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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彼得堡的傍晚总是很宁静，这天下了大雪，纷纷扬扬抖落在薄暮里，宛若梨花开了满城。
柏书到的时候，雪正下到最盛。
汤汤收拾完家务，然后聚精会神地在灯下看书，以至于柏书叫了好几声她才发觉。
她转头，目光怔然。那盏微弱的台灯投下阴影，男人逆光站着，虽看不清五官，可那轮廓却是出奇得好看。
“你叫什么？”柏书走近她，笑吟吟地拿过她手里的书。那是一本《张爱玲文集》，他翻了翻，一眼看到扉页上的名字，字迹干净又幼稚，他自言自语，“汤汤？这名字挺有意思。”
他的声音温润清澈，就像珠玉碰撞起来泠泠作响。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在国外是少有的。
“shang shang 。”她认真地纠正，“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柏书略一沉吟：“有意境，好名字。”他想了想又问，“你姓什么？”
“我姓季。”
汤汤还想说点儿什么，却被从厨房过来的画家打断，他的声音带着股中年人特有的沧桑：“不过是个流浪的野丫头，我好心收留了她。柏书，你理她做什么？”
她的确是被画家收留的，她足足在博物馆跟了画家十天，他才同意带她回家。
那天很冷，利刃一般的风一阵一阵地刮过来，似乎要割裂她的皮肤，她亦步亦趋地跟着瘸腿的画家，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他是个落魄的画家，勤奋作画，可现实却没给他多少回报。所以她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被赶走。
画家已经做好了饭，汤汤离开了书桌。她第一次打量柏书，他个高人瘦，皮肤白，眉骨高，还有双极具风情的桃花眼。
果真是个好看的男人。汤汤不过18岁，对待异性还保持着少女的羞涩，她的脸倏地一热，只好敛眉垂眸，低头吃饭。
两个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一会儿，话题就转到了她的身上。
画家说：“你不能在这儿白吃白住，你说说，你都有什么特长，去找个地方谋生吧。”
柏书的眉心皱了皱，他搁了筷子，似乎是觉得画家的措辞难听。汤汤看着他俩，不禁走了神：这二人，一个雍容华贵，一个落魄不堪，就连年龄都差了那么多，怎么就同桌吃饭了呢？
画家敲敲桌子，汤汤迅速回了神，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几圈：“我会做饭，我手巧。对了，我记性特别好，看过什么东西基本过目不忘！”
画家点点头：“既然如此，你明天就去找工作吧。”
画家说话直白又难听，汤汤却一点儿也不讨厌他。她甚至窃喜，画家让她去找工作，言外之意是做好了长留她的准备。
柏书凝眉思索了一阵，说：“我那儿正好缺一个助手，如果你愿意，不如来试试吧。”
汤汤刚要欣喜，又垂头丧气起来：“不行的，我不会说英语，也不会说俄语。”
“是谁说自己的记性好？区区语言就打退堂鼓了？”他似笑非笑，那双眼看人时潋滟无双，“况且，如果你想要长居，是必须要学新东西的。”
“我亲自来教你。”须臾，他补充说。
通红的炉火噼里啪啦地烧着，屋内温暖如春，刹那的愣怔过后，汤汤不禁红了脸颊。
就这样，柏书在画家家里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汤汤虽然起步晚，可是肯付出且聪明，再加上身边人耳濡目染，所以很快就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学好了语言，还有金融学在等着她，那一摞摞的教材悉数堆在了书桌上，可汤汤不觉得累。她喜欢书上满满当当的字符，就像喜欢柏书身上Burberry的香水味道。
那晚，柏书给她布置了习题，让她自己思考了做，而后他竟然眼皮一合，脑袋一歪，径直倒在了她的书桌上。
汤汤的心好像乱了一般，原本熟稔的题目倏忽间变作了一堆乱码。她不由自主地偏头看他，这个人生得好看，连睡姿都是安静优雅的。她悄悄将他紧蹙的眉心揉开，才笑着继续做题。
他西装革履，与这破旧的小房子大相径庭，汤汤却觉得心满意足。
一个月后，柏书突然说要带她去应酬，汤汤开心地逛商场买了几身平时试也不敢试的衣服。她皮肤黑，可是身材好，有灵气，穿上礼服也有种别样的风采。
酒过三巡，那群男人说着胡话，一杯又一杯地灌柏书，气氛愈加热烈。汤汤看柏书的脸色已经透红，想替他挡酒，他却又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
有人揶揄：“看不出来啊，柏少也有难过美人关的时候！”
“去去去，这可是我未来的助手，得照顾着。”他倒是气定神闲，没承想越解释越乱。那人吹着口哨调笑：“是贤内助吧？”
这两个小时堪称煎熬，汤汤扶着柏书出来，他倚着街边的栏杆呕吐，平复下来才对汤汤解释：“这个项目必须有这几个家伙的合作，已经谈到最后一步了，我只能放低姿态。”
圣彼得堡的夜静得出奇，偌大的城市好像顷刻间空了，只剩下他们彼此。
喝了那么多他竟然还没有醉，只幽幽地叹口气说：“我最近一直在犹豫，教给你那些东西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今天特地带你来，就是为了让你看看，这世界有多少你不愿看到的，如果你继续下去，免不了经常碰到这些。所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汤汤乍然听他说这些话，有些意外，她先是疑惑，再是咬了咬唇，而后認真地回他：“世界有世界的规则，职场有职场的规则，有些底线碰不得，即使做不到改变他人也要全身而退。”她微笑着，“上天给了我聪明的头脑，我乐意接受挑战。”
夜很冷，积雪在路灯的照射下映着光芒。他喝了酒，不能开车，两人就步行回去，步伐慢悠悠的。汤汤问他：“你都喝那么多了，为什么不让我替你喝？”
他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好半天才淡淡地答：“你一个小姑娘家，哪儿那么多问题？”
“你是我的上司呀，我应该为你挡酒。”她说得理直气壮。
“那不一样……”他声音低沉，尾音几乎听不真切，像是带着醉意，又像是淹没在了漫漫长夜。
可汤汤笑了。零下十几度，冷得出奇，她在异国的街头裹紧了围巾，脸上却分明有着笑意。 一个冬天过去，汤汤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柏书第一次带她去了公司，她之前还以为他那是小公司，没想到规模那么大，看來说缺一个助理的措辞也是他编出来的。
这人真善良，她在心里默默地给他加了一个标签。可公司里有个女同事告诫她离他远点儿，说他吃人不吐骨头，总之和这种人相处要把心放眼皮底下。
她第一次跟他出差是去福州，他口才出众，一口闽南话说得顺畅，三两次就谈拢了合同。
任务完成后，柏书带她四处逛逛。周遭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汤汤怕跟丢了他，便挽上他的手，他竟没拒绝。她的心雀跃起来，欣喜得就像开出了一朵小花。
经过林觉民故居时，汤汤忍不住停了下来，朝里张望着。柏书看出了她的想法，长腿一跨率先进去了。
院落干净别致，青石板铺地，廊旁翠竹高洁。怀着敬重的心情，汤汤不禁吟诵出那首传世的《与妻书》：“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
柏书点点头说：“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写这封诀别书，能够想象出他怀着怎样的决绝写下这封染着血与泪的信。当家与国相撞，林觉民选择慷慨赴死，壮士之心令人钦慕。”
空气里有暗香浮动，汤汤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如果你是他，会如何选择？”
“我不知道。”他说，“只能说我很庆幸生在现世。”
“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汤汤又试探着问，“那……你的爱情观是怎样的呢？”
“我没有爱情，更没有爱情观。”他冷淡地答道，眉眼间也带着料峭的寒意。
转眼间中国的新年过去，到了汤汤的生日。柏书和画家一同为她庆祝，烛光浅影照在她光洁无瑕的脸上，晕出了深深的笑意。画家也难得露出了笑脸，这也不怪他，他夜以继日地作画，恨不得将生命献上，可等了半辈子，也没能出人头地。
庆祝完，柏书离开。画家收拾东西，他又要开始画画了，他腿有残疾，动作很慢。汤汤望着他疲惫的脸庞，百感交集，鼻子一酸，不自觉地出了声——
“你不要这么累了，我妈如果看到你这么辛苦，会心疼的。”
闻言，画家的脊背瞬间僵硬了，动作的双手停在了半空。
当那句“爸”脱口而出的时候，汤汤后知后觉，这就是她脑海中演绎了无数遍的父女相认。她以为隔了那么多年，她接受不了叫一个陌生人为父亲，可她忘了，中国有一个词叫“血浓于水”，那是时间也隔绝不了的骨肉亲情。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画家终于缓缓地转过了身，老泪纵横。
这才是汤汤来这里的目的，她一介孤女，背井离乡，只是为了完成妈妈的遗愿——让女儿去找爸爸。画家在汤汤小的时候就走了，说是要追求自己的梦想，等出人头地就会回来。
可是这一等，就是十几年。
是天人相隔，阴阳永隔。
妈妈临终前告诉汤汤：“你爸爸说他要去圣彼得堡，他最喜欢待在博物馆找灵感，只要守在那儿，你一定能找到他，这是妈妈最后的愿望。”于是汤汤带着画家的照片和妈妈的期许，孑然一身来到了这里。
“你明明那么苦，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汤汤哽咽着，用尽了全身力气。
画家低下了头，似乎没有颜面：“是我抛家弃子在先，我对不起你们。”
画家告诉她，他来到这儿之后并未如愿，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所以在认出女儿后下意识的反应是逃避，却没想到女儿遗传了他的倔脾气。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画家叹口气，犹豫了一下：“见到你的第一眼。你和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汤汤认了父亲，终于了却了心愿。
而后来出现的火灾，彻底烧尽了她那点儿关于爱情的小苗。
柏书听说着火的消息时，刚到公司楼下。接连三场应酬，奉承话说多了，他头脑有点儿发虚。把车停下，就看到乱作一锅粥的人群，他下意识就寻找汤汤的身影。
——没有她。他在人堆里找出和她相熟的同事，抓住人家毫不客气地问：“季汤汤呢？她怎么不在这儿？”
那人被他粗鲁的动作吓到了，愣了愣才说：“我们逃的时候，她非要拿东西，也不知道什么东西那么重要。人这么乱，现在她可能已经下来了吧。”
消防车已经鸣着笛浩浩荡荡地赶来，可几秒钟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忧，迈起大步冲进了大楼里。在楼梯口遇见汤汤的时候，她手里紧紧抱着一摞文件，小心翼翼地捂着口鼻，轻咳着。
还以为她有什么宝贝，原来只是一些文件，被她视若珍宝般地护在胸口，而她的脸被熏得黑黑的，衣服也烧掉了一大块。他心中燃起怒火，狠狠瞪了她一眼，粗暴地拉过她的手冲了出去。
好在汤汤没事，公司也没事。可是从医院出来，柏书却莫名其妙地不理她了。汤汤不解，缠着他非要个解释，柏书被她弄得不耐烦了。
“你傻不傻，遇到危险不知道保命要紧？”他想起她莽撞的行为就来气，“还有，知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东西叫做存档和私人电脑？”
“我就是傻，一时没考虑那么多。”汤汤亦步亦趋地跟上他，两个腮帮鼓成了小包子，她低语了一声，一不小心将心事和盘托出，“可谁叫我喜欢你呢……”
闻言柏书愣住了，好半晌他才说：“汤汤啊，你还小。”
哪里小了？汤汤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只是他的婉拒罢了，拒绝就是拒绝，哪儿来那么多理由？可她心底有个声音在执拗地叫嚣，他一定是喜欢她的。
“你不喜欢我，那为什么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救我？”
他轻笑，勾勾她的鼻梁，似乎在嘲笑她的幼稚：“因为我们是朋友啊。还有，如果你真的有了什么事，媒体会大做文章，对公司形象不利。”
她心口像被灌了风，喉咙被一股气流堵着发不出声。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扼杀了她的爱情，人生第一次动心就这样无疾而终。
谁也不曾想到，画家竟莫名其妙地火了。
有人为他做了推广，通稿铺天盖地袭来，媒体称他为“民间藏匿的艺术家”，说他那孱弱的身子里卧虎藏龙。于是他更加有热情，那双眼熬到血红，笔笔勾勒，用生命作画。于别人，只是赤裸裸的金银；于他，却是灵魂深处的激荡。 汤汤知道，背后是柏书牵的线。他无以回报她的心意，只好不动声色地以这样的方式和她划清界限。
其實何必呢，说到底，是她欠他，竟贪婪妄想更多。
之后柏书只身前往意大利谈木材合约，汤汤留在公司为他处理内务。长久的接触，汤汤成了柏书最信任的人，秘密的合同也只有她有资格看。
事情就这样出现了转机，一次，她被一个打扮怪异的男人拦住。他递了名片，介绍说自己是导演，觉得汤汤的气质很适合新电影的女主角。他说她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他已经注意她很久了，希望她能跟他去好莱坞学表演，闭关磨炼演技，一年后电影开拍，保证她火。汤汤其实很漂亮，眉眼弯弯如月牙，未语人先笑。
世风日下，导演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骗子，特地拿出了一堆证件，叽里咕噜说个不停。汤汤下意识是要拒绝的，可想了想，让导演答应自己考虑几天。
汤汤按兵不动，果然三天后的一个晚上，柏书风尘仆仆地赶来，他甚至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带着行李去了画家那儿。
他推门而入，张口就是：“汤汤，不要。”
他一向是清贵自恃的，可此刻眼下乌青一片，声音带着倦意，沙沙哑哑的：“不要当演员，留在我身边。”
汤汤的胸腔倏地涌出一股热流，她压抑住心中的千千结，仰头看他，笑着问：“凭什么呢？就凭我是你教出来的学生吗？”
“不。”他斩钉截铁，似乎是忍了很久，“凭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汤汤。”
汤汤知道，她赌赢了。
她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他趁机占她便宜，拉过她在额上轻吻了一下。汤汤的耳根忽然红了，心像是飞到了松软的云层里，她闭起眼睛，只听得见他心脏“咚咚咚”的跳动。原来他和她一样紧张。
“知不知道，你的任性害我丢了一单生意。”他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斥责的话语变作温言软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好将抱着他的双手收紧了些。
汤汤刚要开口说抱歉，听见他又道：“得知了你的消息我就巴巴赶了回来，明知可能是你故意挖坑让我跳，我还是回来了。”
“不过也好，女下属变成了女朋友。”他兀自笑了起来。
在公司里，他们心照不宣地保密了这段关系。汤汤是因为害羞，而柏书是为了避嫌，他觉得现在公司处于非常时期，不能让员工觉得老板和助理每天只顾着谈恋爱。
他们下了班会去约会，给彼此点儿小甜蜜、小惊喜，再不就是去画家那儿。画家好像也看出来了两人的关系变化，却没多问。
直到那天，汤汤去茶水间泡咖啡，一个女同事神秘兮兮地把她叫到小隔间，问她：“你是不是在和老板谈恋爱？”
这个同事素来爱八卦，汤汤什么都不敢和她说，索性摇摇头，极力否定：“哪有的事儿？”
同事又说：“不是最好，我看八成是他想撩你，你千万不要被他那副好皮相骗了。”她琢磨了一下，附耳悄声说，“老板的人品我可不敢恭维。”
汤汤对她后面的话没任何兴趣，她要走却被同事拉了回来。
“你知道吗？他家特有钱，他偏长了身硬骨头非要自己去创业。公司刚开业的时候，出了件事儿，有个中国男人和他合作，后来公司上市了，发达了，因为意见有分歧，他转身把男人踹了，还打断了人家的腿，弄成残疾。那男人好像无依无靠的，收拾了东西孤零零地走了，也没告他，听说现在是个流浪画家。”
听到这里，已经没必要继续了，汤汤想翻一个大白眼。但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拍拍同事的肩：“行了不说了，我得走了。”
那同事不依不饶，灵活地靠近汤汤，加快了语速：“最重要的一点我还没说呢，老板是有未婚妻的，叫莉莉娅。你如果做了第三者，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同事的话汤汤并未放在心上，不是不相信，而是来不及细想。那段时间画家眼睛不适，有时看东西突然会模糊，她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开了药，让他多注意休息。
画家努力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才有了点儿成绩，哪肯轻易听医生的话。他看不清的时候，索性整张脸都贴上去，汤汤气得把他的画笔藏了起来，就是捆也要把他捆到床上。
妈妈已经去世了，她不能再让爸爸出事了。汤汤特地请了长假在家照顾，但她没想到的是，大半个月后，那个叫莉莉娅的女人叩响了她家的门。
那是个俄罗斯女人，比汤汤想象的还要漂亮，她皮肤白皙，身材高挑。都说输人不输阵，可汤汤见到她明显输了气势。
莉莉娅和柏书有一点很像，那就是眉眼妖娆，看人时潋滟风情，就像西湖里的水。她扬眉，汤汤侧身让她进去。
一落座，她刚开口，便让汤汤大吃一惊，她作为一个纯种俄罗斯人，中文竟说得无比流畅。莉莉娅看穿了汤汤眼底的惊讶，笑着说：“我喜欢柏书很久了，特地为他学的，而且是他一字一句地教的。”
汤汤也落落大方，回应她一个笑：“这有什么呢？我是他亲自扶植起来的，比起用心程度，他对我更甚。”
莉莉娅丝毫没有被她激怒，她把手里的包重重一放，站起身来。她穿着高跟鞋，比汤汤高了半截：“收起你那点儿可笑的优越感吧，不过是个中国来的穷丫头。”
她生来高傲，连看人的目光都是傲然睥睨的，她陡然提高了音量：“今天，我就当个好人，把真相告诉你吧，免得你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比如说，柏书对你好，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莉莉娅笑着，狡猾得像个狐狸。
画家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
柏书对她的爱另有目的。
这世上，恐怕没人比汤汤更不幸了。
画家的眼睛是在一夜间瞎掉的，没有征兆，突如其来就看不见了。汤汤哭着在他的床底翻出了一个箱子，美术工具应有尽有。原来，美术早已融进了他的血液，在每个夜晚，他都悄悄拾起。
所有人都在骗她。
柏书来找她，她甚至没有让他进门，就在门楣处谈。
柏书皱着眉，一字一顿地说：“汤汤，不要听那疯女人的话，一句都不要信。” 汤汤回应他一个笑，眼角眉梢皆是妩媚：“凭什么呢？”
此景多么熟悉，就如同他风风火火赶回来的那日，然而这次他却说不出那句：凭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物是人非。两个人面对面站了很久，汤汤重新开口：“她是你的未婚妻，对吧？”
他点头，刚要说什么，却被汤汤打断：“你是不是想说你根本不爱她，这是家族安排的？”
他毫不犹豫：“是。”
“对啊，这个理由我或许可以相信，可是……”汤汤骤然间声嘶力竭，“你对我好的真正目的，是不是为了让我顶罪？”
他公司的账目出了问题，一时查不到内鬼。万一上面查起来，必须有人出来认罪，于是柏书把目标锁定在了汤汤身上——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稍加陷害，便无处可逃。以上是莉莉娅告诉她的。
可柏书应该怎么也料不到，她并不是一个人，那画家不只是收留她的恩人，更是她的父亲。
“怪不得白白对我好，怪不得开始拒绝我，怪不得当初和我在一起那么多犹疑，原来，一切都有目的。”汤汤眼底铺就了一层冷意，她神情凄楚，苦笑着说。
“汤汤，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柏书费尽了心力想解释，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是他第二次失了态。汤汤闭了眼，不让眼泪滑落，她使出全身力气，将他推到门外，隔着破旧的木门，轻声说：“我们放过彼此，先冷静一下吧。”
他没走，也没再敲门。两人看起来仅一门之隔，实则隔了万水千山。
“我早就知道你因为账务的事情苦恼，我彻查找到了证据，这一切都是偷偷进行的。本想给你个惊喜，没想到我居然是你心中的替罪羊。晚上我会把资料发到你邮箱，我们之间就算两清了吧。”她忽地抿唇一笑，“真讽刺，说起来，我还要感谢莉莉娅呢。”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有些酒，不必喝了又喝；有些人，也不必一爱再爱。
那天汤汤就坐在台阶上等落日，黑夜袭来时，她就等天明。
不知过了多久，画家拄着拐杖摸索过来。他说：“我们离开这儿吧，去巴黎，我去治眼睛，你重新开始。”
汤汤站起来，拍了拍裙裾上的土。她仰着脏兮兮的脸无所谓地笑，轻轻抚住画家的手：“我们走吧。”
他赐她一段才学，她赠他少女最纯真的心意。春花秋月虽美，却终究不属于她。
人生尔尔，她还有多少青春能够浪费？思念入骨又如何，化成灰烬又如何，曾被那人爱极，却终被他伤透。
迟迟复迟迟，有月终须归。
走吧。
也许今天雨后，明日初晴。
到了巴黎后，汤汤找了一份新工作，因着先前的工作经验，她这一路走得格外顺畅。
画家呢？他继续画画，流浪在一个又一个街头，继续着前半生未完成的梦。他的眼睛没有坏掉，当初只是权宜之计。那天他听完了莉莉娅和汤汤的对话，他怕汤汤狠不下心离开，所以借眼盲为她添了动力。
前不久，汤汤所在的公司前台收到了一封信，信封已经烂得不成样子，微微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
前台小姑娘打开，然后喃喃道：“意映卿卿如晤？咱们公司没有人叫意映呀……”
汤汤红着眼，二话不说就把信夺了去。小姑娘愣在那里，似乎没想到平日安静的汤汤竟有那么粗暴的一面。
那信除了称谓“意映卿卿如晤”再没别的东西。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潇洒飘逸，一如那人的风姿。林觉民写下这几个字是因为告别，而她无比确信，他在昭示他即将归来。
她缓缓蹲下，顷刻间泪如雨下，整个身子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往事悠悠，在时光的隧道中蜗行盘桓，搅动了岁月的长河，那些从未忘却的过往倏然席卷脑海。
比如，同事说他害了一个中国男人，这一点画家解释过了。他曾经试图放弃美术，和柏书合伙开公司，可后来他实在是受不了职场约束，便主动放弃。关于瘸腿，是因为柏书受对手嫉妒，被人跟踪，而画家恰好为他挨了一棍。也因此，柏书记下情谊，视画家为挚友。
再比如，汤汤离开并不是因为莉莉娅告诉她柏书的利用，她向来都是万分相信他的。她离开只是因为莉莉娅的后半句：“你知道如今的形势吧，柏书的公司恐怕不保，你忍心看他一无所有吗？所以他唯有与我联合，才可以重建商业帝国。”
她爱他，所以宁愿自己成为往事也要成就他。她悄然离开，给他时间。从来就没有什么恨，一切出发都是因为爱。
几日后的一个正午，阳光如蜂蜜般黏稠灿烂。香榭丽舍大街如往常般人声鼎沸，热闹不凡。汤汤踩着高跟鞋穿越人流，有男人轻轻绕到她的身后，握住了她的手，温度自他手心传来，Burberry香气入她鼻息。
“你當初怎么那么不相信我？”他慢悠悠地笑了，好像他们从没经历过分离和痛楚，这不是重逢而是偶遇，“一切我都处理好了，跟我走吧。”
“凭什么呀？”她转头看他，那双眼笑意盈盈。
“凭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汤汤。”他声音温润清澈一如往昔。她忽然就红了眼眶，过去在重演，往事皆浮现，千帆过尽后他仍来寻她。他更紧地牵住她的手，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就像云只开一个夏日，虹只架一个黄昏，莲只红一个夏季，而他，也只会爱一个她。
“柏太太。”他唤。
万物瞬间静寂，街道人流不再，汤汤捂了脸，热泪盈眶。她忽然想起初遇他时下的那场雪，轰轰烈烈，大到似乎没有尽头，她想要和他走到余生，忽而白首。
心似眉间雪，岁暮终南山。
那年冬，她遇上他，如同遇上不可抗的命运。
那被称之为爱情，抑或宿命。
柏书到的时候，雪正下到最盛。
汤汤收拾完家务，然后聚精会神地在灯下看书，以至于柏书叫了好几声她才发觉。
她转头，目光怔然。那盏微弱的台灯投下阴影，男人逆光站着，虽看不清五官，可那轮廓却是出奇得好看。
“你叫什么？”柏书走近她，笑吟吟地拿过她手里的书。那是一本《张爱玲文集》，他翻了翻，一眼看到扉页上的名字，字迹干净又幼稚，他自言自语，“汤汤？这名字挺有意思。”
他的声音温润清澈，就像珠玉碰撞起来泠泠作响。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在国外是少有的。
“shang shang 。”她认真地纠正，“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柏书略一沉吟：“有意境，好名字。”他想了想又问，“你姓什么？”
“我姓季。”
汤汤还想说点儿什么，却被从厨房过来的画家打断，他的声音带着股中年人特有的沧桑：“不过是个流浪的野丫头，我好心收留了她。柏书，你理她做什么？”
她的确是被画家收留的，她足足在博物馆跟了画家十天，他才同意带她回家。
那天很冷，利刃一般的风一阵一阵地刮过来，似乎要割裂她的皮肤，她亦步亦趋地跟着瘸腿的画家，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他是个落魄的画家，勤奋作画，可现实却没给他多少回报。所以她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被赶走。
画家已经做好了饭，汤汤离开了书桌。她第一次打量柏书，他个高人瘦，皮肤白，眉骨高，还有双极具风情的桃花眼。
果真是个好看的男人。汤汤不过18岁，对待异性还保持着少女的羞涩，她的脸倏地一热，只好敛眉垂眸，低头吃饭。
两个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一会儿，话题就转到了她的身上。
画家说：“你不能在这儿白吃白住，你说说，你都有什么特长，去找个地方谋生吧。”
柏书的眉心皱了皱，他搁了筷子，似乎是觉得画家的措辞难听。汤汤看着他俩，不禁走了神：这二人，一个雍容华贵，一个落魄不堪，就连年龄都差了那么多，怎么就同桌吃饭了呢？
画家敲敲桌子，汤汤迅速回了神，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几圈：“我会做饭，我手巧。对了，我记性特别好，看过什么东西基本过目不忘！”
画家点点头：“既然如此，你明天就去找工作吧。”
画家说话直白又难听，汤汤却一点儿也不讨厌他。她甚至窃喜，画家让她去找工作，言外之意是做好了长留她的准备。
柏书凝眉思索了一阵，说：“我那儿正好缺一个助手，如果你愿意，不如来试试吧。”
汤汤刚要欣喜，又垂头丧气起来：“不行的，我不会说英语，也不会说俄语。”
“是谁说自己的记性好？区区语言就打退堂鼓了？”他似笑非笑，那双眼看人时潋滟无双，“况且，如果你想要长居，是必须要学新东西的。”
“我亲自来教你。”须臾，他补充说。
通红的炉火噼里啪啦地烧着，屋内温暖如春，刹那的愣怔过后，汤汤不禁红了脸颊。
就这样，柏书在画家家里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汤汤虽然起步晚，可是肯付出且聪明，再加上身边人耳濡目染，所以很快就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学好了语言，还有金融学在等着她，那一摞摞的教材悉数堆在了书桌上，可汤汤不觉得累。她喜欢书上满满当当的字符，就像喜欢柏书身上Burberry的香水味道。
那晚，柏书给她布置了习题，让她自己思考了做，而后他竟然眼皮一合，脑袋一歪，径直倒在了她的书桌上。
汤汤的心好像乱了一般，原本熟稔的题目倏忽间变作了一堆乱码。她不由自主地偏头看他，这个人生得好看，连睡姿都是安静优雅的。她悄悄将他紧蹙的眉心揉开，才笑着继续做题。
他西装革履，与这破旧的小房子大相径庭，汤汤却觉得心满意足。
一个月后，柏书突然说要带她去应酬，汤汤开心地逛商场买了几身平时试也不敢试的衣服。她皮肤黑，可是身材好，有灵气，穿上礼服也有种别样的风采。
酒过三巡，那群男人说着胡话，一杯又一杯地灌柏书，气氛愈加热烈。汤汤看柏书的脸色已经透红，想替他挡酒，他却又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
有人揶揄：“看不出来啊，柏少也有难过美人关的时候！”
“去去去，这可是我未来的助手，得照顾着。”他倒是气定神闲，没承想越解释越乱。那人吹着口哨调笑：“是贤内助吧？”
这两个小时堪称煎熬，汤汤扶着柏书出来，他倚着街边的栏杆呕吐，平复下来才对汤汤解释：“这个项目必须有这几个家伙的合作，已经谈到最后一步了，我只能放低姿态。”
圣彼得堡的夜静得出奇，偌大的城市好像顷刻间空了，只剩下他们彼此。
喝了那么多他竟然还没有醉，只幽幽地叹口气说：“我最近一直在犹豫，教给你那些东西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今天特地带你来，就是为了让你看看，这世界有多少你不愿看到的，如果你继续下去，免不了经常碰到这些。所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汤汤乍然听他说这些话，有些意外，她先是疑惑，再是咬了咬唇，而后認真地回他：“世界有世界的规则，职场有职场的规则，有些底线碰不得，即使做不到改变他人也要全身而退。”她微笑着，“上天给了我聪明的头脑，我乐意接受挑战。”
夜很冷，积雪在路灯的照射下映着光芒。他喝了酒，不能开车，两人就步行回去，步伐慢悠悠的。汤汤问他：“你都喝那么多了，为什么不让我替你喝？”
他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好半天才淡淡地答：“你一个小姑娘家，哪儿那么多问题？”
“你是我的上司呀，我应该为你挡酒。”她说得理直气壮。
“那不一样……”他声音低沉，尾音几乎听不真切，像是带着醉意，又像是淹没在了漫漫长夜。
可汤汤笑了。零下十几度，冷得出奇，她在异国的街头裹紧了围巾，脸上却分明有着笑意。 一个冬天过去，汤汤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柏书第一次带她去了公司，她之前还以为他那是小公司，没想到规模那么大，看來说缺一个助理的措辞也是他编出来的。
这人真善良，她在心里默默地给他加了一个标签。可公司里有个女同事告诫她离他远点儿，说他吃人不吐骨头，总之和这种人相处要把心放眼皮底下。
她第一次跟他出差是去福州，他口才出众，一口闽南话说得顺畅，三两次就谈拢了合同。
任务完成后，柏书带她四处逛逛。周遭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汤汤怕跟丢了他，便挽上他的手，他竟没拒绝。她的心雀跃起来，欣喜得就像开出了一朵小花。
经过林觉民故居时，汤汤忍不住停了下来，朝里张望着。柏书看出了她的想法，长腿一跨率先进去了。
院落干净别致，青石板铺地，廊旁翠竹高洁。怀着敬重的心情，汤汤不禁吟诵出那首传世的《与妻书》：“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
柏书点点头说：“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写这封诀别书，能够想象出他怀着怎样的决绝写下这封染着血与泪的信。当家与国相撞，林觉民选择慷慨赴死，壮士之心令人钦慕。”
空气里有暗香浮动，汤汤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如果你是他，会如何选择？”
“我不知道。”他说，“只能说我很庆幸生在现世。”
“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汤汤又试探着问，“那……你的爱情观是怎样的呢？”
“我没有爱情，更没有爱情观。”他冷淡地答道，眉眼间也带着料峭的寒意。
转眼间中国的新年过去，到了汤汤的生日。柏书和画家一同为她庆祝，烛光浅影照在她光洁无瑕的脸上，晕出了深深的笑意。画家也难得露出了笑脸，这也不怪他，他夜以继日地作画，恨不得将生命献上，可等了半辈子，也没能出人头地。
庆祝完，柏书离开。画家收拾东西，他又要开始画画了，他腿有残疾，动作很慢。汤汤望着他疲惫的脸庞，百感交集，鼻子一酸，不自觉地出了声——
“你不要这么累了，我妈如果看到你这么辛苦，会心疼的。”
闻言，画家的脊背瞬间僵硬了，动作的双手停在了半空。
当那句“爸”脱口而出的时候，汤汤后知后觉，这就是她脑海中演绎了无数遍的父女相认。她以为隔了那么多年，她接受不了叫一个陌生人为父亲，可她忘了，中国有一个词叫“血浓于水”，那是时间也隔绝不了的骨肉亲情。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画家终于缓缓地转过了身，老泪纵横。
这才是汤汤来这里的目的，她一介孤女，背井离乡，只是为了完成妈妈的遗愿——让女儿去找爸爸。画家在汤汤小的时候就走了，说是要追求自己的梦想，等出人头地就会回来。
可是这一等，就是十几年。
是天人相隔，阴阳永隔。
妈妈临终前告诉汤汤：“你爸爸说他要去圣彼得堡，他最喜欢待在博物馆找灵感，只要守在那儿，你一定能找到他，这是妈妈最后的愿望。”于是汤汤带着画家的照片和妈妈的期许，孑然一身来到了这里。
“你明明那么苦，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汤汤哽咽着，用尽了全身力气。
画家低下了头，似乎没有颜面：“是我抛家弃子在先，我对不起你们。”
画家告诉她，他来到这儿之后并未如愿，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所以在认出女儿后下意识的反应是逃避，却没想到女儿遗传了他的倔脾气。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画家叹口气，犹豫了一下：“见到你的第一眼。你和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汤汤认了父亲，终于了却了心愿。
而后来出现的火灾，彻底烧尽了她那点儿关于爱情的小苗。
柏书听说着火的消息时，刚到公司楼下。接连三场应酬，奉承话说多了，他头脑有点儿发虚。把车停下，就看到乱作一锅粥的人群，他下意识就寻找汤汤的身影。
——没有她。他在人堆里找出和她相熟的同事，抓住人家毫不客气地问：“季汤汤呢？她怎么不在这儿？”
那人被他粗鲁的动作吓到了，愣了愣才说：“我们逃的时候，她非要拿东西，也不知道什么东西那么重要。人这么乱，现在她可能已经下来了吧。”
消防车已经鸣着笛浩浩荡荡地赶来，可几秒钟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忧，迈起大步冲进了大楼里。在楼梯口遇见汤汤的时候，她手里紧紧抱着一摞文件，小心翼翼地捂着口鼻，轻咳着。
还以为她有什么宝贝，原来只是一些文件，被她视若珍宝般地护在胸口，而她的脸被熏得黑黑的，衣服也烧掉了一大块。他心中燃起怒火，狠狠瞪了她一眼，粗暴地拉过她的手冲了出去。
好在汤汤没事，公司也没事。可是从医院出来，柏书却莫名其妙地不理她了。汤汤不解，缠着他非要个解释，柏书被她弄得不耐烦了。
“你傻不傻，遇到危险不知道保命要紧？”他想起她莽撞的行为就来气，“还有，知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东西叫做存档和私人电脑？”
“我就是傻，一时没考虑那么多。”汤汤亦步亦趋地跟上他，两个腮帮鼓成了小包子，她低语了一声，一不小心将心事和盘托出，“可谁叫我喜欢你呢……”
闻言柏书愣住了，好半晌他才说：“汤汤啊，你还小。”
哪里小了？汤汤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只是他的婉拒罢了，拒绝就是拒绝，哪儿来那么多理由？可她心底有个声音在执拗地叫嚣，他一定是喜欢她的。
“你不喜欢我，那为什么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救我？”
他轻笑，勾勾她的鼻梁，似乎在嘲笑她的幼稚：“因为我们是朋友啊。还有，如果你真的有了什么事，媒体会大做文章，对公司形象不利。”
她心口像被灌了风，喉咙被一股气流堵着发不出声。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扼杀了她的爱情，人生第一次动心就这样无疾而终。
谁也不曾想到，画家竟莫名其妙地火了。
有人为他做了推广，通稿铺天盖地袭来，媒体称他为“民间藏匿的艺术家”，说他那孱弱的身子里卧虎藏龙。于是他更加有热情，那双眼熬到血红，笔笔勾勒，用生命作画。于别人，只是赤裸裸的金银；于他，却是灵魂深处的激荡。 汤汤知道，背后是柏书牵的线。他无以回报她的心意，只好不动声色地以这样的方式和她划清界限。
其實何必呢，说到底，是她欠他，竟贪婪妄想更多。
之后柏书只身前往意大利谈木材合约，汤汤留在公司为他处理内务。长久的接触，汤汤成了柏书最信任的人，秘密的合同也只有她有资格看。
事情就这样出现了转机，一次，她被一个打扮怪异的男人拦住。他递了名片，介绍说自己是导演，觉得汤汤的气质很适合新电影的女主角。他说她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他已经注意她很久了，希望她能跟他去好莱坞学表演，闭关磨炼演技，一年后电影开拍，保证她火。汤汤其实很漂亮，眉眼弯弯如月牙，未语人先笑。
世风日下，导演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骗子，特地拿出了一堆证件，叽里咕噜说个不停。汤汤下意识是要拒绝的，可想了想，让导演答应自己考虑几天。
汤汤按兵不动，果然三天后的一个晚上，柏书风尘仆仆地赶来，他甚至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带着行李去了画家那儿。
他推门而入，张口就是：“汤汤，不要。”
他一向是清贵自恃的，可此刻眼下乌青一片，声音带着倦意，沙沙哑哑的：“不要当演员，留在我身边。”
汤汤的胸腔倏地涌出一股热流，她压抑住心中的千千结，仰头看他，笑着问：“凭什么呢？就凭我是你教出来的学生吗？”
“不。”他斩钉截铁，似乎是忍了很久，“凭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汤汤。”
汤汤知道，她赌赢了。
她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他趁机占她便宜，拉过她在额上轻吻了一下。汤汤的耳根忽然红了，心像是飞到了松软的云层里，她闭起眼睛，只听得见他心脏“咚咚咚”的跳动。原来他和她一样紧张。
“知不知道，你的任性害我丢了一单生意。”他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斥责的话语变作温言软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好将抱着他的双手收紧了些。
汤汤刚要开口说抱歉，听见他又道：“得知了你的消息我就巴巴赶了回来，明知可能是你故意挖坑让我跳，我还是回来了。”
“不过也好，女下属变成了女朋友。”他兀自笑了起来。
在公司里，他们心照不宣地保密了这段关系。汤汤是因为害羞，而柏书是为了避嫌，他觉得现在公司处于非常时期，不能让员工觉得老板和助理每天只顾着谈恋爱。
他们下了班会去约会，给彼此点儿小甜蜜、小惊喜，再不就是去画家那儿。画家好像也看出来了两人的关系变化，却没多问。
直到那天，汤汤去茶水间泡咖啡，一个女同事神秘兮兮地把她叫到小隔间，问她：“你是不是在和老板谈恋爱？”
这个同事素来爱八卦，汤汤什么都不敢和她说，索性摇摇头，极力否定：“哪有的事儿？”
同事又说：“不是最好，我看八成是他想撩你，你千万不要被他那副好皮相骗了。”她琢磨了一下，附耳悄声说，“老板的人品我可不敢恭维。”
汤汤对她后面的话没任何兴趣，她要走却被同事拉了回来。
“你知道吗？他家特有钱，他偏长了身硬骨头非要自己去创业。公司刚开业的时候，出了件事儿，有个中国男人和他合作，后来公司上市了，发达了，因为意见有分歧，他转身把男人踹了，还打断了人家的腿，弄成残疾。那男人好像无依无靠的，收拾了东西孤零零地走了，也没告他，听说现在是个流浪画家。”
听到这里，已经没必要继续了，汤汤想翻一个大白眼。但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拍拍同事的肩：“行了不说了，我得走了。”
那同事不依不饶，灵活地靠近汤汤，加快了语速：“最重要的一点我还没说呢，老板是有未婚妻的，叫莉莉娅。你如果做了第三者，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同事的话汤汤并未放在心上，不是不相信，而是来不及细想。那段时间画家眼睛不适，有时看东西突然会模糊，她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开了药，让他多注意休息。
画家努力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才有了点儿成绩，哪肯轻易听医生的话。他看不清的时候，索性整张脸都贴上去，汤汤气得把他的画笔藏了起来，就是捆也要把他捆到床上。
妈妈已经去世了，她不能再让爸爸出事了。汤汤特地请了长假在家照顾，但她没想到的是，大半个月后，那个叫莉莉娅的女人叩响了她家的门。
那是个俄罗斯女人，比汤汤想象的还要漂亮，她皮肤白皙，身材高挑。都说输人不输阵，可汤汤见到她明显输了气势。
莉莉娅和柏书有一点很像，那就是眉眼妖娆，看人时潋滟风情，就像西湖里的水。她扬眉，汤汤侧身让她进去。
一落座，她刚开口，便让汤汤大吃一惊，她作为一个纯种俄罗斯人，中文竟说得无比流畅。莉莉娅看穿了汤汤眼底的惊讶，笑着说：“我喜欢柏书很久了，特地为他学的，而且是他一字一句地教的。”
汤汤也落落大方，回应她一个笑：“这有什么呢？我是他亲自扶植起来的，比起用心程度，他对我更甚。”
莉莉娅丝毫没有被她激怒，她把手里的包重重一放，站起身来。她穿着高跟鞋，比汤汤高了半截：“收起你那点儿可笑的优越感吧，不过是个中国来的穷丫头。”
她生来高傲，连看人的目光都是傲然睥睨的，她陡然提高了音量：“今天，我就当个好人，把真相告诉你吧，免得你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比如说，柏书对你好，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莉莉娅笑着，狡猾得像个狐狸。
画家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
柏书对她的爱另有目的。
这世上，恐怕没人比汤汤更不幸了。
画家的眼睛是在一夜间瞎掉的，没有征兆，突如其来就看不见了。汤汤哭着在他的床底翻出了一个箱子，美术工具应有尽有。原来，美术早已融进了他的血液，在每个夜晚，他都悄悄拾起。
所有人都在骗她。
柏书来找她，她甚至没有让他进门，就在门楣处谈。
柏书皱着眉，一字一顿地说：“汤汤，不要听那疯女人的话，一句都不要信。” 汤汤回应他一个笑，眼角眉梢皆是妩媚：“凭什么呢？”
此景多么熟悉，就如同他风风火火赶回来的那日，然而这次他却说不出那句：凭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物是人非。两个人面对面站了很久，汤汤重新开口：“她是你的未婚妻，对吧？”
他点头，刚要说什么，却被汤汤打断：“你是不是想说你根本不爱她，这是家族安排的？”
他毫不犹豫：“是。”
“对啊，这个理由我或许可以相信，可是……”汤汤骤然间声嘶力竭，“你对我好的真正目的，是不是为了让我顶罪？”
他公司的账目出了问题，一时查不到内鬼。万一上面查起来，必须有人出来认罪，于是柏书把目标锁定在了汤汤身上——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稍加陷害，便无处可逃。以上是莉莉娅告诉她的。
可柏书应该怎么也料不到，她并不是一个人，那画家不只是收留她的恩人，更是她的父亲。
“怪不得白白对我好，怪不得开始拒绝我，怪不得当初和我在一起那么多犹疑，原来，一切都有目的。”汤汤眼底铺就了一层冷意，她神情凄楚，苦笑着说。
“汤汤，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柏书费尽了心力想解释，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是他第二次失了态。汤汤闭了眼，不让眼泪滑落，她使出全身力气，将他推到门外，隔着破旧的木门，轻声说：“我们放过彼此，先冷静一下吧。”
他没走，也没再敲门。两人看起来仅一门之隔，实则隔了万水千山。
“我早就知道你因为账务的事情苦恼，我彻查找到了证据，这一切都是偷偷进行的。本想给你个惊喜，没想到我居然是你心中的替罪羊。晚上我会把资料发到你邮箱，我们之间就算两清了吧。”她忽地抿唇一笑，“真讽刺，说起来，我还要感谢莉莉娅呢。”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有些酒，不必喝了又喝；有些人，也不必一爱再爱。
那天汤汤就坐在台阶上等落日，黑夜袭来时，她就等天明。
不知过了多久，画家拄着拐杖摸索过来。他说：“我们离开这儿吧，去巴黎，我去治眼睛，你重新开始。”
汤汤站起来，拍了拍裙裾上的土。她仰着脏兮兮的脸无所谓地笑，轻轻抚住画家的手：“我们走吧。”
他赐她一段才学，她赠他少女最纯真的心意。春花秋月虽美，却终究不属于她。
人生尔尔，她还有多少青春能够浪费？思念入骨又如何，化成灰烬又如何，曾被那人爱极，却终被他伤透。
迟迟复迟迟，有月终须归。
走吧。
也许今天雨后，明日初晴。
到了巴黎后，汤汤找了一份新工作，因着先前的工作经验，她这一路走得格外顺畅。
画家呢？他继续画画，流浪在一个又一个街头，继续着前半生未完成的梦。他的眼睛没有坏掉，当初只是权宜之计。那天他听完了莉莉娅和汤汤的对话，他怕汤汤狠不下心离开，所以借眼盲为她添了动力。
前不久，汤汤所在的公司前台收到了一封信，信封已经烂得不成样子，微微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
前台小姑娘打开，然后喃喃道：“意映卿卿如晤？咱们公司没有人叫意映呀……”
汤汤红着眼，二话不说就把信夺了去。小姑娘愣在那里，似乎没想到平日安静的汤汤竟有那么粗暴的一面。
那信除了称谓“意映卿卿如晤”再没别的东西。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潇洒飘逸，一如那人的风姿。林觉民写下这几个字是因为告别，而她无比确信，他在昭示他即将归来。
她缓缓蹲下，顷刻间泪如雨下，整个身子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往事悠悠，在时光的隧道中蜗行盘桓，搅动了岁月的长河，那些从未忘却的过往倏然席卷脑海。
比如，同事说他害了一个中国男人，这一点画家解释过了。他曾经试图放弃美术，和柏书合伙开公司，可后来他实在是受不了职场约束，便主动放弃。关于瘸腿，是因为柏书受对手嫉妒，被人跟踪，而画家恰好为他挨了一棍。也因此，柏书记下情谊，视画家为挚友。
再比如，汤汤离开并不是因为莉莉娅告诉她柏书的利用，她向来都是万分相信他的。她离开只是因为莉莉娅的后半句：“你知道如今的形势吧，柏书的公司恐怕不保，你忍心看他一无所有吗？所以他唯有与我联合，才可以重建商业帝国。”
她爱他，所以宁愿自己成为往事也要成就他。她悄然离开，给他时间。从来就没有什么恨，一切出发都是因为爱。
几日后的一个正午，阳光如蜂蜜般黏稠灿烂。香榭丽舍大街如往常般人声鼎沸，热闹不凡。汤汤踩着高跟鞋穿越人流，有男人轻轻绕到她的身后，握住了她的手，温度自他手心传来，Burberry香气入她鼻息。
“你當初怎么那么不相信我？”他慢悠悠地笑了，好像他们从没经历过分离和痛楚，这不是重逢而是偶遇，“一切我都处理好了，跟我走吧。”
“凭什么呀？”她转头看他，那双眼笑意盈盈。
“凭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汤汤。”他声音温润清澈一如往昔。她忽然就红了眼眶，过去在重演，往事皆浮现，千帆过尽后他仍来寻她。他更紧地牵住她的手，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就像云只开一个夏日，虹只架一个黄昏，莲只红一个夏季，而他，也只会爱一个她。
“柏太太。”他唤。
万物瞬间静寂，街道人流不再，汤汤捂了脸，热泪盈眶。她忽然想起初遇他时下的那场雪，轰轰烈烈，大到似乎没有尽头，她想要和他走到余生，忽而白首。
心似眉间雪，岁暮终南山。
那年冬，她遇上他，如同遇上不可抗的命运。
那被称之为爱情，抑或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