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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十分肯定西蒙会选落地窗前的那张桌子,也知道奥塞特拉鱼子酱是他的最爱。
作为有20年交情的老友,詹姆斯太了解西蒙了。他们最初是烹饪学校的同班同学,后来又是城里一家生意兴隆的餐厅的同事,而现在一个是餐厅老板,一个是美食评论家。
门开了又关上,西蒙站在入口处,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餐厅。詹姆斯忙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烟熏牡蛎。
“把门锁上,好吗?”詹姆斯说。
西蒙犹豫了一下,转身拧上锁。詹姆斯把牡蛎放在那张位于餐厅最佳位置的桌子上,示意他过来。
“怎么沒有顾客?”西蒙问,缓步走过去。
“今晚是我们两个老友间的私人聚餐。”
“吉米,这是什么?”西蒙微笑着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牡蛎,垂涎欲滴。
詹姆斯拉出一把椅子坐下,“我有一肚子疑问。我想我们最好私下聊聊。”
西蒙叹了口气,也在桌旁坐下,清了清嗓子,“听着,我知道我写的评论不太……”
“准确?”詹姆斯抢过对方的话。
“吉米,我写的美食评论都是客观公正的。”西蒙说。
詹姆斯没搭话,把一只牡蛎拨到西蒙面前的盘子里,自己也选了一只。
“关于你餐厅星级的事我很抱歉。我没有想到……”西蒙继续说。
“你真认为《纽约餐厅评论》上的一篇负面评论不会让我失去米其林星级吗?”
“对,我认为不会。”西蒙平静回答,目光落在了牡蛎上。
“吃吧,”詹姆斯说,“请。”
西蒙迟疑片刻,忍不住端起牡蛎壳,几口就吃完了鲜美的肉汁。他的脸有些发红,不知是被外面的风吹的,还是被对面詹姆斯身上那股酒味给熏的。吞下牡蛎后,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兴奋,身体微微颤抖着,随即伸手去取另一只牡蛎。
“也许格拉迪丝的离开改变了你对世界的看法。”詹姆斯说。
西蒙大笑一声,目光并没从盘子上移开。
“我之前告诉过你,我和格拉迪丝之间什么事也没有。”詹姆斯说。
西蒙闭上双目,开始细品第二只牡蛎,然后摇摇头,睁开眼睛,“不,吉米,那篇评论与格拉迪丝毫无关系,也与你们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毫无关系。”他又补充一句,“摆脱那婊子真好。”
詹姆斯往椅背上靠了靠,双臂抱在胸前,“我没有鼓励她去做什么。她来到我家门口……讲了一些事情,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西蒙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手,“吉米,一切都已经过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不要再说了。我可什么也没告诉过她。”
詹姆斯从桌旁站起来,走向厨房,“帮个忙,你去把那瓶2010年的拉菲打开。”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西蒙问。
“我不是说了吗,今天要庆祝一下我们天长地久的友谊。”詹姆斯答道,推开厨房门走了进去。
西蒙在吧台后面找到了那瓶酒,打开,立刻闻到了一股醉人的香气。
几分钟后,詹姆斯回来了,手里端着两盘烤得相当完美的鸭胸肉,酥肉上面还涂抹了黑莓酱和土豆泥。
“多么熟悉的佳肴啊,”西蒙盯着眼前的盘子,然后旋转手里的酒杯,看着红酒沿着杯壁慢慢滑下,“我的那篇文章就是评论这道菜的。”
“我想让你再次品尝一下这道美味。”詹姆斯说,重新坐下。
“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西蒙瞟了眼詹姆斯,“是想让我收回评论吗?对不起,老伙计,杂志上刊登的文章永远收不回来了。”
“你知道我餐厅每月的支出是多少吗?”詹姆斯拿起刀叉,朝鸭胸肉切下去。
西蒙环顾了一下餐厅:朝向布里克街的落地窗,裸露的砖墙,极具现代风格的桌椅,亮丽高贵的桃木酒吧,吧台后面琳琅满目的一瓶瓶顶级烈酒和来自世界各地的顶级红酒。
“不清楚。”西蒙耸了耸肩。
“比你能想象到的多得多,朋友。”詹姆斯咬了一口鸭肉,若有所思地咀嚼着,“我今天又失去了一个投资者。餐厅的发展没有希望了。”
西蒙也把叉子伸向盘子,尝了一口后,不禁惊讶于这鸭肉的味道真是妙不可言。他的味蕾感觉到了一种复杂且令人愉悦的美味,即便是鸭肉下肚后唇齿间依然留有余香。
“听我说,吉米,”西蒙叹了口气,又抿了一口红酒,“现在我很后悔我的评论影响了你的事业。我原本只是想提出一点建设性的批评。”
詹姆斯放下叉子,十指交错在一起,“你这么说可真有意思,恕我不敢苟同。我花了好多年才将餐厅从米其林一星升到二星。现在餐厅因为你的那篇评论掉到了一星,生意骤然下降。”
西蒙的脸颊有些微微泛红,但他很快平静下来,又抿了一口红酒,“吉米,这是我第一次撰写封面评论。你应该明白,我不可能在评论中夹杂私人恩怨。”
“我们现在谈的话题就涉及私人恩怨。”詹姆斯说,“如你所言,你刚刚享用的这道菜和你那天晚上品尝的完全一样。你如何评论眼前这道菜?”
“太不可思议了,”西蒙平静地说道,“感觉跟那天晚上品尝的不一样。”
“我很难相信你的话。”詹姆斯说。
西蒙结结巴巴起来,赶紧转变话题,“我们来品尝一下泡芙吧。我或许可以再写一篇文章,一篇关于你职业生涯的特写。”
詹姆斯紧抿双唇,露出一丝笑,“来个泡芙?”
“那就来个酥皮泡芙吧。”西蒙开怀笑道。
詹姆斯凝视了西蒙一会儿,站起身再次走向厨房。
这时,一对情侣在路边停下脚步,透过玻璃窗朝里看了看冷清清的餐厅。女人转过身来,深情地亲吻着男人。男人用胳膊搂住她的腰,拥着她继续向前走去。 詹姆斯从厨房回到桌边,带来两个浇了一层巧克力的泡芙。
“格拉迪丝究竟给你说了什么?”西蒙问,往杯里加了些红酒,“就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时。”
“她说你很残忍,”詹姆斯微微耸了耸肩,“说你是个怪物。”
西蒙有些闷闷不乐,抿了一口红酒,“她是顶顶讨厌的女人。她为什么要给你扯这些?当初可是她主动离开我,转而投入你的怀抱。”他挥舞着勺子在泡芙上晃来晃去。
“我想起在烹饪学校发生在萨拉身上的事,我以为从那以后你学会了如何做一个正人君子。”詹姆斯靠在椅背上。
“萨拉的遭遇又不是我的错,”西蒙平静地说,“她误会我了。”
詹姆斯身体前倾,胳膊压在桌面上,“萨拉是在你去见了院长之后自杀的。她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不管你的谎言是不是有意编造的,你还不如亲手喂她毒药。”
“不是她就是我将被学校开除,”西蒙说,“而我无论如何是承受不了被开除的厄运的。”
“她在考试中根本就没有作弊。是你陷害了她。”詹姆斯说,“那天晚上,你强暴了她。当她说要向院长告发你的时候……”
“你什么都知道,可你什么也没做呀。”西蒙反驳道,手里挥舞着勺子,“萨拉是想告诉所有人我强奸了她?不,我不这样认为。”西蒙摇摇头,又挖了一勺泡芙。
“你必须收回你的那篇评论,不然我就用我的方式给大家讲讲故事。故事的亮点当然是你这一生如何虐待、侵犯了至少两个女人。我亲眼看见两人身上被你殴打留下的瘀青,见证了你是如何一步步毁掉她们的。”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西蒙冷笑道,扫视了餐厅一番,“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相信我,老兄,我们始终都会坐在同一条船上。”
“我当时就该站出来说点什么。你说得对,”詹姆斯说,“但现在是纠正错误的时候了。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这样。”
西蒙吃了一口泡芙,再次闭上眼睛,“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去杂志社看看我还能做些什么,好吗?我保证。”
詹姆斯向椅背上靠了靠,再次打量这位和自己有20年交情的朋友。
西蒙抬头看着他,眼神有些呆滞,“你知道吗?你用这顿美餐说服了我去收回我的评论,”他的话开始变得柔和,“我会据此说服编辑。老兄,我们会重归于好的。”
“我想过我也许能够说服你,”詹姆斯咧嘴笑道,“但你没必要跟编辑谈什么了。今天上午,我已经寄出一份关于那起作弊事件真相的详细报告,说明我是如何对院长撒谎,替你打掩护、编造故事的。”
西蒙惊愕地张大嘴巴,又遽然合上,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还寄去了几张格拉迪丝的照片。照片上能看到她胳膊和颧骨上的瘀青,那是她来找我之前被你打的。我好不容易才劝说她停止了哭泣。她是被你伤害,走投无路才来找我的。我想杂志社的总编会对这一切感兴趣。”
西蒙面露惊恐之色,“你为什么要這样做?那些问题我们不都已有了解决的办法吗……”西蒙蔫头耷脑,呼吸急促,声音渐渐变弱。他挣扎着吸了几口气,身体突然变得一动不动,脸上泛起淡淡的蓝色。詹姆斯伸手挖了一勺西蒙面前的泡芙,自己的那份仍然原封未动。他想让发现他们尸体的人见证他最后一次烹饪的完美。
他端起酒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品尝这名贵的波尔多红酒。他的舌尖把红酒卷起,可他已经无法品尝这酒的美味,只能尽力去想象芬太尼和红酒混合的味道。
他轻易就把注射针头插入这瓶年份红酒的软木塞,这是他纠正以往所犯错误的最后行动。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这样。
长眠在即,他的最后一次烹饪就此落幕。
(李萍:成都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61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