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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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老头子今天有点异样,说是早上听到了乌鸦叫。他老是叹气,反复讲,妞妞怎么才12岁,什么时候才能给她找工作。
  老头子在中医院调理心衰,看起来状态不错呀,怎么总说丧气话。我叫他别胡思乱想,他伸出三个手指,说,我今年73。
  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老去。
  老头子年轻的时候生活苦,后来条件好了没几年,变成三高,犯过两次脑梗,心脏也不好,楼里楼外的人都说,这老头坚持到现在,很不容易了。但我总觉得他头脑清醒,面色红润,也不像要去鬼门关的样子。老头子身子虽不好,却喜欢操心,什么时间起床,中午吃什么,妞妞什么时候做作业,看多长时间电视,都是他说了算,你不能有半句忤逆。
  老头子预备睡了,要我给他按脚。我说:“你还真是老太爷,吃饭前刚按了一个小时。”老头子把眼一瞪,气呼呼吼:“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抢白他:“你再乱发火,如果血栓犯了,看谁服侍你。”老头子把牙咬了,扔个枕头砸我。母亲给他摸摸心口,说:“人一生病,脾气就会变坏,都别说了,对谁都不好。”唉,老头子的脾气就是母亲惯的,对他越好越是没有好脸色。
  半盏茶的工夫,老头子胸部不再起伏。他朝我伸手,我把手给他握。他说:“拖累你们了。”我觉得眼角有东西掉下来,用手擦,却是眼泪。我抚他的头,又给他捏捏腿,临走了,他笑了,异常灿烂,还挥挥手。
  晚上和朋友喝了点酒,头昏昏睡觉。12点多,电话铃响,死了亲娘了,打个没完。别是单位里出了什么事,挣扎着去接,却是母亲,电话那头哭了起来,说老头子怎么都推不醒了。
  酒意全无,头发根根竖起来,灯也忘了开,摸黑穿了衣服,袜子却寻不着,又以为是幻觉,忙给母亲打电话确认一下,光脚靸了鞋就跑。
  出租车不紧不慢地溜。七个路口六个红灯。晚上没人红灯还这么久,交警的脑子是怎么长的。窜到医院,电梯又不行,气喘吁吁爬到六楼,手脚已经酸软。老头子的病床已经围了一堆白大褂,抽血的抽血,看血压的看血压,老头子张着嘴,呼噜很大,就是醒不过来。我对着一群白大褂喊:“你们赶快抢救呀,你们都是白衣天使呀。”带黑眼镜的小子看来是值班医生的头,他一头大汗地说:“可能是脑溢血或者脑梗塞,无论是什么,人昏迷,就很严重了。但急也没用,已经发生了。”我说:“你们这些人穿白大褂都不惭愧吗?医术这样,还敢值班,主任们呢?”值班医生头低着不敢说话,黑眼镜咕哝了一句:“你们家领导值夜班呀。”
  CT拍来了,确定是脑梗,面积很大,非常危险。神经内科来会诊,和母亲谈了5分钟。母亲捂着头说,我现在头脑不清醒,你和我儿子讲。医生又把病情说了一遍,昏头昏脑全没记住。我让他直接说怎么救。那小子说,要么溶栓,要么保守治疗,但都要转去ICU。
  深夜1点,我像苍蝇一样厚着脸皮打了一圈电话,询问了所有认识的学医的人,终于明白保守治疗和等死其实差不很多。签字,签字溶栓,签字进ICU,手有些抖,10分钟才签完,签完才发现,前面写些什么都没看。夜黑,静得怕人,鸟雀都不喊一声,只有老头子病床的轮子吱吱地叫,提醒我们在不断前行。进了ICU,还没看清屋里摆设,医生就把我们推出来。大门冰冷干脆地关上,竖着耳朵听,什么也听不见。门口的灯亮着,照见右边挂着的一块牌子,“重症监护科”。这时弟弟来了,埋怨我怎么就签字进来了,这里面就他妈是鬼门关。母亲提着塑料面盆要进去陪护,按了门铃,半天才有个大嗓门说,家属不能陪护。
  时间一分一秒地数过来。母亲说冷,可怎么也不离开。
  天一丝丝亮了起来,门开了一条缝。母亲急吼吼去问,神经内科的兄弟说已经做了溶栓,所幸没出血。过后一想又不对,我跟他算哪门子兄弟。母亲坐在凳子上哭起来。我握着她的手,说怎么就哭了。她说夜里太紧张,忘了哭了。我抱着她,尽量让她感到温暖。我也明白,她和老头子之间的感情,也许是我们这些小辈永远无法理解的。
  过道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干净、斯文、冷漠,手上提着饭盒,对着门铃喊:“5号送饭。”护士接过去,门咣当一声又关上。女人在门口站了一下,发了一会呆,复又坐下。点头打了个招呼,她说她住在滨湖,每天早上坐第一班车过来,给先生送饭,然后等到11点探视。我问她先生什么病,回说尿毒症加上心衰。我不敢说话,她倒很镇定,说病危通知书下了几次,但我相信,他一定能挺过来。母亲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说一个女儿在国外,靠不上。母亲下意识看看我和弟弟,似乎略有安慰。
  女人话不多,开始低头鼓捣手机。长凳上的人都是忧心忡忡,夜总算过去了。
  2
  医生无数遍问:“姓名?”又问:“职业?”
  我说,教师。
  老头子大名叫有根,在大学混了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农村习气。为此母亲老数落他,哪有一点为人师表的样子。头发剃掉了,不然比鸡窝还乱,衣服虽换了牌子的,胸前总有两滴油,家里摆设再乱,也丝毫不会影响他的心情。那年他发了脑梗死,没有完全治好,基本不能行走,皮鞋早就不穿,落满灰却舍不得扔,说有一天能走了还能穿一下。每当坐在轮椅上出来透风,学校门口保安都不放进,只有经过的熟人,不辞辛苦地打个招呼:“嘿,老王。”
  当年我结婚的时候,老头子给了两万块钱。他红着眼睛说,委屈儿子了。我也理解,那時候的教师大多家徒四壁,所以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死活不愿再当教师。我说他穷,他说他有财产,只是传不了给我。我那时以为,他要把钱留给弟弟,很迟以后,才知道,他说的财产是什么。
  母亲的嘴一向很紧,根据她的只言片语,我知道她和父亲是在一起高考招生认识的。那时候母亲在教育局,父亲在大学里,后来结了婚,但还分居两地。母亲一直遗憾,生我的时候给父亲拍了电报,等父亲来的时候,我已经落地3天了。
  母亲让我回去把樟木箱子里的毛衣拿来。箱子有些年头了,打开有股樟脑丸的味道。里面有一扎信,上面都写着“明秀女士亲启”。明秀是母亲的名字,似乎有些土气,但念起来却很好听。最底下一封没封口,蜡纸般滑落下来,展开去看,是一首唐诗:“芳屏画春草,仙杼织朝霞。何如山水路,对面即飞花。”我被这一缕相思打动,差点忘了悲伤,心想老头子平时待我一本正经,居然也有风骚的时候。一会又担心母亲能否看懂。再一思量,应该是懂了,否则他们也不会结婚,更不会有我。   猝然想起,老頭子生这么多年病,总会留下点什么,哪怕是只言片语,就在屋内翻翻,想想他平日里靠在窗台边晒太阳,喜欢对着镜子望自己须发,然后回书房看书。樟木箱子没有,是不是在书架里,也许在五斗橱,细细翻看,还是没有。心中遗憾,老头子病得快,连后事都没来及交代。
  毛衣拿回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ICU门口渐渐热闹起来。先来一个黑胖女人,隔着玻璃踮着脚看里面。一会来和我们主动说话,说是临泉人,父亲也是脑梗死。她话很多,和我们聊镇上的各种事情。说她父亲在镇上有7间门面,一年租金就十几万。就是条件好了,不干农活,出门就是摩托车,一步不走。今年母猪下了十几个崽,一个人喝了一斤酒,又吃了6个鸡蛋,犯了中风,她和哥哥陪着。她哥哥一看就是个老实人,秃顶,嘴老是张着合不拢,没有一句话,对人却实在,我们探视的时候,他给我们看包,认真极了。临泉女人悄悄说,她哥哥不能生育,离婚了。然后一路说开,如江水滔滔,水龙头拧不住。我们也没心思细听,对着通道门口发呆。
  一会又来了兄弟两个,是13床的家属。阿大戴着金丝眼镜,雪白衬衫,一看就是儒商;阿二卷着裤腿,耳朵边夹一根烟,似乎还有些乡下气息。两兄弟开始死活不说干什么的,熟了才知道各自在深圳开了公司。他家老头病得更是稀奇,早起跑步,碰到一只黄皮大仙,一病不起。先只是肠胃不通畅,后又查出肺有问题,又两日就转到了ICU,让人措手不及。我们都在抱怨这个杀人的医院,活蹦乱跳的人被治成这个样子。一会又聊,若是治好了就算了,治不好一定要和医院打官司。阿二说,老头苦了一辈子,现在刚刚生活好了,该享受一点,又莫名其妙得了病。说罢流泪,把我的眼泪也勾出来。
  再一会又来个年轻女人,说是9床老太太家的保姆,按门铃问下情况就走。临泉女人又滔滔不绝了,说:“9床家属冰冰凉的,病成这样,儿子媳妇也不过来,天天让保姆来。保姆来干嘛,就是问有没有断气。唉,养儿子有什么用。”我看看阿大、阿二,阿大、阿二又看看我。临泉女人意识到说得不妥,立马说,我不是说你们,你们都很孝顺。
  3
  快到探视时间了,医生、护士蚂蚱一样出出进进,想问一下情况,冷冰冰说不知道,该不是昨天进来没塞红包?伸手掏钱包的时候,门已经关了,让人踌躇。医生就是冷漠,生死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出戏。不过不冷漠也干不了医生,像我这样见血就晕的,恐怕只能去营养科了。
  钟敲了11下,探视的人蜂拥而入。母亲先进去,半天出来捂着嘴哭。我戴着口罩,换了衣服,用双氧水洗了手,走进病房。老头子在里间靠窗,我走到跟前,看到他身上的4根管子。我对他喊:“爸爸,你糊涂了,走迷路了。赶快回头。”老头子毫无反应,只听到呼吸机拉锯的声音。我掐他的人中,又给他捏了一会腿,心想老头子什么时候遭过这样的罪。
  左边床的病人正在鼻饲。汁水从鼻子灌进去,看了有些害怕,不会呛住吧。我问护士,老头子可喂过,答说喂过了。我过去赔个笑脸,恳求她看护的细致些,别让老爷子委屈。护士很甜,笑笑,说:“会的。”
  管床的是个瘸子医生,示意我出去说话。
  我们站在ICU门口。瘸子医生说:“老爷子病得很重,梗塞面积大,整个右脑。溶栓效果也不好,但融通了一道缝,血液能渗过去,命能不能保住,还不好说。”我说:“什么都不求,只求他意识清醒,能讲话。”瘸子医生说:“这个要求已经很高了,你们要有思想准备。”我说:“你们抢救呀,想想办法呀。”瘸子医生说:“现在第一关是脑水肿,怕脑疝、积水,14天以后才能见分晓。再往后,害怕再梗死,还有并发症,老爷子心衰,肺也不好,能不能撑得住,都是问题。这就是万里长征,哪一步没走好都不好说。就算命保住了,能恢复成什么样也不敢讲。只怕是——”
  “植物人。”我脱口而出。
  头晕,慢慢坐下,心情一片死灰。不知如何同母亲讲。告诉她吧,怕她经不住,不告诉她,又怕她将来经不住。
  外面多少度,是冷是热,感觉不到。三顿饭没吃,也不饿。一切刺激就像蒙了雨布,迟钝,懵懂。
  我和母亲在医院门口找了家小旅馆歇。母亲在房子里走,抱怨为什么不让她陪护。老头子这几年她一天都没离过,交给护士,不放心,真不放心。老头子睡在床上解不出大小便,有没有人扶他起来,他后半夜胸口喜欢出汗,有没有人给他擦。家里人才会尽心尽力,依靠别人怎么行呀。
  我害怕听她唠叨,心都有些颤。
  晚上,吃了两条黄瓜,睡意全无。想到已经48小时没睡觉了,就吞了2片安定。梦来了。梦到年轻时候的老头子,骑着带大梁的自行车送考。他告诉我,考不上大学还可以当兵,总会有口饭吃。然后老头子一下子就变老了,依然骑着车带我,像骆驼祥子。
  忽然醒了。想到老头子在里面吃苦,怎么就睡不着了。又觉得危险,心揪了起来,毛孔张开,异常寒冷。再冷静一想,其实老头子在里面才是最安全的,复又躺下。一弯冷月挂在窗头,可惜没有心情去赏。又看了看星星,怕有一颗掉下来,老头子是教授,怎么也能算个文曲星吧。
  瞌睡虫都飞到哪里去了,怎么再等不来。以前和文睡,总是喜欢伸手摸她的胸。手放在她胸上,觉得温暖,也觉得踏实。现在四周一片暗黑,也不知道文在干什么,有没有操心。文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淡,不知道主动关心人。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也想不起来打个电话嘘寒问暖,心里有点说不出的难受。但又一想,也许她在忙孩子吧,她那么单薄,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就不错了。我想她,非常想她,无法否认。
  夜这么长,但却经不住胡思乱想。
  4
  我捧一本书,装模作样。这是老头子传下来的习惯,坐下来就得捧起书。书写得其实都差不多,无外乎人生的大痛苦和小快乐。最喜欢张爱玲,可现在怎么也读不进去,她写的都是闲愁,不解生死。忽然想到老爷子的名言:“文学没啥用,但我用它来对抗生活之猥琐。”我和他观点不同,经常争执,既然生活是猥琐的,文学创作也就离不开一地鸡毛。   一上午坐下來,毫无消息,ICU门口稀疏几人,都是面带难色。我和母亲轮换着去吃饭。
  门口有一乞者,衣衫褴褛,手持一棍,鸣钵而过,口中颂道:“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我在疑问,哪里来的神仙。旁边保安说:“可惜了,这老教授,原来是研究红学的,后来疯了,我说他疯,他说我疯。”我心一颤,仿佛记起什么。
  老头子平素最喜欢解庄周。他让我知道庄周梦蝶,让我知道鲲鹏之志,让我知道与人相忘江湖。后来他常病,反反复复给我讲这节: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这篇叫《鼓盆而歌》。老头子还是希望能够超越生死。而我总是质疑,庄周纵是狂狷,也还是性情中人,死了老婆,断无此境界。心中猜测,只怕是夫妻感情不和,生了厌恶,又或是看中邻家美貌女子,想纳续弦。圣贤都他妈有神经病,你叫我回来,我还叫你回来呢。
  书还没放下,阿大、阿二来了,喜形于色,说他家老头醒了,还写了纸条:“我要出来。”阿二买了半只鸽子煮熟打碎,送给老头喝。母亲也想起要给老头加强营养,老头子平时食量大,又有糖尿病,怕护士没打胰岛素,又怕饿狠了血糖低,嘟嘟囔囔说了好长一番,又叫我和管床医生说。
  探视时间又到了。
  我见到了老头子。须发花白,头歪在一边,似乎比昨天还差,眼泪就下来了,半天哽了一句:“我来了。”老头子眼皮跳了一下,我以为看错了,又和他说:“我是老大呀。”老头子的眼皮又动了,确实不是我眼花。我忙去喊管床医生,说老头子眼睛眨了,医生笑,说:“爷爷还在昏迷呢,眨眼是听到熟悉声音的自然反应。”本被点起的希望又被一盆冷水浇灭,我挠挠头,幸好还有头发挠。
  看到我失魂落魄,管床医生让我进她办公室冷静一下。她递给我一杯水,我才注意到,管床医生换了。这姑娘30岁上下的年纪,圆脸,爱笑,态度亲和。胸牌上写着名字,“王笑笑”。
  王笑笑说:“看到你们一家人,就觉得可爱。说实话,我运气不好,碰到病人家属都是感情重的。你们一家,5床一家,还有13床一家。5床已经3个月了,植物人,其他人都想放弃,老太太不同意,说只要有口气就舍不得拔管子。13床和你家很像,两个儿子,也是想尽办法。天天从北京、上海请专家会诊,一次都好几万。”
  我知道她说的是阿大阿二,就问:“他家老头是不是病得轻些。”王笑笑说:“间肺,就是间质性肺炎。”我说:“好治吗。”王笑笑说:“难。只怕一次发作比一次重。”我又想起自己,心情沮丧,说:“我母亲心急,经常看看问问,你别觉得烦。”王笑笑说:“理解,老头子就是她的天。去年,我父亲也在这走的,我亲自送的他。”然后,她拍了拍我肩膀,说:“放心吧,我们会尽力的,没有哪个医生希望自己的病人不好的。”
  王笑笑进去了,我也笑笑。在这之前,我恨所有的医生。
  5
  第三天,特别紧张,老头子生命体征一直在下降。门开第一次,插管,签字。门开第二次,上呼吸机,又是签字。门开第三次,做CT,还是签字。母亲签一次,哭一次。老头子推到CT室的时候,应激反应比较大,脖子涨成红色,出了一身汗。他说不出话,甚至做不出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医生说他还在昏迷,但直觉告诉我,他肯定还有意识,至少还能听见。
  心里似乎有点欣慰,但转瞬又变成了忧伤。心想老头子要是没有知觉也就算了,若还有意识,那是多么的痛苦和绝望。又求了神佛,盼他睡去,醒来病就好了。也不知道健康归哪个菩萨管,许下愿望,老头子若是过了此劫,一定面向东南西北各烧一炷香。
  想想老头子,再想想自己,忽然感悟:“能自由的呼吸,能自由的行走,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以前天天加班,不外乎想讨个一官半职,现在觉得,已经不重要了。低头望脚,已被肚皮遮住。是该减肥了。
  吃了3天黄瓜,成果还未看到,就是觉得饿。门口的面馆天天喷香,每次经过时都要捂上鼻子。想起饭,想起美食,又身不由己想起了刚子。
  刚子是我的发小,亲如兄弟。他做得一手好菜。没结婚前,我们就窝在他的小家里彻夜打魂斗罗,然后吃他烧的小鸡炒毛豆。那时候,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有一阵子,他不让我去他家吃饭打游戏,我生气了好一段,后来才知道,他恋爱了。
  和文刚结婚的时候,刚子两口子约我们去市府广场的红棚子去撸串。三更半夜,羊油烤的滋滋直叫,再弄瓶啤酒,简直是神仙日子。可我的肚子也像吹气球一样鼓起来。
  三年前的一天,同学在一块吃饭。喝多了一点,我和刚子吵了起来。刚子把我面前的肉扔了,说这么胖还吃。我把刚子面前的酒泼了,说喝成这样还喝。酒醒之后,我以为会回到从前,但从那以后,刚子一直不怎么和我来往,甚至连母亲病逝都没有通知我。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称兄道弟的朋友。友情就像是沙子堆塔,甚至经不起一片叶子。人到中年了,愈发感到亲人才是最重要的,只有他们才不会抛弃自己。
  想到刚子,刚子却真的来了。他拎着一箱奶,左右张望。我好迟疑,不知道他是来看我,还是纯粹偶遇。刚子朝我走过来,抹一下脸上汗,说刚一听说就过来了。我突然想哭,声音都哽住了,招呼他坐。刚子沉默了一会,拍我肩说:“这是一关,每个人都必须过,都必须面对。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
  刚子告诉我,那年吵架,是因为他妈查出有肝硬化。前后有半年时间,他都无法接受,天天陪她住院、吊水,维持生命,几乎和外界断了联系,只想多陪陪她,再多陪陪她。后来她走了,再也留不住了。临走之前,刚子妈告诉他:“你其实不是我亲生的。”刚子抱着头,哭。   刚子离开的时候,我抱了他一下,拍拍他的背,心中都是悔恨。人生太短暂了,我却用3年时间恨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老头子还在睡着,偶尔眨下眼睛,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拿出手机,给他放最喜欢的邓丽君:“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空气里满是回忆。朦胧间觉得老头子笑了一下,等擦眼再看,笑容又不见了。
  6
  王笑笑天天都笑。
  老头子脑水肿,她笑。老头子肺部感染,还笑。老头子又心梗了,她才把笑容收了起来。我也明白,医生终究见惯生死,总不能要求她陪我们哭。
  母亲完全沉浸在老头子的病里,一天至少要敲三遍门询问病情。有没有醒?体温多少?心率多快?血压高低?有没有褥疮?多长时间洗澡?几小时翻一次身?饭够不够?要不要加米粉?不厌其烦。王笑笑很耐心,一一回答问题,然后反复说:“爷爷的病,很重,这样的病人我们也碰到过很多,家属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当然我们肯定会尽全力的。”然后再笑。
  我每天给王笑笑带个苹果,她笑嘻嘻接过,说:“放心。”
  母亲其实喜欢王笑笑,说她温柔,又想让我打听她芳龄几许,有无婚配,说你弟弟现在还单着呢。我说:“老二配不上她。”
  回想起来,我和老二一直也没给老头子省过心。
  老头子年轻时喜欢骑自行车。小时候送我们去学画,弟弟坐在前面大梁,我在后座,拎个双卡录音机,放着老头子最喜欢的邓丽君,“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自行车的龙头随着旋律一歪一扭,那便是我们的幸福。
  我和弟弟天分不算低,本来都是老头子的骄傲。高考前,我得一场大病。考试时候父亲骑车陪考,但我发挥极差,远远低于父亲的预期。那年夏天,我天天睡在床上,望着头顶的日光灯发呆,丝毫感觉不到刺眼。老头子在床旁陪我,说话,抚摸我头,让我入睡。就是那个夏天,老头子的头发白了。
  也是那一年,弟弟因为和高中班主任闹翻了,辍学。后来他失踪了,老头子和母亲疯了一样去寻,最后在学校门口的游戏厅里寻到了。弟弟打游戏已经三天三夜,眼睛都是血丝还不愿意离开,游戏厅老板觉得过意不去,机器断了电,撵弟弟回来。一直到现在,弟弟还沉浸在虚拟世界里,无法自拔。他对老头子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开个游戏厅。老头子很爽快地掏给他2000块钱,说你去完成心愿吧。弟弟租了房子,买了机器,开了游戏厅。可后来家家都买了电脑,游戏厅很快倒闭了。不过这样也好,弟弟终于找到工作,上了个正经班。
  我在大学的时候,也是不务正业,天天和一帮不念书的兄弟搞乐队,学交谊舞,给姑娘写情书,自己写,也帮别人写。要不是那时候没有姑娘看上我,真不知还要整出什么幺蛾子。老头子说我,我就顶嘴,我喜欢文艺也是你教的。
  毕业的时候,老头子忙着给我找工作。我说我不想工作,我要去唱歌,要不我就写小说,写尽这世态的炎凉。老头子差点晕过去,把头往墙上撞,说:“冤孽呀,你们都是我的冤孽呀。前生欠你们的,这辈子被你们讨债了。”
  终是拗不过父亲,我在一家国企上了班。我仍然喜欢音乐,每年的单位年会,我都会去唱歌,民族的、通俗的,唱翻全场。我还参加过各种演出,在大大的舞台上一度疯狂。我坚持写作,写小情感、小情绪、小桥流水。读的人越来越多,让我十分陶醉。就在前几年,我还经常在想,如果我当时坚持了梦想,现在也许会是一个知名的歌手,或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但现在,我终于理解了我的父亲,“反者道之动”,我当时要真去唱歌写作,也许早就放弃了文艺。某天妞妞和我说,她不想上学,要搞文艺,我也急得想拿脑袋撞墙。我对她说:“先吃饭,才有力气坚持文艺。”
  老头子50多岁心脑血管就出了问题。和文结婚的时候,老头子偷偷从医院跑了出来。他穿了一套皱巴巴的西装,打着一个蹩脚的红领带,被人一瘸一拐地架過来。我责怪他:“不要命了。”他说:“我来送你。你有自己的家了,我再也不能把你捧在手心里了。”我忽然过去抱着他哭,旁边人笑,说你家是娶媳妇,又不是嫁女儿。从那刻起,我和老头子的心真的连在了一起。
  弟弟一直不结婚。他心里却很明白,对我说:“哪个女人能受得了我。”他很自卑,却表现得非常狂傲,有一点不顺心就对父母发脾气。老头子对他迁就,天天喊他出来吃饭,想多给他一点温暖。弟弟却端着饭碗走进自己屋打游戏,过年也是如此。我埋怨父亲,把老二惯成这样。父亲说,他总有一天会懂事的。再说下去,他就会落泪。
  老头子病重,老二这次表现不错,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他皱着眉头在ICU门口踱步,但仍然不善言辞,不会和别人沟通。抬老头子去检查的时候,弟弟非常细心,护着老头子的头颈,就像给婴儿洗澡。每逢探视,他嘀嘀咕咕说好多话。我进去的时候,好奇地问护士,老二到底和老头子说了些什么。护士说,他就说“对不起”。然后不停地说,一直说,握老头子的手。
  弟弟骑车带母亲回家。太阳好晒,但母亲似乎很幸福,她坐在后座上,一直在微笑。
  7
  文打电话,说要带妞妞过来,看看爷爷,也看看我。
  接过电话,我真的哭了。
  妞妞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了。其实有些愧疚,这么多年没有好好陪她。单位里加班已经他妈的常态了,夜里回去只能看到她的睡相,学习基本上没问过。不过这丫头还是自觉,功课没有拉下。今年大年初一,我拉开她的抽屉,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今年我不能再喜欢韩露了。”
  韩露我认识,不声不响的小子,留起头发就是姑娘。
  我无法形容看到这个纸条的感觉。我只是在3天后,若无其事地对妞妞说:“男人,最重要的是人品,次之才华,再次才是相貌。”说完之后觉得这话以前似乎有人说过,就是想不起来。妞妞翻翻眼睛看看我,仿佛参观博物馆,然后认真说:“爸爸,你真的不帅呀。”我的自信灰飞烟灭。平时在单位看多了美女的笑脸,还真没考虑自己帅不帅,我帅吗?我帅过吗?我曾经帅过吗?这是个问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后来我陪妞妞看了部老电影,我选的,《阿甘正传》。真的希望她能嫁个品行端正的人,嫁一个能靠得住的人,嫁一个真正疼她的人。我想这是所有父亲的心愿。现在的丫头,恋爱都讲感觉,喜欢就在一起,该到结婚了,却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我们那个年代正好反过来,恋爱时小心翼翼,结婚却是水到渠成。
  忽然又想起文。文和我是同学介绍认识的。初见文的时候,她戴一副眼镜,安静、瘦弱、单薄,我就担心一阵风把她吹走,但又情不自禁愿意为她担心。文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我会大篇地背《红楼》。结婚这十几年,我们的话题渐渐从琴棋书画变成柴米油盐。每天被生活的狗血折磨得心力憔悴,哪还有什么风雅和情趣。细想文也真不容易,我在单位一天到晚笑容满面,回家却没给她好脸色。她终日不出门,闷声不响地做家务,再有时间就捧本书看。她给我做饭,无论多晚都等到我才吃。孩子基本靠她管,接接送送,年复一年,也是桩不小的功劳。我一回家,文就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聊学校里的荒唐故事,聊几个闺蜜的家长里短,而我压根就当和尚念经。这么多年我没给她买一件值钱的东西,却偷偷给母亲买了条金项链。有一阵子,我以为爱情早被时光打磨完了,但偶遇闲暇,视线里没有她的时候,心中总揣着一个东西,让你茶饭不香。是牵挂吗?说不清楚。
  去年过年的时候,文的父亲患上抑郁症,跳楼自杀了,就在文的眼前。那种惨状,文到现在都不愿意提起。岳父一直对我不怎么好,所以我也谈不上非常难过,回去3天,草草办完丧事就回来了。现在想想,心又揪了起来。我终于体会了文的感受。人生有很多事情是必须经历才能明白的。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没能多陪她几天,多少有些悔恨,但我把悔恨悄悄藏了起来。我想对她好一点,我要对她好一点,我也必须对她好一点。
  文带着妞妞来了。母亲带妞妞吃雪糕。我和文牵着手回小旅馆。
  好久没和文牵手了。文老是说,旅馆条件这么差,床单脏,厕所连排气扇都没有,要不要换换,别舍不得花钱。然后帮我整理一下床铺,又把袜子洗了。我让文坐,摸摸她的耳朵,亲亲她的鼻子,舔舔她的额头,再摸摸她的胸,非常幸福,但心里又明白,这短暂的幸福是偷来的。
  我和文说:“母亲这几天瘦的厉害。”文说:“爱了一辈子了,谁都受不了。但很多东西,不是想留就留得住的。”我张着嘴听,不知道她是说母亲还是自己。这时母亲和妞妞回来了。母亲在笑,只有和妞妞在一起的时候,她脸上才会有笑容。
  我送文和妞妞走。文把我衣领翻正,说要注意身体,一定要休息好。我说:“我有点怕。”文拉紧我,说她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会很痛,痛很长时间,但都会过去的。我在马路边抱紧文,文泪流满面,摆动双手,说:“现在你就是天,是我的天,是家里的天,天可以塌下来,而你不能,我现在所有的事业,就是等着你回来。”
  文带着妞打车走了。孤独铺天盖地地来。我站在马路边望了很久,几乎忘了是要干啥。车来车往,人来人往,这就是人生。喜相聚,憎别离。
  随口吃了几口饭,老觉得没味道。开了一瓶胡玉美酱,就着酱吃完了饭。母亲几乎魔怔了,毛巾擦了嘴,又到ICU门口坐定,笔直、倔强,就像看一部电影,人生这一部电影。阿大、阿二在门口值班,抱个毯子睡在长椅上。母亲问他家老头怎样。阿大说:“又严重了,上了呼吸机还喘。”然后聊了开来,说他们在外地做生意的辛苦,要想比别人好一些,就要付出几倍的努力。
  我靠在窗边,想点一颗烟,却记起自己不会抽烟。
  月光又来了,李白、杜甫全靠它吃饭,贝多芬也靠它出的名。可月光只是月光,冷冰冰的,毫无情感,我写不出诗,也谱不了曲,只是挂念老头子,盼他也能看到这无边的月色。
  8
  老头子昏迷的第10天。王笑笑笑眯眯地说要做气管切开。母亲哭,死去活来,说老头子十八般刑具都遭遍了。我苦口婆心地劝,只有先顾眼下了,才有老头子的将来。好不容易签了字,又陪母亲哭了一会,心情糟到极点。
  母親下去给老头子用榨汁机打饭。
  静来了。她还是那么漂亮,上学时候就喜欢她,让老头子操了很多心。现在还喜欢不喜欢,也搞不清楚。反正心中七分恋着文,三分挂着静。有那么一刹那,想抱着她哭,但又很快回到了现实。静说:“我走得急,没带钱来,我也知道,所有的安慰都是无力的,但我想陪你坐坐,只想陪你坐坐。”
  静坐下来,我却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一会,静说:“你可记得高三那年,我们一起坐公交车回家。”我说:“当然记得。那时候你扎个马尾辫,胸口驮着书包,和我一起讨论席慕蓉,不过也巧,天天能和你坐同一班车。”静笑,说:“是我故意和你同一班车,车来了,你没来,我就等。”我情不自禁地微笑了一下,自己都觉得灿烂。静突然问:“我记得你家住在稻香楼,为什么和我一样在三孝口下车。”我说:“我到马路对面,再坐两站路回家。”
  好安静,又好温暖。沉浸在回忆中,都不想回来。
  我又问静:“为什么突然有一天,坐车再也碰不到你。”
  静沉默了好一会,咬着嘴唇说:“是因为你爸爸。你爸爸找过我,说读过你的日记,他跟我说如果我真喜欢你,就暂时离开你,等高考后,再回到你的身边。”
  我说:“那高考后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是我爸不许吗?”
  静说:“不是。大一的时候,你爸爸给我来了一封信,说你非常喜欢我,让我给你写封信。可我自己迟疑了。一开始是因为不好意思,想等时间冲淡了怨恨,再和你联系。后来功课忙,也没抽出时间。再后来,——”
  静的声音变得很小,终于说出来:“我又有了新的男朋友。”
  我心中有点怨恨老头子,他让我错过了绚烂的初恋。
  静又说:“有句话,我觉得你爸爸说得对,那时候,我们都不懂什么才是爱。文比我更适合你。”
  静起身告辞。我送她,送到电梯口,想想还是送到医院门口。送到医院门口,想想又送到公共汽车站。我细细忧伤地走,仿佛在送别自己的过往。静要上车了,我扬起手对她说:“谢谢你出现在我的青春里。”静的眼睛像含了冰块,先是握我的手,然后又搂了我一下,拍拍我的肩膀,上车走了。她没有回头看我,我想一定是怕我难过。   怎么回到医院的,都不记得。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爱是什么。想起老头子,想起母亲,想起文、妞妞,想起静,脑袋里蹦出两个字:“陪伴。”
  母亲已然在ICU门口端坐,依然孤单,依然倔强。她怎么也不愿回家,说她其实挺喜欢这里。外面看到的都是人心的阴暗,这里才有真情。
  我陪她坐,忍不住问她:“老头子是你的初恋吗?一生只爱一个人,你们这代人是怎么做到的。”母亲忽然花一般地笑了一下,摘下眼镜放在包里,轻声说:“我们那时候,一切都很慢,日子很慢,车子很慢,人们走路很慢,吃饭慢、喝茶慢、看报纸也慢,写信慢、寄信慢、读信也慢,所以我的青春只够爱一个人。”
  我细细体会母亲的话,像石上的清泉,又像一首诗,从未读过。不禁又羡慕起来,人生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得一人,厮守终生。
  9
  这几日来的都是老头子的得意门生。政府官员、企业老板、律师学究。老头子极其古板,学生到我家来,一切礼物均谢绝,待客也只是一杯清茶,茶是君子的象征。这几年家里境遇稍好些,才偶尔留人吃饭。
  从ICU出来的时候,父亲的学生们大多泪眼婆娑。我很羡慕老头子,师生关系是这么的纯洁美好,还有这么多人挂念他。然后失落,像葬花的黛玉,将来有一天,我要化灰的时候,不知道会有几人来怜惜我,又有几人为我哭泣。
  电话铃响,是陌生号码,又是外地,八成是商家卖楼的广告,本不愿接,想想还是接了。电话那端自称是老头子的学生,想过来探视。我来车站接他,确是旧时相识。他背着一硕大双肩包,头发比上学时稀疏许多。我还记得他的外号,“书生”。
  书生和我握手,很有力量。我们坐在走廊上闲聊。我问他现在在干嘛,他说在大学里教哲学,主攻六朝佛學。听闻他研究佛学,我问他哪个佛管用,能保佑父亲度过这一难。他带着书生腔说:“佛是什么?就是善,就是缘法,就是无常,就是心无挂碍。你父亲就是佛,如果有一天真的留不住了,就让他回去吧。”我有些不快,此生罗刹。书生看了出来,说:“生老病死都是挡不住的规律,但其实我对你父亲的感情不比你少。”
  书生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集币的册子,打开给我看,里面是20张旧版的十元钞票。他说:“这是当年我去外地读研的时候,你父亲给我的。”书生小心放回册子,娓娓道来:“我是一个农村考上来的孩子。你可能不知道农村孩子的悲哀,你们拼爹,我们拼自己。大学里学到什么,都没记住,但我始终都记得,你父亲对我们好。我进校的时候,你父亲就说,我也是从农村上来的。农村的孩子要想在都市有一席之地,就要比别人更优秀。大学毕业那年,同学大多进了政府机关或者企事业单位。你父亲却找我谈话,说我不够圆滑,不适合走仕途,让我坚持搞学术,保我上了研。”
  书生皱着眉,双手交叉在胸前,似乎有些纠结,不过很快雨后天晴,露出一脸轻松。他说:“我一开始很自卑,青春年少,谁不想出人头地呢。陈胜吴广都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自卑持续了好长时间。后来,你父亲给我说了一个故事,也是出自《庄子》。庄子在濮水边钓鱼,楚威王派官员请他做官,庄子拿着鱼竿没有回头看他们,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死的时候已经三千岁了,大王用锦缎将它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在宗庙的殿堂上。这只神龟,宁愿死去留下骨骸显示尊贵呢?还是活着拖着尾巴在泥土中爬行?’官员说:‘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土中爬行。’庄子说:‘走吧!我也愿意像普通的乌龟在烂泥里摇尾巴,安安稳稳、自由自在地活着。’”
  书生真的很能说,怪不得在大学哲学系任教。他看着我,仿佛是面对迷途的众生,他喝了一口水,水杯里茶叶很深,几乎占满杯壁。复又说:“人生最可怕的不是不辨是非,而是明知道是错的路,依然去行走。昨天才和一堆文人坐而论道,今天还是按照最庸俗的来,该怎样还是怎样,这就是大多数走仕途人的生活状态。我们班曾经最显赫的两个同学,后来都倒了霉,甚至失去自由。而我躲在我的小屋里,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看我喜欢看的书,写我自己喜欢的文章,烂泥里的乌龟,真的很快乐。搞学术,其实不丢人。我现在教授也评上了,工资也够花了,我一直感谢你父亲给我指了最适合的路。现在我们这些学生条件都好了,如果经济上有什么困难,我们共同想办法。”
  我摊开手,想说些感激的话,书生却阻止我,说:“他不仅是你的父亲,也是我们的父亲。”
  我送走了书生,心中似乎有所失,又有所得。始终觉得,这是冥冥中父亲借书生的口来点拨我。
  这个世界上,最贫穷的是教师,最富有的恐怕也是教师。我终于明白父亲所说的传不了我的财产。
  10
  13床的老头快不行了,医生出来说血氧低得怕人。两个儿子急得如陀螺。阿大要求转院,阿二却不同意,说老头经不住折腾了。阿大坚持己见,说与其坐而待毙,不如放手一搏。我们走的时候,转院的120已经停在门口。我给阿大发了微信,祝他家老头早日康复。阿大却一直没有回我。
  天变了,漫天风雨,不是什么好兆头。雨是老天的眼泪,气势磅礴,一泻千里。人们顶着雨伞跑,像躲避灾难,但前面都是雨,又如何能跑脱。
  下午再到ICU门口,没见到阿大、阿二,以为转院走了。护士长出来,才知道他家老头子还没有抬上救护车就走了,两个儿子哭得晕了过去。
  我的心猛地一抽。
  有一种痛,叫兔死狐悲。
  晚上,走廊上静得能听到心跳。没有阿大、阿二的夜晚如此难熬,再无人一起唏嘘谈笑。我尝试着和母亲聊起来,但总是有上句,没下句。心中有些恐惧,早早从医院出来,洗洗睡了。
  安定似乎不怎么管用了,脑子里都是悲哀。悄悄带起耳机,听收音机里的佛教故事。
  “佛陀本是古印度迦毗罗卫国的太子,在他19岁时,在城门看到人家办丧事,悲天跄地。感叹人世间生、老、病、死等诸多苦恼,于是舍弃王族生活,出家修行。35岁在菩提树下悟道,开启佛教,度化众生。”
  忽然悟了,这世间若没有苦难,就没有佛。但超乎想象的是,生老病死原来是这么痛苦,我的心已是血淋淋的一片。老头子在儿时教我,一份努力,一份收获。而眼下,一切都如此无助,所有的努力似乎只是徒劳,这种体验在我的人生当中还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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