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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有女,姐姐是聪颖勤奋的“学霸”,前途无量;妹妹是两次被退学的“问题少女”,叛逆倔强。本以为会永远活在姐姐的阴影下,然而姐姐的命运并未如期似锦,她高考失利,考研失败,感情一再受挫,梦断情殇,几度癫狂。姐姐的青春如同一卷悲壮史诗,噗噗抖搂在妹妹的心上,她读懂了姐姐,长大了,重新出发,守护姐姐从青春的泥潭里揭竿而起。最终,姐姐考取北京大学研究生,收获幸福婚姻,妹妹成为著名作家,荣获儿童文学冰心奖,出版多部畅销小说。
负号,一个连着一个,写在我身上,写在我家困顿寂寥的岁月里,唯一的正号是姐姐。
1988年的1月11日和1990年4月20日,姐姐和我先后出生,父亲王富丰和母亲肖明丽都是安徽省界首市沙河白酒厂的普通工人,工作繁忙,我在乡下外婆家长到五岁。母亲带着姐姐去接我时,我穿着男童款式的背心裤衩,脸上抹着泥巴正和欺负我的男孩打架。母亲看到我那滑稽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说:“你真是个灰姑娘啊!”而姐姐则梳着羊角辫,干净漂亮。
母亲的话应验了,童年的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灰姑娘”——邋遢,叛逆,毫无光华。在优秀、漂亮开朗的姐姐身边,更是如此。从我记事起,姐姐的姿态就是埋头学习,从上学就经常拿第一,当班长。而我成绩不好,顶撞老师,十分顽皮。
学习比不过姐姐,总有能比过的地方,我想“另谋出路”。我从小酷爱画画,小学四年级就学习美术。一次,我兴高采烈地向爷爷奶奶等亲戚展示我的一幅被老师表扬的作品,为生活奔波劳碌的他们根本顾不上欣赏我的佳作,看都不看一眼,直说:“画画再好也不如学习好。”他们本想以此激将我在学业上上进,但适得其反,我听到别人夸姐姐就不服气:“学习好就了不起吗?我就反着干!”姐姐乖巧,我就像个刺头不好好说话,姐姐宅在家里,我就四处疯玩不回家。
在人人笃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一切都以学习成绩为衡量标准的小城市,我显得那么不和谐。小学四年级的一个逃学的下午,我倚着旧书店的柜台邂逅了台湾作家三毛的《闹学记》。读了几页便落了泪,“这世上竟会有跟我的经历心境如此相像的人!”也就在这一年,我因为逃学、不被理解和信任,与同样倔脾气的班主任闹得天翻地覆。父母为顽劣的我操碎了心。“这孩子太野了,如果不管教,将来会害了她!”“不打不成器”成了他们教育我的方法。每当玩耍吵到姐姐学习,我就要遭到父母的责打。
为了专心学习,小学、初中的我们都被剪成近乎男孩的板寸头,直到高中。因为这头短发,我经常被错认成男孩,在青春的敏感岁月里,我很自卑。
2003年,我在界首市四中念初一,姐姐初三。因酒厂倒闭,父母双双下岗,为了生计,父母开始手工包装鱼钩,一个鱼钩一分钱,我和姐姐放学后帮忙,姐姐周末还去服装店做导购。这年除夕,为了省电,我家连电视都没开,窗外万家灯火,鞭炮连天,我家却只亮着一盏灯,灯下四个影子在不知疲倦地做鱼钩,无声无息,机器一般。那个冷清的年夜让我感慨万千,创作出了我的处女作《舞》,发表在杂志《校园文苑》上,得到了48元的稿费。我拿着稿费交给母亲,她却说:“你不是一直想要条新裤子吗?去买吧。但写文章只能买些小玩意,要改变命运,唯有考上大学,到大城市去,才有更多机会。”
我小小年纪不懂得父母的良苦用心,内心翻滚着苦楚,越发讨厌学校。我到处找书看,镇上的小书店我了如指掌,邻居家的《我与地坛》也被我翻得卷了边。贾平凹的陕西、张爱玲的上海、老舍的北京,启迪了年少的我。家里人最终放弃了我,将全部的希望押在了姐姐一个人身上。我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姐姐学习好就够了。然而我从来没想过,在我四处游荡,看花看雨看山看虫,尽情憧憬老舍笔下的“冬日里的冷色调的四合院、淡淡的树影蛇般蜿蜒趴在地上”的老北京胡同时,为何小学四年级的姐姐已拥有了人生第一副眼镜——因为长时间趴伏着学习,她早就近视了,眼镜的度数随着学业的繁重日益加深。那副啤酒瓶底般的眼镜让姐姐害羞也自卑,更加早熟而懂事,为了让父母的眉头略微舒展一点,她更努力。
姐姐不负众望考上重点高中界首一中,终于离大学殿堂、离美好人生又近了一步,父母着实高兴了一把,对我说:“像你姐这样才是走正道!”可是没高兴几天,我初二刚开学不久,班主任提出让学生们互相揭发谁上课有小动作,很多同学为了自保就把黑锅扣在了平时比较调皮的学生身上,我首当其冲。觉得实在不公平,我带领其他被罚站的学生告到界首市教育局,结果是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被开除。
王家顷刻间迎来了一场雷霆风暴,父亲气得躺倒在床,母亲暴怒不止,眼泪刷刷地对姐姐说:“你妹妹是彻底完了,我和你爸的人生你也早看得清清楚楚,你不好好读书就没有出路!我们一家就没有出路!将来你妹妹还要靠你给口饭吃!”我丝毫没有把母亲这些危言耸听的话放在心上,但没想到姐姐真的遵从了母亲的这道“懿旨”,从此在心里种下一颗苦苦的种子——为了这个家,为了我,努力向上攀爬。
当姐姐的史诗开始抒写时,第一页居然也是个大大的负号,从此数年,负号一个接一个,毫不客气。
后来,我有幸得到一位恩师的帮助,回到学校,换了班级,画画,写小说,继续我那无责任也无压力、混沌而美丽的青春期。而姐姐的人生却进入了重大事件排比出现的史诗时期——悲壮而铿锵。
高中的学科难度都增加了许多,除了比成绩,还比综合素质。姐姐第一次见识到很多同学有着流利的英语口语、演讲、辩论等各种才能,还有他们光鲜的衣着、时髦的语言。很难融入其中,她压力很大,逢考必胜的考霸变成了逢考就怕的人。姐姐从小酷爱钢琴,曾短暂地学过一阵,很有天分,但懂事的她知道学艺术是要有雄厚的经济基础支持的,而家里已有一个我在学美术了,再加上她,恐怕家庭不堪重负。在高二分科时姐姐曾想过做艺术生,但这个念头刚有点苗头便被掐断了根,肩负改变家庭命运重任的她按照家人的意愿选择了读理科。 2005年,姐姐即将面临高考,亲人的眼睛几乎全盯来了,见到她就问最近联考分数啊名次啊,母亲更是严防死守任何对女儿学业有影响的因素,姐姐身边已经形成一个包围圈,连一呼一吸都不能掉以轻心。
这一年,我在《儿童文学》上旬刊头条发表小说,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自此,我不断在《少年文艺》、《意林》、《童话世界》、《萌芽》、《青年文学》、《格言》等杂志上发表文章。我已经劈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而姐姐还在众人的意愿里苦苦挣扎。
空前绝后的压力让姐姐经常失眠,一名兴趣爱好相同的男同学的走近极大地宽慰了她的心,两人常常一起讨论习题,晚自习后在回宿舍的路上聊天。然而,这场纯真友情遭到了家庭和学校严打,被姐姐视为知己的这名同学与她从此形同陌路,姐姐百口莫辩,面对友人的失望、同学们的非议完全无能为力,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母亲没有想过姐姐会如此重情义又敏感,仍然只是催促她赶紧把名次赶上去,姐姐崩溃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姐姐垮了,也是第一次知道人垮了意味着什么。从前梳着一头漂亮马尾、在学海里忘我冲杀、仿佛立马就能鲤鱼跳龙门改写命运的姐姐,变得像幽灵一样,不说话,头发很乱,不修边幅,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学习,难受时用手捶墙。我徘徊在姐姐的房间外,因为心疼她而流泪,恨父母,恨这个世界,却不知道对她说什么,我和她是至亲姐妹,然而却也隔膜之深,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2006年的高考,一向名列前茅的姐姐连一本线都没上,指望着她冲刺北大清华的亲戚们也都抓狂了。姐姐整个人都傻了,更加如同没了灵魂一般,任人宰割。爷爷奶奶见一次叹一次气,说:“连你都这样了,这个家是彻底没有希望了。”居然有亲戚打电话来说:“你怎么有脸考这么差!”姐姐呆呆的,没有半点反击,只有泪水在脸上肆意纵横。我想抓住电话狠狠痛骂那些伤害姐姐的人,但纵然年少轻狂的内心有可以顷刻如火山爆发的盛怒,像以往一样任性捣毁这个痛苦的场面,但姐姐那顺从的眼神让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保护不了姐姐——仅仅靠我的叛逆,不行。
姐姐不想复读,亲戚们帮忙谋划填志愿,说家里病人多,就念医学院吧,将来也好就业。姐姐麻木地点头,很快便收到了蚌埠医学院临床专业的通知书。
上大学后,姐姐很少回家,每次母亲打电话叫她回来玩,她都说假期都要打工。她从不打扮自己,除了学习就是狂吃,胖了30斤。虽然有着1米73个头的姐姐胖了依然美丽,但我知道,这背后深深隐藏的是她常年压抑、无处安放的痛苦和挣扎。可是我却无法对她说一句:“姐,别这样了,还有我。”
经历了一整年的郁郁不得志之后,大二,姐姐再次崛起,因为表现优异,当上了学生会干部,同年入党,成了那一届最年轻的党员。优秀学生会干部、优秀党员、奖学金获得者等荣誉让大家艳羡不止。
然而母亲的电话来了,她哭着向姐姐控诉:17岁的我再次被勒令退学。家里又是一场风暴,我没想到姐姐会请假赶回家。一直以来她都只顾自己的前程,何曾把我这个不争气的妹妹放在心上?这一次我因为迟到被罚站,而老师的儿子比我更晚却顺利进了教室,我觉得不公平就嘀咕了几句,随即我们发生争执,我不愿意认错,第二天便被开除了。父母接到学校的电话,气得说:“这个女儿我们不要了,交给学校处理!”为了激将我,父母说到做到,不再管我。在迷茫和痛苦中,我即将流离失所,姐姐四处奔波,在合肥给我寻找新画班。我不领情,背着画板就走,觉得她是来看我的笑话的。我走到哪儿,姐姐跟到哪儿。
“妹,真的要这么叛逆下去吗?”在街头席地休息的时候,姐姐追问我。“明明是全世界要与我为敌!我叛逆又怎么了?你那么顺从,还不是一样没有成功!”我愤愤地说。姐姐没有反驳,笑了下,说:“要不我们打个赌吧?你按照你的方式,我按照我的方式,我考北大的研究生,你好好读书,考你的理想大学。待目标达到的时候,我们再来辩论是该叛逆还是顺从?”姐姐的赌注下得如此大,我惊得无言以对。没等我回答,姐姐从包里取出1000块交给我,转身走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我暂住在合肥一家快要拆迁的画室的危房里,下雨漏水,潮湿不已,我白天画画,晚上写小说,畅想未来。每当感到不能坚持下去,我总想起姐姐临走时的那个赌注——它是我们姐妹多年隔阂、情谊的复杂结合。
2007年12月我在《儿童文学》发表《浮世绘》,成为90后作家中最早登上《儿童文学》成人版头条栏目的少年作家。姐姐知道后,高兴地让我买了当期的《儿童文学》签名送给她,说:“妹子,你长大了!这篇文章就是你最好的成人礼,姐姐会永远收藏!”
好一个“负负得正”,姐妹花用理想终结苦难,把那姗姗迟来的青春从此飞扬。
高考前三个月,姐姐托原来的老师关系让我重返界首一中上文化课,做最后的冲刺。与此同时,姐姐经历了人生中又一次致命的打击——失恋。原来大二是因为美好的初恋打开了姐姐的心窗,让她崛起,但因为与男方家境悬殊,男方父母百般阻挠,姐姐和男友最终分手。在那些茶不思饭不想辗转反侧的日子里,姐姐把那30斤又全都瘦了回去。爱情没了,未来也迷茫,说擦干眼泪展翅飞翔谈何容易?
我本想用我的一纸录取通知书鼓励姐姐,然而2008年艺术生安徽省省内统考,我发挥失常了。成绩出来时正是春节,我拒绝去爷爷奶奶家吃年夜饭,因为那意味着劈头盖脸的数落。低落的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里,画了一夜的画。姐姐也没去爷爷家,留下来陪我。敲门我不开,她就在门外喊:“妹子,问你个乘法口诀,正负得负,负负得什么?”我说:“你还有心思逗我?”姐姐说:“不是逗你,请你认真回答。”“负负得正呗。”“你不觉得这个口诀就是我们姐妹俩吗?以前你我算是一负一正,如今我俩都是负,不活出个负负得正来你愿意罢休吗?”好一个“负负得正”,门打开,姐姐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来到我面前,我的心也再次充满了温暖和养分。
2009年,我一雪前耻,考取华东交通大学,同时发表了很多作品,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父母笑了,姐姐笑了,我的人生终于有一点点看相了。然而姐姐考研却失败了,经济与心理的双重高压下,她进入合肥市疾控中心预防医学科工作,租住在单位附近一个狭窄的单间里,蹉跎着蹉跎着,北大越来越远。 “这难道就是我的命吗?”姐姐问我,我说:“姐,不记得你打的赌了吗?不记得负负得正了吗?你要考北大,要强大起来,你不能再顺从下去,你要为自己的梦想而活!”坚定的信念再次在姐姐的心里燃烧,一本本医学参考书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大一的寒假,我感染了腮腺炎,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姐姐让我来与她同住。那段日子,姐姐白天上班,晚上忘我读书。只要我不喊饿,姐姐就不记得做饭,而且她做饭特难吃,不是忘了放盐就是醋放多了。因为她每次做饭都不专心,灶台上总是放着书,时常看出神了,菜就糊了。从前,我看到姐姐埋头学习,总是有些无法理解。现在,我发自内心地佩服她严于律己的作风。很多人工作一天就累了,回来看看电视上上网就过去了,可她不是,没有一天她会放松。一切都像是回到小时候,我一睁眼就看见姐姐在学习。
大一快要结束时,我收到了《中国校园文学》杂志的工作邀请,但需要坐班。我再次选择了叛逆——果断退学,去北漂。这件事在家里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反对,就连过去很看好我的编辑都打来电话极力劝我。那个暑假,我过得特别艰难,大家都认为再三退学很丢人,母亲看见我便骂,父亲成日唉声叹气,亲戚们抱着看笑话的态度观望。难道又要用倔强开路、在不被祝福的苦楚里出发,然后日日耿耿于怀吗?
是姐姐站了出来,打消了父母的疑虑。姐姐说:“爸,妈,就让妹妹去北京吧,她已经长大了,她已经证明了她的才华,我们应该相信她。我和她已经约好在北京相聚,她在北京写作,我考北大!”姐姐以壮士断腕的勇气和决心把底牌亮了出来,为我担保,“北大”两个字强烈地安慰了父母的心,从没在父母面前说一个“不”字的姐姐的这番话让我的北京之行得以实现。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在混出名堂来,为了姐姐,为了梦想。
每天早晚赶地铁时都是我宝贵的写作时间,用手机写,下班后坐在电脑前不知不觉就写到天亮。我一边工作一边给姐姐信心,一周一电,我们聊彼此的成长与坎坷。姐姐鼓励我大胆地把我的童年创伤写出来,用自己的成长去启迪和我一样的孩子。
北漂的任何苦都没能再让我流一滴泪,因为姐姐也正艰难地一边在现实里脚踏实地地扑腾,一边认真书写逆袭传奇。
2010年我荣获年度儿童文学冰心新作奖,从颁奖典礼回到家,我自费买了50本自己的书,整齐铺好,躺在上面,任泪水流淌。
2011年9月,由我撰写的中日首部合拍动画电影《藏獒多吉》小说版上市,它被译成多种文字,参加法国昂西电影节。10月,我的长篇《水仙们》由中国少年儿童新闻出版社出版并上市。
2011年,姐姐以超出录取线30分的成绩考取北京大学医学院研究生,当年豪言完美收官。2012年,我的长篇青春小说《可惜爱比月光凉》签约北京魅丽文化,4月出版。2013年,我的作品长篇青春小说《爱让时间都苍老》签约于凤凰雪漫,8月上市。我作品中的一些经典篇章还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
我再没有早年的愤恨倔强,反而满满都是温柔,我也读到了姐姐的史诗最完美的结局:她在北大邂逅了她的爱人,并成为了他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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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郭 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