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自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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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是她在飞机上遇见的那个年轻人。”卡特雷特太太说,“赶紧睡吧。”
  卧室窗外,皎洁的月色下,柳树的叶子仿佛在微小而均匀的间隙缓缓游动,宛若成群的灰绿色鱼儿。纤薄的柳枝像是一根根弓形细竿,背衬着夏夜的白色天宇。
  “这是我头一回听说飞机上还有一个年轻人。”卡特雷特先生说。
  “你见过他的,”卡特雷特太太说,“我们遇到她时他在那儿。你看见他和她一起从海关走出来。”
  “我不记得看见她和谁在一起。”
  “我分明知道你见过他,因为你议论他的帽子。你说它的颜色真好看。那是一种灰绿色,带有一道翻下的帽檐——”
  “我的天,”卡特雷特先生说,“那家伙?他看上去至少40岁了。他跟我一样大。”
  “他28岁。肯定。你可想好了马上睡在哪一边啊?”
  “我要靠一会儿,”卡特雷特先生说,“我睡不着。我听见钟敲3点过去好一阵了。”
  “你只要安安稳稳躺着就能睡着。”她说。
  有时,潮湿的空气改变方向,好似轻柔无比的气流,摇动整株柳树一大片柔软而闪亮的叶子。每当此时,卡特雷特先生总觉得是一辆小汽车渐渐驶近的声音。接着,风的声息骤然转向,掠过夜晚的原野,连同叶簇间的一连串回音,吹拂远处孤零零的一两棵树,他总知道那不是汽车,而只是仲夏夜的气流另一次安静的、长长的喘息,上浮下沉,慢慢消歇。
  “你现在急着去哪儿啊?”卡特雷特太太说。
  “我想下楼喝点水。”
  “你最好半闭眼睛,安安稳稳地躺在一个地方,”卡特雷特太太说,“你一点都没睡着吗?”
  “我在月光下根本不可能睡着,”他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好像总是睡不安稳。再说天也太热了。”
  “脚上盖点东西,”卡特雷特太太说,“看在上帝的分上。”
  楼梯平台上,楼梯上,楼下的厨房里,只见月光,只见没有阴影的反光那炫目的煞白。他赤脚踩着的厨房地板暖暖的,龙头中流出的水温温的。他两次注满一只杯里的水,把水倒进水池,再注满水,等凉透了再喝。他没穿拖鞋,因为他记不得拖鞋搁哪儿了。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苏。此时他蓦然想起,拖鞋还在炉旁的煤斗里,是他自己扔进去的。
  他穿上拖鞋,推开厨房门,来到花园。的确,他的清澈目光能看见所有玫瑰的颜色,甚至那些最幽暗的红玫瑰。他甚至能分辨黄色和白色,无论是依然挺立的花朵,还是所有掉落的花瓣,7月白昼的暑热之后遍布干燥土地的厚厚的花瓣。
  他一直走到草坪中央停下脚步。有一阵,他看不到天上的一颗星星。月亮好似一只质地坚实的乳浊玻璃电灯泡,那刺眼的光芒,他想,几近残酷地倾泻在暗绿的夏树上。
  少顷,风儿在柳叶里发出渐渐急促带有水汽的转向声,而后掠过夜晚的原野,他再次以为是一辆汽车的声音。他觉得微风吹拂着他睡裤的两条裤腿,凉丝丝的。他用手指烦躁地挠了一两下刚离睡枕的乱发。
  他陡然感到无助而凄苦。
  “苏,”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究竟到了哪儿啊?苏茜,苏茜——这可不像你哟。”
  他对她的昵称是苏茜,通常称呼她苏。在难得动怒的时刻,大概叫她苏珊吧。他口口声声唤她苏茜,是在三周前她生日当天,之后她飞往瑞士度假。那天人人都认为,她已长成多么大的人儿了,她出落得多么结实丰满,她独自搭乘飞机又是多么美妙。唯独在他眼里,她比以往更纤弱,更像一个少女,身体消瘦,满脸稚气,尽管抹了口红。他惊讶地瞧她一杯杯喝着雪利酒,觉得她喝得太多了。与他自己截然不同的是,她似乎对乘坐飞机丝毫不感到紧张。
  前方的小镇上,一口钟敲响了半点的报时声,几乎与此同时,他听到一辆小汽车的声音。这回保准错不了。他还能看见车前灯的转动,汽车拐过四分之一英里之外路边那家蛋品分级站旁的大弯道。
  “来的还真是时候哎,小姐。”他想。他憋了一肚子火,再也不觉得凄苦了。他能听见汽车迅速驶来,行速之快,逼迫他拔腿从草坪上往家跑去。他想赶紧回到床上,抢在她到家并瞧见他待在那儿之前。他可不想让她撞见自己那副狼狈相。他的睡裤裤管长了几英寸,被草上的露水濡湿了,他干脆拎起裤腿,像撩起裙摆似的跑着。
  多么糟糕而荒唐的情形,他想。孩子們有时能让你变得活脱脱一副蠢相,就像他们有时让人伤透了脑筋一样。
  厨房门口,他走脱了一只拖鞋,就在他驻足去拾并再度谛听车声之际,他发现此时寂然无声,车前灯也消失了。又一次,只有一大片无声而炫目的反光,加上渐渐变弱的风儿漫漾开来的细微回音。
  “哎哟,我们总是跳完舞走回家的,”他想,“那也是乐在其中啊。”
  他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他不由惶恐地想起蛋品分级站旁那长长的弯道。上面没有一面略微拱起的缓坡,只要行速稍快一点点,就不可能控制得了。那儿每星期都出车祸。天哪,他对此人可有任何了解?他兴许是到处兜风伺机载客的那号人。大概是个已婚男人吧。任何人。一个骗子。
  霎时间,他对这一切生出一种可怕的预感,恰似他瞅着她走进机舱之际便有、及至客机升空时再度萌生的感觉。伴随着它的是一种此劫难逃的意识:他断定她回不来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周身的血液正在化为彼此隔绝的一滴滴血。这些血滴流经血管,携着有序而无限的致命气息,酿成寒彻心扉的恐惧。不知怎的,他知道发生了一场空难。
  他并不真正知晓自己正从玫瑰园跑向大门口。他只是依稀觉得自己正在门外的路上来回踱步,烦躁地把睡裤揪得更紧。
  我的天,他想,这种事多么容易发生啊。一个姑娘旅行时搭乘飞机甚或公交车什么的,你还没明白咋回事,某桩骇人的事件就发生了。
  他走上马路,觉得冷血陡然下坠,恐怖的血珠一颗颗滚落到他的双腿直至双脚上。眼见天边弥漫的一片淡黄色,他陡然意识到白天将临的惊人事实。他简直不能相信,随即痛苦地跑起来。
  过了一会儿,100码之外,他感到一双黄眼睛正从路边与他对视。他随即看出那是一辆停着的汽车的灯。他不知道该怎样做。他总不能径自上前敲敲车窗,以严父的口吻说:“我女儿在里面吗?苏珊,快回家吧。”结果总有可能是别人家的女儿,总有可能这个女儿喜欢做她正在做的事,特别恼恨一个身穿睡衣裤、好管闲事的陌生中年男人的烦扰。   他站住身子,瞅着日光的边缘正在拓宽加深天边的黄色。这使他越发清醒地意识到,他应当立即停止一个傻瓜的做派,重新振作起来。
  “别再像个保姆似的,”他说,“赶快回家上床。你难道不信任她吗?”恰恰在你不信任他们的时候,麻烦果真来了。正是在你自找麻烦的时候。你不信任他们,可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他刚转身要往回走,就听见车引擎的发动声。他四下环顾,只见车灯沿着公路朝他移动。他忽然觉得自己傻到了极点,眼下只来得及从路旁树篱的一个豁口飞快地钻过去。那一道树篱不太高,他干脆蹲在潮湿而杂乱的牛蒡野草荆棘丛中,睡衣胸脯和肩膀那么高的部位变得湿漉漉的。此刻,天光已经变成醒目的金黄,白昼的各种色彩复又变得分外清晰,他从树篱上的露水中嗅到忍冬的气味。
  汽车驶过身边时,他抬头的动作迟了一两秒,因而看不出苏茜是否在车内,他一路追随着车子,心里生出了新的烦恼。露水打湿的睡衣裤穿在身上,他感到很不舒服。他知道现在得赶紧换衣服,用毛巾擦干身子,再回到床上。
  “天哪,他们会让你变得活像个可怜的傻瓜,”他寻思道,继而又想,“该死,可能不是她呢。哦!该死,兴许不是她?”
  他感到双腿重新开始发虚变冷。寒凝的血珠开始缓缓坠落,使他忘了胸口和肩头的露水。他隐约冒出一家医院的可怕念头,顿时感到剧烈的眩晕,伴有一阵无法遏制的恶心。
  “哦!苏茜,看在耶稣的分上,别再对我们做这事了。别再这样做了——”
  他随即意识到汽车已经停在房子的门口。他是经过提示才意识到的,因为在越发明亮的曙光下,汽车的红色尾灯骤然熄灭了。
  片刻之后,他瞧见了苏茜。她身穿她那长长的浅紫红色夜礼服,姿态优雅地用双手提起裙子。即便隔着一定的距离,他照样看得出她那么俏丽。没有鸟儿的夏晨的寂静中,空气同样静谧无声,他清晰地听见她柔和悦耳的嗓音满含稚气与善意地说道:“再见。好的,亲爱的。谢谢。”
  此时的当务之急,他想,是别让她瞧见。他得待在她的视线之外。他不觉盘算起如何从边门潜入家中,而后可以溜进卧室,换上干净睡衣,甚至冲个澡。
  仅仅一瞬间的工夫,他看到车子掉转方向,顺着公路朝他驶来。这回可没机会躲藏了,他只能走到路边,任由车子从身旁经过。随后难熬的几秒钟,他站在那儿,仿佛裸身立于晴天之下,企图故作冷漠地挪开视线。
  他听到汽车停在自己身后几十码的地方,接着一个声音唤道:“哦!先生。对不起。您是卡特雷特先生吗,先生?”
  “正是。”他说。
  再没别的招了,他想,只能过去看看这个讨厌的家伙到底是谁。
  “是的,我是卡特雷特。”他努力使说话声音里平添几分自以为冷漠超然又不显得古板的尊严。
  “我叫比尔·乔丹,先生,”年轻人说,“抱歉我们来得太晚了。但愿您没为苏茜担忧。”他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加上黑色无尾礼服的衬托,整个人显得非常精神。
  “呃,没有。说真的,没有。”
  “都怨我母亲。她留住了我们。”
  “你们可是一直在跳舞啊?”
  “哦!不是,先生。与我母亲共进晚餐。我们是在草坪上跳了會儿舞,不过之后就开始玩凯纳斯特牌,一直持续到凌晨3点。我母亲玩这种牌特别来劲。恐怕主要是她的错。”
  “哦,没关系。只要你们尽兴就好。”
  “哦!我们可是特别尽兴呢,先生。我只是以为您会担心苏茜——”
  “哦!说实话。没有。”
  “那就好,那么,先生,”年轻人已经朝他潮湿的睡衣裤斜睨了几眼,此时又瞥了一眼,“这是一个美妙而温暖的夜晚,不是吗?”
  “特别闷热。我睡不着。”
  “睡——这倒提醒了我。”他笑起来,露出宽宽的两排尽显善意保养得当的牙齿,使他看上去越发年轻英俊,“我最好赶紧回去,不然就错过早餐时间了。晚安,先生。”
  “晚安。”
  小汽车开始移动。年轻人抬起一只手告别,卡特雷特冲着他身后喊道:“你哪天晚上务必来我们家吃饭哟——”
  “很乐意。非常感谢您,先生。晚安。”
  卡特雷特顺着路走过去。非常感人,正经事。让人大开眼界,挺好的。非常独特。那样的姿态才是最重要的。他松了口气,生出一种奇特的自我陶醉的感觉。
  走到花园门口时,天色已然大亮,清朗无比的光线映现出所有在夜里悄悄绽放的玫瑰。其中有一朵异常美丽的深红色玫瑰,特别幽暗,几近黑色,他思索片刻,本想趋前摘下,拿到楼上交给妻子。但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任由它留在原地生长。
  此时,月光渐趋暗淡,鸟儿布满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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