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皮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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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砚青改名时,刚满六岁。师傅说要学戏,不能自个儿没了分寸,得避开祖师爷的一个“砚”字。又说这姓名里藏两顶石头,命嫌太重。打那时起,石砚青就改名叫石青了。自从改了名,果真卸重一般,石青的日子的确轻快了,连着嗓音也越发灵动了。
  师傅姓于,从天津到北京来的青衣。她不苟言笑,对石青要求极严,一个多余的眼神、体态不能有,声音要从容,要慢,要再慢。她的精髓都在这个“慢”字上了。石青一个小腔唱不足都会惹得她一通怒色。她从不解释,只说一句:“我师傅就是这么教的。”于师傅说话不多,但多年过去石青总能忆起她说话的神态。她常端坐条凳上,穿件浅灰羊绒针织衫,说话时面部表情极小,嘴巴都不启开似的。跟于师傅学戏的几年,石青只在台上看过她的一场戏。有一阵子,剧院连上几场《锁麟囊》,于师傅唱薛湘灵,但只唱一场,剩下的由别人唱去了。
  石青十五岁考上戏校,拜别于师傅。临别前她让石青记住,唱戏的女人千万别自我感动,台子下戏多会害了自己,“唱不了的,别硬唱”。等到了戏校,石青才发现,于师傅行事虽老派,人情味儿淡些,但教给她的可都是真东西。她会的戏不多,但唱一段是一段的模样。戏校老师们也常说,几届学生里数石青功底最扎实,唱腔婉转低幽,是个好苗子。读了梦寐的戏曲学院,石青越发勤奋,逢寒暑假她南上北下拜访些前辈,这些人多是红极一时的名角儿。闭门羹没少吃,但也总算有几位愿意教她的。就这样,酷暑寒冬间,她又比别的同学多学出几本戏来。
  石青已经占了地利与人和,能不能唱红只待天时了。所有一切在她遇见老肖前都合情合理,她是老师同学心目中最可能成角儿的人。她的美,古典,规矩,和她的名字一样,内外都是将雨未雨时分天边绸缪着的烟青。她重视自己的戏超过一切。早一年,有位旧友将她的排练视频发到了网上,她便与其断了往来。无非是冬季常服厚重,视频里的石青穿着毛衣腰间显得臃肿了一寸,身段不似往日利索。她不能容忍一位观众瞧见自己不完美的戏。毕业考进剧院后,她在城市里略显寡淡。同行都说她是一个“守得住”的人,里面多是揶揄,因为她旧得太彻底了,像是一点儿没明白自己身处在一个众人严肃讨论外太空移民可行性的时代。她是一个停顿,一次呼吸的骤止。
  她跟着张春子第一次踏上庚街时,被道旁的法桐吸引了注意。结着密实果球的树底下挂着张薄木牌子,上面写着行字:裂叶悬铃木,又名鸠摩罗什树。庚街太热闹,在城市中心最繁华的街区除了石青不会再有人对街边的树大惊小怪了。石青琢磨着“鸠摩罗什树”这个名字,将自己的丝巾整理明白,喊张春子给自己在树林子前拍了张照片。“在这个道儿上,眼皮子这么浅的可就您一人儿了。”
  张春子是报社的文化记者,是石青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最要好的。她常跑戏曲艺术类的新闻,一回生二回熟,报道了几场石青参演的戏后便和她交上了朋友。窜胡同长大的张春子将石青视作“古文物”,她常跟人说,最喜欢石青身上一股子真劲儿,城市里少见了。张春子是看不出家底儿的人,她穿衣打扮十分朴素,但一只手腕上戴着的东西就能抵别人一辆小车——大牌手镯叠着戴,最喜欢吃的却是街边重油重辣的铁板烧豆腐。
  石青跟着张春子拐进庚街后半段的一个巷子里,越往里越狭窄。巷子里飘着一股桂花香,石青还闻到了别的什么味儿。几步走来,换了天地,庚街的时尚与熙攘像突然灭灯的影,骤地不复存在了。这条巷子最窄的地方因常年照不见太阳,两旁各生一层绿苔藓,走上去双脚直打滑。走过最窄一段,往北一转,空间瞬间开阔了。石青再回头看庚街,林立的商贸大楼成了一道面子,这块地方被严严实实遮掩起来,成了一座城市背后的城市。视野开阔了,草木和小道也雅致了。石青又闻到那股萦回不散的味儿,越往里走,这股甜丝丝的酸味儿就越浓。她的嗅觉和她的心情一样,舒适极了。三位头发雪白、戴着眼镜的老妇人坐成一排,被影影绰绰的太阳光惹得昏睡,正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什么味儿呀,谁家烧醋呢吧?”
  “不像是烧醋,感觉里面添了杏皮。”
  “杏皮?这都能闻出来,厉害了啊石老板。”
  路尽头有一座院落,围墙不高,大门开在左边,不太显眼。张春子要带她“随便吃个饭”的地方正是在那儿。大门左侧挂着一个不大的木刻,上面刻着“半浓”两个字。看得出来,字是执刀之人随意刻成的。
  在门口等她们的是一个六十岁往上的女人,她的右脸颊到耳根长着一片褐色胎记,皮肤很白,和院子里的静物一样,挪步走在前院也成一道景观。
  “顾阿姨,老肖呢?”张春子问着,伸手往水仙嫩叶子上掐了一指。花架上一排黄水仙开得正好。旁边卧着一只橘猫,身体肥硕,撑起眼皮往行人方向瞧了一眼,又睡去了。这是座两进院落,又不似四合院的古板,東西厢房被改为明亮的开放空间。石取一角,树取一枝,倒颇有苏州园林的韵味。再往前走,一扇墙壁上开了口扇形空窗,远处正对着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绢卡,上写一个“梦”字,望过去,“梦”字恰好透视到这空扇面上。阳光透过竹枝照亮字的一角,石青以为绝妙,立在窗前仔细瞧了一阵子。
  “说是突然接到一个电影配乐录音,一大早就背着家伙什儿出去了,看上去还像是蛮重要的呢。茶食都备下了,老肖让我跟你说声对不住,说下次来他保准在。”听着顾阿姨说话,站在这别致院落里,倒真让石青有种身处苏州或南京的感觉。
  “顾阿姨是苏州人吗?”石青问到。
  “苏州啊,原算是旧乡了,十二三岁就出来了,在北京转眼五十年,不知还算不算得上苏州人。”顾阿姨说话带着淡淡的京腔,却是徐徐温婉之感,再芜杂的心情听她说上几句都能静下来。“春子,你还没有介绍你这位朋友。”
  张春子慢走两步,顺势揽着石青的肩膀,和张春子一比,石青显得单薄瘦小。
  “这是石老板,石青,著名青年戏曲演员,主攻程派青衣。”
  “哪有著名。”石青紧补一句。
  “著名是迟早的事。甭管您信不信,我看人可准。”说罢,张春子又挽起顾阿姨的胳膊介绍道,“这位是顾阿姨,了不起的顾阿姨,据说十二三岁就是最出挑的绣娘了,另加一手好厨艺。石老板,您等会儿就知道了,算是有口福喽。”顾阿姨笑着拍张春子的手,“还和小时候一样,鬼机灵劲儿。”   石青跟着二人进了一间玻璃墙面的屋子,室内陈列简单,正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下面的木柜上摆着只青黄色琉璃瓶,插着一枝茱萸和一朵白月季。除此外,只有一张餐桌四把椅子。坐在桌前,院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桌子中央摆着四道茶点,缀着一撮桂花的山楂糕、铺着几瓣桃花的奶羹、一片荷花花瓣托着三只糯米糍,还有刻出鱼鳞与水波的冰皮点心。石青喜欢甜食,北京和天津做糕点的老字号她都尝遍了,从未见过如此细致的。
  “快尝尝这个山楂糕,昨儿个夜里就开始熬,一直到今儿早上才做成。朋友寄来些今年的新杏干,我也添了进去,味道竟然很好。”
  “顾阿姨您手可真巧,可我吃不了甜食,让石青尝尝。”张春子摆弄着窗口的一盆没开花的剑兰。“老肖开这私厨,得亏有您,开在这偏僻地方竟然现在都得排队预定。”
  石青一听,果然有杏干,小时候母亲每年夏天都会把家里吃不完的杏晒成杏干,等到秋冬熬杏皮水给大家喝,加上冰糖,真是人间美味。她对这味道太熟悉。她夹了一块山楂糕放进嘴里,果然甘甜生津,十分可口。张春子让顾阿姨不用太麻烦,什么方便做点儿就好了。
  吃过饭,张春子带石青在前后每间屋子里都转了转。
  “说老肖这个人不靠谱吧,审美倒是靠谱,这院子经过他这么一折腾,倒真是可以多了。”
  “老肖?”
  “一个老朋友,穿开裆裤就一起玩儿了,现在还能想起他流着鼻涕的样子。”说着,张春子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在院子里听起来有些晃荡。“下次我们过来,你就见着了。他跟你算同行也不算,搞音乐的,但乱七八糟没搞个正形儿,不知道在干什么。”石青听张春子这么说,还真有些期待。老肖,像一个影子人,连同这满院子审美意趣,在石青眼底潜下了。有间屋子墙上挂着幅明代文人山水画,上题“研山图”三个字。石青不是很懂字画,但这幅画确实缜密秀雅,有种隐身世外的潇洒,给她留下极深的印象。她想,如果将程派青衣的唱腔绘成画,大约就是这种恬淡又清隽的山水了。
  她和张春子离开时,顾阿姨往俩人手里各塞一盒椰奶糕,“老肖现在独得厉害,不出门,整天就知道鼓捣他那些个乐器,你们多来,这儿也热闹些。”她们原路返回,没几步就到了庚街。太阳已西缀在高楼垒起的城市天际线上。建筑反出的光让人睁不开眼睛,行人整个儿地被光吞噬了,一个个透明了似的。
  石青的日子照旧,四功五法,勤勤勉勉。剧团上下开始筹备“戏曲文化双年展”的演出曲目,共演出九场大戏,石青唱一场《玉堂春》。担纲女主角唱苏三,这是石青期待了太久的事。剧院已经许多年没让她这个年龄的演员担纲了。为了能让石青上戏也为向资深演员略表谦逊,九场戏里仅这一场缀着“青年版”三字。那段时间,石青将所有时间都用在练习上,虽然这部戏她两年前就已经唱得熟稔。可无论多忙,只有她自己知道,一些东西正微妙地发生变化。学戏以来,无论谁和她搭戏,在默戏的时候她都只将对方想象成一副衣冠,无论是谁穿着了,戏都是一样地唱。但这次,她在唱苏三的时候,眼前总会迸出一个人的模样来。和她搭档唱王景隆的是剧院的青年演员吴中,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搭戏了。
  这天,排练回来已是深夜,石青陷进沙发靠垫的缝隙中。她睡眠不佳已有三四年,试过许多方法,只有花雕酒让人不在愉悦过后立即陷入低沉。这酒温身,行气,体内涌动的温热让人感觉像被外婆的双臂怀抱着。她比往日喝得多了些,像蚀骨一样,排练一整日的疲惫都化成软乎乎的绵力。她眼前的一切模糊了去,只有一些片段重复着出现。独枝茱萸,石隙蜡梅,鹅黄色的蕊子,一撮桂花,西山的云雾飘入山中弯曲的小径……蓄着胡须,消瘦的下颌,老肖拉着胡琴,自己站在台子中央,只勾了半张脸,挥水袖的手臂越来越疲软……于师傅,于师傅坐在排练厅,起身前留出一个眼神……她起身刹那,天地旋转起来,眼前的一切眩晕成莫测的星丛,她感觉自己也在按轨道旋转着。一种幽深不知名的魅力指引着她的意识。
  张春子出差去了趟内蒙古北部。接连大风天。她租来一辆越野车,没工作的日子就照着地图去寻找莫日格勒河。北部的森林已经入冬。时序在这里全然归还自然,人无法摸索规律,只能凭着身体感受说冷了还是热了。来之前有人对她说,莫日格勒河是条“少女河”,水流会绕过山甸与草原流淌进平坦的河床,冰凉、安静,从杳无人烟的地方眺望去,脚下的大地都会变得柔软。那时候,人会感受到一颗洁净的心在体内跳动。她被这种形容打动了,决定去拜访这条靠近北国境线的河流。
  她每天午饭后上路,天色黑透前返回。一连三天,她都走了同样的距离,也在几乎同样的位置掉头踅转。这一路车影罕至,道路很宽,四野毫无遮挡,车很好开,只须小心提防突然冲进马路的牛羊。天地之间的一切都笼罩在白蒙蒙的雾气里,视野尽头是几种蓝色的交汇。她把一个有黄色涂鸦的简易棚子当作参照物,看到那个棚子时,基本上行程过半。第三次路过时,她踩着刹车极力眺望去,白色棚子像是养蜂人留下的临时住所,棚外还躺着几个蜂箱。再往前开,路面上就开始飘浮晶亮的盐粒。再远处是一大片盐碱地,秃地和盐,一种确切的苍茫感。她将车停靠路边,越往里走越寂静。只有风在原野上奔跑,风将牛铃铛声和羊群的叫声一并传送。张春子坐在石头上听着轻轻重重的声响。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一个人。
  回北京前一天,她又坐进了驾驶室,她知道自己这样开是找不到莫日格勒河的。她打开手机地图,滑出前两次自己所到达的最远位置,发现想要到达莫日格勒河距此最近的河岸,就必须开夜车。她在车里小坐片刻,又将车子启动,往前几次走过的方向开去。
  夕照开始刺眼的时候,在驶过一段长长的上坡路时她听到手风琴声。车子行驶到坡路顶端时,她停下来听,是俄罗斯风情的曲子。漂泊,她想到。她曾和寫诗的朋友讨论过文学和影视作品中的“漂泊”主题,这是她所未曾经历过的事件。城市灯火会放逐一些异乡人,她知道,但在她的生命轨迹里,成长是安全的、稳固的,也是单一的。而此刻,在这入冬的草原上,她是随意散落的一颗星子。每一口呼吸都是深呼吸。她在以前四方四正的生活里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手风琴的旋律欢快起来,但是,她体内一团类似忧愁的东西逐渐开始泛滥,她无法命名。她突然很想念石青,但她知道石青这时间正在排练。   她一边开车一边看路面浮着的盐粒,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她开着远光灯,吹着口哨,有些畅快。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亮光。一个收费站,三个收费亭,只有一间亮着灯,里面坐着一个裹棉大衣的女人。
  “一个人开车不害怕吗?”她说普通话有些费力。
  “你一个人在这儿上班不害怕吗?”
  “习惯了,我们有三个人,三班倒。”收费站的女人示意张春子别着急,她从自己的保温壶里倒出一壶盖冒着热气的奶茶,“喝点儿,暖和。”
  张春子从窗口接过奶茶,一边喝一边和女人聊了起来。这是个鄂温克族女人。她听到张春子从北京来时,眼睛里闪出艳羡的光。“大城市哟,一直想去看看天安门,”停了一会儿,“明年去。”
  张春子说她想去看莫日格勒河。“近了”,鄂温克族女人望着夜的尽头说。
  “其实也不是非要到那里,走着走着,发现这个过程让我很开心。城市里堵怕了,你去了就知道了,待久了整个人都堵得慌。这样的原野让人上瘾,什么都能舒展开。”
  鄂温克女人望着她,明显不明白她所说的舒展之感,但听到有人赞美自己的家园,还是格外满意的。
  “你快往前开吧,天太黑了。前面一段路穿过树林,有鹿,你小心开。”
  “鹿?”
  张春子愣了一下。
  车子离收费站越来越远,那盏灯在后视镜里慢慢变成一片白晃晃的雾气。她回味着鄂温克族女人的神情,她可能正在身后眺望着逐渐消失的车影。有鹿,她在心里嘀咕着。她开始兴奋。奇怪,她想,最近晚上都在写稿子,睡眠时间非常短,可白天一点儿都不困。一定是气压的问题,高纬度城市让人舒畅。她一边开车一边环视,希望真的能遇上一头鹿。此时,遇到一头鹿比看到莫日格勒河似乎更能令她开心。她回忆起自己的黑夜史。每失去一点,人就更勇敢一点。多少次握着一管铝合金手电筒去外婆家就有多少次情形相近的恐惧,外婆去世后,手电筒就像兀自蒸发了,连扔这个动作都不需要。而能成为现在的自己,她第一次出远门前母亲那句话至为关键:“不要相信任何预兆,前面路黑就黑走。”想到这儿,她更有底气了。人的性格就是在一两个关键时刻形成的吧,她想,自己现在的确是一个不折不扣“路黑就黑走”的人。
  已近十一点,前方一处火光将周边映得通红。她没有想到,冬季也会有人来草原露营。走近一看,那儿有一间补给站,两个本地向导带着四个不同年龄的外地人,正聚在火堆前喝酒。他们举起手中的酒瓶跟她打招呼。一对中年夫妻,一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男人,还有一个人将自己裹得分不出性别。
  “要看莫日格勒河?那不用往前走了,坐这就能看到。”一个户外向导走过来跟她聊了会儿。
  她将车停在补给站旁边。
  “能喝一点儿吗?”年轻小伙子递给她一小瓶二锅头。
  她接了过来。
  这六人很奇怪,围坐一圈,并没有人说话。她的加入也没有引起好奇。中年女人从背包里拿出一条羽绒被盖在她腿上。“我这多一条羽绒被,给你护护腿。”
  听说话口音,她应该是个广东人。
  “小姐,你抬头看看。”
  张春子应声抬头。一道冷空气直冲她的前颅。她的呼吸停住了。只有火焰在扑簌着,草尖上分不清是冻霜还是盐粒的透明物随着火势明灭。整条银河出现在张春子眼前,星罗棋布,像不容分说平铺过来的一张巨网捕尽了大地上的一切。没有任何一种取景器可以再现这种蓦然而来的壮观。再低头时,她燃着火苗的双瞳里盛满了泪水。她从未有過这样的感觉,此一刻,难以名状。
  年轻小伙一仰头,小半瓶二锅头下去了。“欢迎一起夜游银河。”
  要在以前,她决不会相信看星星的人真实存在。人们在单元楼里、交通线上、格子间内,对浪漫的想象力已经退化成玫瑰与晚宴,许多词语在城市都失效了。几乎所有的夜晚都是灯火通明,城市的每一天都是有价码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银河。太震撼了。”
  “我们也都是第一次,专程来看看银河的,”中年女人站起来,“那就是莫日格勒河,”她指着远处说,“我们一次看到两条河。”
  漫天星斗的映照下,黑夜尽头呈现一种红灰过渡的颜色。张春子朝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但她杵在那儿,久久没有转移视线。夜里的雾气浓起来时,她和他们告别。没有必要再往前开了。站在星河之下,柔软与清洁的震撼她都已经感受到了。
  “你们看到鹿了吗?”她发车前突然想起那个女人的话来。
  “鹿?”
  “没什么没什么,”她连连挥手。几个人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连同火光一起消失了。
  张春子拉着行李箱出现在石青的排练室时,石青正在手机上回看自己的排练视频。抬手的高度、侧身的幅度、眼神的转收,她在镜中一遍遍重复她认为还有瑕疵的地方。强烈的白炽灯下,张春子看着石青的一举一动,想起昨夜的银河,如同真实和幻象的差别一般,她恍惚感觉这趟差出了有半年之久。
  “这次票有些紧张,只能给你两张。”
  张春子接过票,晃石青胳膊,“猜怎么着!
  我在内蒙看到银河了!银河!”
  石青还沉浸在自己的戏里,没有多兴奋,她披上大衣,“漂亮吗?”
  张春子犹豫了一下,整件事说来话长,一句漂亮好像并不确切。
  “希望今晚能早点睡着,最近睡眠特别差。难道真是上台前的综合征?”
  “放轻松,石老板正常发挥就已经是极好了。一定满堂彩。”
  “明天连彩两遍排,”石青一个深呼吸,“后天就上台了。”回宿舍的路上石青还在回想那几个细节。她站在月光婆娑的树影里,手指尖和双脚一道使着劲儿,想到什么就立刻重复上一遍。
  剧院上演青年版《玉堂春》那天,巨幅海报从大厅二楼垂落地面,虽是普通喷绘纸,但对于青年演员,已是足够气派。为保证发声干净,石青只喝了两顿稀粥。她穿着水衣子坐在镜前,做了一组奇怪夸张的面部表情。直到每处皮肤都放松了下来,她才开始慢慢拍彩。嫩肉色油彩打好妆底时,她望着镜子,想起初见于师傅时她捏着自己下巴说的话,“这骨骼,天生能吃这碗饭”。想着这句话,眉眼勾罢,她的手心已经不再发冷,夜里三小时睡眠带来的疲倦也被化妆刷子一下下刷了去。   幕布启开。
  崇公道高聲提人:“苏三走动哇!”
  拖音长调从幕后传来,单皮滚奏,大锣一击,鼓点声起。
  苏三着一身红衣,手戴锁链,移步台侧。春光是苦,临事是苦,万物的颠三倒四都在一声声长叹中转折回环。台下一时寂静无声,一段流水过后,叫好声从几个方向传来。台上拈袖拭泪的苏三早已忘了今日何夕,饥饿感让人微微眩晕,像处在酒后空空如也的自在宇宙里。台上是谁不重要,台下是谁亦不重要,她只觉身体变成了旋律,在纾解一段接一段的剧烈情感。是谁的情感也不重要,那一刻,是所有人的情感绷在那儿。台下喝彩声不断。张春子和老肖坐在观众席正中,不眨一眼直到全剧结束。观众们掌声不断,喝彩声不息,都期待“苏三”启帘谢幕。这时候,一束追光打在红帘上:敬辞谢幕。即便这样,不少人仍旧逗留在大厅里,想一睹这位新演员的天然容貌。
  化妆间门外也有人逗留,被管箱师傅遣散了。张春子是熟面孔,管箱师傅破例给她留了门缝。
  “石老板,满堂彩啊!我和老肖没眨一眼。”
  “和谁?”
  “老肖。”
  “他来看了?”
  “是啊,在外面呢,你见不见?说是有急事,一会儿赶飞机去昆明。”
  石青正要站起来时,倏地停住了。她看着镜中换下戏服的自己,勒着头,贴着片子,戴着顶花,裹着卡其色的毛呢大衣,她又坐下了。
  “不见了吧,这样不符合规矩。要见就得是一整套的,要么是苏三,要么是石青。这样子不三不四,还是不见了,让他忙去吧,别误了飞机。”
  “好,我给他发短信。”石青喝着牛奶,一只手卸额头的油彩。“你怎么不谢幕?现在的戏曲演员返场谢三次幕的都有。观众热情着呢。”
  “一样的,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谢幕,按本子,苏三已经离开,而我本人和这台戏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人生不会吸引任何人的。我逐渐能体会程砚秋先生对于谢幕不敢轻举妄动的感觉了,在想清楚此刻我是谁之前,还是不要露脸了好。”
  “少些纠结也好。你快卸妆吧,卸完妆,我带你去吃消夜。”张春子退出门外等着,此时老肖早已不见了踪影。原本逗留着的稀稀散散的几个人也走光了,大厅空空荡荡,两个工作人员正从二楼解绑海报。瞬时间,印着苏三扮相的海报从二楼降下了,对折在地上。苏三披着的半面鱼枷露在外面,枷锁描画得十分好看,戴在身上像饰品,光彩得让人忘掉这是一副刑具。石青素面朝天走出化妆间时,大厅的灯已经灭了一半。
  “想吃什么?点心?牛排?蒸鱼?”
  “我想吃炸串。”
  张春子吃了一惊。平日里,跟油腻重口味沾边的食物石青一概不碰。张春子自然知道哪里的啤酒炸串最对味儿,她带石青钻进一条胡同,三拐两拐,就看到一个炸串摊子。是一个连顶棚都没有的路边摊,一个上了年龄的老伯架起一小锅油,旁边是个木炭烤炉。
  炸串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油花,石青真是放开了在吃。“你知道吗,我实在太紧张了。”她喝掉端着的啤酒,“还不能显露出紧张来,必须表现得十拿九稳。我想了想,好像过去这么多年,我都是这样子过来的。要端庄、平稳,遇事要大气,被这样要求着,时间一久,我究竟是怎样的我都忘了。”她盯着面前的食物,“你这样多好。”
  张春子接过老伯递来的一把炸鸡皮串儿。走夜路的人很少,偶尔有人路过,像凭空从路灯下出现,渐行渐远时,又成了一团肮脏的油污。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天空和四周的空气一样,闷青色的雾霾将四周围裹得严严实实。
  “我也未必好。”张春子给石青的酒杯斟满,“这次出差真改变了我对出差的看法。以前走到哪儿都宅酒店里,坐在一间屋子里,外面是哪里都没区别。你记得我跟你说看到银河了吗?那一刻,我的天,觉得自己白活了。”她们碰杯。“说真的,以前觉得浪漫这词怪矫情的,但这次,我真感受到了‘浪漫’是什么意思,没什么形式,特朴实。这是城市里罕见的。人都一样,很难真正‘好’,‘好’又是什么意思呢?我觉得你这样儿就挺好。这本事,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我就是比你会玩儿而已。您就是没生对时候,往前赶赶,要是早生个几十年的,可就不是现在这样儿了。有钱、讲排场,京城各大馆子候着您,您头一份儿会玩。”最后几句张春子故意操着浓重的北京腔,像个特懂行的资深票友。石青和炸串老板都被逗笑了。
  “有点想吃顾阿姨做的椰奶糕。”
  “这好办,等老肖忙完回来,我们就去。”
  石青吃到一半,突然停了。“不行,不吃了,戏还得唱。”
  “你累不累?”
  “不累,每次唱完都是这样,无限空虚,把这种空虚当成饥饿治了。”
  “那我带你看个日出日落。”
  已是凌晨,石青疑惑地跟着张春子来到她刚收拾妥当的新居。东四环的一个新小区,小区入住率不高,张春子说这附近大多是拆迁过来的。张春子的家非常简单,进门几乎没有可以搭手的地方。空荡荡像练功房。石青走到客厅飘窗前,城市里的星星镶嵌在一栋栋高楼里,更远的地方是一座宝塔顶的建筑,用细灯裹了边儿。张春子拿来两个南瓜坐垫和一瓶花雕。石青突然觉得好陌生,自己在这里也有十多年了,好像第一次这样观察这座城市。风拍打在窗上,发出哮喘般的声响。她们坐在窗前喝着花雕,这花雕有些劲儿,没几杯,石青便感觉到眼前的夜空开始流动了。
  那些琐碎的光点流淌进涌动的蓝色中,潮汐般随石青的兰花指尖翻腾涌动。人们所热爱的一切,所憎恨的一切,所有情感的碎片都回到此刻宇宙的轮回里,在时间的箭头中,飘移在城市的上空——这没有安全感之人的簇居地——进行着漫长的消亡。像是有人在遥远的外太空平原上散步,每一次挪步引起的空气震颤都与此时息息相关,一下下敲动在石青的耳垂上。感官变得无比敏感,石青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醉了,腰间的气力已不足以支撑自己坐着。眼前星群变化着的形态让她彻底失去了方向感。所有星光越来越模糊,她看着它们出现、泯灭,她感到自己放松极了。一阵困意袭来。一种远古的、不知名的困倦,好像不止是她自己困倦了,还是苏三,是薛湘灵,是窦娥,是刘兰芝一起倦了。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見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
  张春子衔着嗓唱了几句,发现石青倚在窗栏,有些醉意。她把石青搀扶到床上,自己躺在另一侧。
  “还没看我新买的投影,你还能看吗?”
  “可以。”
  一束光从二人中间的小盒迸出。张春子将自己的枕头垫在石青的颈部,又给她掖好被角。石青像一个困了的孩子撑着倦眼,盯着墙壁上逐渐淡入的丹霞地貌。光影寂静地变幻,光斑播洒在两人的面庞。她们成了两尊静物,墙面上由日出到日息的世界像带着呼吸,光彩而丰盈。“其实我和你一样,突然地,也才开始认识北京。”石青没有应声,她将头靠在张春子肩上,不久便睡着了。
  再访“半浓”时,石青意外地顶着一头卷发。张春子看着别扭,打趣说石青终于懂时尚了。“一次性的,”石青没理会她。她们走过石板路,很快就看到顾阿姨远远地朝两人挥手。刚进门,就听见胡琴声起——
  “叫一声——五娘且慢行,老汉言来你且听;身上背定公婆影,你鞋弓袜小路难行。未曾天晚早投宿,启程必须等天明。过桥涉水心要稳,行舟过渡莫争行。沟渠之水不洁净,渴向人家求茶羹。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一段流水过后,老肖站起来。“为欢迎石老板光临,献丑了。”
  石青站在飞檐下听完这出《描容上路》,有板有眼,听得出是个懂家子。
  “唱得可以端饭碗了,真不错。您学过吗?”
  “没,听着听着也能唱几句,都是自己捣鼓的。”
  顾阿姨为他们备了一桌相貌、味道俱全的肴席。顾阿姨近来身体有些弱,私厨已经很久没有接订单了。老肖将顾阿姨让到主座,一边给她斟酒夹菜一边回忆她早年的一些琐事。吃茶点时,老肖讲了许多电影配乐相关的事,还说到他正在筹划的音乐实验。柏林爵士音乐节,布鲁斯、爵士乐,美国即兴大师对当地新晋乐队的影响,俄罗斯萨克斯奇才,爱沙尼亚颇有实力的爵士三重奏,日本年轻耀眼的金色小号……老肖说起音乐来,像个急着让对方领悟的孩子。说到十分感兴趣之处,他将长发拢在脑后用黑皮筋扎了起来。张春子随顾阿姨收拾碗筷去了,只余石青和老肖二人。老肖说,考察山水画中的音乐性也相当前卫,曾经有人对着山水画即兴演奏,水墨虽是传统艺术形式,但这种表演行为相当前卫了。“那时候,音乐是一种同义转换!是天地万物的阐释,是人情绪的具象。”
  石青端着茶盏,一语不发,只是看着老肖。老肖越说越兴奋。
  “石老板平时喜欢听什么音乐?”
  石青有些不知如何作答,似乎在他面前说什么都外行。
  “听戏多,偶尔听听钢琴曲。”
  老肖似乎并不好奇这个问题的回答,他回身从架子上拿下一把吉他。
  “你听听看。”
  老肖脱掉皮衣,从装满拨片的圆盒里挑了一个出来。他带着一种莫测的笑容看着石青开始拨弦。起初,石青并未听出什么门道来,只觉得节奏顿挫,倒是有趣。慢慢地,老肖看着她的笑意越来越浓,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女起解》的旋律。轰的一下,石青感觉到大脑有些空白。
  “你等等。”老肖将一碟芥末小食推到石青面前,自己转身进了里间。出来时,他手里拿着一个铁盒子,“你再听听,这是我提前录好的爵士鼓节奏。”
  他轻拍吉他音箱,鼓点和吉他声一起响起。古典的旋律用吉他弹出来时有一种非常奇异的美感。这次他演奏的是《三家店》。老肖弹着吉他,即兴唱了一段。他的唱腔是原汁原味的,但嵌在这种陌生的鼓点和琴声中时,石青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时候,张春子和顾阿姨走了进来。“顾阿姨,看,老肖又献宝呢!”
  “挤对我,好不容易遇上个行家,说不定以后还能合作呢!”
  “谁要跟你合作,没个正形儿的。”
  老肖带石青和张春子去看自己的工作室,工作室里还嵌了一个小型录音棚。各种乐器、电脑、键盘、配适器、调音板、节奏器等将工作室塞得满满当当,中间只留出两人的空间。石青一件一件摸过去,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太新潮了。她的艺术世界都是人为的,是唱、念、做、打,是手、眼、身、法、步,看着这些冰冰凉凉的黑色机械,她倒也觉得新奇。太突然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喜欢这种新的音乐方式,还是仅仅喜欢老肖的方式。她觉得老肖迷人极了。他们一起欣赏了老肖为一部国产文艺片制作的配乐,他说,私厨关了后,就靠做这个吃饭了。
  老肖送张春子和石青出了庚街,临别时问石青会不会考虑跟他合作,石青没有说话。
  内蒙之行的确让张春子改变了对出差的看法,新的报道任务派下来时,她二话没说就接受了。这趟要去福建最东边的一座海滨城市,她要在那儿待一周。她开始享受积累飞行里程带来的快感,像是灵魂出窍,她可以短暂脱离原本的一切去一个互相都崭新的地方。她的心情无比和煦。连着几个傍晚,她都会去海边走走。冬天的海边,没有旅人停留。海水冲刷着沙滩,平整的水面倒映出月亮完整的影子。海风钻进她的袖口和衣领,不一会儿,身体就变得冰冰凉,像过了一通冷水似的。人无比清醒。这是她第一次冬天到海边来,一个人踩在沙滩上,听着水浪喧哗的声音,她觉得自己正走在某部电影之中——一边皓月当空,一边日光熹微。就在她要离开海滩时,她望见一个人影,一个男人恰好站在月光铺在水面的光晕里。她已经走远了。她望着那个人在月光中挥着胳膊,然后席地而坐。在夜晚的海边,在空荡荡的海陆相接处,他坐成了一块石头。
  就在海边归来的晚上,张春子突然想动笔写作。她知道,即使关系再亲密,她也无法让石青,让任何一个人和自己的生活感受同步。但这些感受,这些让她突然领悟的空间之美,让她欣喜于活着的东西她想分享出来,她感受到体内强烈的诉说渴望。她想起那几个没留下姓名的露营的人,他们原本是做什么的?他们之后又会做什么?而自己究竟有没有看到莫日格勒河?收费站的女人究竟有没有看到过鹿?海滩上的男人究竟遭遇了什么?她感到自己的想象力在某个瞬间被开启了。在那个夜里,她开始动笔,她要从与石青的相遇写起,把所有真实的、不真实的感觉都写下来。   她坚持这种类似于日记的书写,回到北京后仍没有中断。老肖过来找她,说自己周五在“拂拭”酒馆有一场演出,有大惊喜,让她一定去。她打电话叫石青时,石青一笑,说她知道,到时候见。
  周五那天,张春子迟到了。她穿过人群挤到前排时,吃了一惊。蓝色的舞台上,一把电吉他,一架爵士鼓、一把低音提琴,中间站着全副扮相的石青。老肖抱着电吉他坐在舞台右边,椅子下还放着把胡琴。一段爵士乐开场过后,石青开嗓了,唱了《天女散花》里的一段流水。三种乐器的配合下,一样的曲调一样的节奏,甚至在调音师的帮助下石青的嗓音在扩音器中更显缥缈。酒馆里许多人都被这种新颖的演出形式吸引了,只有张春子看着台上的石青内心无比焦急。因为酒馆的舞台窄小,给石青发挥的空间并不大,舞蹈动作都被她简化了,动作繁复而局促。张春子怎么也没想到石青会答应这种演出,先放着她以前的“规矩”不说,在这儿连戏也没法好好唱。
  石青唱完后,掌声、欢呼声、口哨声从四处传来。她一下台,就被张春子拉了过去。
  “怎么样?驚喜吗?”
  “惊喜?惊吓差不多!你怎么能来唱这个?”
  “我觉得老肖这种形式挺不错,反正也是闲着。”
  “要是被你们院的人看到你唱这个会怎么样?还会给你《玉堂春》唱吗?”
  “没想那么多,我们先坐下听听后面的。”石青拉着张春子坐在酒馆一角,头上的珠翠烁着光。
  老肖自弹自唱了另外两首,都是爵士、摇滚混搭京剧的形式。唱得各有样子,观众也觉听来新奇有趣。可张春子在心里已经骂了老肖不下百次,才一周时间,就带石青走这种歪路。如果是别人来唱,或许张春子也会欣赏,但站在中间的人是石青,就不一样了。即使这件事多么前卫多么试验,传出去,这都是在毁石青。没等演出结束,她就拉着石青走了。两人走成一排。石青带着妆,走向停车位的这几步路,石青几乎被围观了。
  “第一次带妆上街吧?”
  石青不答,张春子也不再多说。她送石青回到剧院的宿舍,看着她去了油彩,卸了头饰,换了日常衣服,干干净净地站在她面前。
  “偶尔演一次,没那么严重。”
  老肖打来电话,张春子正要兴师问罪,石青赶忙做出噤声的表情。张春子把电话拿远,吞口水一样把情绪吞了下去。老肖说演出后请大家消夜。不必了,再见。她挂了电话,在石青的小宿舍转了几圈,目光落在摆在床头的剧照上,“这才是石青。”
  这次演出还是被剧院知道了,给了石青一次警告。石青非常清楚这件事在这个重视传统与正统的行当里是多么荒谬,像院领导说的,她这是在自毁前程。“院里大力培养的绝不能是这样随便的人,想要唱出来就要能忍住。”石青经历了一个冷落期,院里大小戏都没有她的份儿。北方的冬天真正来临了。张春子外出少了,一有时间她就来剧院陪石青练功。她给家里添了一口铜火锅,等石青结束后就一起买羊肉卷回去涮。她认识石青以来,大小节日,没见她说过要回家,所以她也从不问石青的家乡事。张春子看着热气腾腾的火锅蒸汽,寻思着有了铜锅,到时候再买点儿炸鸡和卤味儿,今年可以喊几个朋友在自己家里跨年。石青依旧是简单、云淡风轻或是表象,但没人能知道内里。虽然戏少了,但她依旧勤奋,功夫仍在不断精进。
  事情过去后,张春子找过一次老肖,老肖还是那副逍遥神仙表情。“小题大做!小题大做!”他觉得是张春子神经过敏,事情怎么可能有那么严重。老肖一边捣鼓新到手的小提琴一边说,都什么年代了,剧院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开除演员的。怎么可能呢?有她唱的。
  天气转暖时,剧院对石青的态度也开始回温。为了让石青情绪好起来,杭州转南京时,张春子给石青带了丝巾和苏绣。石青喜欢这些娟秀的东西,但她所有的喜欢都不动声色。石青偶尔去张春子家,她们用投影仪看些年代电影。张春子依然坚持写作,写了几个月,打印出来也有一本书的厚度了。在一个大风天,她照着说明书安上新买的打印机,一番周折后终于能用了。她看着白色纸张一页页飞出,感觉就像打印机的接口一头连接着自己的心一头连接着白纸,将她体内流动漂浮的情感絮状物转译成了字符躺在纸张之上。她将它们装订好,一页一页翻过去。她发现她记录下的不是出差途中的所见所思,便是和石青有关系的一切。与石青的友情带给她人际交往上的安全感,她知道石青身上有某种不多见的旧式情义。而现在,讲情义的人不多见了。
  三月的一天,张春子正在湘西一个苗寨采访,石青发来微信说院里让她重新上台了。张春子望着湘西迷人的山霭,开心极了,她让石青等她回来,有一份大礼物要送给她,当是登台贺礼。没过两天,她又接到石青来的电话,听得出她已经做好了决定。石青说,明天她要再为老肖唱一场。她说,老肖的音乐路能不能走顺就看这一场了,为了办这场演出,他卖了那幅明人山水。“老肖希望我去帮他,他说只有我能唱出他理想的效果。他相信这种艺术形式是有意义的,我相信他。”
  张春子只觉胸口闷,有些站立不稳。
  “你要冷静,你想想,上次你只是在酒吧唱,就带来了多少影响。老肖这个浑蛋,上次忍住没骂他真是忍错了。”
  “你别,我愿意的。他真是我见过最天真的人,他真是纯洁地爱着音乐。”
  “我明早就回来。石青,你要冷静,别相信老肖的话,他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浑不吝的,他是不愁,你呢?你不一样。”
  “我已经决定了。你要是赶得回来,明晚音乐厅见。”
  张春子连夜与同行媒体交代好工作,将航班改签到第二天一大早。她知道,劝阻已经来不及了。音乐厅的一场演出,比在酒馆唱十场影响更大。她打电话给老肖,只有漫长的等候音。她也想石青红,但决不想她以这种昙花的方式。她不知道石青出自什么样的家庭,学戏以来都经历过什么,但如今能唱成这样绝对是下了一般人做不到的苦功。私交不论,只就看着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青衣好端端地自毁前程,就让她痛心。张春子自问不是保守的人,在飞机上时,她的内心活动就像窗外的流云凌乱地飞舞。她知道自己享受高科技带来的一切,她喜欢创新性,也不排斥实验艺术,但她却难以接受石青这样一件已臻于完美的艺术品旁逸斜出。对于老肖来说是一场演出,但对石青来说这一唱很可能会改变她的戏曲生涯,甚至难再走唱经典的正统路子了。这些老肖不会懂的,她太知道老肖了,他完完全全活在自己的世界,他只会用自己的感觉来揣度世界的规则。   即使这样,下了飞机她还是直奔鲜花店,订了一束白色桔梗花。她一手捧着花一手拎着旅行箱,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只要她开心,由她唱吧。
  晚饭后张春子去了音乐厅,佐餐的一点葡萄酒让她觉得听力被放大。车轮轧过路面的声音,香烟卷纸燃烧的声音,对面老人的咳嗽,书包拉链拉过的声音,还有一些人习惯性扇动演出门票发出的声音……都变得十分清晰。向右一拐弯,就看到音乐厅大门。她从等她的朋友手里拿过票,没有去后台,直接进了观众区。
  今晚的张春子漂亮极了。她穿着一套纯黑的燕尾晚礼服,头发一丝不苟,服服帖帖地整理在耳后,袖口特别处理过,扣子均是山茶花的形状。她捧着一束白色桔梗花站在观众区的正中间,颇有20世纪50年代大上海的风韵。
  时间到。依旧是上次的班底,一把电吉他,一把低音提琴,一架爵士鼓。
  “这里唯一不好就是有座位,大家都同意的话,都站着听吧。”老肖冲着话筒只说了这一句。
  前排几个年轻人站了起来,正左右环顾。陆陆续续,观众都站了起来走到舞台前,音乐厅瞬间变成了摇滚乐演出的大型Live House。前奏开始时,偌大的观众区只有张春子跷着二郎腿坐着,人们都围到了台前,这里反而视野绝佳。
  老肖唱完三首后,站了起来。
  “下面——请上我们今夜最特别的来宾——刚从柏林飞回北京的著名女歌手——吕笙。”
  台下的观众沸腾了。吕笙,影视音三栖明星,人气非常高。说话间,一个着装颇为嘻哈范儿的女歌手走上舞台,站定后,老肖又介绍道:“她将和我们合作《空城计》中的一段西皮二六。我之前也想过找别人唱,但只有她能唱出我想要的感觉。感谢她答应今天的演出——”
  “能和肖老师合作我也开心,只不过这首歌才练了一周,还请宽容。”
  老肖放下吉他换上胡琴,贝斯声一起,演出开始了。台上的女歌手有招有式,衔着嗓子唱了一段,声线不稳,低音有些颤抖,这处不足,那处有余,可还是坚持唱完了,唱完也得了满场叫好。她唱过两首后,跟观众告别离开了。
  观众还处在见到大明星的兴奋中,这是意料之外的惊喜。老肖拿起话筒介绍道:“下面——有请我们的青衣石青。”
  石青在人群的喧哗声中走着碎台步,从幕后移到了前台。今天的石青可真是美,她脸上的油墨不那么浓,头上的饰品都换成了白水晶,穿的也不是青衣的戏服,而是一件像戏服改过的紧身浅色长裙。她这几步路走的,台前的观众都倒吸一口凉气:“美,太美了!”
  音乐还没有起,石青就那么站着,近在咫尺的人群盯着她看,时间一久,她有些慌张了。她回头看老肖,老肖不看她,换上吉他正在调音。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久久没有调好。
  “不然你先给观众清唱一段,随便唱一个大家能听懂的。”
  台下一阵哄笑。
  石青捏了捏手中的折扇,看着台下许多双眼睛,强忍住慌乱,唱到——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情也痴。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情也痴。天生丽质难自弃,天生丽质难自弃,长恨一曲千古迷,长恨一曲千古思。
  石青一开嗓,全场短暂地安静了。只有老肖调琴弦发出的声响。
  张春子手撑着下颌,石青唱的一字一字扎进她的耳朵里,她的眼泪也一滴一滴打在那束桔梗花上。这是她第一次听石青唱如此通俗的京歌,不过无论如何,她唱得好听极了。
  石青唱完后,观众又一次沸腾了起来。她又回头看老肖,老肖还没有搞定手里的这把吉他。他对着话筒说:“一根弦断了,急忙接不上,幸好还备了把电箱琴,插上电就可以了,大家少安毋躁。”
  石青就在台上这样站着,在舞台恢宏的灯光下,在几百人的注视下,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她是否看到了坐在观众席上的张春子,她的目光看得很远,一种墙壁似乎已经无法阻隔的远。终于,老肖搞定了手中的设备。演出重新开始了。在吉他、贝斯、爵士鼓的伴奏下,石青唱了《天女散花》《贵妃醉酒》《女起解》《甘露寺》四个选段。也许是灯光造成了眩目,她在台下人群中看到了于师傅的一双眼睛。她正盯着台上的石青,她好像又在挥舞着水袖。青黄色琉璃瓶,一枝茱萸一朵月季……老肖拉动胡琴唱着《描容上路》,从来都是她为别人唱戏,终于有人为自己唱戏了。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此时朝她涌来。“唱戏的女人千万别自我感动,唱不了的别硬唱……”于师傅的临别赠言和她那双眼睛在石青脑海中控诉般停留了下来。许多不相干的画面在她眼前交織闪现。有几个刹那,她挥着手里的折扇,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强撑着唱完了最后一句。她没有向观众谢幕告别,径直走下了舞台。这一次她没有走台步,而是一步一步努力让自己能稳稳地走下台。
  张春子站在侧台候着。石青下台阶时,她扶了她一把。
  石青许久没说话。等台上音乐又一次响起时,她才看了一眼张春子。
  “没那么严重吧?”石青问。
  “没那么严重。”张春子答。
  “我们去外面透透气,”石青抱着花,“没吃饭,可能有点犯低血糖。”
  “我们去吃饭吧,顺便看看我上次说要送你的礼物。”
  石青走到大厅时,看到一幅海报摆在中央,正是上一次她唱《玉堂春》时的定装照,只是苏三去掉了鱼枷,正兰花微翘。天鹅绒打底,用丝线织入其中,苏三的容貌被绘制得栩栩如生。石青走到跟前,用指尖触了触海报角儿。
  “鸠摩罗什树。”
  石青突然说,“开春了,改天我们重新去逛逛庚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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