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桥

来源 :广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BONNIE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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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陈俊来到江边。
  太阳已经明显偏西了,影子斜到了水里。水里波纹荡漾,像潮汐似的,把影子整得支离破碎。桥就在前方,距离这个位置十五到二十米。够了,就守在这里吧。
  他往桥上瞧了瞧。车流量不多,几乎没有两辆车同时驶过。人流量也很少,只有一个男人站在上面,凭栏而眺,像是个艺术家,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头发留得很长,垂到了肩膀,乍一看像个女人,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男人,而且长得有些丑,五官不太端正。他不是一个想不开的人。陈俊看得出来,所以不再睬他。再说了,一个男人这么盯着另一个男人看,算什么意思呢?
  他想找个地方坐下,四下里张望着。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身边的一棵柳树下,赫然站着一对情侣。他们不知道已经相互拥吻多久了,竟然也对他的到来浑然不觉。小姑娘长得还算漂亮,脸蛋洁白水嫩,像张娃娃脸一样,没有受过任何青春痘的侵袭。小伙子却截然相反,满脸都是青春痘,红红的一片小疙瘩,有的小疙瘩还变成了脓包,触目有些惊心。他把小姑娘紧紧抱着靠在了树干上,使劲吻着她,好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似的。他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上衣,另一只手则伸进了她的裤子。她突然尖叫了一声,睁开眼睛。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陈俊。陈俊冷不防吓一跳,把目光转开,移到了江面上。
  江上驶来了一艘渔船,或者只是一艘船。船已经驶进桥门了,马达突突突地响,速度却不快。桥上的男人还在。他果然是个艺术家,已经支好画架,准备作画了。江风徐徐地吹,吹得他的头发乱了一下又一下。陈俊用余光向那对情侣瞥了瞥。他们不再拥吻了, 整了整衣服,相互拉着手,从柳树下走出来。小伙子乜斜了他一眼,好像对他表示仇恨。他立即把余光抽回来,直到他们沿江走出几十米远,才再次回头望向他们。小伙子长得很高,比小姑娘高出整整一个头。小姑娘的身材也有些臃肿,腰和臀部很粗,远远看上去,呈椭圆形。大屁股一扭一扭的,那么使劲,好像是故意扭给人看的。
  陈俊不想再看,重新把目光转回桥上。艺术家已经着手画画了,但好像一开始就遇到了困难,左手托着腮帮,右手的画笔却握着不动。除了他,桥上还突然多出了几个人,是中学生打扮的四五个男孩子。他们也凑到他身边,看他怎么作画。但是,看了半天也没看到他画出东西来,就都散开了,走到一边去。
  他们是来游泳的,纷纷脱下衣服。脱得很干脆,旁若无人一般,很快就脱得只剩下内裤了。他们把脱下的衣服搁在栏杆上,但都相互推托着,不肯先跳。
  “你先跳!”
  个子最矮的那个男孩子被其他几个用手指着。他的个子确实够矮的,大概只有栏杆的两倍高。他穿着一条红色的内裤,内裤前面还绣着熊大、熊二和光头强。他的内裤那么红艳,把人的眼睛都看花了。他不愿意第一个跳,一个劲地往后躲。他们截住了他,把他推到栏杆上。他“啊——”地叫了一声, 纵身跳下江里。江水很深,溅起的水花不高,他跳下去,过了好一阵儿,才浮上来。他踩着水,仰头往上喊道:“你们也快些跳啊, 别像条卵似的!”话刚说完,另一个个头仅次于他的男孩子,也被推上了栏杆,纵身一跳,也跳将下来。
  陈俊看着他们一个个先后往下跳。江边没有可坐的地方,他只能走到情侣原处的柳树下,背靠着柳树。往年,总会有人在这里淹死,其中来游泳的中学生居多。据说,这座桥底下有一只水老虎,每年夏天都要吃至少一个人。陈俊不相信什么水老虎之类,溺水者被水草绊住脚没办法游上来,或许倒是真的。他靠在柳树干上,望着他们嬉戏玩耍。兴许他们中会有一个被水草绊住呢。
  艺术家仍在作画。开始,他还有些困惑,现在却一下子豁然开朗了,显得很兴奋,左手不再托着腮帮,而是摁住画架,右手也来回扫得很快, 仿佛灵感突然闪现了出来。未几,画成,双手叉腰,凝视着画纸,又俯首望了望桥下的几个中学生,显得怡然自得。几个中学生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在水中来回游著。其中最先跳入水里的那个可能是累了,游到了桥门,爬到桥墩上坐下。他瘦得像只猴子,排骨清晰可数,好像是长在外面的。其他几个来回找不到人,以为他沉到水底了,回头发现原来他竟坐到了桥墩上,大声叫喊着,一窝蜂地游过去。他迫于无奈,又跃入水中,继续游耍。
  没有人发生意外,最终都带着湿淋淋的身子爬上岸了。陈俊有些失望。如果他们再游久一些,或许就会发生险情了,总有一两个人的手脚会抽筋的。他们爬上了岸,还能够活蹦乱跳,蹦着跳着从他的跟前走过。最矮的那个看到他有气无力地倚靠在树干上,目光还特意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陈俊没有和他对视,望向桥上。艺术家好像也害怕自己的画被他们看到似的,看到他们上了岸,连忙将画纸从画架上取下,换上另外一张。他们果然还想看他,拾起衣服,边穿边走过来。
  “还没画出东西来!”
  其中一个用嘲笑的口吻说。艺术家转过脸望了望他,笑而不语。他们也不想再看了,穿好衣服,便呼啦啦地离开。陈俊听到了他们唱起《红高粱》里面的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艺术家往他们离开的方向望了望,换上了原来的画纸。他好像又对作品表示不满了,眺了眺远方,凝视着画纸,眉头紧锁。陈俊懒得睬他,顶开了树干。后背有些发麻了,他举起手挠了挠。实际上,他最直接的感觉,还是累,好像浑身无力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确实需要找个地方坐下,又四下张望起来。总算看到了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那是一块水泥砖头,在六七米开外,几乎被杂草覆盖住了,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应该是钓鱼的人特意搬来这里坐的。他走过去,慢慢坐下。当重心往下降到最低点时,他忽然感觉到,世界上最舒服的动作,大概也不过如此。他把腿向前伸直,鬼使神差地往桥上再次望去。
  艺术家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二
  陈俊想再去见李丽一面。他又梦见她了。
  李丽是去年大概这个时候离开的,一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她跑到了一所乡村小学当老师。她说,她只想当个小学老师,一辈子留在乡村。他曾去那所小学找过她。但是她不想见他,跟保安说不认识叫什么陈俊的人。保安始终不肯开门让他进去。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再去找她一下,搭上了前往那所乡村小学的长途汽车。说得确切一些,长途汽车只是途经那所小学,那所小学恰好就在公路边。那是一条省道。便利的交通没能使这所小学脱贫,依然被列入“国家贫困地区义务教育工程”的范围。学校只有一幢双层的水泥楼和一排瓦房。水泥楼是老师的办公室和二到六年级的教室,一年级和学前班的教室是那排瓦房。
  来到这所小学,已经是中午时分了,和上一次差不多。学生们正在排队吃饭,保安也端着一碗饭坐在保安室里。不再是上次那个男保安了,换成了一个大概三十岁的女保安,穿着一身蓝色的保安服,有模有样的。她边吃饭边用手机看电影,看得那么入神,许久都不吃一口饭。几个高矮不等的学生看到门外有人,纷纷跑过来,但都只是望着他,不敢开口问他是谁。有个胆大一点的男孩子,憋了很久,才敢问:“你是哪个的爸爸?”
  陈俊有些哭笑不得,说:“我不是谁的爸爸。我是来找李老师的。”
  直到这个时候,女保安才发现他,放下碗筷,拿起电棍走过来。她驱散了孩子们,严声厉色地问道:“你找哪个?”陈俊说找李丽。她又问:“你是李老师的什么人?”陈俊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还记得,上回那个男保安也是这么问他,他说是李丽的男朋友。但他现在已经不是她的男朋友了,而且,如果自称是她的男朋友,她肯定还会不肯出来见他。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是她的——同学。”女保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但没有开门让他进来,而是转身去叫李丽。
  李丽果然走了过来,跟在女保安的身后。陈俊看见她了。她应该也还没有吃饱,嘴巴都没来得及擦,看上去油乎乎的。一年未见,她的变化不小,头发剪短了,好像也瘦了一圈,还变黑了,穿的衣服有些土里土气,看上去俨然一个村姑。他隔着铁门,远远喊了她一声:“李丽!”
  李丽原本是和女保安聊着天的,一听到他的叫喊,就当即停下脚步,往铁门望去。她有些近视,不戴眼镜,看不清楚人,但能够听出是他的声音。女保安指着他,说:“就是他了。”李丽眯着眼睛望着他,还是没有看得更清楚。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愿意再往前走,转身要回去。他又喊了她一声。比之前的一声更加使劲了,所有学生都往他这边看来。
  “你真的不愿意见我了吗?我千里迢迢赶来。”他说,语气里带着哀求。
  她又没有跨步,站在原地,等待他的下文。他果然继续叫喊道:“我只想和你见最后一面。我最多只能再活三个月了。”话一落下,眼睛就红了。
  李丽回过头,再望了望他,就朝他走来。越走看得越清楚了,人的大体模样没怎么变,脸色却变得不怎么好了,枯黄枯黄的,嘴唇还有些发干、发黑。她走到了他的跟前,满脸狐疑地问:“你说什么?”
  他说:“我被诊断出得了肝癌,晚期。医生说,最多只能再活三个月了。”声音压低了许多,也平静了许多,好像述说的是与己无关的事。
  李丽叫女保安把铁门打开,但是不让他进来,而是自己走出去。她确实变得像个村姑了,感觉老了好几岁。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一股拥抱她的冲动,甚至想紧紧抱住她,三个月都不松开。但他却连碰都不敢碰她,还往后退了两步。
  “你——吃饭了吗?”她只有他的耳朵高,说话时垂着头,没有再看他的脸。
  他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吃饭的。”
  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已经进入九月份了,暑气仍迟迟不肯退去,站在阳光底下,依然有一种被炙烤的感觉。天空很蓝,很深,像个无底洞,望眼欲穿都望不到底端。几乎所有孩子都来到了铁门前,端着碗看着他们,目不转睛。李丽回过头望了望,对陈俊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她把陈俊带到了学校后面的那片小树林。那是一片桉树林,白白的一棵棵挺拔向上,好像要伸到太阳去。李丽还是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他也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她索性就聊起這片桉树林来,说:“这些桉树太破坏环境了,过分地攫取养分和水分,以前常见的许多草药现在都没办法生长了。”
  “像癌细胞似的。”陈俊突然说。
  李丽不知道他居然会这么敏感,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向他道歉。
  陈俊笑道:“没关系。世间万物总是此消彼长的,顺其自然就好了。”
  李丽说:“那你——就没有什么打算了吗?”
  陈俊说:“有。我想在死之前,挽回一条人命。”
  李丽说:“怎么挽回?”
  陈俊说:“守在桥边,有人溺水了,我就去救他。”
  李丽望着他,没有再往下问。
  陈俊是下午准备上课的时候离开的。李丽没有请假继续陪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陪他。陈俊也需要离开了,再晚一点就不会有车回去。乡村不比城市, 晚上有钱也很难找到住的地方。李丽把他送到了公路边,车还没来,上课铃声就先响起了。她转身就要回去。
  “李丽——”他突然叫道。
  她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望着他。
  “我能不能——再抱抱你?”他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他向前跨了一步。她望着他的眼睛,没有往后退。他又向前跨了一步,距离她只剩下不到一尺之遥了。她依然只是望着他的眼睛,没有往后退步。于是,他张开双臂,一拥就拥住了她。她没有挣扎,慢慢地,也张开双手,揽向他的后背,同时,脑袋埋进他的胸里。他抱得很用力,把她都箍疼了。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滴到了自己的脖颈儿上,滚烫滚烫的。她想举手摸一摸,却先听到了他的哽咽声。
  三
  陈俊再次来到江边。
  还是原来的位置。他仔细瞧了瞧,柳树下没有情侣拥吻了,倒是那块水泥砖头,已被人捷足先登。是个钓鱼的老头儿,旁边摆着个红色的小桶,跟前的钓鱼竿呈大概三十度角斜在江上。他好像并没有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钓鱼上,盘着腿,眯着眼,像在念经,又像在打盹。陈俊看了看他,想走过去,又害怕会打扰他,始终没有挪步。他又往桥上望了望。桥上却不再站着人了,甚至连路过的人和车都没有,仿佛一座空城。   陈俊想看看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坐下,倘若守不到人,在江边一待,就又会是一天的。他向四周环顾着,还左右挪了几步。但是实在找不到坐的地方了。如果还有坐的地方,钓鱼的人也不会寻思着搬水泥砖头来了。他不由得有些丧气,再次望向那个老头儿。终于有鱼上钩了,浮漂上下跳动,朝水中央移去。他往回提了一下钓竿,把线收上来。果然钓到鱼了,还不小,足足有摊开的手掌那么大。他把鱼摘下,放入小红桶中,眼睛往陈俊这边瞟了瞟。陈俊没有躲开他,望着他和他的小红桶。老头儿没有急着重新上饵放钩,也由斜眼瞟视换成了正眼相看。他忽然举起手招了招:“小伙子,来来来!”陈俊不明其意,以为他招呼的不是自己,回头看了看也没发现有别人,才怯怯走过去。
  “大爷,您有什么事吗?”他问。
  老头儿说:“你喜欢钓鱼吗?”
  陈俊看了看他的鱼竿,摇了摇头。
  老头儿说:“你在那边一直看着我,以为你也是想学钓鱼的。”
  陈俊说:“我没钓过鱼。”
  老头儿笑着说:“没关系,没钓过可以慢慢学。现在的年轻人啊,特别急功近利,没有一点耐心。钓鱼能够起到修身养性的作用,可以很好地锻炼人的耐心。我看你也是个刚踏入社会不久的人,正是需要学习这种耐心啊。来,我教你怎么钓鱼。”把鱼竿递向他。
  陈俊往后退了一步,没有接过来。他摆了摆手,说:“不不不,我不学。”
  老头儿正色道:“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坚决要他拿过去。
  陈俊还是没有伸手去接,望着他,说:“我——我不想再伤害——任何生灵了。何况,修身养性、锻炼耐心,也不应当采取这么——残忍的——方式吧?”
  老头儿脸上顿时露出了愤怒,吼叫道:“残忍?去!滚一边去!别在这里坏了我的雅兴!”
  陈俊也意识到自己冲撞了他,战战兢兢的,转身走回原处。老头儿确实生气了,坐在那里自言自语,不时往这边瞪眼睛。距离有些远,陈俊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只见他说着说着,突然就站起了身,缩回鱼竿,提起小红桶走了。走的是桥的方向,桥头有石阶可以走上去。他至少有七十岁了,走起路来却还是那么稳健,走得也很快,三步两步就走到了石阶。他一步两级往上跨,快要到顶时,回头又往这边看了看,嘴里还在叽里呱啦地说些什么。陈俊想冲他喊声对不起。但是,他马上又把头扭回去了,再往前跨三两步,就不见了。
  陈俊站在原地,心情久久未能平静。桥上还是没有人来,好像人们已经知道他守在这里了,都故意躲着他。天气有些阴沉,几片乌云分布在空中,整个天空像极了一块乌龟壳。太阳不知道是被哪片乌云遮住了,快到中午了,估计是头顶的这片吧。可能就要下雨了,但也可能不会。秋天的雨怎么会说下就下呢?他赌不下,往水泥砖头望了望,再看了看桥头的石阶,就走过去坐下。
  雨果然下不成,乌云渐渐又散开了。太阳确实是被头顶的那片乌云遮住的,陈俊仰首看时,看到了它像只破壳的小鸡,快要蹦了出来。他坐得更加放心了,伸了个懒腰,再次往桥上望去。只是,桥上仍旧没有一个人,空空的,架在水面上,显得有些多余。
  实际上,直到中午时分,桥上才有人走来。他已经有些困倦了,稍微眯上了眼睛,却突然听到一阵锣鼓唢呐声。他扭过头,循着声音往桥上望去,一二三四五,总共六个人从桥头的石阶走了下来。领头的是个中年男子,胸前抱着一个稻草人,腰间挎着一个麻布袋,边走边往空中撒米。其后是三个道公,分别穿着黑色、红色和黄色的长袍,戴着唐僧帽,敲锣、打鼓、吹唢呐,好不热闹。走在最后面的,是一个妇女和一个小男孩。妇女一手拎着个竹篮子,一手牵着小男孩。小男孩垂着头,跟着她小心翼翼地走。他大概才到换牙的年龄,身高只有她的一半多。
  他们一行人下了石阶,往陈俊这边走来。陈俊不知道他们是要干什么的,仰着脑袋望着他们。他们却对他视而不见,尤其是领头的中年男人,往空中撒的米都掉到了他的身上。他这才连忙站起身,往柳树那边退去。他们在水泥砖头前停下脚步。中年男人往空中撒了最后一把米,回过头说:“就在这里吧。”
  三个道公站成一个弧形,面朝江水。妇女牵着小男孩走到了他们的跟前,站在中年男人旁边。中年男人弯下腰,把稻草人放到了水地相接处。稻草人的体积与小男孩相差无几,穿的好像也是小男孩的旧衣裳。他拿过妇女手中的竹篮子,从里头取出所有的香烛,和她一起蹲下,点起来。
  “我也要点。”小男孩很兴奋,蹲下也要拿一把香烛过来。
  中年男人说:“你站着,别多事。”语气颇带着些力气。
  他的动作就停止了,望向妇女。妇女也望了望他,说:“听话,啊。”他噘了噘嘴,站直身子,静静地看着他们。微风徐徐,香烛不太好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点燃。他们把香烛插在稻草人跟前,插了一排又一排。插完,又从竹篮子里取出祭祀品。先是捧出一只蒸熟的鸭和两盘水果(一盘苹果,一盘橘子),然后拿出酒,倒进三个红色的塑料酒杯里。
  他们回头望向三个道公,好像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三个道公示意他们跪下。他们就跪了下来,把小男孩也拖下一起跪。随即,道公们眯上眼睛,念唱咒语,同时更变了锣鼓唢呐的节奏,听起来更快、更响亮了。几分钟后,他们睁开眼睛,锣鼓唢呐又变回原来的节奏。中年男人再次回头望了望他们。他们轻轻点了一下头。于是,他双手捧起稻草人,站起身,用力一抛,就抛进了水里。稻草人没有沉下去,顺着水流,慢慢往前移动。紧接着,吹唢呐的道公走上前,双掌立于胸前,大声念道:“各路水神,兹奉梁锋替身,望勿复夺其性命。另奉酒肉果米,保佑其身体健康,永生无恙。尚飨!”念毕,继续鸣唢呐,朝着天空,铆足了劲吹。男人再次跪下,与妇女和小男孩双手合十,拜了又拜。
  直到这个时候,陈俊才明白他们是干什么的,站在柳树前,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他们。但是,他们已经完事了,烧了纸钱酹了酒,就转身离开。他们把所有的酒都酹了,也没有将竹篮子提回去,连同鸭、果以及未撒完的米一块儿扔到水中。 他们仍旧按照来时的顺序离开,锣鼓唢呐声也没有停歇,按照原来的节奏,一路敲鸣。陈俊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们消失在桥头很久了,他都没有走过去坐回水泥磚头上。   四
  有台风要来了。这是天气预报说的。昨晚已经刮了一夜的大风,吹得很多人家的门窗乒乓作响。陈俊洗漱完毕,拉开窗帘往外看了看。风还在刮,好像刮得更加猛烈了。天空分外昏暗,跟傍晚似的。他有些犹豫,是否还要出门前往桥边,站在窗前,暗自寻思。他最后还是做出了去的决定,找出雨伞,就走出门。
  乘车来到目的地,雨还没有下,只是风刮得更紧了,扑面而来,吹得眼睛睁不开。路边全是树叶和垃圾,有些塑料袋还被吹到了空中,高得快要钻进了云层里。他走到了老地方。那块水泥砖头还在,没有人占用它了。江边的风更大,吹得他几乎没办法往前走。他走一步停两步,始终举手挡着脸,费了很大的劲,才来到水泥砖头跟前。
  桥上空荡荡的,车流和人流都没有。所有的树木都被风吹得往同一个方向倾,有些树木弯曲的角度已经很小,快要被吹折了。果不其然,“咔嚓”一声传来,桥头的一棵小桂花树就从中间断开。陈俊吓了一跳,从水泥砖头站起来,却看到桥上来了一个女人,拿着话筒,走到被吹折的桂花树前。她身后还跟着另一个男人,扛着摄像机,对她亦步亦趋。她看着摄像头,举着话筒指着树,叽里呱啦地报道着,至于说了什么,听不清楚。风实在是太大了。而扛摄像机的男人应该是还想录一录周边的情况,忽然把摄像头扭向了陈俊这边来。他更是大吃一惊,像个心虚的贼,连忙转身往柳树跑去,躲在柳树后面。
  雨终于下起来了,只是还不大,细细的小雨点,好像是被风从远处携带来的,打在身上没有什么感觉。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乌云一层又一层,把整个世界都重重包围了。这几粒稀疏的小雨或许只是做铺垫的,大雨很快就会到来。
  过了大概半刻钟,陈俊才稍微把脑袋探出去。摄像头已经不朝向这边了,说得确切一些,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女记者也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站在桥的中间,往远处极目眺望。她的身影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陈俊从柳树下站出来,仔细打量着她。对了,是上次躲在柳树下和一个小伙子拥吻的那个姑娘。她穿着一条洁白的裙子,被风吹得往上掀起来,好几次都看到了黑色的内裤。她是独自来这里的,男朋友不在身边。她好像哭了,不停地举手擦脸。陈俊望着她,感觉她比之前漂亮了一些。
  她的手机突然响了,铃声是庄心妍的《一万个舍不得》,很大声,陈俊都能听到。她是把手机握在手上的,稍微举起来看了看,就挂断了。刚挂断,铃声又再次响起。她这回却懒得再看了,叫了一声“去你妈的烂屄!”往前甩了一下手,就把手機甩了出去,画出一条长长的抛物线。陈俊“唉——”了一声,好像在为这台手机感到惋惜。手机却对他无动于衷,结束了抛物线之后,就沉入了水里,一点水花都激不起来。
  风吹得更急了,呼呼直响,把人吹得快要站不稳了。天空乌云翻滚,像海边的浪涛,随时都会滚下来。忽然,又有一阵响声传了过来。依然是从桥头传来的,但不再是树木被折断了,而是一块广告牌掉了下来。是房地产广告,好像是近段时间才挂上去的。陈俊不由得一惊,喊出了一声:“小心!”她似乎这才发现他,往他这边转了一下脸,却尚未反应过来,广告牌就已经摔在脚边。她吓了一跳,哭泣也立时停止了,但是人还站在原地。她望向广告牌。广告牌裂成了好几块,被风吹着,还想从地面翻转过来。她又抬起头看向陈俊。陈俊还在为她着急着,往前跨出了一步,随时准备跑上去。
  雨果然下大了,真的像是决堤的洪水倾下来的,那么猛烈,把人都打疼了。小姑娘没有跑去躲雨,仍旧站在桥上,俯首望着江水。江水被雨水打得水花四溅,看上去像烧开了似的。陈俊又冲她大声喊道:“下雨了!”就打开伞,躲回柳树下。她没有睬他,也有可能是没有听到他的喊声,翻身跨到了栏杆外面。陈俊一下子就明白她要做什么了,心情忽然激动起来。他又从柳树下走出来,但不再冲她呼喊了,只是安静地望着她。她站在栏杆外面,又垂头望了望江水,然后慢慢张开双手。陈俊的心跳到嗓子眼了。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眼前将要发生的事情。他把眼睛睁到了最大的限度,定定地盯着她。只见她的身子渐渐往前倾,像只纸鸢似的,仿佛要飞起来了一样。她确实是向前滑行了,但是没办法飞起来,脑袋慢慢往下栽,身体慢慢往下降落。她的裙子也慢慢往大腿根部退,黑色的内裤再次暴露出来。只是,还没看得更清楚,她整个人就已经进入水中。江水被击穿了一个窟窿,但雨水即刻又填上了。
  陈俊的心咯噔了一下,当即扔下伞跑过去,跳入水中。他已经很久不游泳了,想不到还能游得那么快, 三下五除二就游到她落水的地方。雨水还在哗啦哗啦地下,下得比之前更大了,打在江面,溅起的水花比他的脑袋高很多,他想憋口气,却把水吸进了口鼻,差点就呛着了。他不再讲究那么多,打了一个挺,就潜入水中。
  她已经沉入水底了。陈俊使尽力气朝她游去,近了,更近了。他伸出手,抓住她的脚踝。她没想到他居然会来救自己,用力抽着脚,想挣脱他。他则往相反的方向拽她,要把她拽上水面。她觉得他是那么讨人厌,用另一只脚踹他。她穿的是高跟儿鞋,用鞋跟踹向他,把他踹疼了,他不得不松开手。他不甘心,又朝她游去。她挥舞着脚,不让他靠近。但是,在水中使不出多少力气,没能再次踹到他,就被他抱住了双腿。她又用双手推他,抓他的脸。陈俊不再松开她,蹬了一下水底的石头,要把她拖出水面。她还在用力抓他的脸,边抓边推他。陈俊像只青蛙似的,双脚划着水,拖着她一点一点地往上浮。
  她拗不过他,最终被他拖到了水面。雨还在下,像混凝土一样倾注在他们的脑袋上。桥上站着一个人,冲他们大声叫喊。是个男人,陈俊听到了他的声音,但是仍被她推着,脑袋忽浮忽沉,没办法看清他。应该是看到了情况不太妙,那个男人也纵身一跳,跳入了水中,从后面箍住了她,要把她往水边拖。陈俊总算看清了他,是她的男朋友。他松开手,交给他。
  看着他把她往岸边拖去,陈俊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身子一下子都变得像鸿毛一样轻了。只是,这种轻盈却没能让他漂浮起来,想呼吸时,还是猛不防吸进了一口江水,呛得他直想咳嗽。还没来得及咳出来,又猛地吸进了第二口江水,又被呛得想咳嗽,又吸进了一口江水。他仰起脸,张开双手,拍打水面,想让自己尽可能地往上浮。但是,雨下得太大了,如同沙石一般,猛烈击打着他的脸,一个劲地把他往下推,他想吸口气都那么困难,每一次要呼吸,都只能把雨水吸进口鼻。
  雨越下越大了,似乎要一口气全部下完。他吸进的雨水越来越多,力气也一点一点地消耗殆尽。他拍打水面的双手速度慢慢放缓,越来越缓了,再也没有力气拍打了。雨水继续敲击着他的脑袋,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完全淹没了。此时,他仿佛又听到了大声疾呼,是从江边传来的。他想应,却怎么也应不出声,只能吐出一串水泡。而雨势实在是太大了,水泡还没来得及冒出水面,就已被无情地击破。
  作者简介:钟欣,男,1989年生,广西贺州人,作品见于《民族文学》《广西文学》《湖南文学》《红豆》等刊。
  责任编辑 李约热
  见习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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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2月,“美丽南方·广西美术作品展”在中国美术馆隆重开幕,引起全国美术界和各界观众的极大关注与认可。12月25日,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宣部部长刘奇葆同志在光明日报《水色画卷浸八桂——众笔绘就多彩广西》的文章上作出重要批示,盛赞广西是“极美的广西”,鼓励广西绘画和广西文艺“大有可为”。这体现了奇葆同志对广西的深情厚谊,对广西文化艺术工作的关心厚爱和殷切期望。  广西虽然经济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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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三岁,我开始自己住。我住在盘海县政府三楼拐角一间废置的小办公室里。办公室是他的,陈女士也是他的。  搬进去的时候是冬天,挨墙角摆着的办公桌的木头上满是裂纹。漆七零八碎地挂着,一只桌脚轻微骨折。桌子散着一点点发了霉的李子味。我拉开抽屉,里面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们抬来一张床。也是木头。又抬来一只小矮柜,朱红色都渗入木纹里面去了。那个房子里充满腐朽的木头味道,我在寒风里打开窗户透气。窗户下面是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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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用半天的时间就决定了第二天要带着女儿离开我们生活了十年的那个城市。随着爱情的粉碎和婚姻的解体,那个城市在决定挥别的那一刻起在我心里失去了名字,也在我的世界里彻底沦陷。  临走前,我给了远房表哥群生一个银行账号。对于我的所有财物,我只有一个期望,让它们变成在我银行卡里睡觉的阿拉伯数字。  我再一次挥别了群生。十年之后的此刻,我也依然无法喜欢十年前的他,那时身材矮小的他已经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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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和风在吹,中原大地麦苗渐黄,在河南,在素有“豫州之腹地、天下之最中”之称的驻马店,广西作家一行十七人正走在“回乡”的路上。  回 乡  故乡之于作家,可谓童年之胎记,情感之源头。那块孕育了作家的生命并伴随作家成长的地方,不仅用自然的山光水色滋养他们的身体,还用经年积累的民间故事、弥漫在日常生活中的乡土人情润泽他们的内心。从情感的源头和精神的籍贯出发,也为建立一个属于广西作家的精神版图,《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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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86年的冬天很长,年关已过大半个月,核桃梁山野仍然结着冰,山风像刀子一样利,往人的脸上刮。老人们轻易不出门,从早到晚烤火,女孩子们偎着老人,把脸蛋烤成了胡萝卜,男孩子们不敢到屋外撒尿,生怕被吹掉了鸡鸡。学校照常开了学,每个人紧紧缩在棉衣里。丙月有件枣红色棉衣,已经穿了两个冬天,领子和袖口已经板结,怎么都穿不暖和,但是一大早,进教室第一件事,是去推那扇窗户,只开巴掌大一块,让清冽的空气透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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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雅之音,首推为琴。所谓“古乐相传至今,其已变而未尽变者,独此一种,余皆末世之音”。古琴初为五弦,宫商角徵羽,应是古人摹自然之作:天有五行,地有五方,人有五脏,故乐为五声。后增为七弦,“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潇湘水云影渺渺,秋江夜泊叶萧萧;高山复流水,渔樵问与答。古琴音量不大,却清冽如泉,穿山越谷,直沁人心。虚静淡雅间,若跌宕,若洒脱,若隐逸。真风雅者,莫过如此。昔中散大夫“少好音声,长而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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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从散文的类别划分,严风华的《总角流年》(后文所引作品语句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显然属于叙事性散文。而对于叙事性作品而言,从什么角度叙、叙什么、如何叙成为不同作品之间相互区别的标识性特征和独特质素。严风华是一个具有自觉的文体意识和艺术追求的散文家,他在《一座山,两个人》中以一个成年人的视角进行叙述,建构了现代化背景下的一片精神栖息地;而在《总角流年》中却采用童年视角,通过回望童年时代所眼见、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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