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胡适并没有灌输任何思想,也没反对任何信仰。他只是本着自己一贯的怀疑精神,告诫年轻的学生
看到这个题目时,有些吃惊。这是一个反题,本句为南宋吕祖谦的“理未易明,善未易察”。这句话是我当初读胡适时读到的,很熟稔了。无意中看到郭沫若以反题标榜,不免暗惊,他是要反宋代那个吕祖谦吗?文章读过,原来,他不是反吕祖谦,而是反引用吕祖谦的胡适。
1946年10月10日,北京大学举行新生开学典礼。作为校长的胡适致词。他告诫新生,“不以他人的思想为思想,他人的信仰为信仰”,争取努力做到“独立的研究、独立的思想”。最后,胡适以吕祖谦的上述八字作结,“勉励诸生”。这个讲话连续三天登载在11月初的《浙江日报》上。1947年春,郭沫若以“理甚易明 善甚易察”为一篇文章中的小题,在《文汇报》上反驳胡适。
也是在无意中发现,这种反驳居然隔代赓续。直到1955年,鲁迅私淑弟子唐弢亦标题以“理未易明,善未易察”,抓住胡适不放。这是他所补充的胡适讲演的历史背景:“一九四七年,当马歇尔的‘调停’失败,蒋介石疯狂地进攻解放区,由于这种违反民意的行动和日益腐化的统治,反动政权摇摇欲坠,中国人民对共产党的政治主张,愈来愈拥护,对革命形势发展的认识,愈来愈清楚。这时,胡适却捧出他的不可知论的法宝,引用了明朝吕祖谦的‘理未易明,善未易察’,补充了自己的主张,大肆宣传;以达到他的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目的。”
这一段征引,可以使我们再度领略我们当不陌生的语言和文风,奇怪的是,如果不是诛心,唐弢何以知道胡适讲演的目的。然而,就是这一节讨伐,也有三处可以更正:一是胡适的讲演是1946年,并非1947年;二是吕祖谦乃宋代人氏而非明代;三是胡适征引的吕氏八字在哲学上不属于“不可知论”,因为“未易明”并不等于“不可明”。
郭、唐二位的驳诘,简单、粗暴而又意识形态。返观胡适讲演,秉持价值中性,他并没有灌输任何思想,也没反对任何信仰。他只是本着自己一贯的怀疑精神,告诫年轻的学生对任何思想和信仰都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思考。这本是北大的学风,也是师长对自己门生应有的交代。可是,那些以攻伐为务的知识左翼,总以为自己真理在手、正义在胸,一切不同于自己的看法和观点,都可以责为罪状,加以攻击。这是唐弢原话:“就像胡适引用‘理未易明,善未易察’作为自己的理论根据一样;它的反动的程度,甚至于成为直接的武器来阻挡革命。”好在历史才能检验文字,几十年过去,把胡、郭、唐三人的篇什摆在一起,可以看到,胡适的讲演依然不失其意义,郭、唐文章,过眼云烟而已。
郭沫若是这样阐释他的观点:“人民是主人,……合乎人民本位的便是善,便是进步,事虽小亦必为之。反乎人民本位的便是恶,便是反动,力虽大亦必拒之。”这难道不是很容易明白的事理吗?所以“理甚易明,善甚易察”。郭氏的话没错,但问题恰恰没有这么简单。人民是谁,它完全可以根据权力的意志和政治需要不断变动。这样的例子不少,今天还是人民,明天倏然就是敌人了。而况这位曾经高呼“斯大林万岁”的诗人,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斯大林杀人时,往往是以“人民”的名义。
可以看看郭沫若本人当时是如何“理甚易明”的。1946年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发表,不久《大公报》登载了该报主笔王芸生的文章《我对中国历史的一种看法》,直言批评毛泽东由这首词所显示的帝王思想。放在当时,这至少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也是一个可以公开讨论的问题。然而,在“理甚易明”的郭沫若那里,“毛泽东是不是在提倡‘复古’,鼓励‘帝王思想’,这些问题要拿出来讨论都觉得有点无聊”;而且不仅是无聊,“善甚易察”因而“不善也易察”的郭沫若,更察出了王芸生的不善之心——是在“历史批评的外表之下执行他的某种政治任务”。于是,郭沫若展开了凌厉的攻势:王芸生“要‘斥复古’,也就是斥毛泽东的复古,‘破迷信’,是破毛泽东的迷信,‘反帝王思想’,是反毛泽东的帝王思想。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打倒毛泽东自然也就是打倒了共产党。打倒共产党自然也就护卫了和共产党对立的党系。这偷天换日的本领是多可爱!”
这是说王芸生吗?怎么看都像是说他自己。他自己比谁都“护卫”不妨,居然倒打一耙。其实“不党不私”的《大公报》,对国共两党俱无所护卫而又都有所批评,比较之下,它批国民党显然更严厉。连这一点事实都看不出来,还高调什么“理甚易明”,真让人发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