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中不该有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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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国战争期间,苏联军队中有100多万名女兵。她们当中有不少人参加了游击队和地下组织,年龄从15岁到30岁不等,她们从事的兵种遍及各个领域:飞行员、坦克手、冲锋枪手、狙击手、机枪手……这些女兵不但以护士和医生的身份治病救人,还跟男人一样奋勇杀敌。
  战争结束后,女兵还得面对另一场战争。她们藏起自己的作战手册和伤残证明,因为她们得重新学会微笑,重新学会穿高跟鞋,还得嫁为人妻。而男人们却忘了这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女兵,盗窃她们的胜利果实,且不跟她们分享胜利的喜悦。
  以下是女兵回忆录的部分内容,节选自白俄罗斯作家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纪实文学作品《战争中不该有女人》。
  “我不害怕死亡,可能因为我还年轻吧。”
  到处都是死亡,死亡随时都会发生,可我不去想这事。死亡无处不在,可是所有人都避而不谈。
  一天夜里,整整一个连队的人在我们团的范围内进行火力侦察。黎明之前,连队撤走了。在微弱的晨光中我听见了来自中央地带的声音,来自一名伤员。
  “别去,你会被打死的。”战友們不让我过去,“你看,天都亮了。”
  我没听他们的话,爬了过去。我找到那名伤员,用皮带系着他,拖着他走了8个小时。他还活着。
  指挥官知道这事后,气得要关我5天禁闭,因为我擅自行动。可是副指挥官的反应却不一样——“她该得奖”。
  因此,我在19岁的时候,得了一枚“勇敢奖章”。
  也是在19岁的时候,我的头发白了。在19岁那年的最后一场战斗中,我的两肺被打穿,一颗子弹从两节脊椎骨之间穿过,导致下肢瘫痪……大家都以为我活不成了。我当时才19岁,就像我的孙女现在这么大。看着她,我真是不敢相信,当时的我还是个孩子啊!
  当我从前线回到家里的时候,姐姐把我的“阵亡通知书”拿给我看。
  ——娜杰日达·阿尼西莫娃,机枪连卫生员
  “在瞄准镜的那头,一名德国军官正在下达命令……”
  来了一辆马车,德国士兵排队在传递什么货物。一名军官站了一会儿,下达了一些指令,然后就不见了。我看见他又出现了两次,如果再错过一次,我就没有机会了。当他第三次出现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开枪,可是突然间,我又闪过了一个念头:他也是人啊,虽说是敌人,可毕竟也是人啊。我的双手开始颤抖,浑身哆嗦、发冷,太可怕了。现在,这种感觉有时候还会回到我的梦中。以前打的都是胶板靶子,现在让我打活人,太难了。我已经从瞄准镜里看见他了,看得很清楚,他在下达命令,近在眼前。我心里有点儿抗拒,有点儿犹豫不决。但是我镇定了自己的情绪,扣动了扳机。他挥了挥手,倒下了。他是否被打死了,我不知道,可是我哆嗦得更厉害了。太可怕了,我竟然打死了一个人?!
  回到营地后,大家说起这件事,还开了会。共青团小组长克拉娃·伊万诺娃安慰我说:“不用可怜他们,要恨他们。”她的父亲被法西斯杀害了。我们想唱歌,她却说:“姑娘们,不行啊,等咱们打败了这些混蛋再唱也不迟。”
  我们没办法立刻适应这种事。仇恨和杀人,不是女人该干的事,你得说服自己才行……
  ——玛丽娅·莫罗佐娃,上等兵,狙击手
  “有一次送来了200名伤员,可是只有我一名护士。”
  有很多伤员直接从战场上抬过来。那是在一个村子里……我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只记得我一连4天没有睡觉,忙得脚不沾地,每个人都在叫:“护士,小护士,帮帮我,亲爱的。”我从一个人这里又跑到另一个人那里,有一次我绊了一跤,摔倒后立刻就睡着了。一阵喊声把我惊醒,那是一位年轻的中尉,他也受了伤。他稍微抬起没有受伤的半边身子叫道:“闭嘴!我命令你们闭嘴!”示意其他人不要再叫我,他知道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伤员们仍疼得乱叫:“护士!护士!”我从睡梦中惊醒,一跃而起,又开始跑,也不知道往哪儿跑。那是我上前线后第一次哭。
  你永远也不了解自己的内心。冬天的时候,一群德国战俘从我们部队营地旁经过。他们都冻坏了,头上包着破布条,身上穿着破烂的军大衣。天特别冷,鸟从空中掉了下来,它们都被冻僵了。
  战俘中有一名士兵,是个小男孩,他脸上的泪水结成了冰。我正推着面包车往食堂走。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面包车,他不看我,只是盯着这辆面包车。那里装着面包……
  我拿起面包掰了一块儿,递给他。
  他接过面包,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很高兴,我感到高兴的是,我没有恨他。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娜塔丽娅·奥萨契娃,列兵,后勤管理员
  “卫生营的人对我很好,可我想去当侦察员。”
  我说:“如果你们不让我上前线,我就自己去。”他们想把我从共青团开除,因为我不服从军令。可我还是溜了。
  我得到了我的第一枚“勇敢奖章”。
  战斗打响了。炮火猛烈,战士们纷纷卧倒。长官下令:“冲啊!为了祖国!”可他们还在卧倒。又是一声令下,他们还在卧倒。我于是摘下帽子,好让他们看见。“一个女孩儿站起来了!”其他士兵也跟着全部起身投入战斗。
  他们给我发了一枚奖章,当天我们就去执行任务了。可刚好月经初潮,我发现自己流血了,我大叫道:“我受伤了。”
  一名医生跟着我们一起执行侦察任务,是一个成年男性。
  他问我:“你哪儿受伤了?”
  “我不知道是哪儿……可是有血……”
  他像父亲那样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
  战后,我在情报机关工作了15年。每天晚上我都会做同样的梦,要么是我的冲锋枪不好使,要么是我们被团团包围。醒来时,我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我拼命回忆,这是在哪儿?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家里?
  战争结束后,我有3个愿望:第一个愿望,我一定不会再爬行了,我要坐电车;第二个愿望,我要买一整块白面包,大口地吃掉;第三个愿望,我要睡在雪白的床单上,床单要沙沙作响才行。   ——阿尔宾娜·甘季穆罗娃,上士,侦察员
  “我们的制服根本没法保持干净,新制服刚发下来,没两天就被鲜血浸透了。”
  我的第一名伤员是别洛夫大尉,最后一名伤员是谢尔盖·特罗菲莫夫,他是迫击炮部队的中士。20世纪70年代,谢尔盖来我家做客,我给女儿们看他受过伤的头部,那里仍然有一块很大的伤疤。
  我从战火中一共救下481名伤员。
  有一位新闻记者数过,那相当于整整一个射击营的人数……
  我们把男人背在身上,他们比我们重2至3倍,而且他们受了伤,就更加沉重了。你不仅得背着他,还得带上他的武器,他们还穿着军大衣和靴子。
  你得把80公斤重的男人背在身上往前走。
  把他们放下后,再去背下一个,另一个七八十公斤重的男人……
  就这样,每次冲锋下来,得背五六次。
  而我自己的体重才48公斤,体型跟芭蕾舞演员一样。
  现在我都不敢相信,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玛丽娅·斯米尔诺娃,卫生指导员
  “1942年,我们去执行任务。我们穿过前线,在一个墓地驻扎下来。”
  我们知道德国人就在距离我们5公里的地方。当时是深夜,他们还在不停地发射照明弹。
  伞兵纷纷降落……
  照明弹照了很久,把一大片地区照得发亮。
  排长把我领到墓地边儿上,告诉我发射照明弹的具体地点。那儿是一片草丛,里面可能有德国人。
  我不害怕死人,从小我就不怕墓地。可我当时才22岁,还是第一次站岗……
  经历了这两个小时的墓地站岗,我的头发就白了……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了第一绺白发,整整一绺……
  我站在那儿,紧紧地盯着草丛。草丛中发出微微的声响,我觉得德国人正从里面走出来……
  还有别的什么人,好像是些鬼怪,而我孤单一人……
  难道说大半夜在墓地站岗是女人该干的事儿吗?
  男人已经习惯了站岗和射击。
  可是对我们来说,这一切太突然了。
  行军30公里,全副武装。
  大热的天,马都累死了……
  ——薇拉·达维多娃,列兵
  “那是一场肉搏战……”
  我记得什么呢?我记得骨头断裂的声音……
  肉搏战开始,立刻就能听见那种声音。脆骨在断裂,那是人的骨头……
  周围响起撕心裂肺的喊叫……
  战斗开始时,我跟战士们在一起,应该说是稍稍落后一点儿,也算是并肩作战吧。
  我亲眼所见,男人们在拼命厮杀……他们把刺刀插进对方的嘴里、眼睛里、心脏里、肚子里……
  这种场景,该怎么描述呢?我无力描述啊!
  总之,女兵们已经不认识那些男人了,她们在家里见到的他们不是这样的。孩子们也没见过这样的爸爸。太可怕了……
  战后我回到了家乡图拉。我整夜地哭泣。一到夜里,妈妈和姐姐就会陪着我……
  我总是被自己的尖叫声惊醒……
  ——尼娜·科韦列诺娃,上士,步兵连卫生指导员
  “我的孩子当时很小,才3个月大,我就抱着他去执行任务了。派我去执行任务的指导员也忍不住哭了……”
  我得从城里把药品带回来,有绷带、血清……
  我把药品放在孩子的胳膊和腿之间,包上襁褓,把它们带回来。很多伤员躺在森林里,他们就要死了。
  我得去。
  别人誰都没法去,谁都混不过去,到处是德国的士兵和警察。只有我一个人能去。
  我抱着孩子。
  他还在襁褓中。
  现在想想,这有多可怕啊。太难了!
  为了让孩子发烧,让他哭泣,我把盐抹在他的身上。他浑身通红,起了疹子,大哭不止,哭得特别凶。德国哨兵把我拦住,叽里咕噜说了一番,打发我快点儿走。
  我给他抹过盐,也喂过大蒜。孩子太小了,我还在给他喂奶呢。等我走过岗哨,走进森林时,我一个劲儿地哭啊哭!孩子太可怜了。
  可是再过几天,我还得去执行任务……
  ——玛丽娅·萨维茨卡娅·拉久克维奇,游击队联络员
  “战争一开始,航空俱乐部的人员就进行了重组:男人都被派到了前线,得由我们女人去给他们补缺。”
  我们去教军校的学员。事情很多,从早到晚忙个不停。
  我的丈夫是第一批上前线的。我只留了一张他的照片:我俩站在一架飞机旁,头上戴着飞行员的头盔……
  当时我们跟女儿一起住在军营里……
  我一大早就把她锁在屋子里,做好粥摆在那儿。清晨4点我们就得起飞。晚上回来时,她吃饭还是没吃饭,从抹得到处都是的粥能看出来。她已经不哭了,只是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大,像她的爸爸一样……
  1941年末,我收到了阵亡通知书,我的丈夫在莫斯科城郊牺牲了。他是飞行中队的指挥官。
  我很爱我的女儿,可是我把她送到了亲戚那里。
  接着就申请上前线……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我在女儿的小床边跪了一个通宵……
  ——安东尼娜·邦达列娃,中士,高级飞行员
  “有人出卖了我们……”
  德国人知道了游击队的落脚点,包围了森林,从四面八方向落脚点推进。
  我们藏在密林深处,沼泽地成了我们的救星,因为敌人是没法进入沼泽地的。
  一潭死水,将我们大家拽向死亡。一连几天甚至几个星期,我们只能站在深至脖颈的泥水中。
  跟我们在一起的一名话务员,不久前刚刚生完孩子。
  孩子饿了,想吃奶……
  可是妈妈也很饿,她没有奶水。孩子哭泣不止。
  敌人就在附近……
  还带着警犬……
  如果警犬听见孩子的哭声,我们全得完蛋。整个队伍大约有30个人……
  您能理解吗?
  指挥官作出了决定……
  没人愿意把这个命令告诉那位母亲,可是她自己已经猜到了。
  她把包着孩子的襁褓放进水里,久久地按住不动……
  孩子再也不哭了……
  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
  可是我们谁都没抬起眼睛。我们无法去看那位母亲,彼此也无法对视……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海外文摘》
  2019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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