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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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在荏苒的时光里,公园的月季花开了,一只又一只蝴蝶不断出现和消失在赏花人的眼睛里。
  他们的母亲,和蝴蝶一起徜徉在花丛里。那天是工作日,与热闹的花相比,公园里的人很少。他们的母亲看着四周无人了,突然弯下腰去。第一棵月季花太过结实,断了。她立刻转移了目标,第二棵生在水洼中,她很完整地拔出了那棵月季花,她接着又拔出了三棵,竟然都成功了。她面无表情,用塑料袋把月季花的根部缠好,大摇大摆地走到公园对面,那里有她的一个小摊,上面摆放着饮料瓜子。
  她把月季花放在摊位前,摊位前摆着一个纸牌子——每棵二十元。
  晚上的时候,她加了菜,是田水最爱吃的猪蹄子。她将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花白头发微晃着说,今天卖了四棵月季。说完就沉默了。田水也沉默了,沉默着吃了很多东西,唯独没有啃猪蹄。
  田水告诉我这件事情的时候,紧皱着眉头。他的面部虽然阴郁,但器官间精雕细琢的搭配,能让人想到他有一个同样英俊的父亲。是的,这一点我可以证明,他的父亲曾是我的小学老师,我那时还不知道英俊为何物,多年后记忆浮现,还是能判断出,田老师的英俊跨越时间在田水身上留了下来。他那时一再要求我们要按时准点到学校,他自己能坚持得很好,对一个容易分心的孩子来说,这是需要全身心投入才能做到的事情。然而有一天,我按时准点地来到学校,田老师却没有来,我们空了半节课后来了新老师,然后又换了一位新老师。当时我们不知道换老师的原因,也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原因。多年后才知道,这在当时是一个很轰动的事情。田老师有了情人,在自己家偷情的时候被妻子发现,羞愧难当服毒自杀了。而他的妻子,竟然把他的遗体一刀刀剁成了好多块,据说一屋子都是鲜血和残体。学校和家里刻意地对我们隐瞒了真相,毕竟那时候还小嘛。不成熟的人生是需要保护的,被保护也是一种幸福,虽然这种幸福是活在虚假里。
  因为真正的生活,毕竟是血淋淋的现实。
  几年前我想买房子,在中介那里看到一套独家小院,产权明晰,两证俱全,价钱极低,低到了只有市场价的四分之一。我动了心,跟着中介去看房,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又见到了田水。他给我们引路,一路上不停地说房子结实宽敞,要不是他们家都不去住,说什么也舍不得卖。问及他的家庭情况,他说,他还有个哥哥叫田山,这房子卖了以后,他们兄弟是要平分的。我说,挺好啊,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吧。没有别的人和你争这个房子吧?我买了以后可不想跟别人纠缠什么。他说,不会的,他母亲也从来不到这边来。我说,你父亲呢?他说,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他是明星小学的老师,明星小学你知道吗?是这个城市的重点小学,里面的老师都是好老师。
  我的记忆在那会儿神奇地苏醒了。我问他,田老师是不是就在屋子里去世的。他说,是的。我说,我什么都知道了,田老师还是我的老师,你比我大,我就叫你师兄吧。他的脸就红了,眼圈也红了。我没有买他的房子,他仍坚持要请我吃饭,说这么多年,没有人跟他提起过父亲,大家都在躲着那个名字。那天我一提起来,就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内心最脆弱的地方。他想他,他在很多个夜里都哭过他。可是只能在夜里哭,白天的时候,他也装作忘记了他。
  “你知道的,我并不缺钱,我老婆的服装店生意很好,我自己就在园林管理这里上班。她这次拔了四棵月季毁坏了一棵,同事指着监控喊我看,你叫我怎么办?我只能喊了个朋友去把月季买回来再栽上。”从我们认识,他的眉头好像一直在皱着,以至于年纪不大,眉间就有了深深的纹路。
  田水和我都喜欢游泳。我们的城市看着很大,我总觉得一个地方显得大的原因是茫然人群中的孤寂,若从不经意的相遇来说,它又着实太小了。我和田水从买房子那天认识以后,又在游泳馆里遇到过几次,大家越谈越投机,竟然互相觉得是朋友了。他跟我聊过几次他的母亲,却总是称“她”,而不是称她为“我妈”,这让我觉得,他在心里是不能接受她的。
  有一次我对他说:“毕竟是你的妈,你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做错了什么,也得替她担着。”
  他不说话。但是很长时间没有联系我,直到我主动联系他。
  我曾经好几次特意经过那个摊位买东西。老太太不像别的生意人那样对顾客的目光有高度的敏感,对顾客有说不完的话,她几乎不说话,脸上也没有笑容,就站在自己的摊位前,像个木头人。
  田水说,她冬天蓝棉袄夏天灰短袖,春秋两季蓝大褂,知道的人知道她是有新衣服不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家开着服装店,不给她一件新衣服穿。她吃饭从不坐到桌子前,自己蹲在角落里隨便吃一口,不吃菜只吃馒头喝粥,把自己的位置弄得像家里的老丫鬟一样。田水说得直摇头叹气。
  他们的母亲只跟着田水生活,从不去田山那边。我在公园里玩的时候见过田山。他那天不知道来公园里干什么,一个人边走边看却又不像游玩。田水看见了他,很亲热地跟他打了招呼,他也很亲热地应了几句,然后匆匆走了。田水告诉我这是他的哥哥,我看到他走到门口,从他们的母亲身边走过,谁也没有看谁,就那样像路人般路过了。那天我是领着母亲来公园里玩的,我们经常来这个公园,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可是和母亲一起在公园里走走,随便说些没边没影的事情,她就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亲情需要更多的陪伴,这是所有母子都乐此不疲的事情。
  田水很爱自己的老婆,说她当初是顶着很大的压力嫁给他的。毕竟他那样的家庭谁都不愿意跟他们的母亲做亲家。他要对自己老婆好,不让她觉得自己嫁错了觉得委屈。田水为了证明自己对老婆一心一意,他的朋友里没有一个异性。连跟自己家服装店的女店员,一个每次见他都亲热地喊“田水哥你来了”的小姑娘,都不多说一句话。
  田老师出事的时候,田山二十三岁,领着交往了一段时间的女朋友回来吃饭。他一路上吹嘘,他的母亲慈爱善良烧得一手好菜,尤其烧茄子简直是御厨重生也做不出这个味道。他的女朋友是个长得很精致的人,一路上甜甜地笑着。田山先进的屋子,看到屋子里的惨状,竟然哭都没哭一声就非常利索地报了警,直到警察带走了他的母亲,他也没有哭一声。他没有让女朋友进屋子,说家里出事了,让她先走了。很多人事后提起田山的冷静,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女朋友在那天之后病了一场,病中拒绝见田山,病好后再也不见他了。田山后来再也没有交到女朋友,快到四十岁的时候,才娶下老婆,是一个死了男人的胖女人,有两个儿子,大的已经在外地读大学了,小的还在上小学。胖女人经常打他,田山的脸上经常带着伤痕。但是田水说不管怎么样,哥哥总算成了家。一个人的身体和灵魂总要有所寄托,最好的地方,就是家,不管是什么样的家。   他说这些的时候,言语间很开心。仿佛不能成家的哥哥,是他一直放心不下的事情。田山在一家商场当保安,听说工资发下来,都要全部上交,然后平时自己的日用,要另外想办法。
  我想,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快乐,只要他们自己愿意,生活就这么持续下去吧。所以田山忽然来找我的时候,我很吃惊。他说,王律师,我是田水的哥哥田山。
  田山说他准备离婚了,想从孩他妈那里拿回自己这些年的工资。是的,他是这么称呼的——孩他妈。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这些年有多少共同财产?”
  “有五年了,不知道有多少钱,我每个月挣的钱都给她了,我想拿回来一部分。”
  “我说的结婚时间是领结婚证的时间。”
  “没有领结婚证。”
  “那你把钱给她有什么证据吗?”
  他不说话了,显然意识到了尴尬。他在我那里又咨询了一些问题就走了。他刚走,我就急忙给田水打电话,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没事的,田山跟别的女人好上了,是他们商场一个经理家的保姆,农村来的,听说家里只有地没有人了。这个女的还不错,还到公园这边来看过她(这个“她”当然是指他们的母亲)。
  不用想也该猜得到,他们兄弟这些年的大小事情,都不会征询他们母亲的意见。她虽然跟田水一起生活,在田水家,也只是吃饭睡觉。难得会有人来听一下她的意见,虽然田水的语气中仍然有很多不屑,或者他在不屑那个小三,或者在不屑小三竟然想要争取他们的母亲。
  他们的母亲被抓起来以后,警察在家里找到了田老师的遗书,写满了一张稿纸,字迹工整表达清楚,连标点符号都没有错一个。很难想象这么用心去写一封遗书的人,那一刻是怎样视死如归的心情。司法鉴定确实是田老师的亲笔信。他说自己有爱情却不能追求,活着只是活着,终究是什么也没有。他空荡荡地在这个世界上,他爱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一天天长大,到最后仍然会是空荡荡的自己。他不想承受这种孤独,就想先离去。
  这张纸让他们的母亲免担了杀人的罪责,只按故意毁坏遗体罪判了三年。三年的牢狱,田山带着田水去看过她两次,每次都是让田水进去,田山在外面等着。我想,田山母子这么多年互相不说一句话,小三寻找的支援怕是没根的浮萍。
  “你妈同意你哥哥再找一个?”
  田水说,她竟然同意了,非常认真地表态了,说她支持他们。
  “你同意吗?”
  田水说,只要她对他好就行,但我怕她骗他。
  我说,能骗什么,感情还是钱?你大哥身无分文,感情上一片荒漠。会不会是真爱啊?
  田水说,真爱?那倒是个稀罕物。
  我说,你跟你老婆不是真爱吗?怎么会是稀罕物呢?
  他说,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感觉是,有时候又感觉不是。
  所有的人从生活中都有得到,有人的知道了,有的人装作不知道。虽然我跟田水是朋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说得模糊,我又何必非要问清楚,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
  田水和他母亲天天都要去的公园,离我们家也就两站路,我们也经常去那里。只不过他们是生存,我们是生活,他们是为了更好地生存,对于我们来说,去公园就意味着有时间可以闲,有心情可以闲,可以更好地生活。边工作边休闲,是多少人辛苦努力而无法实现的生活。那天,我特意约了一个客户在公园里见面,他有个非让我接的案子,我倒觉得他应该看开些,没必要打官司,退一步便可以海阔天空。
  我在公园门口等他,希望他能在惬意的春风中,心胸也变得宽广一些。田水的母亲站在对面,摊位上没有再摆放月季,脸上仍然毫无表情。我的客户还没有到,一个胖女人身子颠簸着朝这边跑来,像一只伸长了脖子狂奔向目标的鹅。她扑到目标后,毫不犹豫,伸手就打。
  她的目标就是田水的母亲,公园对面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那个老人瞬间爆发了力量,狮子一样扑了过去,将胖女人压在了地上。胖女人挣扎着将老人掀翻在地上,要打人的手还是被老人紧紧攥住了。她骂起来,你这个老不死的,你竟然鼓励你儿子找小三,大家都看看,这个老不死的支持她儿子找小三。
  我开始想打电话给田水,要是你遇到了这种情况,你估计也会毫不犹豫地想把她的儿子喊来。这是最直接也最简单的办法。可是他来了,只能在嫂子和母親间选一个站队。他的站队,会把家庭矛盾推向一个更深的层次。他动手打胖女人是犯法,不打胖女人是失了做儿子的责任,于他怎么样都是不好。
  我不再犹豫,直接拨打了110,说有一个年轻人可能是因为家务事在公园门口殴打老人。警察到的时候,田水的母亲体力已经不支了,胖女人已经砸了摊位,耳光已经扇到她的脸上。她的表情仍然是木头一样,没有愤怒没有泪水,没有哀求和商量。
  几天后我告诉田水,是我报的警,请他原谅我没有通知他。他说,那天我不在公园,你打了电话,我也没有警察快。我问,后来怎么样了?他说,田山跑了,直接跟那个保姆跑了,不知道是不是跟她回了农村。
  我说你大嫂怎么样了?他说她啊,这会儿只是哭,知道后悔了,知道珍惜了,可是晚了。不过她也不吃亏,我大哥净人跑的,什么都没带走,也什么都带不走了。
  我以为随着一个新的开始,这件事情就结束了。没想到几天后,田水家也开始闹了起来。还是因为他们的母亲,这次竟然拿出藏了很多年的私房钱,给大儿子在外面租了房子,事情做得十分隐蔽,连田水两口子也被蒙在鼓里。
  田水老婆说,你看你妈,竟然把我们当外人。
  田水说,总不能让他们两个一直像仇人。
  田水老婆说,你看你妈竟然藏着钱。
  田水说,老年人都爱攒钱舍不得花。
  他们两口子就为这事争来吵去了好几天,后来烦了,不再提这事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家忽然来了一笔横财。这笔横财也曾在我的手边晃悠过,终究我没有财运,没能抓住。就是他们家的老房子,几年前我不到三十万就能买下的房子,遇上了拆迁,直接补偿了二百六十万。这是田水将近五十年的工资了。想想我买的那套房子,还正省吃俭用地还着房贷,田水请我吃饭的时候,特意做了对比,我只能无奈地说,没办法啊,没有财运。   田水也说,那房子地势低,屋子潮,出路又不好,买房子都想着住,谁还想着等拆迁赔钱啊。还好没有卖掉,人这辈子,很多事情真的是无法预测的,多少个偶然才能成就一个必然啊。
  他那段时间一天天神采飞扬的,额间的皱纹都不见了。
  我以为他的母亲也不需要再在公园门口摆摊了,可是有一天从公园门口路过的时候,发现她还在那里,木头一样老样子站在那里。也许是每个人的生活习惯吧,习惯了这样,有再多钱还是会这样的,这种事例我们听说过很多。
  我想对田水说,他应该主动跟老人提出,让她休息一下,他们家真的不需要她再出来摆摊了。
  还没有等我遇到合适的机会劝田水,他就来找我咨询问题了。来的时候使劲地缩着脖子,反倒引起我的好奇,踮起脚尖去看,发现那里有好几道还在渗着血的抓痕。
  怎么了?接受爱老婆教育了?
  他长叹一口气,端起我桌子上的一杯水就喝。喝光了后我又给他接了一杯,他又长叹了一口气,又喝光了。
  怎么了?你们没打过架啊。
  因为那笔钱,我来找你问问,她能不能一分也不给我?
  房产证上是谁的名字?
  我爸的。
  你妈和他的夫妻关系有解除的法律依据吗?
  她把他剁得那么碎——她那么恨他——
  可是他们是夫妻,法律上真正的夫妻,你们都是房子的第一顺序继承人,这笔钱该有你的一份。
  她已经宣布那二百六十万全部给我大哥,以后由我大哥养老,不用我管。田水说的时候,眼睛里有眼泪开始打转了。我能理解他的痛苦,不仅是钱的痛苦,还有被抛弃的痛苦。
  这算什么啊,你不是她儿子?
  我以为是,看来真的不是,要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干吧,我老婆和我一起去要,没要过来,回家就把我打成了这样,还说要跟我离婚。
  理由呢,你母亲这么做,总要有个理由吧。
  是的,她有理由,她说我們什么都不缺,田山都这么大了,什么也没有,这笔钱要给他买房子、娶老婆、买车。
  看来你妈的心里面,还是有田山这个儿子的,那他们这么多年都不说话,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不知道,她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起过田山、我父亲和那件事情,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过。看来我不是她的儿子,我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我要真是捡来的多好,我跟他们就没有关系了,可是我活了这么久了,我真实地知道,我是她亲生的。
  我看着田水脸上纵横的泪水,自己倒了一杯水喝,然后又给他倒了一杯水。屋子里静静的,只有两个人的饮水声。直到我有预约的客户要来了,田水才站起身说:“她不给我,我还得跟他打官司,老王,你说我要不要和她打官司?”
  一家人坐一起,再商量一下吧。我只能这么跟他说。心里也是很替他不平。
  他走出了门口,又走了回来,说:“我要和她打官司,拿回我该得的。”
  我和客户谈完,再看田水已经走了。他后来再没有提过要打官司。
  田水的老婆当然不依,不仅和他打闹,到最后直接要离婚,态度很坚决,田水求救到我这里,我只好去劝。没办法,谁让我职业如此,朋友们都爱把事情往我这里推。
  田水的老婆平时见了我很亲热的,那天却对我拉着脸,恨恨地说田水就是个杂种,有人生没人养没人要,她跟着他这么多年,替他生孩子养老人,到头来养的是狼不是娘,吃好喝好了,拿着钱给别人了。
  嫂子,谁叫你这么能干呢,不能说因为你是女人就是你跟着田水,这些年应该是田水跟着你了,你的收入比他高,能力比他强,他什么事情也都听你的,一直在我跟前夸你呢。再说,田山现在也真是一无所有,做母亲的,总是会想着照顾一下可怜的,她是希望大家过得都好。要是你们和田山的情况互换一下,我想她也会顾着你们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田水耷拉着脑袋,我能感觉到他对我这番话里对他的贬低很不满。
  我可不就是跟着他吗?生的孩子随他的姓,户口本上户主也是他,凭什么我做了这么多,到头来什么都是他的——
  眼看我的话又要引发新的矛盾,田水的丈母娘在一旁插了话,她说王律师的话是对的,女人就是女人,你再强势也还是女人,田水这孩子不错,这事不能怪他,要是离了婚,也只有别人高兴,苦的是你们俩和孩子,我决定了,这婚不能离,钱也不要了,咱家确实也不缺那几十万。但是田水,你以后不能跟你妈再有任何来往,死了都不能去。
  他们的这个母亲,说话很有母亲的威严,斩钉截铁不容任何人辩驳,田水两口子都熄了火。后来听别人说,田水的女人是个傻女人,二百六十万一分不给她,她竟然说她不喜欢打官司,说那么多人为这事争得头破血流,亲情都不要了,可是钱能有亲情重要吗?
  只是在公园门口,田水的母亲把摊位撤了。刚开始从那里走过的时候,我觉得空荡荡的像是少了点什么,不过很快就习惯了。是啊,她只是他们的母亲,与我们每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与人总是不一样的,我们都在自己母亲满满无私的爱里长大,这就足够了,这就幸福了。若能想到这种想法是自私的,我们就又会自圆其说,所有的爱都是自私的。
  他们的母亲将自私的母爱给了田山,不得不远离田水。我以为她是跟田山生活在一起了,说不定脸上还有了喜怒哀乐的表情,毕竟那么大年纪了,多年前的事情应该已经淡忘了,她选择了帮助田山,不就是愿意遗忘过去的表现吗?
  田水说,她没有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我问为什么,田山不管她吗?他说,不是,没有为什么,她就是想自己一个人过。然后他又说,她也没有要和他们一起生活的理由啊,她就是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感觉她是自己一个人在生活。
  我说,你们真的不打算管她了吗?田水说,真的,我感觉我们就是生物学上的母子,只是有血缘关系,没有一点感情。我说不就是为了钱吗?还扯到生物学。田水说,是的,钱不能代表什么,至少能代表她心里没有我。生物学上的母子,也是从别处听说的,现在流行这个。   我顿时感觉自己好落伍。
  这便是时代了,时代是个大队伍,队伍里总有人在前,有人在后。作为田水,能这么看得开“儿子”的概念,应该是走在队伍前面了。不过他们的母亲一个人生活,田山每个月都要给他一千五百元的生活费,也够她花了。一千五百元这个数字,大概是田山根据本地居民生活最低水平估算出来的吧,毕竟什么事情都要有个标准的。可是父母的爱呢,有标准吗?他们,我们,该怎么回答?
  时间过了大概半年多,又是春风起的时候,我在公园的北门又看见了他们的母亲。还是那样的摊位,还是那些东西,只是从公园的南门挪到了北门。她的头发还是花白,衣服还是那几件,脸上还是没有表情。摊位前偶尔还是会有些月季花,纸牌子上写着——每棵二十元,那些花很快就会被人买走。
  田水说田山不管她了,钱给了半年,就嫌多,不给了。我说过分了吧,赡养费他应该给的,要不要我帮你起诉他。他说不用管,反正她也饿不着。
  后来,田山新娶的老婆和前夫有纠纷,就来找我咨询。我回答完他的问题后,淡淡地问:“你妈现在还是一个人啊,没有人管?”
  田山说,她不愿意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给她钱她也不要。
  是真的?
  是真的。她说住在我们家,总是做噩梦,她说花我的钱,她也做噩梦。
  田山仍然也是一口一个“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习惯性的笑容。
  他們的母亲就这样和他们都分开了,和他们说话最多的时候,大概就是昨天了。
  昨天和往常的冬日一样,阳光懒懒的,人们得靠厚衣服和暖气。田水老婆怕有什么事情要公证,就把我喊了去。他们的母亲躺在医院的床上,静静地躺着,看见两个缓缓走过来的儿子,她的眼眶里就落下泪来,泪珠悬在脸上,像是经过时间的孕育,朽木上长出了蘑菇。她看着他们说,想跟他们的父亲葬在一起,虽然她对不起他们,求他们一定要这样做。她还要他们把一直戴在手上的戒指留给她,因为她要带到那边去,戒指是他们父亲用了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的,她很喜欢,她要带过去让他看看,多苦多难的日子里,她都还戴着它。别的就什么也不要了,人总是要死的,死了就可以和死去的人在一起了。他们两个都大了,她在他们身边是多余的,她要走了,她希望他们好好生活。
  她阖上眼的时候,两个儿子都表情平静。我和他们告别的时候,他们仍然表情平静。所以今天在送葬的时候,当我听到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声时,一度怀疑是假的。可是以我平时对他们的了解,他们兄弟俩都不是虚伪做戏的人。这会儿一个哭得浑身哆嗦,另一个还哭晕了一次。他们两个哭喊着:妈——妈呀——妈啊——我的亲妈啊——
  我以为自己只是尽朋友之谊来送葬的看客,但他们的悲伤让我也跟着流下了眼泪。
  墓园在郊外很远,他们一路上都没有止住哭声。在冬日的枯草里,他们父亲的墓在一大片墓中沉睡着,他们的哭声打破了这片墓地的安静。墓顶打开后,露出了他们父亲的骨灰盒,右边的位置空着,等着他们的母亲。如果让他们的父亲选择,不知道会不会选择那个他婚后喜欢上的人睡在旁边?
  他们的哭声在见到他们父亲的骨灰盒后,戛然而止。旁边却有另一阵轻微的啜泣声,强忍着的微弱的啜泣声。是一个拄拐的老人,站在墓的不远处看着,浑浊的泪水在脸上纵横。
  人群里有人小声说:“是他吗?”“是他。”“腿被打断了?”“听说一直没结婚。”“也怪痴情。”
  葬礼结束后,田山先走过去和他握了手,田水紧跟在田山的后面和他握了手。然后大家就一起在太阳的斜照中将墓地留在身后。一大片色彩斑斓的蝴蝶不知从哪里飞来,随风在墓地上起舞,然后又随风而去。
  所有人谈论起这场葬礼的时候,都不会谈到这些蝴蝶,因为他们没有看见。
  责任编辑 杨睿姝
  作者简介
  王清海,曾用笔名鱼无,河南社旗人,男,1982年出生。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湖南文学》《都市》《山东文学》《延河》《天津文学》《作品》《北方作家》《中华文学》《今古传奇》《牡丹》《大观》《躬耕》《奔流》等杂志,获《今古传奇》2017年度小说一等奖、《延河》2018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河南省2019—2020期刊联盟短篇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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