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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刚刚登上这艘全封闭的透明小游艇，一眼就瞥到游艇驾驶座位的后边摆放着一个书架，上面摆放的全都是仓央嘉措的诗集。游艇导游是个二十岁左右的藏族小姑娘，她一面指导大家穿上救生衣，一面自我介绍说她叫才让拉姆，才让的藏语意思是长寿，拉姆的意思是仙女。小姑娘一副天真淳朴的样子，说的话却非常职业：“各位朋友可能游过许多的江河，但雅鲁藏布江是中国最长的高原河流，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河流之一，雅鲁藏布的藏语意思，是从最高顶峰上流下来的神水，而且，她还是带着几亿年冰川最原始的灵魂而奔流不息的江水。我们这段航程是在雅鲁藏布江的中游航行，也就是在南迦巴瓦峰那个最著名的U字型大拐弯的上游，水势平缓，船行平稳。在两个多小时的航程里，大家可以放心浏览两岸风光，还可以买一本六世达拉喇嘛仓央嘉措的诗集，您读着优美的诗歌，听我这小仙女讲解仙境般的景色，一定不虚此行。”果然，好几位游客被小姑娘说动了心，起身买了诗集。
雅鲁藏布江发源于西藏西南部喜马拉雅山北麓的杰马央宗冰川，从地图上看，大江由西向东横贯西藏南部，绕过喜马拉雅山脉最东端的南迦巴瓦峰转向南流，我们登船的地方是林芝地区的派镇码头，这里属于大江的下游。我在岸边的观景台上，目睹这江水裹挟着冰川化作水流的气势，沉默变成了呐喊，陡然变窄的江面加上拐弯形成的冲击，让江水汹涌奔流，哗哗地撞击岩石发出巨大轰鸣，令人敬畏。而登上游艇逆向行驶时，壁山蓝天下的大江又变得温柔温顺起来。江面上的皑皑冰峰直刺蓝天，盘旋的云雾不断翻腾变幻，于半山间飘逸扩散，在气流的作用下缓慢下坠，如同瀑布注入江中。随着水流起伏闪烁的，是高原灿烂阳光切割的色彩碎片，那水里的云朵、山峰、松林和蓝天一起融为一个五色的画板，呈现出种种奇颜异彩不停地姿媚跃出，好似一位曼舞的藏族少女的长袖，游艇就在这袖中水流中袅袅穿行。此时，所有的心境形容都不再管用，眼前的一切任凭我这个远道而来的老家伙唏嘘感叹。这江水，流淌的岂止是青藏高原奔腾不息的前世今生，更有对生命的无限感慨，我们从来都是大自然的孩子，生命的最初孕育就在这江河之中，孩子长大终将远行，生命的回归就是生命最初的感动，正如仓央嘉措那首《在看得见你的地方》：在看得见你的地方 / 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 / 在看不见你的地方 / 我的心和你在一起。只不过，这种依偎自然母亲的感觉不是随便就能感悟到的，那一定是在辽阔而温情的水的怀抱。
游艇上所有的游客似都有心事沉默不语，只是入神地看。极目四周，天高云不淡，唯见洁白的云彩时而浓重，时而轻柔，在蓝天和江面上发散飘远。此景让仓央嘉措的绝美的诗歌也相形失色，大家手中的诗集翻了几页就合上了，再也没人打开。在这绚烂的五月，除了绚烂的颜色，就是大江母亲般的宁静温馨。在雅鲁藏布江的这一段，江水全然没有了大拐弯气势磅礴的湍急咆哮，江水舒缓宛若一块大大的绸布。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沿江而上，吹绿了两岸的青山，也吹动了大江美丽的波纹。驾驶员仿佛知晓游客的心理，放慢了速度。随着游艇的缓缓行驶，两岸的河滩上不时出现牧民的黑色牧帐，牦牛在河滩上或卧或立，悠闲自得，还能清晰地看到身穿黑色藏袍和粉红色衣衫的藏族姑娘从牧帐里走出来，提着塑料桶到江边去打水。藏族与蒙古族的牧帐形状不同，颜色也不同。蒙古族的白色圆帐是羊毛毡子做的，藏族的长方形黑色牧帐是牦牛毛的毡子做的。正想端着相机拉近那姑娘的身影时，游艇陡然加快了速度，激起的浪花在风中变成了细细的水珠，从打开的窗口扑到脸上，竟然还能感到来自遥远冰川的寒意。
游艇在高速航行了一段时间后渐渐又慢了下来，一座巨大的沙山映入眼帘。拉姆说：这就是“佛掌沙丘”，大家仔细看，沙山和水中的倒影旋转90度，是不是很像一双合十的佛掌？我们纷纷挤到船的北侧拍照，游艇顿时倾斜了三四十度，还好，因为速度很慢，不至于发生危险。沙丘呈乳白色，约七八米高，六十多米长，沙丘静静贴靠在霭色高山下，显得纯洁雅致。据说，这沙堆在水与风力的作用下，历经千万年时光自然塑成。此景令人顿生感慨。江水在奔流的同时也不忘创造，而伟大神奇的创造往往需要时间。时间把空间塑造成不朽的作品，靠的是日积月累的慢工夫，就如眼前看到的佛掌沙丘一样。
2当游艇驶入雅鲁藏布江和尼洋河的交汇口后，天蓝色的雅鲁藏布江水和尼洋河翡翠般的河水交汇在一起，形成了奇特的江河汇流的景色。两江交汇口岸边的一座小山上经幡飘扬，似有人影晃动。拉姆姑娘说话了：大家看到正前方小山上堆砌的玛尼堆（藏民用大小不等的石块、石板和卵石垒成的“祭坛”，也称“神堆”）和经幡飞舞的地方，就是雅鲁藏布江水葬台。再有十几分钟，游艇将抵达娘欧码头。娘欧码头左边1000米的山上，是天葬台，右边500多米的地方，是水葬台。天葬台现在已经不再使用了，水葬台还在使用。如果仔细看，水葬台旁山体的岩石上，有用白色的颜料画着的几个梯子，这是专为死去的人画的。生者希望自己的亲人死后灵魂能抵达天堂，所以画了天梯方便灵魂攀爬。
我没有和大家一起望水葬台的方向，在船舱的座位上陷入沉思。我突然意识到，这两个多小时的雅鲁藏布江的航行有些诡异。逆流而上和生命时光的流逝相悖，激流中不进则退的奋斗既有生机也有危机，这逆流而上的目的地附近的天葬台和水葬台，让我不得不联想到人的生死。原来年轻，当兵的时候信奉老班长说的：军人，就要做到是红旗就要抗，是第一就要抢；工作了，只知道打拼生活，争名夺利，生死问题不屑一顾；现在年近六旬，就算活到九十，生命也只剩三分之一的时光了。这一辈子活得有意义么？剩下的时光怎样度过？如何看待生命的终点？这些生命深层的问题大概是这个年纪的人都要琢磨的了。关于生死观，索甲仁波切（西藏宁玛派大圆满喇嘛）在《西藏生死书》中说：“大多数人不是否定死亡就是恐惧死亡，连提到死亡都是一种忌讳，甚至相信一谈到死亡就会招来不幸。人啊，不要等生命到了最后一刻，才觉得不太对劲，才觉得这不是你要的生活，你觉得这不是你，那么，你要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你才是你呢？”说实话，起先，我对这本书临死那一刻才能感悟生命本质、通达生命圆满的观点大存不解，我不是佛教徒，不相信人有来生、灵魂转世。我只想好好活在当下，争取该争取的一切，享受该享受的一切，可，当我对过去的生命时光那些缺憾感到纠结时，深深痛悔那个我不是真正的我并恨不能掌掴自己嘴巴子时，我能在剩下的生命时光中，做回那个原来的我，让生命享有本应有的尊严么？ 生命是一个“始——中——终”的过程，了悟生命的真相其实就是获得一种生命长程的眼光，过去的你不是你，过去的生命时光不具本真意义，这都不要紧，只要活着，就有机会。现在的你可以变成原来的你，从现在起你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但，这需要你正确对待生命的终点来了悟生命的意义。佛教是唤起生命觉悟的教义，生，死，再生，再生到哪儿去，大都取决于业力，因而看重一生的修行，累积各式各样的业。在西藏人眼里，天葬和水葬，既是施舍，也和累积业力，激发善业，营造快乐轮回有关。
和内地一样，西藏原本也是有土葬的，在佛教转世轮回观念的影响下，土葬习俗慢慢被淘汰。在佛教看来，人的灵魂和肉体本来就是两样东西，人死以后，灵魂便离开肉体进入新的轮回，而肉体只像一件衣服一样再无用处。在佛教教义中，“布施”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信徒是否能转世成佛，施舍是最大的功德，是崇高的布义行善之举。几乎每个藏族人都熟悉《摩诃萨陀舍身饲虎》的故事。从这则故事中能看出，布施是佛教行为的基本准则，也是生命的终极价值。佛教徒活着为布施修行，死后也要将无用的肉体滋养其他生灵。天葬水葬不仅借助兀鹫和鱼儿实现了肉体的解脱，实现了灵魂转世，也用自己无用的肉体去保护延续了有用的一个个小生命，这被藏族人视为功德无量的善业。
对生命的感悟，只有看到熟悉的人倒下才来得痛彻深刻。到了五六十岁这个年纪，身边的老友开始有离世的了，其中一位是我中学的同学，外号老四。老四是班里出了名的反面典型，旷课迟到打群架，穿鸡腿裤“挂马子”（找女朋友）。一次打架，竟然把对方的耳朵咬下一大块。在公安和学校召开的全校批斗大会上，老四被拉上操场的主席台，胸前挂上大牌子，上面写着流氓斗殴犯，宣布开除学籍劳教两年。再见到老四的时候，是二十多年后的一天。不知怎的，他打听到我在媒体工作，提着一兜子王八半成品，让我帮着推销。他在西郊弄了块鱼池，专养王八，还开了一条加工的流水线。看着老四满头白发和一脸深深的皱纹，我怎么也不能和当年那个放荡不羁的少年挂上号。最后一次见到老四，他是空着手来的，吃鳖肉喝鳖汤养生一阵风似的过去了，他的养殖场倒闭还欠了一屁股债。我以为他要向我借钱，可是他却说出了一番令我大大吃惊的话。
“我要一人漂流黄河，你们电视台能不能给我直播？”
“那很危险啊。”
“危险肯定有，要不随便一个人就能漂流了。”
“为什么要只身一人漂流黄河？”
“听说有外国人要漂流黄河，这可是咱们中国的母亲河啊，我要抢在外国人漂流之前漂流一次。”
“这需要策划，联合很多媒体，还要考虑赞助的问题。很麻烦咧。”
听了我的话，老四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热切地看着我，说，老同学，你知道，我这辈子很操蛋，很窝囊，上学不好好上，开除了学籍；进工厂嫌管得严，钱也少；自己一个人干吧，市场更残酷。还有，我总是忘不了我在全校面前挂牌子出丑那一幕，过去无所谓，现在每天晚上我都想起那一幕，真丢人啊。我就想干一件正儿八经的事，能让当年所有的同学重新看待我老四这个人，求你多帮忙了。
老四最终也没能完成漂流黄河的壮举，一年多以后因肝硬化去世了。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好久回不过神来。老四的一生的确“操蛋”，但他生命的过程，因有了漂流黄河的念头获得一种令人尊敬的“操守”。我突然明白了，老四的漂流之举或许也是为咬掉别人耳朵的行为赎罪吧。这个世界中，唯有人可以借助自己的意识反思自己的存在并能拨正生命的航向。老四最后咀嚼出了自己人生的意味，也就能无惧黄河的风险了。
游艇靠近娘欧码头，藏族小姑娘拉姆提醒去参观水葬台的游客，不要靠近拍照，不要大声说话，更不要随意丢弃矿泉水瓶子和塑料袋。我没有选择去看水葬台，而是独自一人登上了码头招待所高处的平台。这里是尼洋河和雅鲁藏布江的交汇口，极目远眺，天空碧蓝，江水如翠，大大小小的草甸在江中形成一个个图案，南岸墨绿的群山叠嶂里，隐着精致的藏族小村，如同独守世外的桃源。北岸是著名的苯日神山。苯日神山相传是苯教祖师顿巴兴绕弥沃的修行地，也是苯教在西藏的发祥地，据说每年藏历4月15便有大批信徒前来转山朝拜。就在长约70公里的转山道里，有天葬台和树葬区，它们和两江交汇口小山下水葬台一起，让无数信奉生于自然的生命回归到大自然的山水之中。藏族人崇拜自然之神，对天对山对水充满敬畏，大自然回报给西藏人的，则是眼前这片碧兰的天空和清澈纯净的江水。恍然间，眼前的江河不再是真实的风景，我仿佛看到了那些虔诚的生命的影子，无论活着还是死去，这里都是他们永恒的归宿。
3回到内地好久，雅鲁藏布江上两个多小时的航程依然在脑海里不时出现。又让我想起霍金斯对生命时间的幻觉。他在一篇文章中突发奇想：一出生就是老人，而后越来越年轻，幼小，最后融入母亲的怀抱。在我看来，霍金斯生命逆向流动的愿望，其实和藏族人最终让生命回归自然一样，包含着佛教十二因缘的佛理。所以，生命的顺逆都互相缘生缘灭，这，既是对自己生命的尊重，也是对地球上所有生命生灵的尊重。
至于生命长程中的最后时刻，我业力不够，可能做不到坦然和安详，却能做出回归自然的决定。活着不易，要精彩要奋斗要挤占别人的空间，死了，就别再给别的生命添乱了。
雅鲁藏布江发源于西藏西南部喜马拉雅山北麓的杰马央宗冰川，从地图上看，大江由西向东横贯西藏南部，绕过喜马拉雅山脉最东端的南迦巴瓦峰转向南流，我们登船的地方是林芝地区的派镇码头，这里属于大江的下游。我在岸边的观景台上，目睹这江水裹挟着冰川化作水流的气势，沉默变成了呐喊，陡然变窄的江面加上拐弯形成的冲击，让江水汹涌奔流，哗哗地撞击岩石发出巨大轰鸣，令人敬畏。而登上游艇逆向行驶时，壁山蓝天下的大江又变得温柔温顺起来。江面上的皑皑冰峰直刺蓝天，盘旋的云雾不断翻腾变幻，于半山间飘逸扩散，在气流的作用下缓慢下坠，如同瀑布注入江中。随着水流起伏闪烁的，是高原灿烂阳光切割的色彩碎片，那水里的云朵、山峰、松林和蓝天一起融为一个五色的画板，呈现出种种奇颜异彩不停地姿媚跃出，好似一位曼舞的藏族少女的长袖，游艇就在这袖中水流中袅袅穿行。此时，所有的心境形容都不再管用，眼前的一切任凭我这个远道而来的老家伙唏嘘感叹。这江水，流淌的岂止是青藏高原奔腾不息的前世今生，更有对生命的无限感慨，我们从来都是大自然的孩子，生命的最初孕育就在这江河之中，孩子长大终将远行，生命的回归就是生命最初的感动，正如仓央嘉措那首《在看得见你的地方》：在看得见你的地方 / 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 / 在看不见你的地方 / 我的心和你在一起。只不过，这种依偎自然母亲的感觉不是随便就能感悟到的，那一定是在辽阔而温情的水的怀抱。
游艇上所有的游客似都有心事沉默不语，只是入神地看。极目四周，天高云不淡，唯见洁白的云彩时而浓重，时而轻柔，在蓝天和江面上发散飘远。此景让仓央嘉措的绝美的诗歌也相形失色，大家手中的诗集翻了几页就合上了，再也没人打开。在这绚烂的五月，除了绚烂的颜色，就是大江母亲般的宁静温馨。在雅鲁藏布江的这一段，江水全然没有了大拐弯气势磅礴的湍急咆哮，江水舒缓宛若一块大大的绸布。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沿江而上，吹绿了两岸的青山，也吹动了大江美丽的波纹。驾驶员仿佛知晓游客的心理，放慢了速度。随着游艇的缓缓行驶，两岸的河滩上不时出现牧民的黑色牧帐，牦牛在河滩上或卧或立，悠闲自得，还能清晰地看到身穿黑色藏袍和粉红色衣衫的藏族姑娘从牧帐里走出来，提着塑料桶到江边去打水。藏族与蒙古族的牧帐形状不同，颜色也不同。蒙古族的白色圆帐是羊毛毡子做的，藏族的长方形黑色牧帐是牦牛毛的毡子做的。正想端着相机拉近那姑娘的身影时，游艇陡然加快了速度，激起的浪花在风中变成了细细的水珠，从打开的窗口扑到脸上，竟然还能感到来自遥远冰川的寒意。
游艇在高速航行了一段时间后渐渐又慢了下来，一座巨大的沙山映入眼帘。拉姆说：这就是“佛掌沙丘”，大家仔细看，沙山和水中的倒影旋转90度，是不是很像一双合十的佛掌？我们纷纷挤到船的北侧拍照，游艇顿时倾斜了三四十度，还好，因为速度很慢，不至于发生危险。沙丘呈乳白色，约七八米高，六十多米长，沙丘静静贴靠在霭色高山下，显得纯洁雅致。据说，这沙堆在水与风力的作用下，历经千万年时光自然塑成。此景令人顿生感慨。江水在奔流的同时也不忘创造，而伟大神奇的创造往往需要时间。时间把空间塑造成不朽的作品，靠的是日积月累的慢工夫，就如眼前看到的佛掌沙丘一样。
2当游艇驶入雅鲁藏布江和尼洋河的交汇口后，天蓝色的雅鲁藏布江水和尼洋河翡翠般的河水交汇在一起，形成了奇特的江河汇流的景色。两江交汇口岸边的一座小山上经幡飘扬，似有人影晃动。拉姆姑娘说话了：大家看到正前方小山上堆砌的玛尼堆（藏民用大小不等的石块、石板和卵石垒成的“祭坛”，也称“神堆”）和经幡飞舞的地方，就是雅鲁藏布江水葬台。再有十几分钟，游艇将抵达娘欧码头。娘欧码头左边1000米的山上，是天葬台，右边500多米的地方，是水葬台。天葬台现在已经不再使用了，水葬台还在使用。如果仔细看，水葬台旁山体的岩石上，有用白色的颜料画着的几个梯子，这是专为死去的人画的。生者希望自己的亲人死后灵魂能抵达天堂，所以画了天梯方便灵魂攀爬。
我没有和大家一起望水葬台的方向，在船舱的座位上陷入沉思。我突然意识到，这两个多小时的雅鲁藏布江的航行有些诡异。逆流而上和生命时光的流逝相悖，激流中不进则退的奋斗既有生机也有危机，这逆流而上的目的地附近的天葬台和水葬台，让我不得不联想到人的生死。原来年轻，当兵的时候信奉老班长说的：军人，就要做到是红旗就要抗，是第一就要抢；工作了，只知道打拼生活，争名夺利，生死问题不屑一顾；现在年近六旬，就算活到九十，生命也只剩三分之一的时光了。这一辈子活得有意义么？剩下的时光怎样度过？如何看待生命的终点？这些生命深层的问题大概是这个年纪的人都要琢磨的了。关于生死观，索甲仁波切（西藏宁玛派大圆满喇嘛）在《西藏生死书》中说：“大多数人不是否定死亡就是恐惧死亡，连提到死亡都是一种忌讳，甚至相信一谈到死亡就会招来不幸。人啊，不要等生命到了最后一刻，才觉得不太对劲，才觉得这不是你要的生活，你觉得这不是你，那么，你要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你才是你呢？”说实话，起先，我对这本书临死那一刻才能感悟生命本质、通达生命圆满的观点大存不解，我不是佛教徒，不相信人有来生、灵魂转世。我只想好好活在当下，争取该争取的一切，享受该享受的一切，可，当我对过去的生命时光那些缺憾感到纠结时，深深痛悔那个我不是真正的我并恨不能掌掴自己嘴巴子时，我能在剩下的生命时光中，做回那个原来的我，让生命享有本应有的尊严么？ 生命是一个“始——中——终”的过程，了悟生命的真相其实就是获得一种生命长程的眼光，过去的你不是你，过去的生命时光不具本真意义，这都不要紧，只要活着，就有机会。现在的你可以变成原来的你，从现在起你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但，这需要你正确对待生命的终点来了悟生命的意义。佛教是唤起生命觉悟的教义，生，死，再生，再生到哪儿去，大都取决于业力，因而看重一生的修行，累积各式各样的业。在西藏人眼里，天葬和水葬，既是施舍，也和累积业力，激发善业，营造快乐轮回有关。
和内地一样，西藏原本也是有土葬的，在佛教转世轮回观念的影响下，土葬习俗慢慢被淘汰。在佛教看来，人的灵魂和肉体本来就是两样东西，人死以后，灵魂便离开肉体进入新的轮回，而肉体只像一件衣服一样再无用处。在佛教教义中，“布施”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信徒是否能转世成佛，施舍是最大的功德，是崇高的布义行善之举。几乎每个藏族人都熟悉《摩诃萨陀舍身饲虎》的故事。从这则故事中能看出，布施是佛教行为的基本准则，也是生命的终极价值。佛教徒活着为布施修行，死后也要将无用的肉体滋养其他生灵。天葬水葬不仅借助兀鹫和鱼儿实现了肉体的解脱，实现了灵魂转世，也用自己无用的肉体去保护延续了有用的一个个小生命，这被藏族人视为功德无量的善业。
对生命的感悟，只有看到熟悉的人倒下才来得痛彻深刻。到了五六十岁这个年纪，身边的老友开始有离世的了，其中一位是我中学的同学，外号老四。老四是班里出了名的反面典型，旷课迟到打群架，穿鸡腿裤“挂马子”（找女朋友）。一次打架，竟然把对方的耳朵咬下一大块。在公安和学校召开的全校批斗大会上，老四被拉上操场的主席台，胸前挂上大牌子，上面写着流氓斗殴犯，宣布开除学籍劳教两年。再见到老四的时候，是二十多年后的一天。不知怎的，他打听到我在媒体工作，提着一兜子王八半成品，让我帮着推销。他在西郊弄了块鱼池，专养王八，还开了一条加工的流水线。看着老四满头白发和一脸深深的皱纹，我怎么也不能和当年那个放荡不羁的少年挂上号。最后一次见到老四，他是空着手来的，吃鳖肉喝鳖汤养生一阵风似的过去了，他的养殖场倒闭还欠了一屁股债。我以为他要向我借钱，可是他却说出了一番令我大大吃惊的话。
“我要一人漂流黄河，你们电视台能不能给我直播？”
“那很危险啊。”
“危险肯定有，要不随便一个人就能漂流了。”
“为什么要只身一人漂流黄河？”
“听说有外国人要漂流黄河，这可是咱们中国的母亲河啊，我要抢在外国人漂流之前漂流一次。”
“这需要策划，联合很多媒体，还要考虑赞助的问题。很麻烦咧。”
听了我的话，老四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热切地看着我，说，老同学，你知道，我这辈子很操蛋，很窝囊，上学不好好上，开除了学籍；进工厂嫌管得严，钱也少；自己一个人干吧，市场更残酷。还有，我总是忘不了我在全校面前挂牌子出丑那一幕，过去无所谓，现在每天晚上我都想起那一幕，真丢人啊。我就想干一件正儿八经的事，能让当年所有的同学重新看待我老四这个人，求你多帮忙了。
老四最终也没能完成漂流黄河的壮举，一年多以后因肝硬化去世了。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好久回不过神来。老四的一生的确“操蛋”，但他生命的过程，因有了漂流黄河的念头获得一种令人尊敬的“操守”。我突然明白了，老四的漂流之举或许也是为咬掉别人耳朵的行为赎罪吧。这个世界中，唯有人可以借助自己的意识反思自己的存在并能拨正生命的航向。老四最后咀嚼出了自己人生的意味，也就能无惧黄河的风险了。
游艇靠近娘欧码头，藏族小姑娘拉姆提醒去参观水葬台的游客，不要靠近拍照，不要大声说话，更不要随意丢弃矿泉水瓶子和塑料袋。我没有选择去看水葬台，而是独自一人登上了码头招待所高处的平台。这里是尼洋河和雅鲁藏布江的交汇口，极目远眺，天空碧蓝，江水如翠，大大小小的草甸在江中形成一个个图案，南岸墨绿的群山叠嶂里，隐着精致的藏族小村，如同独守世外的桃源。北岸是著名的苯日神山。苯日神山相传是苯教祖师顿巴兴绕弥沃的修行地，也是苯教在西藏的发祥地，据说每年藏历4月15便有大批信徒前来转山朝拜。就在长约70公里的转山道里，有天葬台和树葬区，它们和两江交汇口小山下水葬台一起，让无数信奉生于自然的生命回归到大自然的山水之中。藏族人崇拜自然之神，对天对山对水充满敬畏，大自然回报给西藏人的，则是眼前这片碧兰的天空和清澈纯净的江水。恍然间，眼前的江河不再是真实的风景，我仿佛看到了那些虔诚的生命的影子，无论活着还是死去，这里都是他们永恒的归宿。
3回到内地好久，雅鲁藏布江上两个多小时的航程依然在脑海里不时出现。又让我想起霍金斯对生命时间的幻觉。他在一篇文章中突发奇想：一出生就是老人，而后越来越年轻，幼小，最后融入母亲的怀抱。在我看来，霍金斯生命逆向流动的愿望，其实和藏族人最终让生命回归自然一样，包含着佛教十二因缘的佛理。所以，生命的顺逆都互相缘生缘灭，这，既是对自己生命的尊重，也是对地球上所有生命生灵的尊重。
至于生命长程中的最后时刻，我业力不够，可能做不到坦然和安详，却能做出回归自然的决定。活着不易，要精彩要奋斗要挤占别人的空间，死了，就别再给别的生命添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