瘫了他,让他爬着走!”拳头又纷纷落下去。这时,有一个站在圈子外的光头青年,看神态像是这群青年中的大哥,忽然喊了一声:“住手吧!”那些青年都停下来,看着光头。光头说:“别打了,再打我们就输透了!”
  康大头慢慢站起来,重新拾起放在地上的旅行包,晃晃悠悠地从这些人中间走出去。康大头一边走一边说:“你们打啊,可是你们不知道啊是个博士。”走了两丈远,康大头又回过头来,对那些青年说,“你们输了,啊赢了。”
  倒八辈
  这个人小的时候有另外一个名字,但十八岁以后,人家都叫他“倒八辈”了,也就是说,他是在十八岁以后成为康庄镇“名毛”的。
  在我们康庄镇,大家习惯把“倒霉”说成“倒”,而如果一个人“倒”得厉害,“倒”到家了,他们就管他叫“倒八辈”。
  倒八辈从小的愿望是当一个空降兵,撑着降落伞从高空中下来。“那不就是在飞吗?”每次说起自己的愿望,倒八辈都很激动,他对他爹说,“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想想就觉得很不一般。”但倒八辈他爹不愿意倒八辈去当空降兵,倒八辈他爹觉得人还是双脚踩在地上踏实。
  倒八辈报名参军了。空降兵体检那天,倒八辈突然高烧40度,等体检结束,倒八辈也不发烧了。因为发烧,倒八辈体检没有过关。这件蹊跷事就连倒八辈他爹也纳闷了好多天,倒八辈他爹对倒八辈说:“你从小都没有发过烧,这是第一次发烧。你早也不发烧,晚也不发烧,第一次发烧就赶在茬口上,活该你‘倒’。”
  没有当上空降兵,倒八辈高中毕业后就开始呆在家里了。就在那一年的夏天,没有当上空降兵的倒八辈却从一棵大树上空降下来。倒八辈爬到一棵大树的树梢上去掏喜鹊蛋,从上面掉下来砸在一只山羊身上,结果那只山羊被倒八辈砸死,倒八辈虽没有摔死,但却受了重伤,摔断了一条腿。
  为了给倒八辈治腿伤,倒八辈他爹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卖了一只准备杀了过年的山羊,还伐掉了自家院子里的两棵老槐树。倒八辈的断腿在医院接上了,但出院之后还是留下了后遗症,他的一条腿有点瘸,走起路来一点头一哈腰的。奇怪的是这次事故之后,倒八辈学会了一种笑,“哈哈哈……”声音脆响,他动不动就哈哈地笑,有时候还用这样的笑给在街上遇见的人打招呼:“哈哈哈,”他说,“掏个鸟蛋也从树上掉下来,倒了八辈子霉了。”
  倒八辈他爹忧虑倒八辈成了一个瘸子,不知道倒八辈这个样子能不能找到媳妇。有一天,倒八辈他爹摸着倒八辈的头说:“以后不要老想着到高处去,到高处去就容易掉下来。”
  可是倒八辈不到高处去也会掉下来。过了不久,倒八辈喜欢上了用土制霰弹枪打野兔。别人打野兔都是结帮拉伙去,相互也好有个照应,而倒八辈打野兔喜欢单干,他担心结伙出去僧多粥少,碰到一只野兔大家都举枪。
  有一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雪后是打野兔的好日子,倒八辈扛着他的霰弹枪去了野外。大雪把壕沟和地上的一些深坑都抹平了,当然被大雪抹平的还有田间地头的井口,所以倒八辈还没有打到野兔,就掉进了一口深井里。这一次倒八辈仍然没有死,也没有明显受伤,他掉进井里以后,双脚踩着井壁,双手撑着另一边的井壁,花了一个多钟头的工夫,靠他的腰部力量一点一点地拱了上来。
  过了一些天,不知是因为内伤还是因为惊吓,倒八辈的一只眼睛瞎了。不是完全瞎,是影影绰绰的看不清东西。看不清东西的这只眼睛是右眼。倒八辈他爹让倒八辈闭上左眼,双手捧起一只尿壶,问倒八辈是什么东西,倒八辈说是西瓜。
  到医院看医生,医生没有什么好办法,走了好多医院,医生都说没办法,倒八辈只好用一只眼睛将就了。可是倒八辈打野兔是闭左眼睁右眼开枪的,如果闭右眼睁左眼的话,他就打不准靶子了。现在他的右眼出了问题,这影响到了他瞄准,因此每次出门一些天,倒八辈基本上都是空着手回来。空手回来的倒八辈在街上见了人,就脆生生地说笑:“哈哈哈,眼睛不好使了,兔子和母鸡分不清楚。”
  还是霰弹枪打野兔,这一次是在夏天,豆棵子已经长得老高了。倒八辈看到不远处的豆棵子晃动了几下,有一团白亮的东西一闪,他断定那是一只野兔,就朝晃动着的豆棵子开了枪。这一枪打到的并不是野兔,而是一个寡妇老大嫂。当时寡妇老大嫂在豆棵子里小解,她的白亮的屁股让倒八辈看走了眼,霰弹枪的大部分高粱米似的弹丸都射进了寡妇老大嫂的皮肉里。
  给寡妇老大嫂治伤,花去了倒八辈娶媳妇盖房子的钱。本来,倒八辈一条腿瘸一只眼瞎,找媳妇就很困难,现在盖房子的钱也没了,看来倒八辈只好打光棍了。不仅如此,寡妇老大嫂的皮肉伤治好以后,落下了另外的毛病,和倒八辈一样,一条腿瘸了。用我们康庄镇的人惯用的语式,他们都这么说:“一个瘸子开了一枪,打出了另一个瘸子。”随后,倒八辈和寡妇老大嫂的官司又打到县里,法院判倒八辈每个月付给寡妇老大嫂二十块钱,直到寡妇老大嫂百年老去。
  第一次给寡妇老大嫂送二十块钱,寡妇老大嫂没让倒八辈进她的家门。当时寡妇老大嫂关着门在屋里,倒八辈站在门外喊寡妇老大嫂,说他是来给她送钱的。寡妇老大嫂在屋里说:“你是倒八辈?”倒八辈站在门外说:“是。”寡妇老大嫂在屋里说:“你把钱从门槛子下面塞进来吧。”寡妇老大嫂家的门槛年深日久,早已经变形,中间还有一块朽掉了,倒八辈很容易就把手伸进去,把钱放在了门槛里面。放进钱之后,倒八辈站在门外说:“我把钱从门槛子下面塞进去了。”寡妇老大嫂在屋里说:“我已经接着了。”   头两三年里,寡妇老大嫂从来不让倒八辈进门,钱都是从门槛下面塞进去的。两三年之后,倒八辈再去送钱,寡妇老大嫂开了门,让倒八辈进屋了。但倒八辈进了屋,两个人却没有话说,倒八辈在屋子里站一站,或者坐一下,一分钟半分钟的样子。倒八辈说:“那我走了。”就离开了寡妇老大嫂的屋子。
  两个人第一次坐下来说话,是寡妇老大嫂先开口的。有一年快过年了,寡妇老大嫂让倒八辈坐在马扎上,对倒八辈说:“以前二十块钱能吃半个月,现在啥东西都贵了,二十块钱只能吃三天。”倒八辈一听这话,笑着问:“哈哈哈,那现在多少钱能吃半个月?”寡妇老大嫂说:“你自己不会算算吗?现在一百块钱能吃半个月。”倒八辈还是笑着说:“哈哈哈,那我从下个月开始给一百。”
  倒八辈给寡妇老大嫂送钱,一开始是送二十,后来是送一百,这么一送就送了十来年。这中间,倒八辈的爹娘都到阴间里歇息了,剩下倒八辈一个人。因为倒八辈挣的钱都一点一点地送到了寡妇老大嫂手里,所以他直到三十七八岁也没有娶上媳妇。
  这一年又出了事。倒八辈在厨屋做饭,炒菜的时候把油锅烧着了。以前倒八辈从没有做过饭,都是他娘做给他吃,他娘不在之后,他爹做给他吃。后来他爹也不在了,剩下他一个人,他只好自己做饭。倒八辈每次做饭都是手忙脚乱的。这一次,他下意识地把着火的油锅扔了出去,油锅被扔在厨屋一角的柴垛上。先是柴垛着起了大火,接着是厨屋,然后是堂屋。等到街坊邻居赶来救火的时候,倒八辈的整个家已经烧成灰烬了。
  倒八辈没了家,也没有盖新房子的钱,只好暂时搬到牛屋里去住。那间牛屋以前归生产队所有,后来取消了生产队,牛屋一直废弃在那里。倒八辈搬进去之后,他一个远房的堂叔去看过他一次。堂叔对倒八辈说:“你当心别把牛屋也给烧了,要是那样的话,你就没有地方去了。”倒八辈脆笑着说:“哈哈哈,那不会,那不会。”
  倒八辈到寡妇老大嫂家里去,奇怪的是这一次寡妇老大嫂像很多年前一样,又没有给倒八辈开门。倒八辈站在门外喊了一声。寡妇老大嫂在屋里说:“你是倒八辈?”倒八辈站在门外说:“是。”寡妇老大嫂在屋里说:“你把钱从门槛子下面塞进来吧。”倒八辈站在门外说:“我没有钱了,我今天来是想问一声,那个钱能不能宽限几天?”倒八辈没钱给寡妇老大嫂,还要到寡妇老大嫂门上来请求宽限几天,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
  屋里好久没有动静,后来寡妇老大嫂说:“倒八辈,你给我送钱送了多少年了?”倒八辈站在门外说:“快二十年了吧。”寡妇老大嫂在屋里说:“这些年一共给我送过多少钱?”倒八辈站在门外说:“我没有算过。”寡妇老大嫂在屋里说:“很多是吧?”倒八辈站在门外说:“是。”寡妇老大嫂在屋里说:“挣点血汗钱都送给别人,心疼不心疼?”倒八辈站在门外说:“不心疼。”寡妇老大嫂在屋里说:“说实话!”倒八辈就没有说话。
  屋里又好久没有动静,后来寡妇老大嫂说:“以后挣了钱不用送给外人了,拿回家,给自己的老婆,你愿意不愿意?”倒八辈站在门外说:“我没有老婆。”寡妇老大嫂在屋里说:“我是问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倒八辈又没有说话。寡妇老大嫂在屋里说:“你站在门外好好想想,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几天之后,四十岁的倒八辈和五十岁的寡妇老大嫂,两个人挨家挨户往街坊邻居家里送鸡蛋,不多不少,一家两个。这样的话,他们是在告诉康庄镇的人,他们结婚了。康庄镇的人接了鸡蛋,都哈哈笑,他们说:“早就该这样,早就该这样了。”倒八辈也哈哈笑,说:“我这一辈子都被她攥在手心里,哈哈哈,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以前这么多年,倒八辈和寡妇老大嫂从没有走在一起过,现在他们两个在街上走,康庄镇的人才发现,他们是两个瘸子,而且他们都是左腿瘸,这样无论他们谁在前谁在后,或者谁在左谁在右,整整齐齐的,一耸一耸的,怎么看他们都像是在跳双人舞。
  礭大空
  在新华字典中,“礭”是敲击的意思;在康庄镇,“礭”是吹牛、说谎和显摆的意思。康庄镇的人闲起来的时候,聚在一起吹吹牛B、扯扯谎话或者显摆显摆,叫“礭大空”。
  这个人从小喜欢“礭大空”,没有边儿没有沿儿,五把粗六把长的,好像只有靠“礭大空”才能过日子,而且靠“礭大空”成为了康庄镇的“名毛”。康庄镇的人懒省事,时间一长就把“礭大空”这个词送给了这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就叫“礭大空”。
  礭大空他娘第一次真正见识礭大空的本事,是在礭大空七岁那一年。七岁的礭大空上学了,他娘给他做了一件新棉袄。放学回家的路上,礭大空在万福河河边贪玩,棉袄脱掉放在一块石头上。一股疾风吹过来,把礭大空的新棉袄吹进了河水里。棉袄在河水里漂了二里地,礭大空也顺着河道追了二里地,但是后来,棉袄慢慢地沉入河底。回到家里,礭大空他娘问新棉袄哪去了。礭大空说:“放学的路上遇到了一条疯狗,那条疯狗追着我咬,我就把棉袄脱掉扔给疯狗了。”礭大空他娘有点着急地问:“疯狗呢?棉袄呢?”礭大空说:“那条疯狗咬住棉袄不松嘴,后来疯狗咬着棉袄跳进万福河里去了。”
  后来,礭大空他娘逢人就夸礭大空,脸上喜不自禁:“俺家孩羔子可精了,礭个大空都礭得跟戏一样。”
  礭大空初中毕业后就不再上学了,一天到晚在街上逛荡。他喜欢到闲人多的地方去“礭大空”,“礭”得满嘴白沫,一“礭”就是一大晌。那时候还有人民公社和生产大队,大家的主食是地瓜,就连地瓜也吃不饱,可是礭大空“礭”起“大空”来,常常想不起肚子饿。礭大空他娘煮熟了地瓜,跑到街上挺着肚子大声喊礭大空吃饭,礭大空嘿嘿笑两声,起身回家吃饭的时候还不忘说一句:“家里也没啥好吃的,我娘包了点羊肉水饺,嘿嘿。”
  礭大空喜欢赶集,只要逢集了,他就在集上逛一整天。其实集就在康庄镇街上,就在礭大空的家门口,礭大空要到集上去,是用不着“赶”的,他出了家门就是集。但逢集这一天,礭大空还是要做一些准备工作,其中之一就是头天晚上到他的同学张三家里去,把张三的一辆八成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借出来。张三家住小张庄,离康庄镇三里路,礭大空头天晚上去,摸黑把凤凰牌自行车骑回家。到家之后,礭大空点上煤油灯,用一盒无色鞋油把自行车擦得锃明瓦亮。礭大空擦自行车,一直会擦到凌晨。   第二天逢集,礭大空骑了这辆凤凰牌自行车到集上去。礭大空他娘反对礭大空逢集必赶:“你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赶啥集呢?”礭大空摇摇手说:“我赶集又不是要买东西,没钱怕啥?我逛逛。”
  集上人多,骑不动自行车,礭大空就下来推着车子。遇见认识的人,礭大空露出略带惊讶的表情,“兄弟,赶集?”对方说:“哥,你也赶集?”这时候礭大空用右手攥着车把,左手摸向上衣口袋的方向,很硬气地说:“兄弟,你用钱不?”礭大空只要遇见认识的人,一律做左手摸上衣口袋的动作,问人家用钱不。有一半的人笑一笑,摇摇头或者摆摆手;另一半的人条件反射般地也去摸上衣口袋,也很硬气地说:“哥,我有,我有!”其实说这话的人身上也没有钱,他们只是为了面子,这么回一句礭大空罢了。
  过了几年,人民公社和生产大队取消了,康庄镇的人都可以做点小生意。礭大空做的生意是卖鱼。礭大空卖的鱼是自己从万福河捕捞来的。那个时候礭大空也能买得起自行车了,他买了一辆大金鹿自行车。平时,礭大空把鱼网和鱼筐绑在自行车后座上,沿着万福河捞鱼,逢集的时候,再把捞来的鱼卖掉。
  后来,礭大空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老大女孩,老二男孩。两个孩子长得很快,个头窜得很高,他们一长高,就把礭大空顶老了。四十岁的礭大空头发花白了,腰也弓了。
  两个孩子都上中学,是礭大空最难的时候。礭大空捞鱼,挣不了几个钱,可是孩子们花销大,入不敷出。像礭大空这样的人,平时见了熟人都是他拍着胸脯问人家“用钱不”,他没钱的时候拉不下脸来问别人借钱,就只能一个人硬撑。礭大空常常望着万福河的水面,一个人哭。哭一阵子停下来,他还会在心里念叨:“来几条大鱼,大的。”礭大空念叨这句话的时候,会突然间眼里放光,好像大鱼群呼啸而来。
  从四十岁到五十多岁,十多年的时间里,礭大空坐在万福河边哭,哭完了念叨,这似乎成了一个仪式。只要沿河捞鱼,礭大空就会这么做。
  礭大空的鱼摊上卖的全是小鱼,最大的也不过三两重,这倒不是礭大空没本事捞到大鱼,而是万福河里根本没有大鱼。万福河是一条小河,还常常断流,长不出大鱼来。而买鱼的人在礭大空的鱼摊上买不到大鱼,不是因为礭大空的鱼摊上没有大鱼,都是因为“去晚了”。礭大空对买鱼的人说:“真是不巧,你今天来晚了,大鱼全卖掉了。”
  有一天,礭大空遇到了一个犟脾气的人来买鱼,想买一条大鱼。礭大空告诉人家说来晚了,大鱼全都卖掉了。买鱼的人故意问:“你摊子上最大的鱼有多大?”“多大?你可没见过,”礭大空瞪着眼说,“差不多每条都有七八斤。”买鱼的人故意说:“那你下个集给我留一条七八斤重的吧。”礭大空说:“好吧。”
  下一次逢集,买鱼的人故意当真,他在礭大空出摊前就站在礭大空的摊位旁边,等着礭大空出来。等礭大空出来了,买鱼的人笑笑说:“我来拿鱼。”礭大空故意装迷糊:“拿啥鱼?” 买鱼的人还在笑:“你给我留的那条七八斤重的鱼啊。”礭大空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拍大腿说:“你看看,你看看,又不巧。今天天还不亮,就有人敲我家门,把大鱼全都买走了。”
  这一年,礭大空生了糖尿病,人瘦了一大圈,走路有些晃晃悠悠的,好像一股风就会把他吹倒。礭大空生了病,却不到医院去看病,他认为到医院里去是白砸钱,有那个钱还不如吃点喝点划算。
  礭大空越来越瘦了,走路也变得很轻,像一只老猫。有人在街上看到礭大空,关心一下他的病情,礭大空总是用拳头砸胸脯,“我这体格,没事,再活二十年没问题。”礭大空把胸脯砸得很响,好像是锤子敲打木柴。
  礭大空拉不动鱼网了,他甚至连大金鹿自行车也骑不动。平时,天气晴好的时候,礭大空会来到街上,蹲在墙根晒太阳,一晒就是大半天,晒得舒坦了,他还会小睡一会儿。但如果醒着,遇到熟人,礭大空还是和年轻的时候一个脾气,他会突然来了精神,一只手伸向上衣口袋的方向,很硬气地问人家:“兄弟,你用钱不?”
  康庄镇的人传言,说礭大空现在人老了,病了,光剩下嘴硬了,他变成了一个“老瘪一”。“老瘪一”是康庄人对“守财奴”的叫法。他们说,礭大空的儿子二条子给礭大空挣了那么多钱,礭大空生了病却舍不得到医院去看病,自己硬撑着,不是“老瘪一”是什么?人死了,钱又带不到棺材里。
  礭大空的儿子二条子四年前去了深圳,中间从没有回来过。礭大空说,二条子是在深圳的一家电子厂工作,工资很高,一个月能挣五六千甚至七八千,有时候会是一万多。“你们知道电子是啥?”礭大空常常对人说,“你们用的手机、电视、电脑,那都叫电子。二条子就是造手机的。”有人问礭大空:“怎么总也不见二条子回来,过年也不回来?”礭大空说:“他太忙了,厂里重用他,离了他好几台机器都转不了。”礭大空眯了眯眼,又说,“回来干啥?过年加个班,一天都有好几百。”
  这天,康庄镇有人摆喜宴流水席,整个街筒子摆了一百多桌。热热闹闹地到了下午,支书喝醉了。突然间,支书拉住身边一个人的胳膊,问他:“你知道吗?礭大空家的那个……那个二条子,为啥四年都没有回过家?”那人说:“我不知道。”支书打了一个酒嗝说:“二条子,四年前就没有了。”那人问:“啥叫没有了?”支书瞪了瞪眼说:“没有了……四年前二条子就被卷进一台机器里了。”那人也瞪了眼:“这不是真的!”支书争辩说:“怎么不是……不是真的?我和礭大空两个人去处理的……这个事,人家赔了三万块钱。”“二条子根本就……就不造手机,他在那个……那个建筑工地。”
  支书的话像一股烟一样飘到另一张饭桌上,然后又飘到第三张饭桌上。十分钟之后,一百多张饭桌边的人都知道了礭大空家里的这件事。整条街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都用目光去寻找礭大空。他们看见礭大空并没有上流水席,他还在墙根处晒太阳。他们就这么安静地看着礭大空。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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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21世纪的我们,是幸福、快乐的,同时也是时时可能面对危险的。随着我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许多好处,然而这些好处并非纯然的,而是有代价的。随着年龄一天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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