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感到愤怒或者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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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他们乘坐的红色车厢在上升,下面的支架在后移,两个人勾着手坐在一起,下面是不断后移的支架,和其他上升的车厢。上面的支架越来越接近,也有一些车厢在下降,看不清其他的车厢是不是有人,雾样的玻璃,四周的景物开始变形和深入。到达顶端的时候开始往下走,顺流而下,加快了。仔细观察这个车厢,四周已经损坏,如果在里面走动或者跑起来,就会吱吱呀呀作响。两个人只是重复一些细小的动作,勾着手,从小拇指换到无名指,戒指会碰到,因为速度加快了,有风吹进来,雾样的玻璃四周有缝隙,余虹起来把脸贴在缝隙上,先是刀子一样,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手机上的表静止了,好像上升是一个时间,下降是一个时间,两个时间没有过渡,越往下风越小,余虹又感到一阵清风习习,她想说出来说不出来,继续下降可以看清地面了,长满了草,风吹着草往一个方向,余虹感到时间紧迫,躺了下来,车厢里可以坐十个人的样子,她躺下来绰绰有余,正好有阳光照在眼睛上,对面站着的人就糊成一团,随着光晕不断移动。余虹用手遮住眼睛,就像一片有缝隙的树叶。快到底部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刚才的阳光跟着暗下去,开始是白天然后是夜晚,彼此没有包含,月亮都出来了,看上去特别小而且在自转,好像可以被握在手里。又是一阵风,很大,好像世间所有的风都往这里吹,雾样的玻璃被吹得清晰起来,余虹起来,车厢里也没人了,探出头去,下面燃烧起来,烟雾看不清,越来越多的火光从四面八方交叉在一起,很热,忽然又亮了,看上去比白天更亮,余虹看了很久,从上面看下面,又温柔了起来,有一种声音有一种光线因为十分壮观而显得温柔。或者说壮观被更巨大的温柔完全覆盖了。又起一阵风,从前面的车厢刮过来,没有玻璃,只有支架,到她的车厢结束,车厢任意摆动,要下降了。继续。但很即兴。又停住。余虹并不害怕,感觉宁静,风去了下一个车厢,马上又回来,风只在她四周,又像海浪,好像城市的上空是一片海,托着她,因为很宁静于是火光不见了夜晚就又出现了。开始起皱,看上去不是夜晚,是容纳了白天的夜晚。余虹就这样坐着。将舒服传达给自己,身体里感觉有一个主要的自己还有一个次要的自己,每次都是,次要的自己接受主要的自己的感受。余虹感觉自己刚好需要这样的一样的舒服。两份舒服。下面的街灯亮了,车厢又往下转动,往下看,东一个西一个,好像是人。这里动一下那里动一下。也有一些一动不动的,余虹盯着他们仔细看。万一他们动了呢。这让她感觉十分有趣,后面越来越清晰了,摩天轮下面是一个小区,有人炒菜啊做饭啊喝酒啊,就一起升了上来,香味扑鼻,还有对话,咣当一声,余虹醒了。
  2
  她感觉自己睡了很久。
  醒来的时候她在自己的小屋子,推开门,小林正在做自己的事。
  几点了她问小林,小林没有说话,如果他刚好在做一件自己的事,多半什么都不会说。
  她拿来手机,早饭过后又躺了一会儿,现在快中午了。
  她没问小林想吃什么,因为知道多半也不会说什么。
  余虹去厨房准备午饭,刚拍了蒜,电话响了,如今,打电话的人不多,就算是诈骗电话她也要接起来听听。
  电话里说,是余虹吗。
  喂?余虹说。
  不是信号不好。
  是余虹吗?我是云南河源。电话继续说。
  余虹没想起来谁是河源。喂?她继续喂。
  对方也喂起来。河源。云南。云南河源啊。还加了啊字。
  余虹放下刀,冲了手,去大屋子接電话。小林在客厅,小屋子的信号差。
  喂。河源?余虹问。
  对,云南的。
  余虹说哦。
  实在想不起来自己认识什么云南河源。
  我去年得了脑溢血,河源在电话里说,余虹走到大屋子的阳台,她望下去,街上几乎没有人,仅有的几个人看上去像花生米一样大。住得高望得远,她可以看见一公里之外的摩天轮,依然没有旋转。她从搬过来就没见过这个庞然大物旋转,摩天轮掩映在小区里,看上去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时间建造的并且因为某些原因一直无法拆除,阳光很大,她擦了擦眼睛。
  电话里的声音变得很模糊,因为她压根儿想不起云南河源,她想中午熬一个乌鸡汤,这次她要把鸡先过一遍热水。她看着楼下,走过一段坡道,就是那个小区大门,四周密密麻麻的楼房压住摩天轮,因为这些楼房都是这些年不断修建的,看上去参差不齐。
  两边是最常见的杨树,已经发芽了,反而很整齐。看上去是同一个时间种植,也是用同一种速度在生长。
  中午很安静,但是因为太高听不见声音,有三两个人在走路,或者说有三两个花生米在走路,背挺得还很直。余虹感觉有点滑稽。
  她抠着手上的倒刺,有一根很完整的被她揪了下来,如果不能完整地揪下来,她会感觉今天不太顺利。接下来,她把整根倒刺放进了嘴里,滋滋有味地咀嚼起来,如果感觉焦虑,她就什么都吃。她现在就有点焦虑了,不知道怎么结束这个电话。
  我差点就死了,河源继续说,但我很知足,我没死。我就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余虹拉上一部分窗帘,坐在床沿上。她觉得屁股下面是冷的硬的,因为大屋子的暖气片坏了,可以说整个过去的一个冬天,两个人都没有进来过,只有一次做爱的时候进来了,可实在冻坏了。
  阳光很大,好像更多的热量都被挡在玻璃外面,她忽然有点没耐心,河源是谁?或者说,云南河源是谁?好像还有什么北京上海的河源一样。她连是不是这两个字都不确定了。谁会叫河源?一定是个笔名。连姓都没有。或者说假名。听上去越来越像诈骗电话了。余虹感觉自己听得还挺带劲。如果是笔名多半是什么作家。余虹认识不少作家,甚至她自己就被一部分人说成作家,几年前,她准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作家,她觉得作家太了不起了,如今,这种感觉不强烈了,是什么,不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强烈的感觉在她的心中消失了。就像一座大楼每天坍塌一点点终于坍塌了但没有造成什么人员伤亡,也许这就是人到中年的优缺点,她想。   余虹从床沿坐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蛋,像个冰桃子,她想起上次做爱的时候,两个人的屁股就像两个冰桃子。人和人在一起就是两个冰桃子取暖。
  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呢?余虹说。
  我打算午睡,然后就给你打了一个电话。
  这番话听上去就像两个人昨天才刚通过电话,仿佛他们每天都会通电话,而且经常是午睡这样惬意的时光,最好是有阳光的午后,一张被烤得热乎乎的床,如果没有这个电话,就不能保证一个好的午睡一样。
  那你午睡吧。余虹说。
  就像自己在叮嘱一个多年的好友。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好,河源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好。好像已经得到了什么保佑。
  又寒暄了一下两个人挂了电话。其实是余虹先挂了电话。
  余虹往外面望,摩天轮被正午的太阳晒得亮亮的,看上去一种很伟大的感觉。
  3
  从大屋子出来,余虹对小林说了三个字:我爱你。然后就去厨房熬鸡汤了。好像是被河源的脑溢血感动了一样觉得人生苦短,但其实也不是,因为可以说我爱你三个字在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中就是家常便饭。没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
  因为余虹感觉自己还是非常爱小林的。
  余虹刚去厨房,又拍了几个蒜,手机响了,是河源添加自己好友。余虹点了通过。
  你好河源,余虹打了两个字。
  人类第一台计算器输出的内容就是“你好世界”(还是世界你好)。
  对方的头像是一个戴草帽的人,看不清脸,背景是一片稀黄的草原,有几只牛在低头吃草,也可能是羊。余虹放大头像,看不清是牛还是羊。她甚至为这个形象纠结了一小会儿。地区也不是云南,是瑙鲁。昵称是粪土情人。
  余虹点开他的朋友圈。2019年有两条内容。2018年没有内容。2017年有一条内容。2016年多起来。如今,已经是2020年。2019年的朋友圈发了一只小鸟还有一个转发的电视节目。2017年也是转发了一个电视节目。(电视节目是一档揭秘云南某座老城一夜之间1000多人消失不见云云。)余虹没有继续翻下去。对方还没有回复,余虹又打了我们在哪儿见过?但是想想又删了。
  一个小时后,两个人喝上了鸡汤。
  余虹喜欢往鸡汤里扔很多香叶,她喜欢它们漂在汤上的样子,看上去很无辜。
  两个人吃饭都很安静,小林若有所思。余虹把两个鸡腿都给他了。
  余虹比小林吃得更快也吃得更少,或者说因为吃得更少而更快。饭后余虹拿起手机发现河源的微信里发来一张身份证,又过了一个小时,发来了身份证的背面。余虹没有回复也不知道回复什么,是有点不敢回复吧。她更不打算问什么瑙鲁的粪土情人。并且她没有告诉小林这件怪事。进一步想,或者也不是怪事,只是正常人不会这么做,她想,她觉得至少自己不会这么做。也可以理解成某种诚意吧。证明他真的叫河源。有人姓河,她还在网上查了一下,河,姓氏。渊源有三:一,源于风姓,出自伏羲氏裔孙的分封地,属于以居邑名称为氏。二,源于地名,出自唐朝时期的古河州,属于以居邑名称为氏。三,朝鲜半岛土著姓氏中有河氏。
  余虹甚至有一点小小的自责,因为自己不了解就厌恶的自责。
  饭后没一会儿,小林躺在沙发上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余虹给小林的身上盖了一条毯子,盖到肚脐的时候忽然弹了一下他的生殖器,小林转个身,没出声。用双腿骑着毯子,毯子是红色,结婚时候婆婆送的,还送了一条绿色,天气暖一些的时候余虹会盖。两个人同时盖就像两个年画上的人。好像生活里就不該再有什么伤心事儿了。被子上还走了金丝银线。此时此刻看上去,小林就像骑了一条随时准备起飞的毯子。与此同时,脸几乎要扎在沙发缝里了。好像是舍不得这个房东留下来的沙发一样。
  4
  余虹回到小屋子再次打开手机,已经有七个河源发来的文件了。吓她一跳。她看时间,是一口气发过来的,还有一句话:我写的东西就存在你这吧。
  余虹感觉不祥之兆。马上继续翻河源2016年和更早之前的朋友圈,查查他们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打开之后,朋友圈显示成了最近三天可见。
  七个文件是七篇小说,有两个长篇五个短篇。五个短篇里面有四个短篇都是重写《小王子》,另外一篇叫《亲爱的我们都在长大》,每篇小说他都自己做了解释说明。
  余虹翻看这些,就像自己在打捞一艘沉船。甚至她更愿意想象成是一艘破船。
  她特意转存到电脑上看。
  河源说:和人建立一种严肃的关系是多么困难,不需要玩笑掩盖。这是他最长的一个长篇的导语。他给这本书做了一个封面。一幅语焉不详的水彩画。
  另外一个稍短的长篇的导语是:木棉花开了,莲雾果红了,泡泡果开始有了成熟的企图,春风吹拂了湖面,春雨萌动了情缘,春花呢,开着呢?这个没有封面。
  听上去像是什么歌词,余虹想,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歌词。
  说来也巧,这段时间,余虹也正苦于创作,姑且称这为苦于创作。当然这段时间也持续了大概一两年。有人说过,如果一个人哪怕短暂的时间比如一两年不使用自己的才华,上帝也就很快会将这种才华收回。虽然余虹想,自己的有限的才华一定不是上帝赋予的,因为上帝才不会赋予她这种普通人什么才华呢。但,就这一点点爱好,如今也没有太多的冲动了。年轻的时候,她是无论如何想不出苦于创作这个词的,都苦了,还创作什么?都纯文学了,能不没劲吗。如今不一样了,不绞尽脑汁地想写点儿什么,真的是什么都不想写了,也写不出来了。越写不出来就越不想写,越不想写就越写不出来。看,世界如此简单。创作就是好好说话,余虹想,但这又如此之难,只有自信的人才能好好说话,可一个自信的人,谁还会创作呢?创作不就是自我怀疑吗?一边自我怀疑一边自我痛苦,要是哪个创作者说自己没有痛苦过,那简直都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活过,可是如今,好像越来越不敢痛苦和怀疑了。
  继续看河源发过来的东西,除了七个小说,还有一个文件中附了一篇《出版惊魂记》,讲的是一个叫可原的作家成名之后,各种出版商、媒体、广告等等蜂拥而至,搞得可原几乎称得上惊心动魄魂飞魄散了。   从河源到可原,余虹感觉有点苍凉,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很久,她又觉得很有趣,于是把这篇文章贴在了自己的博客上,既然对方说:我写的东西就存在你这吧。
  这样也不算侵权。
  署名还是河源,但因为没有特殊说明,看上去就像河源是余虹的另外一个署名一样。几个小时之内得到了几个零星的点赞,大多是平时经常给余虹点赞的人,换句话说,就算余红写一个句号,也会有那个人的点赞,因为他们不点赞就难受,可以说得了点赞综合症,每个朋友的每一条内容都要点赞,生怕遗漏每天还要检查数遍。
  贴了不到一个小时,河源发微信过来说:我认为我的小说会在国外卖得更好,李安的120帧技术为什么不拍呢。后来又对余虹贴在博客里面的内容提了几个意见:比如第一段可以砍去等等。至于余虹是否应该贴出这篇小说,是不是有其他反馈,他只字未提。
  5
  那之后几天,余虹又陆续读了他的两个长篇,一个讲的是:在北方之丘的山下有一个玫瑰庄园,女人都做了别人的情人,男人都是大咖怪人,凡有情人皆可入园,成为玫瑰山庄的会员。夜色下的玫瑰山庄温柔而神圣……人可以相信在神祇作用下取得非凡成就,成为想成为的人……巴布德是来自南方的贵族,从小父亲只给他吃海鱼,因为父亲相信海鱼是有见识的鱼、非凡的鱼,父亲从小想把他栽培成一个“质地优雅、有故事的人”。巴布德有六位堂姐,他童年生活在姐姐们温柔环绕和父亲缤纷如云的工厂女工身影中……巴布德从小身怀对城市的梦想,而父亲一直做着东方童话梦。年轻时父亲梦想娶酋长国的女儿为妻,与一名来自北方庄园的“神秘女”有过一段情。父亲的童话梦破碎后,接受一名中国老妇人的“委托”去东南亚为她寻找女儿,从此父亲开始了他童话般的一生……
  这是余虹勉强概括出来的,但她也感觉不是这么回事儿,这篇小说云山雾罩也许什么都没说,也许说了的内容完全超出了余虹的想象。
  余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给自己寄这样的东西,这和余虹的小说完全不一样,哪怕一丁点儿的一样都没有,如果想说什么文学的交流那真是天方夜谭。何况这样的小说余虹一丁点儿也不喜欢,难道河源完全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吗?谁会把自己的东西给一个完全不喜欢自己的人呢。
  河源一如既往对小说进行了解释说明:小说以父亲的“童话梦”和我的“城市梦”双梦交汇,双线推进。小说巧妙嵌入《一千零一夜》的结构(每一章章节以《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个故事命名,且内容完美映衬)。在优雅热烈的文字下,犹如时代之利刃劈砍虚无;于美妙绝伦的字里行间,倏忽间听到世界坍塌的回声。一本真正意义的东方小说。可堪称中国《了不起的蓋茨比》,当心。读罢此书,你可能高烧至38摄氏度。你的“伤口”可能开出玫瑰来。
  余虹读罢哈哈大笑,还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看有没有发烧或者干脆开朵花。除了摸到两个“青春痘”什么都没摸到。
  另外一个小说的主要内容和中心思想大概是:小说文本中时间的流动形成结构。小说以神奇笔法写“我”生下来会说话,还没学会走路就会奔跑,从小在妈妈的栽培下培养成一颗明星作家。由于长期以来“爱的教育”缺失,当我性别意识开启,把妈妈告上法庭。法院对我追讨“缺失的童年和爱的能力”的案件无法认定,遂以木偶代替审判童年。小说以整整一代“80后”作家为原型,立足功利时代,描摹当下和人的困境。小说用18万字写七个字:只有不安是真实的。
  让余虹奇怪的是两篇小说看上去完全不是一个人写的,每一个字,看上去都不是一个人写的。她忽然有一种自己被戏弄的感觉。
  6
  那段时间,她没有联系河源,或者说河源没有联系她。如果对方不主动,她是不会主动的。她都不知道主动要干什么?既没有办法让这些小说出版,更不能联系到李安,甚至一种更胆怯的想法是:她如果要对这几篇小说谈谈读后感,准会遭到河源的嘲笑。
  7
  那之后一周,河源在微信里说,我刚才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他发来的时候,余虹刚好在看手机,所以第一时间回:什么梦呢?
  回了之后她感觉自己很愚蠢,就像一个双手托腮的老少女。好像又被对方戏弄了,谁会在一周不说话之后忽然告诉你自己午睡的一个梦呢?就像告诉你,自己要午睡了给你打电话在很多年不联系之后,甚至会告诉你脑溢血了呀。毕竟,谁能对一个脑溢血的人不闻不问呢。
  河源不是在打字,是早就打好了复制粘贴过来的一段:
  梦里我有一个好朋友叫拉莫,后来我就失去了他,也可能是她,梦里分不清性别,也没有年龄感,我们为什么是好朋友梦里也没有交代,梦里我很着急,我因为一件事就失去了拉莫,再后来的梦,就是我去北方养狼,因为失去了拉莫,我就再也不想和人类交朋友。于是我去北方养狼,我不会养狼啊,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害怕狼哈。梦里的时间是错乱的,最开始的时间和人类的时间一样,一秒就是一秒,一分钟之后就变了,梦里的一分钟看上去是人类时间的一小时,梦里的一小时看上去是人类时间的一个春天。
  余虹听着感觉着,她感觉到这个梦不错,至少比什么巴布德的故事、爱的缺失的意义具体得多,也多少能让自己感觉到。我喜欢这个梦,余虹在微信里说,但说过之后她又觉得特别苍白。想起和小林恋爱初期,小林经常问她饿了吗,余虹就回:吃。小林说:还作家呢?语言这么苍白。
  我也和你交换一个梦,她继续对河源说:但我并不怎么做梦,大概一周前,我梦见自己坐在摩天轮上,摩天轮在一个居民楼中,似乎没有人对这座居民楼中间的摩天轮感觉有什么异常,好像就应该在居民楼中。摩天轮在一个游乐园,又好像不在,游乐园在梦中看上去是一个由两个正方形组成的长方形,左边的部分是梦想啊冒险啊,运用声光电、现代数码等手段,金刚魔轮,飓风,侏罗纪探险,琼斯探险,音乐船,果蔬部落,海洋party,观览塔,奥利水站等等;右边的部分很单调,只有一个摩天轮,很多游乐设施深埋在草中,掉了油漆。梦里我和一个人去游乐园,我们看跳楼机,看他升上去,勾着手,等着掉下来。其实在梦里我很怕一件事,我很怕跳楼机一直不掉下来,你知道,那样的话我的心脏就都要掉下来了。又玩了很多这个那个,那一切在梦里的时间都很短暂,梦里最长的时间是摩天轮,所以我这个梦的重点我觉得还是摩天轮,如果其他的游乐时间是一个春天的话,摩天轮时间就是四个春天。   余虹打着都觉得快被自己的故事感动了,虽然也不知有什么可感动的。冷静下来会想,让当事人如痴如醉的对其他人狗屁不是呢。对方也一直没有发来什么回应,这是一个恰如其分的没有,如果发来什么回应,多半会打断余虹,她想起梦中的很多细节,但是她没有再描述,她只是在脑海中拼贴。
  羡慕你会讲故事的能力,其实是有点嫉妒,不过你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人,所以其实也不是很强烈的嫉妒。还是羡慕吧。我连我自己的问题都没有解决,我讲不了故事。余虹换了个话题说。
  梦说完了?河源问。
  不说了,我还没看你写的小王子。我其实是有点儿不想看。
  我写的和他们都不一样。河源的自大狂又发作了。这让余虹又有了一丝厌恶。于是她说:我觉得我其实也谈不上羡慕,你是另一类人吧。
  你说你自己的问题都没有解决,那是什么问题。河源问。
  就是如果不解决就讲不了故事。
  那我更奇怪是什么问题了。
  就因为它们没有必然关系所以解决不了。
  你有老公吧。又过了一会儿河源忽然问。
  怎么了?余虹终于把这个疑问打了出来。
  很半天都没有回应。
  我去上厕所了,过了大概十分钟河源说。
  哦。余虹说。
  我谁都不是,我不怎么了,但,我怎么有你的电话呢?可能我们见过。反正我见过你。其实我都想不起来是真的见过还是在什么微博上或者博客上,你别害怕,我对你不了解,如果说了解也就和一般人一样。
  一般人不会把东西放在我这边。
  那你就扔了。
  我不害怕,为什么要扔。我不喜欢,我读了,不是你不好,我就是不喜欢,我觉得你应该给它放在喜欢的人那边。余虹接着说,就和你多聊两句吧,如果不是陌生人,我就不会和你聊这些,你知道,熟人之间是不聊文学的,这太傻了,所以我们肯定不熟。这显而易见。可是关于我的小说,你一句话都没有了。这叫我才感觉不正常。我当然不是说你是个骗子,我都有你的身份证照片。不过你还是不要对我的小说发表什么看法了。
  说了一大通之后,余虹又感觉很自恋,好像别人最好对自己的小说也有点看法才好,尤其是对她这样一个正苦于创作的人。但是她又怕真的听到什么看法。
  梦里充满了错误,但是又觉得特别对。河源打过来几个字。
  这几个字让余虹感觉愤怒,愤怒是因为自己刚才所有的话都真的太无能了。一个拳头打在水里。
  我就是因为写得太好了出不来,河源继续说,所以发给你,也就不想出来了,这有点儿悖论是不是,应该烧了,抽屉文学就应该烧了。另外,你别生我的气。我这个人就这样。小王子那就别看了,其实不是四遍,就是一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区别,但一个人怎么可能写出四种小王子呢,我又不是精神分裂你说对不对。反正我就是出不来了。
  你觉得什么是出来?余虹继续说,她感觉只有说自己的话题而不是回应什么话题才可能不被河源嘲笑。
  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出来吧,我没有深入想这个问题,意义不大了,意思也不大了。
  这让余虹想起几年前去另外一个城市参加的笔会,聊的主题就是出来出不来,大意就是:总之是不要在广场上谈文学,报纸互联网都是广场,在这些地方谈论就是出来了,但其实也只是解决了一个“假出来”的问题,仍然不是出来的真问题,所以文学可以说是只对少数人开放吧。這不是一种自私,这是一种正常。
  但余虹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她觉得太严肃了,她只打了几个字:要是说出来,就一个,人都得死。
  是,人都得死,河源说,所以人要干点儿什么。不光死,还会老呢。
  也可以做一个完全没用的人,不一定非得干点儿什么。余虹说。反正会死,干脆坐吃等死什么也别干。
  余虹这么说不是气话,她就是有这种能力忽然就甩手了。
  无非就是悲伤之论,虚妄之论,就像你小说里写的那些一样,河源说:我都看过,你不是说我怎么没有看法吗?
  算了,你也不用说了,余虹感觉接下来的话会让自己受不了。
  嗯,我不讲了,河源说:对了,你可以把我之前发你的七个打印出来看,反正它们也从来没被变成纸。之后,我可能去南方,南方很大,我想找个靠近海峡的地方,比如某个渔村,养些鳄鱼。我还有好多想写的,但不写了。
  8
  之后很长时间,大概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他们都没有联系,因为很久不联系,余虹又将对方的微信删掉了,她就是有经常清理微信的习惯,让她有一种每天都是新一天的感觉。之后,她连那七个文件也删掉了,如果谁想找自己还有电话不是吗。
  9
  生活继续,甚至可以说生活都从来没有中断过。在某一个短暂的时间,可能是一个星期,一天,一个小时,你和某个陌生人随便聊聊,但也远没有到达畅所欲言的地步,甚至描述过某种梦境,而这些梦境当独自一人时很难想起,因为一个梦境需要另外一个梦境的指引。如果没有指引哪怕最亲近的人都无法靠近。在跟河源聊天的短暂时间,小林就像完全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样,骑着红色的毯子上天或者从沙发缝溜走了,有时候余虹会想到巴布德或者爱的教育,但她也并没有因此多读一遍。删掉之后,更不可能再读了。
  经常是吃过晚饭之后,余虹和小林会准时坐在电视机旁收看某些音乐选秀节目,他们甚至连中间的广告都不错过,小林总是能找出很多这样那样的节目。这可能也和他的工作有关,余虹总是这样想。
  有一天他们正是在看这样一个节目的时候,余虹问:你有做过那样的梦吗,然后有一天变成了真的?
  小林一直被荨麻疹困扰,是因为身体中一个叫肥大细胞的细胞,正在抓挠自己的身体,所以几乎可以说对余虹的话无动于衷。他把余虹的手拉过来,伸到自己的背心儿里面,指挥余虹的手给自己抓挠。用指甲,小林说。可是余虹的指甲很短,她每次长了都会自己咬掉,就和手上的倒刺一样,于是她只能感觉到小指肚在小林身上摸来摸去,这温柔的部分让她心中一阵羞愧。
  抓挠了一会儿小林说:什么梦呢。
  此时此刻电视里正出现一个打扮夸张的歌手。两个人都觉得傻瓜极了,就关了电视。也瞬间安静了。
  你有过梦想成真的时候吗?余虹问。问完之后又觉得很傻瓜,好像是被刚才的节目传染了,只有下流主持人才会问选手梦想成真这些话。
  而且余虹更担心小林说出什么和你结婚这种话。余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好男人都不善言辞,但小林确实不善言辞,两个人经常不说什么话;如果一定说什么就是余虹说,或者说说我爱你你爱我,或者这句:和你结婚就是梦想成真。连傻瓜都能想出的。
  当小林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抱住余虹,余虹甚至想:这是他能做的不多的。但也很知足了。就好像一个人得了脑溢血但没死那样地知足。
  小林就这样抱着余虹去了大屋,天气转暖,已经可以进来睡不会冻屁股了,余虹把脑袋枕在小林的肩膀上刚刚好。
  你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有的吗,余虹指着摩天轮问。
  我搬过来的时候就在了。
  你搬过来的时候?
  大概两年前,不到两年,也可能两年多,一个春天。小林一口气说,那个时候,我们还不认识。
  我觉得这不合理,余虹说,它从来不转。
  也许以前转过,也许以后也转。
  没准它坏了。余虹说,或者它坏了,没人知道。
  你喜欢吗,小林问。
  说着,小林把余虹的腰搂紧了,因为怀孕,腰已经粗壮了很多,但目前还是一把好腰。不过很快就将不是。
  没人知道这个摩天轮的前世今生。余虹说。
  此时此刻,她也能感觉到小林滚烫的手在腰上有了轻微的重量。
  再搂紧一点,余虹说。
  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需要更多的重量。
  会不会有人看不见这座摩天轮?她问。
  小林没有回答,余虹又自言自语:反正我和你看见了,对吧。
  就是这样,两个人对生活暂时的理解固定在了外形上,像此时此刻,小林的手在余虹的腰上,庞大的摩天轮将整个视野一分为二。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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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当万玛才旦完成他的第一部电影作品《静静的嘛呢石》时,他可能并沒有想到,这部作品将被视为“藏语新浪潮”的发仞之作。在中国西部,藏族人居住在西藏、青海、四川、甘肃、云南诸省,万玛才旦出生与成长的是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属于安多藏区(藏语区分为安多、康巴、卫藏三块),安多藏语没有区别意义的声调,《塔洛》开头时塔洛用普通话背诵《为人民服务》的语调,就是受了安多方言的影响。  在万玛才旦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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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主题上说,《春潮》算得上我期待已久的国产电影,它讨论上世纪50年代生的母亲,与70年代后出生的女儿之间的“恩恩怨怨”,并且启用了很好的女演员,中国台湾的金燕玲和大陆的郝蕾。但是,整部电影看下来的感觉是:不像,不够。两位演员的表演可谓尽心,可一个南国,一个东北,首先就不像,演员的物质基础决定了电影艺术的上层建筑。不够呢?慢慢说。不管怎样,金和郝两位实力派,毕竟把观众带入了关于母亲的影像叙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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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孙以明老家屋后阿婆房客的儿子,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走到院门口,张望了几眼。  孙以明坐在木兰花树下看一部外国喜剧片,地下落了一圈暮春开败的紫红色木兰花瓣。趴在他脚边的阿郎对院门口恶狠狠地叫了两声,狗毛瞬间倒竖。  它是一条称职的看门狗,除孙家人以外,对任何人都视若世仇,咬伤过两个来借锄头的村里人,一个为非作歹的小偷。孙以明的父亲赔了两千多块钱,心疼了大半年,暴揍了阿郎几回,嚷着要卖掉它,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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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的夏天,我正处于一种矛盾和焦虑的不安状态。现实种种让我很难逃脱开去寻找另一种生活的可能。内心的躁动在对比身边朋友的自得其乐后变得更甚。我突然很想试一试,如果换我去过他们的生活,日子会不会好一些?  朱零就是在这时突然闯入我的世界。她跟我说不用害怕,也不必自怨自艾,因为她也试图改变,努力过上别人的生活。她说,成为谁都好,只要不是自己。我听了几乎想哭。我毫不犹豫,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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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简称IWP)是一个蜚声全球的国际文学交流项目,它的创办人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尔夫妇曾因为创办和运营该项目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提名。1967年以来,已有来自15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1400多名作家到爱荷华大学交流学习,中国大陆作家的加入开始于1979年中美建交之后,40年来的访问人数已达60余名。IWP是中国文学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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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边凌涵这篇《零》,讲的是自我,惨烈的试图确认自我的过程,而很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叙事者提供了故事的n种可能。哦,不,小说里有好几个叙事者,他们各自真真假假、迷离变换、似矛盾又暗合的叙说,将读者面前的道路又辐条般散射出去好多条。读者站在类似原点的“零”的位置,四周辐射出无数条路径,而读者所在的那个位置,像一个圆心,指向的是人性深处,那个拼命挣扎要找到自我存在基点的“我”。  我读过一些着力于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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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天马行空的童年,遇到了祖母穷凶极恶的晚年。  我们在不同时段大打出手,在一个回南天的正午,我们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剧烈的一次沖突。她把做好的饭菜端到桌上,我没等她落座便埋头先吃。等她端着自己的饭碗出来后,看到桌上的残羹剩菜,二话不说就用筷子敲我的脑袋。我们隔桌对骂时,面前的圆桌突然滑出了门外,这让我们可以直接动手。她从厨房抄来一把柴刀,我从屋檐下操起一根竹竿。我们在客厅短兵相接,她手里的柴刀虎虎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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