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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邡」二字由「十方」演变而来,本就是一个地名的活化石;「方」,即为上古多民族混居杂处的方国。2009年,什邡市在修建雪茄生产基地时开掘出了重要的考古遗迹——桂圆桥遗址。这里出土的大量器物表明,早在5000年前的新石器时期什邡已有人类活动。什邡城关的古代船棺群,也展现着几千年前古蜀文明的风貌。
史书里对什邡最早的记载则见于《史记》,公元前201年,汉高祖封功臣雍齿为什方侯,此为什邡建置之始。从新石器时期到当代,什邡的各个时代都有相应的文物作为见证,历史于此不曾有过断脱。
一步一史迹,人在什邡,常于不经意间,便从现实穿梭进了历史的经纬中。走进一座庙宇,可能就走进了一位历史人物某段重要人生历程。市区的罗汉寺,是禅宗八祖马祖道一出家之处;山中龙居寺,乃后蜀王孟昶和其爱妃花蕊夫人消夏避暑之地;走进大王庙,从这里开始可以追寻出水利家李冰后半生的事迹。行至高景关,因地处青藏高原和四川盆地交接处,人在此地迈出的一小步,是地理、生态、文明意义上的一个大跨越。什邡的地名,湔氐镇、红白镇、八角镇、南泉镇、盐井滩……若深究,都可各自勾连出一段历史掌故。
什邡的文史学者说:「什邡是中国历史文化的一个标本。」 我们初到什邡时听到这句话不以为意,待回程之后回想,深有同感。
古蜀国的千年之续
在什邡博物馆的船棺厅内所展示的战国船棺,棺头宽,棺尾窄,整体形状酷似渔船。土葬船棺在中国发源于四川境内,规模又以什邡出土的船棺葬群为最。今人恐怕很难想象,为什么船棺葬会盛行于曾经的巴蜀。据史料记载,数千年前,巴蜀地区水网密布,舟船是人们日常不可缺少的交通工具,生前行舟,死后安葬于船棺内便成为习俗。博物馆的杨剑馆长告诉我们,“从1987年至今,在什邡共发掘出墓葬103座,船棺50多具。如果说古蜀文化的早期以三星堆的青铜器为代表,那么晚期则以什邡的船棺作为代表。”
“古蜀国”的名号,初听遥远而神秘;我在记忆中搜寻有关它的线索,却完全是一片茫然。为了向我解说这个现已湮没的文明,杨馆长念起了李白那首著名的《蜀道难》,“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蚕丛、鱼凫,何许人也?他们都是古蜀国的王。古蜀是先秦时期在四川盆地长期存在的古国,曾有多个朝代。从第一代蜀王蚕丛起,经柏灌、鱼凫、杜宇,至开明十二世,于公元前316年为秦国所灭。考古学上的三星堆遗址和金沙遗址,就分别对应着鱼凫和开明时期。
除了船棺这种以考古文物形式存在的遗存,在什邡还有诸多线索,将今天的城市与数千年前古蜀国维系起来,比如说地名。来什邡前,我们在地图上看到什邡的镇名:红白、湔氐、八角……就已被其吸引,这些不寻常的文字组合仿佛是神秘的符号,为考究它们的实际含义,我们遍寻文献,却难以索解。直到旅行至此,我们听当地文史学者郭辉图先生聊起高景关周边的历史,心中的好奇才渐渐得到了解答——原来这些地名都源自遥远的古蜀国。

湔氐镇
《史记》称什地早为“冉駹之墟、羌氐之窟”。古蜀时期,什邡山区一带属于汶山郡,汶山郡有六夷、七羌、九氐部落,后随社会的发展,汶山之羌氐沿九顶山口下至河谷,由穴居游猎的状态演变为农耕状态。因居湔江一带而名湔氐。后随汉族的强大,氐族或被汉人同化或被迫返回深山。但携带着氐族历史基因的地名留了下来,并延续至今,成为见证族群发展的活化石。
八角镇
八角镇镇名的由来可追溯到古蜀国的第二代蜀王柏灌。据当地文史学者郭辉图考证,从古今音韵发音上看,“八”和“柏”,“角”和“灌”相通,所以“八角”有可能就是“柏灌”。新中国成立初,八角镇内尚存一座柏灌祠,即用以祭祀蜀王柏灌。
红白镇
红白镇过去为红场和白场,两场中间隔着一条沟,东西相望,后来人慢慢聚集多了,才连成一镇。红白两场的名字分别源于两座外墙为红和白的祠庙。白庙乃中国乡村寻常可见的小庙,里面供奉着汉地信仰中常见的神像。红庙则非常独特——自古即为祭祀太阳神的场所。每逢农历二月初一,当地百姓都要在太阳庙举行祭祀太阳神的太阳会,祭典上颂读太阳经。古蜀民族对太阳的崇拜古来有之,四川有个成语“蜀犬吠日”,因光照少,雾气重,太阳出来人们就很高兴,于是对太阳的渴望演变为祈福太阳的心愿。关于古蜀先民对太阳的崇拜,三星堆和金沙遗址的祭祀坑内出土了大量祭祀“日出入”活动的遗存,这是文物的见证,而在什邡的红白镇,则以地名和民俗的形态留下了痕迹。直到1957年太阳庙被改作学校,太阳会才取消。民间习俗如今已找不到踪影,幸而红白镇的地名依旧保存,放在古蜀文化的大背景和古蜀民族迁徙的路线中去考究,这个古老的地名本身就蕴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据专家考证推测,在岷山山脉东缘还有一系列可能和太阳崇拜相关的地点:绵竹金花镇太阳寺、甘肃文县太阳山、天水与汉中之间太阳寺、太阳乡等。
迈上“第一阶梯”的关口
我们沿着地震后北京援建的北京大道往蓥华山的方向驱车而去,一路和石亭江相伴。当车经过大王庙再往前行驶约半公里,便到了一个叫高景关的地方,此时明显感到眼前的景观与之前的差异,从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突然就闯入连绵的山区,群山似从平地中兀然冒起,挺拔而陡峭。车过高景关,意味着我们从中国地势的第二级阶梯进入到了第级一阶梯。
高景关的一小步和一大步
近百年来,许多地理学、植物学、气象学、历史学、民族史学的研究者都来到过高景关,在这平原与高山间的关口驻足盘桓,其中有一位叫胡焕庸的著名学者。1935年,胡焕庸划出了一条在中国地理学史和国情研究上堪比秦岭-淮河线的分界线——胡焕庸线。什邡的高景关,就位于这条线上。从卫星地图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胡焕庸线”的东边,几乎是各种绿色,浅绿、深绿、黄绿……斑驳交错,代表着以平原,盆地和丘陵为主的地貌。而在西边,则几乎都是黄色,那是草原、沙漠、高原和高山的所在。研究表明,“胡焕庸线”东南半壁36%的土地供养了全国96%的人口;西北半壁64%的土地仅供养4%的人口。这不仅是地理和生态意义的分界线,亦是中国东部和西部文化的分水岭。
这条分割了中国东西部的分界线,也是如此分割着什邡这片土地。位于川西平原西北边缘的什邡,平原、山地各占约一半,绝大部分人口都聚居在平原地带。从海拔最低点500米的石亭江下游禾丰镇回龙寺到最高点4984米的九顶山狮子王峰之巅,不过八百多平方公里的地界范围内落差达四千余米。所以什邡的气候变化大,物种变化亦大,由阔叶到针叶,高山草甸,各种生物形态一一囊括。
当我们在不经意间迈过高景关这个点,事实上已经从位于第二级阶梯的成都盆地跃入第一级阶梯青藏高原。难怪当地人会说,“在高景关迈出的一小步,是人生的一大步。”关内外的变化是多方面的,草木最具灵性,在车绕进关后,水边的花菖蒲、芦苇、打破碗和鸢尾花都匿迹,榕树、青杨、梧桐也不见了踪影。我想象着高景关上立着一扇无形而神异的大门,就像动画片里那扇能够带人穿越时空的门一样,推门而入,就闯入了另一番天地。翻阅史料才知,原来过去,高景关上真就立着一道关门,与古城门相同。其上还镌刻着邑内农学家张师古的一首诗《过盐井滩》:“到此堪图画,何须羡辋川。”
导洛通山,寻踪李冰后半生
在离高景关不到半公里远的大王庙内,立有一座李冰的塑像,这里供奉的“大王”即是战国时著名的水利家李冰。据史料记载,李冰病逝于什邡,安眠于什邡西北部洛水镇的章山之上。提到李冰,人们大多会想到都江堰,但很少有人知道,李冰曾把生命中最后的精力留在了什邡。什邡究竟有怎样的事业,留住了这位千古名臣的后半生?
两千多年前,都江堰修筑竣工后,李冰来到了高景关一带。虽然他必定不知高景关在中国地理学上的重大意义,但这并不妨碍此地将成为他生命中又一个重要的地点。
我在高景关的右壁上看到一联:“雄峙高景关,保障西偏半壁;分流古雒水,润露南亩千渠。”“雒”即“洛”,指的是沱江上支的古洛水。世人都熟知李冰治理了以都江堰工程为代表岷江水系,但对他治理沱江水系的事迹却知之不详;其实,这两者本是一项系统工程。据《华阳国志》、《蜀中名胜记》记载,春秋战国时,成都平原的地势东北高、西南低;都江堰的兴建仅解决了成都平原中南部的水患,而在中北部,从九顶山倾泻而下的沱江上支(即古洛水),给什邡、广汉一带造成了田园冲毁、人畜死亡的惨痛灾难。洛水不治,蜀郡难安。矢志根治成都平原水患的李冰移师什邡,他观山势、查水脉,集众力开凿了导通洛水的古瀑口,然后在高景关下,设平渠蓄聚江水,建造朱李火堰。从此高山海子的积水有了通途,高景关以下平原“沃野千里,号称陆海,万民利之”。当中北部的水患也被消灭,整个成都平原才成为天府之国,绵泽后世。
中国文化的发展从来都是和水密切相关的。精卫填海,大禹治水,远古时期的英雄故事以这样的形式流传下来。江海无定性,在老百姓心中,能治服水患的人值得祖祖辈辈铭记与膜拜,而那些煌煌大史中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将相们,留给史书就好。在什邡,我能感受到这里的人们对李冰的敬仰。这位伟大的蜀郡守多年操劳,病逝于什邡后,蜀地人们相信他已成仙得道,将他奉为川主,供奉在祠堂庙宇中,世代朝拜。公元618年,什邡人于章山之麓建起大王庙纪念李冰。
我走进大王庙时,庙堂内正在进行一场法事,道人们身披道袍,手执法器,吟唱着古老的曲调。在庙堂外的坝子上,李冰身着宽袍大袖,左手执一卷册页,右手捋胡,目光望向几百米外的石亭江。现存的大王庙是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重建,民国后的几十年中,由于石亭江、朱李火堰时时修理,它成了民工的住宿处,20世纪60年代之后又作为“朱李火堰管理处”得以保存。这座因李冰而建的祠庙,也正是因了李冰,千百年来香火不绝以至于今。

三入罗汉寺,马祖精神之乾坤
唐中宗景龙三年(公元709年)禅宗大师马祖在什邡出生。当时父亲给他取的名字是马道一。
马道一12岁在什邡罗汉寺出家,26时赴衡山随怀让禅师学法。怀让看他整天坐禅,问道:“你整天在这里坐禅,图个什么?”
马道一答道:“我想成佛。”
于是,怀让拿起一块砖,在附近的石头上磨了起来。
马道一见此十分惊异,上前问怀让:“师傅,您磨砖做什么呀?”
怀让答:“我磨砖做镜啊!”
马道一困惑不解问:“磨砖怎能成镜?”
怀让说:“既然磨砖不能成镜,那么坐禅又怎能成佛?”
马道一闻听,豁然开悟。
得道后的马祖道一被人们尊为禅宗第八代祖师;近代学者胡适评价其是“中国最伟大的禅师”;现代人将他与司马相如、李白、苏东坡一道,列为深远影响了中国文化形态的4位四川历史文化名人。怀让禅师喝破了“坐禅不能成佛”之理,马祖将其贯穿于其弘法生涯。他弘扬生活化的禅学,倡导于一切平常之中见佛理。什邡的罗汉寺是马祖幼年出家、晚年弘法的道场;我们于三个不同的时间段分别探访这里,试图领悟这里蕴藏的千年禅机。佛语云“芥子纳须弥”,罗汉寺,亦映照着马祖精神的大乾坤。
初入罗汉寺,作画的汤先生
在什邡这样的小城里,罗汉寺是一个很显眼的所在。穿过高低错落的现代建筑,看到那一丛古建房檐,就知道,罗汉寺到了。
我们同罗汉寺的第一照面是由一位画画的老先生开始的。
同事小白走进寺院西面那间敞开的屋子时,汤嘉琪先生正在画画,一把折扇,笔下疏疏落落深深浅浅的叶子已勾勒出了轮廓,眼下汤先生正画着的是黄色葫芦。精神矍铄的汤先生退休后闲来无事,便常来这儿画画,周遭墙上除了挂着他新近几幅草木花卉国画,还有一幅人物画,和其他画明显不同的是,这幅是用墨笔直接绘于墙上的,看上去颇有些年头。汤先生告诉我们,此乃民国时期一位先生的作品,名为“红雪齐腰”,描摹了一组达摩感动于二祖慧可的诚心而收他为徒的场景。
我们想请汤先生带我们参观罗汉寺,他欣然答应,领着我们到了正门外,只见山门前的照壁上几个大字——“西川佛国”,由明太祖朱元璋钦赐。山门两边有对联云“南岳砖磨琢镜出八十四员宗匠,罗汉僧饮方水保百千万劫皇封”,南岳砖磨琢镜,七祖怀让正是以磨砖不能成镜之理让马祖顿悟——成佛亦不能靠坐禅。
儒家有孔孟二圣,佛教中则有“慧能若孔,马祖若孟”之说,可见马祖在中国佛教史上的重要地位。“马祖建丛林,百丈立清规。”中国佛教的丛林制度始于马祖。在马祖之前,禅宗僧人大都游方寄食。马祖把僧人集中起来,以中国农耕社会的家族制度进行管理,所建立的丛林社会相当于集中的僧团组织。单单建立组织还不够,传统的僧人不劳动,只接受信徒的布施供养,没有经济来源,马祖则主张寺庙利用自有田地,开耕生产,自耕自食。在他之后,徒弟百丈禅师继承他的思想,建立了清规戒律。有了组织,经济制度,和相应的管理方式,方才有“禅宗自此大行于世”。
行至大雄宝殿两侧东西厢房的罗汉堂时,甫一进入,看守厢房的老师父便下了“驱逐令”要求我们立刻离开,我们央求能否容我们看看,老师父半点也不通融直言要去上诵经课,我们只得悻悻走出罗汉寺,只待下次再来。
将离开罗汉寺时,汤先生将那幅画好葫芦的折扇背面题上即兴诗,印上章,送给小白,说是赠给有缘人。回程路上小白提折扇一路乐。那诗写的是,“缘结千里罗汉寺,扇写无意福禄人。小画自有大情意,吾送与君认尔评。”这寺庙里的人间缘分,自在这一把折扇中。
二入罗汉寺,生活化的罗汉
第二次到罗汉寺,是在一个清晨,我独自一人,从住处出发,穿过几条街巷,到达这个幽静的所在。
清晨的罗汉寺外,消瘦的老人在跑步,唱着川曲的大妈声音盘桓在薄薄的空气里显得分外清亮。我走进罗汉寺,院内尚清净,只听得僧人用大扫帚扫地的声音,“簌簌簌”,在院中空落落地回荡。
这一次,我是为了罗汉寺的五百罗汉而来。
曾读过汪曾祺先生一篇名为《罗汉》的散文,里面写道,“罗汉大致有两种。一种是装金的,多半是木胎。五百罗汉都是装金的。杭州灵隐寺、汉阳归元寺,都是。装金罗汉以多为胜,但实在没有什么看头,都很呆板,都差不多,其差别只在或稍肥,或精瘦。谁也没有精力把五百个罗汉一个一个看完。看了,也记不得有什么特点。一种是彩塑。精彩的罗汉像都是彩塑。” 汪曾祺对罗汉颇有研究,但若他有生之年到过什邡的罗汉寺,遇见罗汉寺彩塑的五百罗汉,大概也会乐意把这儿写进他的文章里吧。
过去罗汉寺的罗汉塑像由于历史原因被毁,今时罗汉是1995年由5位塑像师,参照昆明邛竹寺,河南古佛寺五百罗汉影印、彩绘图本塑造而成。在以往的旅行经验中,我往往对于新修的古物不屑一顾,脑海中已潜移默化地形成定势——只有经时间打磨的东西才值得一看。而这个清晨,出乎意料的是,我却将这儿的500个罗汉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并意犹未尽。
是什么吸引了我?显然和罗汉的历史无关,我想我是被这儿罗汉塑像极富生活气息的风格感染。不像其他诸佛那般超越了人性,此地罗汉活脱脱像是来自人间。
这些彩塑的罗汉,或合掌,或支颐,或低眉,或谛听,或抱膝,或端坐……尽现人生百态。甚至,还有吐舌者,瞪眼者,挠头者,吹胡者,敲锣者,打鼓者……市井之气呼之欲出。
一些罗汉独自即成一个作品,我印象最深的是幻化空尊者,左手执镜,右手撕开慈眉善目的老脸皮,露出的却是眉清目秀的少年脸蛋。还有一些则以群像姿态展现。只见阿难悉尊者笑捏普胜山尊者的耳朵,普胜山尊者则回应以一副龇牙咧嘴玩世不恭之态;德自在尊者托腮凝思,服龙王尊者抚肩安抚他;坏魔军尊者伸着近3米长的右手,循着他手的方向望去,房梁上一妖怪即将落入他手,而在他周遭,分别身尊者正拉着他的衣襟,音调敏尊者镇定观望,师子臆尊者做托举之势似要助他一臂之力;厢房的尽头是一个以天台山为背景的造像群,一些罗汉正眼望远处的“天台山”,另有几个罗汉将目光落在望山罗汉身上,然后我猛地发现,在这一群罗汉间,其中一位正瞪眼望着我,这突然的眼光交接,让人恍然间妄想自己也融入到这些佛陀的得道弟子中。

马祖的影响并不拘囿于佛教领域,更渗透进了中国文化的血脉中。无需靠面壁苦修、静思冥想,他所弘扬的禅是生活化的,于一切平常之中见佛理。从此佛教不再仅以一种近乎哲学思辨的形态流传于士大夫阶层,而是以一种更亲民的姿态在下层民众间播撒开来,甚至渗入中国文人雅士的精神内核。后世,唐诗的清空虚静、国画的高远深幽,茶文化的正清和雅,无不禅意深厚。
千年前马祖在罗汉寺出家,千年后我在此地遇见这些罗汉,恍然间觉得,这些生活气息浓郁的塑像,也正是马祖精神遗存的映照,当后来的信徒们看到这些罗汉像时,或许脑海中无意识地就会流淌过马祖的主张。
三入罗汉寺,寺内喝闲茶
第三次到罗汉寺,我们约了郭辉图先生在罗汉寺的茶苑喝茶。 是黄昏,罗汉寺热闹得出乎我们的意料,茶苑就在寺院侧门外,说是茶苑,并没有实体建筑,不过就是寺外的一片空地,几条竹椅围着一矮桌便是一局,人们围坐,或玩牌,或聊天。3元一杯的茶,有素有花。我们各自要了一杯,在一棵大树下坐定。
郭先生对什邡本地历史文化颇有研究,什邡的朋友们在向我们介绍他时,称他为 “什邡通”。我们请“什邡通”给我们讲什邡的故事,郭先生啜了一口茶,便从这茶说开。
“现在茶道越来越流行,其实茶道也是从马祖之后开始的。禅茶一味,实际上是把喝茶当做礼佛、敬佛,修行、修心的方式,用品茶的过程完成禅修。茶遇水能舍,这是布施。茶可提神醒脑,这是精进。茶被采下后,还须经过诸多过程,才能有香茶,这是忍辱。茶香怕异味,这叫持戒。喝茶是一个修行静心的过程,这是禅定。茶能给人方便,让很多人受益,这叫智慧……”
杯中茶刚喝下几口,老板娘就赶忙过来给添满。郭先生之后的故事则颠覆了我们之前对寺庙的认识。
抗战时期,四川作为中国大后方,很多人都来此避难,其中就包括僧界的一位重要人物,提出“人间佛教”的太虚大师。太虚大师在罗汉寺做过方丈,期间依照马祖精神建立了华西佛学院及六和农场。1942年,四川兵员枯竭,在太虚大师的号召下,什邡罗汉寺华西佛学院51位学僧脱下僧袍,参加抗日远征军,背井离乡,抗日救国,最后全部牺牲在缅甸的原始丛林里。
108个罗汉娃的故事则更像是现代寺庙的传奇演绎。“5·12”地震时,面积不大的罗汉寺收留了六百多灾民。在罗汉寺附近的妇幼保健院已是危房,许多孕妇的情况很不稳定,有些即将面临分娩,院长求助于罗汉寺的方丈素全法师,希望寺院能接纳产妇在寺里生小孩,据素全法师后来回忆,当时他并非没有犹豫,因为“寺院生小孩,有血,还要吃跟寺院不相符合的食物”,但最后还是无条件地接收了所有的孕妇,才有了108个相继在罗汉寺诞生的婴儿。娃娃们沾了寺院的佛性,大家欢喜地称他们为罗汉娃。
从远征军的壮举到108罗汉娃,马祖的思想在冥冥中得到了接续。一般都说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马祖弘扬的佛教恰是把国家命运和个人命运交织起来。不是遁入空门,远离尘世,而是积极入世,主动担当,这种关注社会、关注现实、关注人生的人文主义宗教精神,把对人的慈悲真正化入了普通的日常生活中。
直到夜里9点,茶苑内依然茶气缭绕着川音,此时此地,马祖的精神,并不需要翻阅千年前的史籍来追思,罗汉寺的每一段历史掌故、每一日的寻常生活,无不给我们启示。

地震后的“道法自然”
车道断了,我们下车向上望去,但见山上茂盛的绿色植被中,不时出现巨大的泥石滑坡,碎石嶙峋。与我们同行的导游冉龙发说,“路都垮了,一些地方山也断开了,现在不好走了。”
下车的地方是一林场工人的扎营处。昨日下过一场雨的缘故,山间雾气萦绕,目力所及,都是高耸入云的云南松和水杉。起初还有台阶路,由林场工人近来新修,往上约摸走了十多分钟,石阶路到此终止,可依循的只有地震时被震毁的石阶路遗迹。我们于是在这草木丛生的林间,时而踏着过去石阶路的残骸,时而踩着大石头的干燥处,随时提防着被乱石磕到,被丛生的灌木扎着,或是踩到青苔而滑倒,简直狼狈。
地震前,冉龙发在蓥华山顶的旅游接待处工作了近20年,长期驻扎在山里。直到2005年有公司要将蓥华山开发成旅游景区,在山里修索道,建景点,拆除了山顶和山腰的接待点,他才离开了以山为家的生活。不料在索道修好、景区建好、正筹备对公众开放之际,地震发生了,一切仿佛退回到了原来,但再也不一样。冉龙发告诉我们,过去,被人们称为“蓥华穿山豹”的他,从海拔1200米的山脚到3168米的山顶最快只需要3小时,2012年4月,5·12地震后他重回蓥华山再登顶,花了9小时。
越往上,地震所留下的痕迹就越明显。什邡山区这一带距5·12地震震中汶川最近距离不到40公里,与之同属龙门山脉中段的一山两翼,地震时受损严重。行至某处,脚下的一边向下陡沉,脚边大大小小的石头交错堆叠得毫无章法。这里本是坦路,地震时半边塌陷,如今只能沿着乱石堆边缘走过去了。于是我们只得手脚并用,几乎是爬着横切而过,想象着原本几秒钟就能迈过去的坦途如今得费十足的气力,只能感叹自然的威力。
一路听得水流声湍急,到达1400米的太真池时,只见一汪墨绿的池水,在它之上,几米高的瀑布飞溅而下直落入池中,瀑布体量不大,却声势浩大,足见山陡水湍。
从山脚到太真池,不过上升了200米,过去登山者拾级轻松而上半小时足矣,如今我们却用了近两小时,简直像在原始丛林中探险,步步惊心。冉龙发说,越往上行山路越艰难,若至大塌方处,就如立于刃脊之上,按我们的速度,恐怕夜里都到不了半山腰。
无奈,只得选择止步于此。
作为业余登山爱好者,我登过的山并不算少,十有八九都会到达顶峰,而这次的体验,还是头一遭——只上升了200米,明知更奇美的风景在高处却折道返回。奇怪的是,我心中有遗憾,却并不觉沮丧,反倒有那么些兴奋。我想是因为,5年前的地震让蓥华山变得坎坷的同时,也造就了它独特的景观。200米的上升,我看到了茂密的森林植被与凌乱如天外飞石并存的景象,沉醉于大自然馈赠与蜀地的丰富动植物生态资源的同时,也撞见了自然凶猛的力量在山体间撕开的裂痕,两种情绪交织,如化学反应后杂质消除,只觉内心空旷澄明。 1996年的丽江地震曾让丽江古城遭受重创,丽江花了两年多时间修复,之后涅槃重生,得到了更多旅游者的关注。5·12地震后,沉寂了5年的蓥华山如今正在筹备重建中。地震给这座山带来的创伤并不会永续,虽地貌发生了改变,但这仍是大自然的力量所带来的景观。老子说:“道法自然”,万事万物的运行法则都遵循着自然规律,尊重自然之道,是一种阔达和智慧。以这种眼光来体味,带着地震创伤的蓥华山,并不会缺失什么,反倒更显劫难过后云淡风轻之美。
山中二十年
从蓥华山20世纪80年代的旅游开发,到2008年的地震受创,冉龙发是这座山的见证人。我们很幸运地与他同登蓥华山,听他讲述他所熟知的蓥华山。如果说登一座山就像结识一位朋友,那么多亏了这位介绍人,我对蓥华山才能有这般生动而细致的了解。
“蓥华山活天气预报”,是冉龙发在坊间流传的名号。看到傍晚西边的云,他能告诉你明天的天气,预测得八九不离十。对于蓥华山的动植物,他更是如数家珍。行山途中,他时不时停下来,向我们介绍身边的动植物。经过一片灌丛,他摘下一枚红色的果子递给我:“尝个和尚泡。”我听这名字倒有意思,仔细一看,想起原来就是以前吃过的覆盆子,酸酸甜甜,口感极好,冉龙发说:“山下的村民有时候就会到山里来采,拿去城里卖,四十多元一斤。”
在一块大石头上停下休息时,冉龙发指了指一米外的一棵树:“这是刺笼包,等结了果果,黑熊就会来吃。”
“这边真有黑熊吗?”我有些不太相信。
“有哦,我经常看到。跟人一般大,得有三四百斤吧。”
我心中骤然一紧:“那它们会不会咬人呢?”
“我的经验是黑熊是不主动攻击人的。我娃娃以前每年放暑假都会到山上来住,有一次黑熊离我们很近,大概有10米,我们看到它以后,它就跑了。我们在山上住习惯了,习惯成自然就不害怕了。倒是有很多次把游客吓得哇哇叫。”
听冉龙发这么说,我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定。“除了黑熊还能看到什么?”
“熊猫。不过我没亲眼看过,只见过熊猫便便。”
冉龙发所说并非空穴来风,蓥华山高海拔处漫山遍野都是箭竹——熊猫的主要食物来源,2003年9月,当地村民在这里发现了大熊猫的足迹,有专家推测蓥华山一带可能存在着一个不为人知的野生大熊猫种群。
又走了一段,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树问我:“这树认得吗?”我并未见出什么特别,摇了摇头,冉龙发兴奋地告诉我:“这是‘活化石’珙桐!”
我一听“珙桐”,如同遇见珍奇,虽素未谋面,却一直记得学生时代生物课本中对它的介绍。大约100万年前它们在世界上分布广泛,第四纪冰川时期因严寒酷冷而绝迹,唯在我国的云贵川等地幸存下来,现在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冉龙发告诉我们,山里人叫它们“鸽子树”,在这儿有很多,每年4月珙桐花开满树,如一只只白鸽落于绿树间。我想象着他所描述的情景,不禁为自己错过了花期感到可惜。
就这般一路往上攀爬,我们又认识了漆树(冉龙发有一年摸到它们的汁液,过敏至全身红肿,从此再也不敢靠近)、鸡屎藤(摘下折断闻到奇异之臭,采回去用来炖肉,臭味全消,可清火)、草乌(开紫色的花,是一种毒药)、棉花蕨(可摘来炒着吃)、野生猕猴桃(比栽种的好吃,9月成熟时冉龙发每次路过都会摘些吃)……
西方从很早就开始流行生态旅游,诸如观花、观鸟、观蝴蝶等,一些骨灰级爱好者为了观赏到自己的所爱足迹遍布世界。在生态旅游中,必不可少的一个角色就是生态导游。我想此行冉龙发就类似于我们的生态导游,听他讲述蓥华山的故事,听他介绍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种动物,整个山都在他的描述中变得灵动起来。

人间篇 逸居什邡
安逸是闲情,亦是一种达观。经历了地震之后的什邡人,更懂得从寻常日子里体会闲逸之美。
筏子河边的坝坝生活
在什邡的几天,我常常夜里去市中心的那条主街散步,路中间有一条河,什邡人告诉我这叫筏子河,名字就让人浮想,不知是否会有竹筏河中游。河道边的石栏看似有些年头,倚靠石栏向下望,河水可不浅。河道两旁分布着大叶梧桐,大大的树冠蓬勃地展开,亭亭如盖。树下,人们三五而坐消闲,有大爷的录音机里在放川剧,声音响亮得简直要盖过周遭所有的嘈杂。不时有小桥跨于河上,连接着两岸的马路。走过一两个十字路口,河水就隐到地下,这时候马路变得宽阔起来。走几步就是一茶馆。在这样的夏夜,最常见的是坝坝茶,四川话里,坝是空地的意思,坝坝茶即露天茶馆。坝坝舞也流行,就路边,但凡稍微开阔些的空地上,比如路口的某个转角小广场,就会有跳舞的中老年人。路尽头,远山如浓墨般晕染在夜色中,提醒着我,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即能到达连绵的龙门山脉。
我偶尔幻想从一个稍高一些的视角俯瞰这条城市的主街,河道、小桥、坝坝舞、坝坝茶、南来北往的车流、打盹闲聊的人们……像是一个奇怪而美妙的生态系统,几乎无任何过渡地交织在一起。若说安逸是成都最显著的特质,那么什邡的安逸更是你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的。夜里信步于此,有山有水有生活,夫复何求。
风物存闲情
随着近些年什邡城市的发展,特别是地震后的重建,很多老街老铺子都已消失。但对于一个古老且质地安逸的城市,一些旧日的风俗和风物是很难随之被摧毁的,亦是这座城的灵魂所在。
在什邡的饭店吃饭,常常人刚坐定,一壶红白茶就被端上桌。大多数什邡人习惯于饭前或饭后喝上一杯红白茶,据说这一习俗在什邡已延续了近千年。生长于红白镇海拔1000~1500米的红白茶,饭前喝开胃,饱食后饮则助消化,是什邡本地最具特色的保健饮品。在山区,如今人们仍然保留着古法制茶的传统——用土瓦吊砂壶熬制,虽费时费力,但能使茶中的营养物质充分溶解出来,茶的口感也更醇爽。
什邡的老一辈人好抽叶子烟,自家种的烟叶,晒干后,卷起来叼上,气定神闲。陈忠实的小说《白鹿原》中所描述的“田福贤嘴角叼着又长又粗的什邡卷烟”,正是产自什邡。什邡种叶烟古来有之,自清乾隆广种叶烟以来,由于土质和气候适宜以及烟农世代积累起来的耕作经验,所产叶烟“色黄、灰白、味淳、气香”,是晒烟中的上品。
五六月份是叶烟成熟季,城外的大道边分布着大片叶烟种植田,油绿的烟叶长势正盛。我们从岔道口拐进叶烟种植区,田间地头不少在忙活采摘烟叶的烟农,空地上则支有晒烟摊,一排排正在晾晒的烟叶黄绿相间,绿色为新晒,黄色则为即将晒干的烟叶。上了年纪的烟农们于田垄或晒烟摊边,或坐或蹲,抽着叶子烟。我向一位大娘请教自制叶子烟的方法,她从兜里掏出一片晒干的烟叶,娴熟地卷了起来,几秒钟的工夫就卷好了一根。大娘告诉我,她的父辈们都习惯了抽这种自制的叶子烟。已年近七旬的她平日一天抽两根,在农事繁忙的田间,“抽上这一卷叶子烟,舒坦得很。”
择良地而旅居
择良地而旅居,这是千百年来人们所憧憬的生活。什邡自古以来,就是人们心中的“良地”。
一千多年前,后蜀王孟昶将什邡选为他的居游之地。孟昶带着爱妃花蕊夫人,从夏日流火的成都来到什邡深山中避暑,所居住的寺院因他的驾临而由“等慈寺”改名为“龙居寺”。如今的龙居寺,山门外两尊大石狮身覆青苔,寺院内古树葳蕤,一片幽碧。寺内的老师父告诉我,寺院里尚有男女客房可供来访者住宿。后蜀王选中这座深山古刹,一是念其靠近蜀都,来往交通方便,二则这一片山地乃平原尽处,巍峨但也平缓,实乃避暑消夏之宝地。
在离龙居寺不远的另一座深山中,我们慕名而去探访一座电影放映机博物馆。馆长苏先生是成都商人,几年前迷恋上了收藏电影放映机,藏品多了,便寻到什邡山里这片幽地,建起了私人博物馆。车于山间公路盘桓而上,路边山谷中竹林幽幽,清凉阵阵,行至半山腰,只见绿林中掩映着几座现代化的建筑,门前一仿古的挂牌上显示着四个大字——“半山公社”。
博物馆的设计颇具匠心。一层是陈列室,展览着苏先生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电影放映机。二层则又不同,除了几间玲珑的客房,还有一方开阔的观景平台,人坐于观景平台上,处在半山之中的博物馆被葱葱绿色包围,群山即在眼前,鸟鸣山静。什邡至成都交通便捷,苏先生每周都会从成都来到半山公社过周末。这里既是博物馆,也是馆主旅居宴客的私人宅邸。
一位本土摄影师的城市记录
什邡本地摄影师刘钢,在工作之余,喜欢带着相机,记录下这个城市美好的瞬间。
刘钢说,他想拍下与他有着相同生活的什邡人的生活点滴,通过摄影所要表达的亦是什邡在他心中的感觉。
本版图片均来自刘钢所拍摄的《早安,什邡》系列。清晨,城市开始苏醒,阳光穿过窗棂落在古屋斑驳的墙面上,离罗汉寺不远的老街上旧货铺子里的老人在规整货品,小巷子里的儿童约了伴一起去学校,抬头所见,城市的天空一场云朵的盛宴……小城里的生活美得寻常亦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