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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还是得防御。修长城是不现实的,因为长城几乎都是沿着山脊修筑,三分人力七分天工,而现在山是别人的。如在平原修长城,连亘千里,且不说耗费几何,修出来也没有实际的军事意义。
无奈之下,宋朝只能在华北开河流、挖池塘、筑军寨、修城堡。
周世宗是个梦想天子,因为他毕生所向,就是夺回燕云十六州。如果他不早死,历史走向还真不好说。
赵匡胤一样有此雄心,但杯酒释兵权之后,宋朝力不从心,只能暂且搁置,容后缓图之。
缓图的预案,是“封桩库”。他不断积累金银财宝,多得令人咋舌,打算将来要么给契丹这笔钱,把燕云十六州赎回来,如果对方不同意,就用这笔钱做军费,把它打回来。
不加农田之赋,这是直接的仁政,但起初的目的之一,是为了让那些解甲归田、广置田产颐养天年的开国将军们没有后顾之忧。后来的财政困窘,改革艰难,这一条成法是个障碍。
可惜,赵匡胤没有等到这一天,他也是一夜暴毙。他的弟弟赵光义通过说不清楚的方式继位之后,看到这笔钱,惊掉了下巴,也确实发兵北伐,但重挫而返。
在北京西直门外的高梁河之战中,赵光义大腿中了两箭,连夜奔逃,弃兵将于不顾,致全军覆没。此后年年箭伤复发,最后内脏感染而死。
契丹在当时,世界史都记载为东亚强国。然而平心而论,对比汉朝的匈奴、唐朝的突厥,契丹恐怕强不到哪里去。
它的版图大约包括现在的内蒙、外蒙、东北、部分西伯利亚,以及燕云十六州,疆域比宋朝最强盛时也大得多—宋朝极盛时期也只有250万平方公里,约等于今日中国的四分之一。而且,它的南下没有长城天险阻拦,宋朝也如前文所说,在军事上自我压抑,发挥不出潜力。就在这种有利条件下,契丹还是和宋朝陷入拉锯战,基本上占不到太多便宜。
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契丹不是匈奴、突厥那样的人类学意义上的野蛮社会,它广用汉人,学习中原文明制度,从奴隶社会过渡到典型的封建文明社会,已经没有了真正的草原民族那种生产与战争一体化的锐气。
太祖、太宗时期,二帝都是马上天子,行伍出身,老将们退休了,元帅还在,元帅就是皇帝,动辄御驾亲征,还是有号召力。但在他们两位手上,收复燕云十六州都没有结果,后世太平天子就更加无望了。
宋辽金夏,谁是正统,这种争端其实没有太大意义。今天看来,都是华夏民族,中华一家。然而,就是因为燕云十六州这个症结,导致作为历代和平基础的大一统在数百年间无法一劳永逸地完成,这也是事实。
仁厚与懦弱
都说宋朝是仁义之朝,大多数时间里,这一判断应该是成立的。
举两个例子。
有一天,太宗上朝,寇准奏事。太宗本就心情不好,寇准说的也不对胃口,皇帝非常生气,“拂衣而起”—离开龙椅准备走人。寇准三步两步跑上去,扯住龙袍说:“您先坐下,说完再走!”
宋太宗反而不生气了,认为自己有寇准这样的臣子,就像唐太宗有魏征一样。
另一个例子是宋神宗。他是太宗之后第四个、宋朝第六个皇帝了,因为对西夏用兵失利,他亲批处斩一名运粮官。
第二天上朝,皇帝问杀了没有,宰相蔡确说:“祖宗以来,未曾杀士人。”
神宗说,不杀的话,也要刺面流放。
门下侍郎章惇站出来说:“那还不如杀了他。”
神宗说:“卿何出此言?”
章惇说:“士可杀不可辱。”
神宗勃然大怒:“朕快意事一件也不得做!”
章惇面无表情地说:“这种快意事,不做也好。”
寇准鲁莽妄为,蔡确、章惇逆鳞而谏,但都没有被追责。
宋朝皇帝不杀士人,这是宋太祖赵匡胤立下的规矩。黄袍加身之时,他跟拥戴他的将士们“约法三章”,听我的,这个皇帝我干了,不听我的,另请高明。后来就转换为“勒石三戒”—刻在石碑上的祖宗训令:
“保全柴氏子孙,不得因有罪而加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不加农田之賦。”
这三条其实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第一条,保全柴氏子孙,一方面是因为柴荣确实对赵匡胤恩深德厚,临死还对他寄予厚望,可谓托孤之臣。而在五代那种乱世的政治江湖里,一旦政变成功就把原来的皇家杀得族无遗类,几乎是一条铁律。赵匡胤此举,也是为自己的子孙留下后路。
保全柴氏子孙做到了吗?后周恭帝柴宗训被封为郑王,13年后,20岁,“发病”而亡。柴熙谨,在宋初不明不白死去;柴熙诲、柴熙让,《新五代史》说“不知其所终”。
柴荣有七子,老大老二老三,都在宋朝建立之前已被后汉隐帝杀死,至此七子全失。后来宋仁宗下诏,取阅柴氏谱系,“于诸房中推最长一人,令岁时奉周祀”。
第二条,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这是为有宋一代的崇文抑武、以文制武埋下伏笔。
宋朝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科举制度变得更重要,文人地位上升,用以抑制门阀,而武人地位下降,用以防止兵变。
将领和军队是分离的,确保他们不可能在军中树立个人威信;练武当兵是地位很低的,因此武将也不能对朝政产生多大的干预、制约作用。
与此同时,这也造成军队缺乏信念和荣誉感,战斗力低下,到澶渊之盟以后,天下无事,又不能不养兵,这就造成民国史学家吕思勉所说的“养兵百万而不可以一战”。
这里还有个有趣的故事,反映这种文武关系。
澶渊之盟前,真宗被寇准半推半就来到澶州城(今河南濮阳),契丹正在北面攻击,真宗不想过河犯险,寇准力劝他快点动身,文臣冯拯在旁不敢作声。武将高琼(《杨家将》里那位赫赫有名的高君宝)也劝说皇帝过河,冯拯马上就斥责他“无礼”。 战阵当前,冯拯还玩这一套,高将军也马上火了:“冯公您以文章得官,今敌骑逼近,犹斥我无礼,您何不赋诗一首,以退强敌?”
宋朝君王對武将的猜忌,朝野对军人的鄙视,使得兵将根本不敢施展手脚。战胜则自危,有功则速祸,如何指望他们为国拼命?
因此尽管宋朝名将辈出,经常还是“一窝一窝”地出—比如种氏家族(《水浒传》里的“小种经略相公”就是出自这一家族),折氏家族,都是世代名将,但在这种制度底线之下,功业自然有限。
其实话到此处,我们就能理解岳飞的结局了。山河破碎之时,必须仰赖武将,但宋朝君王的底线意识,任何时候都如此顽固,不可能像郭子仪与唐代宗那样君臣相知。
岳飞与军队一体化的关系,对于高宗始终是块心病,何况岳飞还不谙政治,竟然涉入立储问题,触发没有子嗣的高宗的隐痛,犯了所有的大忌。
崇文抑武本是惩前毖后之举,但是矫枉过正,就让本来就有燕云十六州未复这一先天不足在身的宋朝,又加上一个致命的后天不足。
倘若不是契丹也同样取法中原制度,变得文弱,北宋甚至不可能坚持这么久。当更加原始的女真政权崛起,北宋的致命弱点才充分暴露。
政治、军事的仁厚,或曰懦弱,却有利于社会经济、文化的繁荣。真宗时北宋与契丹订立澶渊之盟,确保了百年和平。两国是真心修好,谁也不想打,异常亲热,简直是睦邻友好国际关系的典范。
基于妥善措置了利益关系的和平,谁也不吃亏。北宋年年输送岁币,貌似屈辱,但时人也很清楚,仅两国边贸所得的税收,就可以抵消岁币而有余,何况社会稳定,市场经济繁荣,由此带来的好处更不可以数字简单计算;辽朝得了岁币,财政相对轻松,也就可以减免饱受战争之苦的燕云十六州的百姓的赋税,归集民心,而且没有外患威胁,内政上更容易抑制贵族权势,防止军人擅权。
但这种其乐融融的局面,是建立在一个假设基础上的:宋辽两国互为对手,其余不足论。
女真崛起,事实上让这一假设不再成立。此时,两国朝野均已被长久的清平和乐搞得文弱不堪,根本没有抵抗能力,1125年,金灭辽,1127年,金灭北宋,加起来只用了短短十几年。
三个矛盾冤家,最后都死于“清平乐”。“天下虽安,忘战必危”,灼灼其言。
第三条,不加农田之赋,这是直接的仁政,但起初的目的之一,是为了让那些解甲归田、广置田产颐养天年的开国将军们没有后顾之忧。
后来的财政困窘,改革艰难,这一条成法是个障碍。
它成了道德君子的门面,一说改革就是整顿吏治、崇尚节俭;王安石一谈开源,就被误解为破坏“祖宗之法”,与民争利,成为攻击口实,尽管他本意并不是要加赋,而是要用财政金融手段来增加政府收入,但时人哪里能理解他这一套“先进理念”。
300年成与败
这个“勒石三戒”,贯穿于宋朝始终,可以说“成也三戒,败也三戒”。
其实,它的贯彻运作要想不带来负面后果,仁慈不转变为懦弱,前提是收复燕云十六州,确保边境无忧。
太祖和太宗时代,的确为此夙夜忧思。两位马上天子,还有豪情在心。
太祖设“封桩库”,准备买不回来就打回来,前已有言。
太宗伐北汉,北汉的盟友契丹遣使来朝质问“军出何名”,太宗说:“河东逆命,正应兴师问罪。如北朝(契丹)不援,和约如故;否则,只有兵戎相见!”
纵观两宋,如此雄霸之气,后代帝王,再无其人。此后安于燕乐,惧战成性,却又少怀亡国之忧。
但毕竟,太祖太宗还是没有实现光复夙愿,燕云十六州不复,则江山不固。这样的条件下,“勒石三戒”就好事成为坏事。心理上畏战,却以仁义为旌幡;军事不上振,又用防范武人来自缚手脚。最后文恬武嬉,不思进取。
后来宋金隆兴议和,保持40年和平,金世宗被称为“小尧舜”,宋孝宗被认作“仁恕之主”。王夫之就一针见血地痛斥作出如此评价的腐儒心理:“此偷安之士,难与虑始之民,乐怀利以罢三军,而不恤无穷之祸。”
灭辽、灭北宋的金朝,因为议和成功,也开始风花雪月起来,结果就是蒙古兵锋到处,摧枯拉朽,与宋俱亡。
三个矛盾冤家,最后都死于“清平乐”。“天下虽安,忘战必危”,灼灼其言。
南宋的忠贞之臣文天祥,最后道破天机:
“本朝惩五季(五代)之乱,削藩镇,建都邑,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以浸弱,故敌至一州,则一州破,至一县,则一县破,中原陆沉,庸悔何及。”
燕云十六州既失,本就天生独臂,再以“勒石三戒”自缚,又再自断一臂,300年出头的悲壮、凄凉,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