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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99年至今,黄珂在家共招待了十余万人次。在见到他之前,他首先出现在诸多文人、艺术家的叙述中。在那些叙述中,他是个宽厚、散淡的人,却被口口相传,成为传奇。他被称作“黄爷”、“黄哥”、“黄总”、“黄老师”——在已故的诗人张枣看来,这些称呼都是表象。大家按响他家门铃的小按钮,其实是在内心里呼喊“节日”,而黄珂是这个节日的缔造者。
黄门宴
在传说中,如果你揿响传说中的望京新城某小区的606房间,基本不会被问询来者是谁。进门就是客。有夸张的一种说法是:有人谁也不认识,就进门、坐下、吃饭、聊天,大朵快颐之后,走掉。黄珂知道这种“传闻”是在强调他没有分辨心,对所有的客人一视同仁,但还是有必要强调,他置办的宴席还是家宴性质的,所以来的全是朋友或者朋友带来的朋友,并不向陌生人开放,“如果完全是陌生人,你并不能确定他会带来什么”。
说这些的时候,他正从小区的菜市场满载而归。家里新来的厨子小胖师傅,拉着小推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当天,他选购了精瘦猪肉、金昌鱼、新鲜小海虾和新鲜蔬菜若干。加上家中的牛肉、肥肠、腊肉等,他和厨子大体盘算出了晚上的菜单。
有人帮他算办家宴的经济账,包括之前的保姆小彭有对媒体透露,每月光是买菜就有两万元。他则笑而不答。“我是个糊涂的人,并没有细算过,过得去就好。”他有那么一种超然物外的气息,慈眉善目,满面红光,所以传说中的,导演关锦鹏见到黄珂后,曾想邀请他客串活佛并非像空穴来风。
对他来说,这是寻常的一天:上午他用来处理闲杂事务,午后,他到楼下小区的菜市场购置当晚所需的食材,下午他抽空去了趟798艺术区,因为有朋友在那边开画展。四点钟回到家,去厨房巡检了下饭菜进程后,就一直被不时响起的门铃打断。
进门的第一批客人是诗人兼美食家二毛和他的朋友们,他拎了一包腊肠,直接送到厨房,向厨子小胖一番叮嘱后,径直走到内屋,和黄珂谈事情。他们俩是 “天下盐”餐馆的合伙人,很多工作的事情就在饭前随意谈谈。
这是一个三百平方米左右的房子,布置简朴而考究。两张长的餐桌,平时被分割两处,客人满员时,它们就被拼装在一起,构成大约五米长的长餐桌,而里屋储物间和棋牌室的方桌在人多时,也会被临时“征用”。餐桌旁的橱柜里装满了各式酒水,客人可随手选取。
十几平方米的厨房非常狭小,同时出现俩人就有些周转不开。而在对角的储物室里,堆满了大米等杂粮。旁边是一个硕大的冰箱、两个冰柜,还有大小不一的四个泡菜坛子。作家虹影曾在望京住过六年,是黄珂楼上的邻居。那个时候,她隔三差五过来,要了汤底,回家自己做泡菜。
据新请的保姆阿姨讲,近期最壮观的一次流水宴,应该是11月11日光棍节那天。家里容纳了大约五六十名客人,因为空间局限,饭甚至是分批次吃的。
空气中是一种非常随意的氛围:主人在内屋谈事的时候,食客陆续进门,但并不急着打照面或者寒暄,而是各自奔向房间的某个角落,或者看电视、吃水果,或者在棋牌室聊天。水果不够了,就有人随意从桌面下翻出些新的来。这批客人中聚集了诗人、企业家、旅游协会从业人员、媒体人和出版人。
将近七点,家宴开始。并没有统一性的开始,所有人都随意举杯、举筷。当天所饮之酒,是产自浙江诸暨的15年的黄酒,这批酒是黄珂特意委托当地开酒厂的小兄弟生产发过来的,他为酒取名“黄中黄”。摆放的餐具里也能看到黄门宴的特色印记,所有的白色餐具上,都有“黄珂”两个大字,诗人二毛神秘地笑着说,这两个字是陕西作家贾平凹参加黄门宴后所题。
美食的训练
当天被交口称赞的主菜是一道变形的“黄氏牛肉”、一道川味的金昌鱼和清爽可口的“豌豆肥肠汤”。“黄氏牛肉”是望京黄门宴的第一名菜。这道菜的做法被这样传说:将牛腩用盐初恋,料酒码味,然后遂将激情,香料下油锅炒至金黄加汤,先用十八岁的猛火,后五十岁的欲火慢煨三小时,操作中,有爱的柔软,情的黏糯,恋的缠绵。
当天变形的黄氏牛肉,添加了白萝卜和胡萝卜,辣味十足。著名“吃货”、央视导演陈晓卿,曾这样形容黄家的牛肉火锅。“牛肉材料选得特别好,肥瘦带筋,而且炖的火候恰到好处。调料显然是从重庆直接捎过来的,麻得特别奔放,辣得却很绅士、很内敛。”
黄门宴上,你可以看到各种菜的创意变形。企业家刘晓莉参与饭局三四余年,从未撞上过重样的一席饭。诗人张枣最爱吃黄珂的炒猪肝,而且发现他每次的炒法都不一样,譬如,用鲜菇片炒,饰以点点辣的红尖椒,再适之以糖,些许的日本生抽和黄酒,免去姜末和蒜片的俗套,也免芡,炝于急火,端出来。
在黄珂看来,从一个人的饮食习惯可以看到一个人的性格。如果一个人禁忌比较多,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吃碗小面,葱姜蒜什么的都不放,这种人的个性往往孤僻,一个人的食谱越窄,个性就越窄。而他喜欢创造,喜欢定式之外的变化。
他把这种创造性的精神来源之一归结为童年时期母亲的影响。他出生于1955年,父母都出身自相对殷实的大家族。母亲是个很会做饭的人,她买一只鸡,就把一只鸡做成三种吃法,把鸡胸脯肉做成宫保鸡丁,用鸡架子鸡爪炖汤,鸡腿凉拌。这种玩花样置办吃食的习惯让他即便在食物非常单调的情况下,也玩出花样。譬如只能吃红薯的日子,一般都是煮红薯稀饭,他会有所变化地,要么把红薯切成块,把皮削了蒸,要么炒一下,有盐味儿。
小的时候,他在大杂院住,各家厨房都并在一起,哪家做什么菜,鼻子一闻就知道,加之邻居间非常和睦,经常是自己家做了什么好菜都盛点给所有邻居送去,对方家中做了什么也会这样。最初始的住满五湖四海的院子里,他对于陌生之美的学习训练了他对于美食的融入性。
同时,作为经历三年困难时期的一代人,曾经体验过的饥饿感让他们和食物建立了一种非常隐秘的感情。他难以忘记童年时期,对于美食的渴求。那个时候,他正在上幼儿园,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人发一杯子胡豆、豌豆,算一顿饭,晚上回家就只能吃红薯藤。如果母亲在屋里做点什么,随便捞起来,不加调料就很好吃。
黄门食客
这拔人酒过三巡之后,来自吉林的诗人兼出版人郭力家才携同伴而来,为的是和老友马松等人碰个面。饭桌上的话题开始发散起来。这边厢在谈美食家二毛的新书,那边厢从诗歌谈到专制,里边充斥着“毛泽东”、“马尔库塞”、“八十年代写给你的信”等各种词汇。黄门宴之所以把被誉为京城第一文化沙龙,由此可见一斑。它不仅仅是一帮食客在解馋,也在创造一种精神氛围。
有人试图探询黄珂的身世和经历,为他的这种“散财”行为找到解释。特别是他人生中遭遇那一场车祸被解释、被叙述为一个转折,并成为他由此看淡得失的一种解释——他对这些评论,也只是笑笑。他自己总结了流水席持续的三个原因:家里没有女主人,对客人没有分辨心,菜品各种创新。
因为没有女主人,所以宾客可以恣意,而不用顾及女主人脸色。他曾经有过一段婚姻,在和张枣的对话中,他曾借助童年的记忆去辨析自己对于家庭婚姻厌倦的由来。他是重庆人,父母都是相对殷实的大家族。他清晰记得在母亲家族附近有个完整的戏院,那些迷人的戏子、戏服、舞台、灯光、音乐让少年黄珂特别着迷,他甚至觉得,可能那种梦幻的艺术感让他对现实生活、家庭婚姻生活都比较厌倦。
这种厌烦任何空间的逼仄感的性格,也许可以从一个角度解释他坚持做流水宴的原因,他太想延展他的人生,所以就借助旁观别人来间接体验。他喜欢搞艺术的朋友,喜欢一切创造性的精神。在黄门食客中,可以看到崔健、高群书、张一白、野夫、余世存、牟森等人的名字。
在他看来,艺术是人的感官感受,音乐是听觉,绘画是视觉,舞蹈是肢体。烹饪包含了颜色、形状,但最直接的是味觉,它也是人的器官的一个审美过程,所以它尽管和其他艺术形式不同,却都是审美的结果。
在美食家二毛看来,饕餮美食是一种持久的娱乐,聚众欢宴则是一种“与众乐”的美好分享。黄珂觉得,黄门宴自己不过是添几副碗筷,和朋友们共进晚餐。尽管他的确给一些一到黄昏就发慌的诗人,譬如张枣,提供了庇护,但自己也从中旁观到各种世事人情,间接过上多重人生。
当然,那场车祸也着实影响到了他。上世纪80年代初,文学青年黄珂在被分到重庆医药站工作后主动脱离铁饭碗,在重庆办了一个小报纸,之后再得到国家医药局的青睐之后,搬迁到北京,成为国家医药管理局的机关报。之后因为管理太严格,他就退了出来,开始拍广告,做生意。
这中间,他在海南遭遇了一次车祸,当时,全车人除他外,全部遇难。很多媒体把他的吃喝玩乐的态度归结车祸带来的他对于无常的觉知,他承认有关,但同时也认为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观念并没有因此完全转折,在他下乡当知青的时候,他的住所就经常聚合了很多小伙伴,大家一起买菜做饭。90年代末期,因为公司业务主要交由别人搭理,他做起股东,有了很多闲散时光,于是开始置办黄门宴。
他天性就比较能容人,偶尔倦乏了,他也会在家宴中间径直退场,去里屋打个盹,外边的人就自行欢闹,散去。他对上门的客人毫无分辨心,一视同仁。有段时间,客人因为白吃饭菜,有些过意不去,建议他在门口放个箱子,大家随意投放些钱,执行没几天,他就觉得不妥当,撤了去。
有次黄珂过生日,陈晓卿接到邀请后很费一番心思,最终选了一款限量版的打火机带过去。自以为很得体,没想到黄老连看都没看就扔到旁边的礼物堆里去了。然后“嗔怪”:“带啥子礼物嘛,就是找个理由喝酒嘛”。于是,他在心里直打鼓:天知道我精心挑选的zippo,是不是被他不经意地转赠给哪位了?所以每次去黄家,见到抽烟的人,他就很“阴暗地”紧盯着人家的手。
黄门宴开始最初,并无功利目的,但在固定之后,它就成为一种信息交换的平台,十余年来,很多俊男美女在此相识相恋,很多媒体人在此找到人脉资源,很多新朋成了旧友。后来因为人越来越多,他们又觉得不掏钱不好意思,就建议在外边做个餐厅,这样大家可以想去吃就去吃。“天下盐”餐馆由此应运而生,并成为京城一道非常特别的川菜餐馆。
家宴将近结束的时候,诗人郭力家和马松等人回忆起他们的八十年代。他说当时,他曾经给马松写了好多年的信件,来谈诗歌。他有些唏嘘当下已很少再有空间去聊这些,但在黄珂的家里,一切那么妥贴。刘春在一次闲聊中,认为构成黄珂客厅灵魂的是80年代的家的感觉。
张枣有一次因为宿醉,借宿黄珂家中。半夜醒来,他看到了宴席散去后,在客厅右角沙发上枯坐的黄珂,他在无数的热闹欢宴上,也偶尔看到黄珂陷入这种枯坐中。当天夜里,他编了一个故事,写了《枯坐》一诗,诗中最后一句中这样写“我们每天都随便去一个地方,去偷一个惊叹号——就这样,我们熬过了危机。”
也许,我们可以试着假想,黄珂就是在这样的流水宴中,偷得一个个惊叹号,借此度过他向往的审美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