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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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话说:头伏饺子二伏面。吃完过水面,爷爷和腊八在院子里玩耍,爷爷抽完烟,教腊八唱歌。一更里家贫寒,又缺吃又缺穿,日子艰难。人穷了求亲朋,亲朋不理。鸟急了奔树林,叶儿更稀。这段歌腊八没费劲就学会了。
  忽然,大树上喜鹊嘎嘎叫,大黄狗汪汪直咬,村东头传来打竹板声。循声望去,只见远处走来一老一小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一身破旧的粗布衣裳,光着脚,瘦得麻杆似的,身上背着个晃来晃去的三弦,一只手拿个小布包,另一只手牵着一根树棍的一头,树棍的另一头是一个脚步蹒跚,走道打晃的盲人,男孩还不断提醒大人注意脚下。盲人边走边问:“咱走哪了?”男孩往前瞅了瞅,说:“进村子了,前面就是一户人家的院子。”盲人赶紧打了几下竹板,大声喊:算卦,算卦嘞……
  腊八跑进屋喊道,爷爷爷爷,快出来看,有算命的,快来看看。爷爷在屋里穿着木制呱哒板凉拖鞋,不急不慢,迈着四方步应了一声,从院子里走出大门,正好和打竹板的人走个碰头。爷爷抬眼打量一下问,先生何方人士?家住哪里?那人答,家住河南洛阳,徐大庄人,姓徐。东家贵姓?爷爷道,免贵姓周。爷爷见这爷俩渴得厉害,就让腊八先进屋端瓢凉水出来,叫二人解解渴再说。喝完了水,爷俩精神多了。爷爷接着问,徐先生都能算到什么,算一卦多少钱?徐先生说,只要把一个人的生年、生月、生日、生时报上来,按天干地支五行,推算相生、相克,就能算出一个人一生的贫富,仕途官运,姻缘子孙,吉凶祸福以及四时运气好坏。算一个人二毛钱,全家算五毛钱。爷爷瞅瞅腊八乐了说,腊八,回屋拿两小凳。腊八应声,连蹦带跳,乐呵呵回屋拿出两个小板凳递给爷爷。
  爷爷对徐先生说,请在树下坐吧,树根儿底下凉快。爷爷点好了一袋烟递给徐先生,徐先生接过来“吧嗒吧嗒”抽着,竹板放进了口袋里。爷爷说:“先生,你给我小孙子算一卦,他一九三三年生人,今年七岁,阴历八月三十,巳时生,小名腊八。徐先生抽了几口烟,伸出左手扒拉手指道,这孩子五行全,好命,是宦官贵人格,能逢凶化吉,在急难之中有贵人相救,有惊无险,精通文墨,是块念书的料。二十七、八岁是个文官,通情达理,吃穿有余,是个百里桃一的孩子,老人一辈子放心。只是……徐先生又抽起烟来,不往下说了。爷爷问,还有什么?徐先生支支呜呜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说。爷爷说,先生实话实说,算卦不留情,留情卦不灵。徐先生思索了一会儿说,这孩子有点崩丈人。腊八急着问,什么叫崩丈人?爷爷说,小孩子不懂不要多嘴。徐先生,有破解的办法没?先生说,破解不难,在小孩脑后天柱穴留撮头发,叫丈人辫就行,留到十二岁过生日那天中午,找个七十多岁老头,用剪子剪掉,送到庙上,就彻底解了。明白了吗?爷爷说好。徐先生继续说,这孩子六岁那年秋上收菜时有灾,有位女贵人给救了,这就是命中有贵人的好处。腊八急忙着说,爷爷他算得……爷爷阻止,没让腊八说出来。徐先生说,老人家,你儿女满堂,老伴健在,临终时只有一个儿子在跟前儿。你是个大善人,救了很多落难的人,因为你行善积德,寿路能到八十七。徐先生磕了磕烟袋递给爷爷。爷爷接过烟袋说,徐先生八字批得好,借你吉言,但愿子孙能好好做人,光宗耀祖。说完,从兜里掏出五毛钱递给徐先生。徐先生接过钱反反复复摸了好几遍,揣进兜里,又找了三毛钱给爷爷。爷爷推搡着说,不要了,就算给你和孩子的赏钱,天头热,给孩子买口水喝吧。爷爷笑道,徐先生游遍天下路,用不尽八方财,四海为家,朋友满天下。两人同声哈哈大笑。徐先生转身,拽过身旁的男孩,男孩“扑通”就给爷爷跪下了,一个劲地磕头。爷爷蒙了,这,这怎么回事,使不得使不得。徐先生说,这个孩子叫祝天福,今年十六,俺在闯关东逃荒的路上捡的。他爹妈还有两个妹妹得了瘟疫,都死了。俺看他可怜,就让他跟着俺打卦算命,混口饭吃。周大善人,你行行好,把这孩子收下,俺就闭上眼睛了。徐先生刚说完,还没等爷爷答应,一口气没上来就断了气。嗨,爷爷无奈,叹了口气道,罢罢罢,锅里就多添一瓢水,不嫌弃就留下吧。按照当地习俗,爷爷把徐先生发送了,祝天福从此就留在了周家,一生也没离开。
  给徐先生烧完了七七,爷爷坐在炕沿上又“吧嗒吧嗒”抽烟,奶奶凑到爷爷跟前儿说,他爹,那瞎子算对了,你想起来没?去年秋天,你出门办事,老大治家赶着马车给吉林通化赵掌柜送咸盐,前脚刚到家,腊八就被绑票了。爷爷点了点头。
  去年秋天,日头毒辣辣的,正是高粱晒红米的时候。那天下晌三点多,腊八三天没看见爷爷了,就带着大黄坐在荷花泡子的青石板上盼爷爷回来。突然,大黄对着泡子后边的樹林子里狂叫起来。腊八刚一扭脸,还没弄清咋回事,就被一个蒙面人一把拽住,捂住嘴,套进麻袋里,扎上口,背起就跑。他想喊爹叫妈,土匪抢人了,可喊不出来,只好用尽全身力气,手抓脚蹬,拼命挣扎。蒙面人恶狠狠地说,小鳖犊子,你再不老实乱动就摔死你。腊八在麻袋里掉着眼泪,听苞米叶子刮得哗啦哗啦响,觉得土匪跑得东倒西歪。腊八觉得身子猛地一晃,那个土匪像是在过沟,一蹦,“扑嗵”一声,没过去,像卡在水沟上了,把腊八也摔在了地上。
  不知跑了多长时间,只听“吱扭”一声门响,随后腊八觉得自己被猛地摔在地上。小兔崽子,还挺沉。有人把麻袋打开,把腊八从头捋出来,腊八睁眼一看,只见一个大汉掐着腰,直喘粗气,脸上汗珠子直往下滴答。這人对旁边的一个土匪说,于水,你看好了,别让他跑了。过了一会儿,一位身穿青色大褂,带着黑帽子,扎黑色腿带,手拿一串珠子的师太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她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问道,谁家孩子?土匪于水说:大户周文涛的孙子。师太双手合十,善哉,善哉,你们别伤害到孩子。于水问师太,为啥?师太说,无冤无仇,这个孩子怎么惹到你们了?于水“嗨”了一声,我说师太啊,咱们跟他家也没有冤仇,这不是缺钱嘛,想弄两钱儿花花。师太拿来玉米饼子说,孩子,吃吧,别怕。这时又有个土匪进来,把一个麻袋包摔在地上说,别哭了,再哭就揍死你,把你活埋了。说完,捋下麻袋,露出一个男孩,看样子和腊八年龄相仿,吓得不敢哭了,嗓子哭个半哑了,裤子都尿了。一个叫王老虎的土匪恶狠狠道,两个小王八犊子,明个儿你们家要是不送钱和粮,你俩肯定活不了,回头就给你们扔河里,喂鱼鳖虾蟹。腊八心害怕极了,手不停地哆嗦,那个小孩哭得满脸鼻涕,都流到嘴里了,手一抹,划拉一脸。   天还没亮,腊八听有人说,赎金和粮食都在庙后石板底下放着了,咱们就不撕票了。于水重新把腊八装进了麻袋,飞快地跑了一会儿,把腊八往地上一扔,解开麻袋口,说了一句,自找活路去吧,转身跑了。借着月亮地儿,腊八从麻袋里钻出来,拽掉堵嘴的棉花,四下一瞅,是一片乱石堆,周围野蒿子一米多高。再一看,杂草中有许多坟茔,乱七八糟,参天大树遮得什么都瞅不清,墓前有木牌、香炉,模模糊糊的,原来是一片乱坟岗子。腊八顾不上害怕,撒丫子拼命往山下跑,边跑边喊,快来人呐,救救我。突然间,从草丛里窜出一只野兔子,腊八当时吓得心“扑腾”一下,一没注意脚下,被草藤子拌了一跤。不知道跑了多久,随后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爷爷和爹的声音。大黄飞跑到腊八身边,摇晃尾巴,用舌头舔舔他。腊八站住一个小土岗上往下一看,终于看见了爷爷和爹,不哭了。爷爷走近腊八一把抱起他,上下左右看了一遍问道,他们打你没?然后亲了又亲。腊八说,没打,有位师太姑姑真好,她不让土匪打俺,她还说认得爷爷。不大会儿,见治家背着腊八回来了,全家人一拥而上,问这问那。妈妈从爹的怀中接过腊八说,吓死娘了。这时邻居听说腊八回来,很多人都过来探望。大家询问怎么回事,爷爷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起烟来,讲起了事情经过。傍晚他爹从吉林通化送盐赶车回来,得知孩子被土匪抢走,当时吓坏了,后来听说是要粮要钱,心里才稳下来,立即连夜东挪西借,好不容易筹够。顶着星星月亮,连夜把要的东西给送去了,才把孩子换回来。
  爷爷十分宠爱这个大孙子,家里来客吃饭时必须一辈一个长子陪着,腊八三岁就跟爷爷上桌陪客人吃饭。在爷爷身边坐下不许乱动,不准上桌,只是等着客人都动筷子了,爷爷酒盅旁边有一个小碗和一个小碟,爷爷把饭菜夹到碗碟里,腊八接过来转身上窗台,不声不响自己吃。家里不管吃什么好吃的,都习惯给他留点。腊八回家后,爷爷为了答谢大伙,请了全村的老少爷们开了几十桌宴席。拿出窖藏多年的老烧、黄米酒以及老刀牌香烟、糖块儿,摆满桌子。爷爷端着酒盅,逐桌拜席,说了些感谢之类的话。席间有人说,腊八的绑票是原先在周家看门护院的外号叫大烟鬼的孙发财串通土匪干的。
  孙发财是当年爷爷捡来的一个无家可归的半大小子,爷爷可怜他,给治好了病,就收留了他。平时他就在周家干点零活,还给他工钱。每到腊月,收齐外欠款后,把他的工饷全部结清。孙发财拿到钱,抽起了大烟。钱花光了,有时装病,还和爷爷要钱治病。他自从吸上大烟,走上了邪道,就到处坑人。街坊邻居都不敢惹他,谁惹他谁家就别想太平,急眼给你一把火。有一回,冬天晚上十点多钟,爷爷起夜上厕所,看见狗洞旁有个黑影,走近一瞅,见有个人趴在洞边,双手往外拽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爷爷拿起大笤帚,用笤帚把儿照那人后腚狠狠打了几下。那人吓了一跳,谁,别,别打啦。爷爷一听,大惊,是大烟鬼孙发财的声音。孙发财双腿跪在地上,哀求说,东家对不住啊,俺上来烟瘾,不抽两口就得死,想弄袋子苞米换点烟抽。爷爷气得照他后腚就是一脚,你呀,真是个不提气的东西,自个儿好好核计合计吧!孙发财说,东家,我也没脸在这呆了,你放我走吧,您的大恩大德日后一定报答。爷爷道,有心改了就好,别走了。孙发财执意要走,爷爷一看也实在留不住,就给了他五、六十斤粮食和一包零花钱说,要是没地方去,你就回来。从那天起,孙发财再没有消息。后来打听到,他入伙当土匪了。爷爷听大伙说起孫发财,心里也不好受,喝了一口酒道,不叨咕这些,喝酒。
  七年前的那个腊八。晚上,全家聚在炕上剥花生。突然间,就听西北方起了大风,霎时间,房子乱晃,墙上挂的笸箩、盖帘、草帽等大小物件稀里哗啦掉了一地,花生仁撒满地,洋油灯也灭了,屋外大黄汪汪直叫。爷爷忽然大叫一声,不好,地动了。说完,抱起腊八就往屋外跑。治家急忙把奶奶给背出来,全家都跑到院子里了。这时,前街后院哭叫声连成一片。当天夜里,他们在院里用玉米秸子搭了个临时窝棚,全家准备凑合一宿。可就在这时,从远处传来小孩哭声。顺着哭声,爷爷过去一瞅,东房山前边有座孤房子,刚才塌了,这家的小孩,也就几个月大,正扑在妈妈身上大哭,爹妈被塌房压死了。爷爷把孩子抱回了家,叮嘱家人:“这孩子没爹没妈了,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叫腊八吧,老大正好没有儿子,就收养了吧,以后大家就谁也不许另眼相待,这就是咱们家的人,要是谁欺负他,家法不容!后来爷爷去腊八家清理房屋时,在一个小木匣里发现了腊八的生辰八字等,才得知腊八一家也是从山东逃难出来的,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命比黄连苦十分。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晚上,寒风刺骨,冰天雪地,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割,辽东天气就这样,冷得让人受不了。爷爷刚要睡下,大黄汪汪直咬。就听有人“咣咣”踹门,高喊着:周治德,周治德在家吗?爷爷说,这么晚了,谁呀?治德你出外看看。门一开,外面站着一群人,其中一个身穿青布棉袄棉裤,脚穿牛皮杌拉,带翻毛狗皮帽子,借着马灯的光亮,治德大惊,来人竟是大烟鬼孙发财!人们背地里都叫他狗汉奸。因为自从日本人来了以后,他就下山投靠了鬼子。治德问,深更半夜来有啥事?孙发财一声冷笑,一把就把治德推进院子里,妈的,才开门,紧接着把治德连推带踹推进屋里。借着灯光一瞅,孙发财身后跟了几个穿军装的日本人,其中一个鼻子下面留一撮小胡,挎着洋刀,一脸横肉。孙发财说,皇军要劳工,你家人手多,得出一个人,一指那个留着小胡的鬼子说,小野队长就是来带人的。小野眯着眼睛盯住治德,爷爷和奶奶知道坏了。爷爷对孙发财满脸赔笑说,发财,多給你点钱,你帮帮忙,行行好!孙发财嘴一撇,眼皮子一耷拉说,这个我说了不算。这时,小野用手比划给身边的二狗子看,意思是叫治德去。孙发财对爷爷说,治德去最合适。小野头一转,一使眼色,上来几个人拖着治德就走,治德媳妇桂英立即挡住治德,小野说八嘎!“啪啪”打了桂英两个耳光,又一脚把桂英踹倒在地,掏出手枪对天“啪啪”两枪,死啦死啦的有。爷爷看事情不妙,对孙发财说,看在以往的份上,你给通融通融。孙发财叉着腰,趾高气扬地说,你家必须出一个人。爷爷说,各位老总消消气,有话好好说,求求太君高抬贵手。鬼子拔出刺刀,指着孙发财,哇啦了一句。孙发财说,谁要乱动就打死谁。鬼子强行把治德绑走了,当夜就发往本溪煤矿当苦力。治德被抓走后,桂英整天抱着女儿润红哭。两月后,有人从本溪煤矿逃回来说,治德已经没了,是累死的。桂英一听,不吃不喝,一宿一宿的不睡觉,以泪洗面,大家心里难受,可又没有什么办法。   当年秋收的时候,大家都在地里干着农活儿。邻居苗凤十八岁难产,人在炕上折腾得不行了。她男人也是跟治德同一天被日本人抓走的,是在煤矿瓦斯爆炸中被日本人封住井口闷死在坑道里了。苗凤痛得有气无力的,只说了句,快去找周奶奶。苗凤爹应声跑到周家,一着急,嘴都不好使了。爷爷说,你先別慌,啥事?苗凤爹忙说,俺家凤儿生孩子难产,人快不行了。爷爷听完,拿出个小木匣子,擦了擦匣盖上的灰,从里面的纸包里拿出七粒土黄色豆粒模样的东西,这是棒槌籽,又叫催生子,人参种子,递给了苗风爹,同时也叫奶奶跟过去。苗凤喝下催生子熬的水,还是叫唤,爷爷也束手无策,只好叫治家套车拉着苗凤一家去镇上找郎中。苗凤爹妈用草帘子把车铺好,把苗凤抱上车,奶奶也跟着上了车。治家说,坐稳。啪!大鞭子一甩,马车叮叮当当上路了,直奔镇上张郎中家。自从喝下催生子,苗凤肚子逐渐稳下来,不那么痛了。坑坑洼洼的土道,颠簸不平。车走到半道,“哇”地一声,小孩的哭声。奶奶忙说,生了,是个小子。治家把车赶紧停在道边,背过身子。忙活了一袋烟功夫,奶奶和苗凤娘才松了口气。周治家调转车头,原路回家。
  奶奶在炕上照顧苗凤和孩子,苗凤爹娘忙活起来,烧炕,煮鸡蛋,熬小米粥,烧艾蒿水。苗凤说,催生子挺管用,好使,真得好好谢谢周爷爷。奶奶把孩子用艾蒿水洗净包好嘱咐道,凤儿她娘,你得注意,别叫凤儿下地干活早了,月子里怕受风,更不能粘凉东西,苗凤娘应声道,俺记住了。奶奶下地要走,临走时苗凤娘给奶奶拿了两个红皮鸡蛋,一个给爷爷,一个给治家。按当地民间风俗规矩,帮忙人都要吃一个鸡蛋,说是吉祥圆圆。爷爷没吃,把自己的那个给了腊八。
  第二天一大早,苗凤爹来求爷爷给孩子取个名。爷爷“吧嗒吧嗒”抽着烟说,孩子不是在路上生的吗?人生如路,路如人生,就叫路生吧。苗凤爹乐得手舞足蹈说,这个名好,就叫路生。接着苗凤爹掏出两块银元给爷爷说,大叔别嫌少,这是俺俩口子一点心意,这些年还真没少麻烦你们。奶奶说,你见外了,不兴这个,乡里乡亲的这么些年,远亲还不如近邻呢,快拿回去。苗凤爹说,叔和婶对俺全家太好了,又是出车又是催生子,还帮起名,钱儿不多,别嫌弃,顺手扔在炕上。爷爷生气了,板着脸说,凤她爹你把钱拿回去,怎么的,不给钱就不救命了?闹什么生分,快拿回去。转过头来道,老太婆啊,你把腊八小时候穿的那些小衣裳找给凤她爹找出来,拿家给孩子穿。苗凤爹说孩子穿旧衣裳好养活等一堆感恩戴德的话,拿着衣裳乐呵呵地走了。
  腊八十岁那年夏天,天头像下火一样,庄稼叶子全蔫了。爷爷有个习惯,吃完晌午饭必须眯一觉,醒后叼着烟袋到门外西边荷花泡子边溜达溜达。爷爷带着腊八,坐在泡子沿儿的青石板上。爷爷又装满一袋烟,叼在嘴里,腊八用火镰咔嚓咔嚓,打出火星,点着了烟袋锅。爷爷使劲抽了两口,吧嗒吧嗒,烟斗闪着红火亮。爷爷用手摸摸腊八的脑袋说,腊八,跟爷爷唱段二人转,腊八说好。爷爷唱,九里草桥别红妆,八水长安去科考,七世得中状元郎,六里宴前英雄会。腊八唱:五凤楼上把名扬,四方金印胸前挂,三杯御酒伴君王,两匹宝马来报信。爷俩唱了一会儿,爷爷说,你长大干啥呀?腊八说,唱戏啊。爷爷说,志向太小。爷爷用衣襟儿擦把脸,又给腊八擦擦汗。腊八说,爷爷,我破闷儿你猜。爷爷说,好。腊八说,一头弯,一头尖,含在嘴里就冒烟。爷爷拍一下腊八屁股说,烟袋。腊八说爷爷猜得真准。爷爷说,今儿个下晌我没有事,咱俩放猪。腊八说,啥叫志向啊?爷爷回屋从墙上摘下用线麻搓的红缨小鞭子说,以后再说。山坡上嫩草青青,几头猪欢实地吃着,边吃草边摇着小尾巴,大黄溜边看着猪。爷儿俩坐在大土堆上,看到日本大兵排着队伍从山下大道上大摇大摆走过。爷爷说日本鬼子坏透了,杀人放火啥事都干,你二叔就死在他们手里。中国人种的细粮,但不准中国人吃,大米、白面、大豆秋收后,都得交给保长,再交给日他们。中国人吃了,就是同食犯,被鬼子抓着,轻者灌辣椒水,坐老虎凳,重者都得活埋或砍头。腊八握紧小拳头说,咱们打他个王八蛋。爷爷说,是要打,但要想招儿。记住,这话不能随便乱说,说出去是要招来杀头之祸的。腊八董事地点了点头。
  西边的日头像球一样滚落,眼瞅着就要掉进山坳里了,腊八甩一个响鞭,跟爷爷赶着猪回家了。
  苗凤抱着路生坐在炕沿上愁眉不展,等爷爷回来给路生看病。苗凤见到爷爷就说,路生这孩子总哭,奶水不够,请你老人家给想想办法,发发奶。奶奶瞅着爷爷说,去药铺抓副发奶的药吧。爷爷说,有几个偏方,能发奶。你记住,山川柳,兔子头。山川柳就是柳树树梢,尖、叶和枝条。兔头去毛洗净,三片生姜七颗大枣,不放盐,扔锅里炖烂糊,喝汤吃肉,在炕上盖被发汗。再一个方,用一斤多鲫鱼,去下水,装大枣七颗,鲜姜三片,不放盐。放锅里,煮烂糊,吃鱼喝汤发汗。你先回家,回头我让你奶奶熬好给你送去。晚饭后,爷爷跟着孙子腊八和孙女润红,在炕上玩嘎拉哈,赢家弹输家的脑门儿。爷爷输了耍赖不让小辈们弹,腊八可不管这些,骑着爷爷摁着弹,奶奶看着笑出了眼泪。腊八妈说,腊八,你少教,不能弹爷爷。爷爷笑了说,没事没事。看到老爷子和小孩们玩得很开心,大家都笑了。
  发奶的偏方真好使,自打苗凤回家用了,奶水足了,多得吃不了。没过几天,路生又开始跑肚拉稀,不停地哭,身上火烧火热烫人,像发烧。苗凤抱孩子又来找爷爷,爷爷给路生号脉后,摸摸小肚子说,孩子吃多了,积食了,没事。以后要少吃点,按时定量。爷爷转过身叫奶奶把泡在烧酒里的姜和姜碗拿来,奶奶阴沉着脸瞪了爷爷一眼,爷爷只是笑笑不吭声,奶奶没好气地把酒姜和碗扔了过来。苗凤光顾低头看孩子,没发现老太太的脸色。爷爷用泡好的酒姜,给孩子从头到脚推拿止泻穴位,连推了三天,针灸几次,给点小儿散药,路生好了。
  不知不觉,到了初冬。腊八出事了。
  事由是因为腊八偷偷把爷爷的火镰拿出来和邻居老邵家孩子玩。开始,二个小孩在马棚草垛里玩着四只小狗崽,玩腻了就开始玩火镰。腊八“咔嚓咔嚓”打着,又“咔嚓”一下,火花崩到草垛上,着了。冬季天干物燥,风力偏大,火借风势,越烧越旺,可惜小狗崽和马棚全烧为灰烬,幸好小孩没事,如果不是邻居及时发现,还不知道会咋样呢。爷爷说水火不留情,玩火如玩虎。爷爷把腊八吊起来,用马鞭狠狠抽打,今天非打死你不可,熊孩子,看你还敢做祸不?腊八身上一道道懔子,屁股被打开了花。他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个,哭着央求着,爷爷别打啦,俺以后不敢了,都出来了......腊八裤裆里拉出了一堆稀屎。奶奶实在看不下去了,用身子护着孙子,对爷爷说,老东西,你再打,就把俺一起打死吧。爷爷一看,脚一跺,扔了鞭子,走了。后来,腊八听奶奶说,爷爷和爹给邻居包赔损失,人家说什么也没要,后来腊八爹过意不去,白帮人家干了几天的工,心里才算有了一点安慰。打那天起,腊八记住了,永远不能惹祸!   苗凤经常抱孩子到周家聊天,天长日久,苗凤把爷爷和奶奶当成亲人,一来二往就不分里外了。久而久之,奶奶对爷爷产生了怀疑,怎么看都不顺眼,有时,对爷爷摔摔打打,说苗凤身上有妖气,说老头子不正经。奶奶提个茶壶推给爷爷说,最近你个老东西有点不知好歹,苗凤一到咱家你就眉开眼笑,又是秧歌又是戏。是不嫌俺老了,不敌小媳妇水灵,溜光水滑的招人稀罕,赶明儿个你把她娶家供着吧。爷爷不管奶奶怎么说,就像没听见,从来不理睬。有时候爷爷急了就骂了几句,你个死老太婆,整天放屁拉骚,天天拉拉个脸子,扯犊子。你胡说八道,无事生非,别说我不客气了,你多大年纪了,还吃醋,丢人不?恰逢桂英起夜,听见婆婆数落公公,心里寻思,等日后找个机会,劝劝婆婆。
  正好有天,奶奶跟着孩子们打麻将赢了几毛钱,高兴得合不拢嘴。桂英瞅家里没有外人,特意在老婆婆炕上缝衣服,没话找话说。妈唉,你老人家这段时间好像身子不舒坦,像有心事,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叫大哥用车拉你去瞧瞧郎中?如果有什么毛病,提前抓药,免得以后遭罪。婆婆立马沉下脸来,长喘一口粗气。桂英继续道,妈,俺们当儿女的哪一点做不到,有不对地方言错语错,惹你老人生气,你老人家千万别挑理,你只管说,俺们一定改。婆婆说,不是你们不对,儿女都挺好,都孝顺。生你公公的气,不正经。苗凤好像离开你公公不能活似的,三天两头抱着孩子往咱家跑,和你公公又说又笑。你看他俩那个样,俺一瞅就心烦。桂英说,妈呀,你怎么那么想,谁不知道俺公公是这十里八村的老好人,识文断字明事理,受人戴敬。妈呀,不是做媳妇的说你,你想多了,别听风就是雨,竟往坏处琢磨。奶奶脸一阵红,一阵白,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怪俺想多了?行善积德一步一个脚窝,走得正,做得正。咱们家老少辈都是厚道人,可不能让人家说闲话。妈呀,苗凤到咱家是把咱家当成娘家了,咱家得高兴才是,得照顾她,帮助她。咱家如果不三不四的,请人家都不会来。妈,你说是这理儿不?婆婆自言自语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哪有不偷腥的猫?桂英说,妈,你可别胡思乱想,俺爹那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万一他叫上劲儿,吃亏的还是咱们女人。妈,咱们要往远看。奶奶说,好媳妇,俺就别不过来这个劲儿,你去吧,俺歇一会儿。
  祝天福在周家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忠心耿耿。爷爷家老老少少没把天福当成外人,他也特别讨人喜欢。天福有时给腊八做弹弓之类的玩具,带他出去抓鱼掏鸟。爷爷总想找机会考验考验他。有天下晌,爷爷到天福住的屋,刚走到窗前,就看见天福在自己缝补衣裳。天福从窗户看见爷爷来了,说,东家您坐。爷爷坐在天福身边,“吧嗒吧嗒”抽起烟,开口道,你来周家时间也不短了,没少干活,今儿给你点钱,你出去玩两天,放松放松,上哪都行,牌场、酒馆、烟馆、歌楼随你,散散心,找点乐子吧。天福脸色变了,心想坏了,周家不想要我了,想打发我,撵我走,嫌弃我了。我哪地方没做到?哪句话说错了?心跳加快了,不小心手被针扎了。爷爷说手,手扎出血了,快找东西包上。天福说没事,过会儿就好了。天福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说,东家,对不起,俺年幼不懂事,哪地方做得不好,请你们多担待,哪地方不对,您给俺指出来,俺一定改。爷爷抽烟不语,天福心里更没底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东家千万别赶俺走,俺无家可归,离开周家就没有活路了,求求您留下俺,俺不怕吃苦,做牛做马都乐意。爷爷面带笑容说,快起来,这是干什么。天福继续作揖道,东家,俺不能走歪门邪道,俺不走正道伤天害理的话,老天也不会容的,会遭报应的,东家留下俺,给碗饭吃就依足了。爷爷拍拍天福说,孩子,你想多了,你放心,决不能放你走。天福擦擦眼泪说,东家真的吗?爷爷说真的,以后你就会知道了。从这天开始,天福每天时时刻刻都小心谨慎做事,勤劳干活儿。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腊八十一岁了,天福也从黄毛小子长成了大小伙子。他身材魁梧,膀大腰圆,出息得像个小牛犊,一身使不完的力气,每天都是早早起床,闷头干活。大伙儿都看在眼里,桂英也不例外。随着时间的推移,桂英也逐渐从丧夫的阴霾里走了出来。其实呢,桂英早把天福观察个细细透透,一有时间桂英有事没事总会找天福帮干点活儿。有天晌午,见天福在洗衣裳,桂英也抱个木盆凑过来洗孩子的衣裳。桂英说,大热天,你自个儿洗衣裳。天福说,自个儿不洗谁给洗?桂英蹲下,边洗边说,找个人帮洗呗。天福说,咱这样的庄稼人,没有钱上哪找人帮洗。桂英说,庄稼人怎么啦,肯吃苦,勤快老实,肯下力气,哪个姑娘都会给你洗。天福说,嫂子有相当的给俺找一个。桂英说人是有一个,怕你不干。二人一对眼,脸都红了。桂英试探着,苗凤跟你年龄相仿,你看怎么样?天福急了,嫂子你?桂英用湿衣裳挡脸,顺手往天福脸上撩几滴水点儿,一扭身,跑回了屋。
  日子长了,爷爷也看出了门道。有天爷爷对腊八娘说,老大家里的,天福是个好孩子,不知他俩怎么想的,我看他俩有门儿,你找机会把他俩的事一点一点捅破。腊八娘说,爹,俺娘那边咋整?爷爷说,你娘那有我,你听爹的,就大胆去办,越快越好。腊八娘把事情挑明了,桂英羞答答假装不同意,还说不行,不能找,俺活是周家的人死了是周家的鬼,不能对不起治德,那样人家笑话死俺了,俺这辈子就和孩子过。腊八娘说,天福能干,厚道,脾气好,正经人,你俩挺合适。桂英脸一红,害羞地低下头,不做声了。腊八娘还说,你是不是有啥顾虑,怕老爷子不同意?明告诉你吧,这就是咱爹的意思。天福心里也早有你了,你要是乐意就笑笑,点点头。桂英笑了,腊八娘说就这么定了。爷爷把天福和桂英的事对奶奶说了,奶奶说女人应该守妇道,不能改嫁,坚决不同意。最后,奶奶经不住大伙,还有后来变成腊八小奶奶的苗凤一个劲儿地劝说,最终也只好由着大家的意了。
  这天,爷爷说,要去孤山镇走一趟活儿。奶奶叮嘱道,治家,和你爹早点儿回来,治家说好嘞!爷爷大鞭子一晃,使劲一甩,“啪”,马车上道就开跑了。跑到晌午,爷爷问,治家,到哪了?找个地生打打兼,喂喂牲口。两个人找个道边小吃店,随便吃了碗高粱米饭和豆腐汤,马车继续叮叮当当往孤山盐场方向跑去。日头落西的时候,严老板亲自到盐场门口迎接。卸完了车,爷爷说,严老板,俺也没啥带给你的,只带点山上的干菜、蘑菇和茧蛹子。严老板高兴地说,都是好东西,这地方花钱买不着。爷爷顺手接过手巾擦擦脸,回身告诉治家把牲口草料添足。严老板说,走,到饭馆喝一盅。治家说,严老板,俺爹去就行了,俺就不去了。严老板说,叫你去你就去,听你严叔的。小酒馆里,严老板倒了两杯茉莉花茶递给爷俩,又扔了一条老刀牌香烟给爷爷说,抽這个。饭后,严老板也没回家,当晚和爷爷在盐场里歇下。借着煤油灯光,爷爷又点颗烟,抽着。爷爷说,上次你给俺说的事俺办了。严老板说,老哥,你再帮我最后一次吧,去吉林送一趟货。这次不比往常,路上要过很多关卡。如果有事情,我们会有人掩护你的。爷爷说,严老板,你还有啥吩咐的?严老板说,没有了,只是担心你们爷俩的安全。谢谢老哥,你很仗义。爷爷又说,凤城那帮土匪头子还有王作山那绺子都很操蛋,打家劫舍什么都干。阎王洞大当家于山爷有勇有谋,抢草河鬼子弹药库失败,被鬼子乱枪打死,现在也不知道那边什么情况。以前他们不管国民党、抗联还是日本人,只要遇上,能打過就打,打不过就跑。严老板说,这个我记住了,不过,大哥你也要加点小心。这批货很重要,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想方设法安全地送到周记参花火盆饭店,那里有人接应。   第二天早上,严老板把盐、咸鱼干、虾米和一些工具都拿车上了。严老板从兜里掏出二十块大洋递给爷爷说,这点钱在路上买点吃的吧。爷爷收下钱,和严老板拱手告别。车到安东县,爷俩在大车店吃了口饭,托人给家捎个话儿,就赶车奔向吉林长白山地区。马车晃悠悠地走到野狼岭附近的山路上,天渐渐阴了起来,树林里老鸹嘎嘎叫着。爷爷心想,老鸹叫不是好兆头,这里十有八九有土匪,一定要加小心了。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马累得身上直冒汗。进入阎王洞时,天要黑了。爷俩不敢走大道,怕遇到鬼子或者土匪,在羊肠小道上艰难地前行。山谷中不时传来狼叫,马也有些胆怯。爷爷走到坎子沿,马累得放慢了脚步。忽然,一个怪声惊得鸟儿扑棱棱地飞起。这时,有人喊,站住!还没等车停下,爷爷和治德就被几条绳索拌倒在地,上来几个人,七下八下就将爷俩绑了起来。治德说,你们是干啥的?为啥绑人?来人说,此山是大爷的地界,来了就别指望出去。你们是国民党、抗联的,还是日本人的探子?给谁送情报?真遇上土匪了。另一个土匪把治家耳根子打出了血,连踢带踹带到了屋里,然后他们把爷爷关到另一间黑屋。把爷爷从头到脚翻了一遍,搜出二十多块大洋。两个土匪哈哈笑了,有钱了,又把背包打开,拿出里面的鱼干虾米,开了一坛白酒喝了起来。土匪说,你们私通抗联。爷爷说,俺是个赶大车的,不懂啥是抗联。土匪说,哪来那么多咸盐?这都是禁运的,你不说实话今儿个就是你的死期。爷爷说,俺去孤山和庄河替人拉海鲜和山货挣点车脚钱。土匪翻脸说,老东西不讲实话,顺溜顺溜(土匪黑话:打)他,于是就把爷爷上衣扒光,脸朝下绑在凳子上。土匪说,你到底说不说,给谁送咸盐?爷爷说,俺真的知道,就是替人送货。土匪拿起皮鞭狠狠揍几下,你他妈的,少耍滑头。爷爷说,俺确实是个跑大车的。土匪说你他妈嘴硬,使劲打,到底看看,是你嘴硬还是鞭子硬。几个土匪换班打,爷爷就是一声不吭。爷爷被打得遍体鳞伤,皮开肉绽,死不开口。治家禁不住严刑,昏过去了。土匪用凉水泼治家,苏醒过来,土匪继续道,你们到底交不交待,再不说就上暴刑。土匪大发雷霆,灌辣椒面泡的凉水,用上火钳也撬不开爷爷嘴。最后,把土匪气得说,不说撕他票得啦。这时候,另一个土匪说,别着急,送给大当家,叫他过堂,一来咱能邀功,二来能领赏。土匪把爷爷和治家五花大绑押走。也不知往哪去,一路上,爷俩一瘸一拐,深一脚浅一脚,不知挨了土匪多少踹。大概有半个时辰,土匪一把把爷爷推进一座庙里。进门,土匪就问压寨夫人,大当家在哪里?夫人说在后堂,土匪去后堂喊。这压寨夫人报号一枝花,在山上说一不二。很快,一个粗门大嗓的声音传过来,马上过去。一枝花暗盯着爷爷细打量,莫非这就是救過自己全家的那个周善人?爷爷被打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即便这样,她还是判断此人正是她们家的救命恩人周大善人。一枝花二话没说,上前亲手解开绑绳,拽过凳子,扶爷爷坐下。看爷爷口干,就喊了声,都他妈的是傻子啊,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周老爷子上茶?爷爷又重新瞅了瞅一枝花,迷惑起来。一枝花在大当家耳边密语了几句,只见大当家暴跳如雷,说,这他妈的谁打的?这是夫人的救命恩人,谁他妈的敢祸祸周老太爷,俺把他劈了!当时几个打过爷俩的土匪就齐刷刷地跪下了,爷爷指着其中的两个说,你问问他俩。大当家伸手“咣咣”就给了这两个土匪几个嘴巴子,还踹几脚,说,你们都眼瞎了,谁都敢打?爷爷说,打几下解解气算了。今天幸亏遇见你们,不然的话,不然的话这老命就没了,俺得好好谢谢你。一枝花说,大叔受苦了。您是周善人吧?爷爷说你是?一枝花说,我是宁守一的女儿宁洪梅。爷爷说,俺进屋就瞅你有点像,但没敢认。一枝花说我看您也眼熟,可您脸青鼻肿,认不清,后来认得您的声音,还是钢钢的。大当家说,老爷子,您身上有什么东西被他俩搜去了没?没等爷爷说话,二个土匪战战兢兢,赶紧把钱掏给爷爷说,俺俩吃了鱼干,不过这钱没动。爷爷接过大洋交给大当家说,钱是身外之物,送给你吧。大当家说,您留着吧,说着把钱揣进爷爷兜里。爷爷对大当家说,不知者不怪。大当家吩咐准备好酒好菜款待,整点好的给周老爷子父子压压惊。一枝花一面骂着,一面用烧酒和荞面给爷爷伤处搓洗好几遍,又给爷爷和治家用上跌打损伤药,说,三天后,你们这伤就会好了。不大工夫,饭菜酒水送了过来,大当家又把老刀牌香烟等还给爷爷。一枝花上炕坐在爷爷一边,大当家坐在爷爷对面,旁边是治家。大当家把酒给爷爷和治家斟满,自己和一枝花也倒上。爷爷说,俺不会喝酒。一枝花说,大善人,您赏个脸,就少喝点。爷爷一指地上跪着的两个土匪说,他俩一起吃吧。大当家伸出大拇指夸赞爷爷是大量之人。菜过五味,酒过三巡。一枝花喝多了,伊呀呀道出了很多委屈,说嫂子被鬼子强奸了,父母上去跟鬼子拼命,被打死了。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指着大当家和几个小喽啰说,你们这帮王八蛋没一个好东西,都他妈不干人事,连禽兽都不如,亏得披著人皮。大当家怕一枝花还会进一步揭老底说出不好听的话来,丢了他的人,就把一枝花搀回房间。回来后拉着两个土匪下起跪说,周老爷子,今天发生这事确实对不住,俺给你老人家赔罪,请老爷子见谅。爷爷说,起来把,不打不成交,不用后悔,随缘吧。大当家说,是您把一枝花救过来的,不然俺今天还是光棍一条,一辈子也讨不到老婆,就因为穷才落草为寇,往后只要您老人家言语一声,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说到激动的地方,他喊来一群人,叫大家听着,今后,周老爷家的一草一木都不许碰。你们要保护好周老爷子,周家出了什么事情,我找你们算账之类的豪言壮语。爷爷没等他们吃完,借故下桌,早早就躺下了,可是浑身疼痛,睡不着。有时妈呀妈呀哼哼几句。好不容易才睡着了。醒来已是早晨七点多了,野狼岭的土匪们把爷爷的马车和物品一件不少地送了过来,爷爷和治家准备上路。大当家这时跑过来说,周老爷子,今天别走了,俺派人去打点野味慰劳慰劳您。俺头午得下趟山,下晌回来,一定要等俺。一枝花说,大叔,今天您真的别走了,在这里再养一天,想走明天再走吧,求您再陪我一天,就当您在闺女家住一天。爷爷看到他们很诚心挽留,就答应再住一天。一枝花给爷爷点上烟,磕着瓜子陪爷爷说着话。她说昨晚喝醉了,您别见笑,语错言错您包涵点。爷爷说,没事,你啥时候认识的大当家?爷爷一问,一枝花头低下,脸有点悲伤的样子。一枝花看看爷爷,望望外边无人,便说,俺们全家被您搭救后,俺十七岁那年被土匪大当家王作山绑票了,王作山逼俺做三姨太,俺不肯,他就给俺用刑,折磨得俺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再不从他要把俺活埋了。当时在他家扛长工的也就是现在的大当家李二对俺说,你就先从了他,保住命再说。俺听了他的话,就这样那个老不死的霸占了俺。一枝花说着说着声泪俱下,越哭越伤心,呜……可怜爹娘嫂子死得惨。一枝花说王作山那个老东西太坏,比俺大四十多岁,还经常沾花惹草。娶了俺没几天,就跑外头跟一个野女人鬼混去了,不回寨子了。日子长了,俺和李二有了私情,就跟他跑到阎王洞投奔了那边,李二当上了二当家的。他对俺还不错,拿俺当人待。他还有点人味,不那么狠,俺叫他戒大烟,他就戒了。有次他跟着大当家于山爷带了几个弟兄到俺老家草河镇,准备抢日本人的粮库,被鬼子发现给围了,大当家被鬼子打死了,李二拣条命跑了回来。从此,李二被推举当了大当家。他对俺挺好,百依百顺。有些事情叫俺帮着拿主意。爷爷说,当土匪也不能打中国人,更不能祸祸自家兄弟姐妹。一枝花说,对,日本鬼子不如狗,杀人不眨眼。俺们这还有个二当家叫孙发财,是从您老家跑过来的,他和鬼子勾结,还抢鬼子,俺恨他,盼他早点死,他比日本鬼子还坏几十倍。爷爷惊讶起来,什么?孙发财早先是我家的伙计,跑到这里当了二当家的?这个狗日的,还活着?我恨不能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一枝花说,他现在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俺们都在找他,要是找到他,一定把他斩草除根。爷爷说,咱们都和日本鬼子有仇,就让大当家的打日本鬼子,为老百姓报仇。一枝花说对,要不,俺爹俺娘死都闭不上眼……   日头到了山垭口的时候,大当家他们赶着马车回来了,还拉回了几车鬼子的军粮。一进门,大当家就气喘吁吁地说,周老爷子,这里不能留您了,您快走吧。日本人在鸡冠山的炮楼让俺们给端了,说不准儿一会儿就会追过来,你们快走。爷爷说,俺们走了,你们咋办?大当家说,大不了一死,跟他们拼了。不过,求求您,把一枝花也带走吧,让她有个活路。这时候西面已经传来零星的枪声,大当家一边让大家操家伙迎战,一边准备火把。他“扑通”给爷爷跪下,恳求爷爷一定要照顾好一枝花,千万要保护好她。爷爷说,别说这么难听,想活命,跟周叔一块走。一枝花对大当家骂开了,你个王八犊子,不能这样就把老娘给扔了,要死也死一块儿。你个李二,定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爷爷甩开鞭子说,这世道太乱,你今儿个说啥也得跟我走。“啪啪”几声鞭响,就把大当家给打晕了,治家把他抱上了车。一枝花一看,山下的日本鬼子也冲这边过来了。她吩咐大家把导火索留长一点,喊了声:听我爹的,上车!大家在爷爷的带领下,向通化方向飞奔而去。一袋烟功夫,听到山寨轰轰巨响,化在一片火海中……
  一个月后,爷爷和治家从吉林通化拉着一车山货回来了。大家把吉林赵掌柜给爷爷置回来的菜墩、面板、蘑菇、木耳、鹿茸、灵芝、人参卸下车后,爷爷对天福和桂英说,瞅瞅,这结婚宴席用的都给你们置办好了,这几天就给你们抄办抄办,让你们圆房。桂英说,爹,俺们不离开家。天福也认真地说,东家,俺不离开周家。爷爷笑了笑说,俺让你们成亲,谁让你们离家了呢?这往后啊,你就顶替治德的缺儿,住在桂英屋里。两人不好意思地相互一笑,谢谢爹。
  黄道吉日一到,周家就为他们操办婚事。这天一大早,治家装满一桶水,放在大门外边,又把一棵木杆子放在院墙外面。当地,寡妇再嫁的规矩。爷爷屋前放一张长桌子,摆上花生、瓜子、烟卷、糖块,其他人忙活安桌子。腊八把爷爷写好的对联给厨房贴上,上联写,一人难调众人口,下联写,众口味一人难调,横批写,五味俱全。窗户贴双喜字,洞房上联写,百年好合新开户,下联写,天生地造好姻缘,横批写喜结良缘。天福和桂英梳洗打扮妥当。早饭后,乡里乡亲和亲朋好友都来帮忙了。爷爷一高兴,杀了两头猪,搭起了戏台子,支起了五口大锅,各类桌子、凳子、碗、筷一应俱全,摆放有序。苗凤在这里帮着分发烟卷糖果,奶奶一声不吭,眼睛一直没离开她。东边炒菜大师傅把锅碗敲得铿锵有力,西边的猫狗也转来转去。腊八看到戏班子唱戏,自己也不甘寂寞,也有板有眼地模仿着唱了几句,这都是爷爷平时教给他的《埋怨十二月》:正月里看人家结婚,我心里忙啊。为了此事我没少埋怨二老爹娘啊,自打我来到了这个世上,吃得不好我穿得也不强,没有那零花钱也没个好房,你说说谁家的姑娘愿到我身旁。大家起哄笑着,这小子想媳妇了,看中了谁家的闺女?闹得腊八就红着脸,猫爷爷身后不敢出来。爷爷陪客人唠嗑,大管事问爷爷婚礼啥时候开始,爺爷说,可以了。保长用粗大嗓门高喊着,成亲仪式开始,鸣放鞭炮。天福带花在院子大门口等着,苗凤搀扶着一身红袄的桂英首先抱抱那个木杆,再把水桶水扳倒,扶起凳子,迈过大门横木杠,才和天福并肩走到爷爷面前。保长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村里的姑娘小子打着牙荤,起哄出节目。这个过程,占用时间比较长。有的小孩等不及,干脆动起手吃上了。在大家的祝福声中,保长最后清了清嗓子喊道,下面开席,大伙好吃好喝。
  午后二点多,大孤山的严老板和吉林赵掌柜前来贺喜。奶奶一直闷闷不乐说,你们坐,借故溜了。桂英过来给三位倒茶点烟。爷爷问,天福,外面还有客人吗?天福说,没有人,都回家了。天福心里明白,三位有事要谈。天福说,你们唠着,俺出去一下。正当他们小声说话的时候,外面传来吵闹声,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不好了,奶奶跟人打起来了!大家纷纷跑出去看热闹。只见奶奶拧着小脚,跟苗凤娘撕扯在一起,嘴上不停地骂着,你家苗凤是狐狸精,养汉,偷人,越骂越邪乎,越下道,收不住嘴了。苗凤娘也不是省油的灯,说,你骂谁?俺家苗凤咋地了?自从她男人死了她就住在娘家,堂堂正正做人,一清二白。俺家苗凤往你家跑,是你管不住你家老东西,他勾引俺闺女。哼,他老牛别想吃嫩草,骂着骂着这两个女人就滚在了一起。奶奶比苗凤娘大二十多岁,当然打不过她娘,最后伤痕累累回来找爷爷算账。爷爷也在气头上,不听那个邪,从牲口圈抽出马鞭,对着空中一顿暴甩。这事闹大了,谁也下不来台了,后来有几个喝磨叽酒压桌的,一看不好,也趁机开溜。严老板和赵掌柜也劝不住,就说,你们家里的事,我们也管不了,周老板,你悠着点,压压火,我们有事回去了,起身告辞了。别看爷爷平时笑微微乐呵呵的,一旦发起怒来,就是什么天王老子也不怕,非把事情弄大不可。所以,大家知道爷爷的脾气,谁也不敢出声。今天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了,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爷爷三步变成两步走,大步流星地到了苗凤家。苗凤爹也在家大喊大闹,寻死觅活,看到爷爷来了,硬要爷爷评评理。爷爷跟本不理那个茬,进屋一把把苗凤抱起来就走。走到人看不见的树林里,把苗凤往草地上一撂说,你嫁给我。苗凤说,不行,你都是爺爷辈的了。爷爷说,本来没有事,就怕有事人。男人找个小老婆也正常,他奶奶的,一不做二不休,今天我霸王硬上弓,我看谁再说,就撕开他的嘴。说着,一下就把苗凤的衣裳给撕开了,露出了白花花的大奶子。苗凤蹬着腿,捂着胸脯。爷爷身大力不亏,把嘴堵了上去,三下五下就把苗凤压在了身下,任凭苗凤挣扎,就是不放手……爷爷把苗凤拿下了,满足之后,仰天长啸。据说,把整个小山村都震动了,风都窒息了。从此,苗凤姐姐就变成了苗凤奶奶。
  爷爷失踪了,苗凤也失踪了。
  三天后,爷爷才出现。爷爷骑着高头大马怀里抱着娇小的苗凤,后面跟着背着枪但看不出什么队伍的人左右护驾,爷爷带着礼品送苗凤到娘家回门。凤她娘横着身子堵在院外不让进门,说,你是干啥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俺不同意,你不能进这个门儿。爷爷笑着说,丈母娘啊,你让开,我这个姑老爷要进门还需要你同意么?你闺女都同意了,你还说什么?一下子没把凤她娘气得背过气去。后来,一提到这里,爷爷就笑而不语,看来爷爷对他当时的气魄很满意。爷爷不仅把苗凤带回了家,还把正房西屋倒给苗凤住。奶奶闹,爷爷也不理,照常乐呵呵的,你闹你的我做我的,过了一段时间,还真应验了爷爷的话,折腾够了也就消停了,奶奶自然就平静了下来。   爷爷刚度完蜜月,外面来了一位客人。爷爷不急不慢走到大门口,一看是一枝花,拱手作揖,稀客稀客,快进来,里面说话。中堂里,一枝花说,最近大当家的晚上睡不着觉,琢磨着准备偷袭鬼子安子林的种畜场。爷爷说,日本人在种畜场里面养了一批军马,全是洋种马,有东洋、西洋、苏联、蒙古等良种马,都是些好马驹。一枝花说,要不我牵着一匹枣红母马,假装到种畜场会马,混进场里,打探情况。爷爷说,你是个女的,你一去不就露陷了么?我和种畜场刘翻译官有点交情,让我孙子腊八去找他,小孩子记性好,脑子灵,不显眼。爷爷把腊八叫过来说,明早到了种畜场这么这么办,记住了么?腊八说,爷爷您放心吧。第二天一早,腊八小马鞭一扬,驾,马蹄呱嗒呱嗒走了。腊八骑在马背上,洋洋得意,哼着《小拜年》: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呀啊,大年初一头一天呀啊,家家团圆会呀啊,少的给老的拜个年呀啊,也不论男和女呀啊哎呦呦呦哎呦呦啊,都把那新衣裳穿呀啊,哎呦呦哎呦呦,都把那个新衣裳穿呐啊哎呀啊……不知不觉到了种畜场大门口。
  日本人的安子林種畜场,三面靠山一面平地,场外周围是水泥柱子,四周用铁刺电网围着,人根本进不去。
  到大门口,鬼子哨兵喊,站住,站住,你的什么的干活?腊八吁地一声勒住马,用手比划,意思找刘翻译官。哨兵叽里呱啦不让进,刘翻译闻声跑出来说,小孩,你是干什么的?腊八说,俺是周文涛的孙子,爷爷听说日本马种好,特意叫我找你帮帮忙,配个好马。刘翻译说不行,皇军管得很严,不准随便乱进。这里是皇军军事重地,有枪炮子弹粮草,坚决不行。腊八顺手掏出一盒香烟,递给刘翻译,说是爷爷给你的。刘翻译说,好说,好说。腊八顺手把五块大洋揣进刘翻译官兜里。劉翻译打开那盒烟,扔给哨兵,随后说,腊八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通融通融。过了一会儿,刘翻译走了回来说,皇军队长同意了,行。他对日军哇啦两句,哨兵一挥手,叫进去。
  马棚里有二十多匹大红马,喂着豆饼、苞米、鸡蛋,估计这是种马。东面有二百来匹,大概是战马了。再往里有些看不清楚,腊八说要大便,刘翻译用手一指,那边的去。腊八边走边脱裤子,边四下张望场内,有带龙门甲的大黄牛,透肥的白色大母猪,有黑色白色长毛兔,北边靠近铁丝网的是草料库,东北角有发电机,东边办公室,南边是枪支弹药军需物资库。白天没看见几个兵,只有轰轰隆隆发电机的声。腊八大概数了数,这里大概只有十来个鬼子,还有十来个伪军,加在一起大概二十来人。腊八把场内一点一滴看得清清楚楚,好像一张画,全记在脑子里。不多功夫,腊八把钱给了刘翻译,牵着马就出来了。
  大黄汪汪叫了几声,爷爷一听,去外一看,是大烟鬼孙发财。孙发财双手抱拳说,老东家,对不起,老侄该死,没脸见你。爷爷说,嗨,发财啊,別提前事,我们周家也有不当的地方。人生难免,人不错为神,马不错为龙,知错改了就好。大烟鬼说,咱们开门见山,长话短说,实话实说。我今天就去了趟皇军的种畜场,看到你孙子腊八了。空气一下凝固了,爷爷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一枝花他们走露了风声,还是孙儿腊八不慎让鬼子发现了什么?一枝花不是那样的人,大当家更不是。这个孙发财是他们那里的二当家,是不是他们内部有了奸细走露了风声,还是机缘巧合?孙发财随手拿了个桃,一边吃一边走,嘴里哼着小曲走出了院子。
  爷爷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孙子腊八回来,坐在马槽子上摆弄他的大鞭子。苗凤看到娘家妈急匆匆地抱着弟弟来了,张口就说,姑老爷在家吗?苗凤说,在,在马圈那边。凤她娘抱孩子进屋,苗凤说快坐,苗凤娘说,可别坐了,让姑老爷想办法给你小弟治治,孩子昨天晌午吃点蚬子药着了,折腾半宿没睡。苗凤摸摸弟弟的头说,可不嘛,快找老爷给瞧瞧。爷爷找来烟袋和大烟酒、银针、火罐。苗凤娘对孩子说,你大姐夫来了。苗凤的小弟哼一声,也不说话。爷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叫苗凤小弟喝几口烟酒。接着爷爷就用八针一罐法止泻,用烧酒给小弟全身搓几遍。过了一会儿,苗凤他小弟说口渴。爷爷叫苗凤烧白开水兑点白糖,苗凤小弟喝后稳住了。听到说话声,奶奶也过来了,用毛巾擦擦弟弟的脸说,坏蚬子不能吃,尤其是伏天更不行。苗凤娘说,这孩子吃完蚬子又吃几个李子,觉得不好,就开始跑肚拉稀。爷爷说煮蚬子最好放点紫苏叶或者小绿豆叶,是解毒的。不能喝凉水。苗凤拿水果给大家吃,爷爷不语,“吧嗒吧嗒”抽烟,看出来心里有事。
  腊八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大烟鬼孙发财,孙发财不怀好意地问,你去种畜场干啥了?腊八说给马配种去了。孙发财眯着眼睛,阴阳怪气地说,小杂种,你这么小也知道配种?腊八歪着脑袋说,蚂蚁小不?还知道生儿育女呢。大烟鬼咬着牙,小杂种,你跟我贫嘴,你等着瞧,早晚收拾你们周家。腊八就说,犯法的事不做,坑人的事不干,你爱收拾谁收拾谁,关俺们啥事。大烟鬼不耐烦地说,到时候,我看看你嘴还硬不硬?腊八就说,我兜里有糖,你吃不?大烟鬼很感兴趣的样子,你哪来的糖块?腊八慢慢腾腾地说,刘翻译官和皇军给我的,不信你问问?大烟鬼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腊八故意找了一块草场,放了一会儿马,对着马说,好好吃草,快快生个大宝。大烟鬼一看,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油水,知趣地走开了。
  焦虑不安的爷爷终于把孙子盼回来了,腊八把遇到孙发财的事情着实说了一遍。爷爷长长地出了口气,直夸孙子机灵。腊八把鬼子种畜场外景内貌一一交代得清清楚楚,还积极张罗要给爷爷带路呢。
  安子林地势非常险要,大山中间有条大峡谷,沟坡长满乱七八糟的杂树和刺藤,有条小溪从山里流出来。大沟直通种畜场草料库,东西两面的山比较平稳些。场东山坡有些乱坟茔,大小树不等,没有道,靠场内东北角还有一个高脚岗楼。爷爷说防守很严,很难攻,只能智取不能强夺。一枝花说,派二三个弟兄拿火油和地雷上山,把油泼向草料库,地雷推到草料旁边,再点导火线,引爆炸药库。大当家说借鬼子救火功夫,东西埋伏的人趁机突然袭击,打他个措手不及,攻进弹药库抢,实在抢不着就给他炸掉。赵掌柜说,这都不是办法,鬼子那么傻么?狡兔还三窟呢,不要轻敌。严老板说,这些马匹和物资对抗联太重要了,必须想方设法搞到。爷爷说,咱们在西方属金,八月全旺。东方属木,木旺于春,木死于秋。八月金旺克木,如果有金日,金克木,木定死,元易农历八月西金,三十日辛面日,克东方木。木没有生机,我看定在八月三十子时,月黑透,一点星光没有,绝好的时机。一枝花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定这个日子。严老板说,如果拖拖拉拉,大东和前阳的鬼子前来增援,那就麻烦了,只有智取才能确保成功。爷爷说,好吧,这个事情交给我了。大家问,你有什么好办法?爷爷说别问了,明晚半夜子时开始攻击。   第二天一早,爷爷叼着烟袋把天福拽到大门外,四下瞅瞅没人,说,你把这封信马上送到宽甸抗联部队去,这信关系咱们生死大事。天福接过信说,爹,你放心,不会出差错。爷爷又千叮咛万嘱咐,就怕万一。天福把信藏在右脚鞋底里,从马棚牵出马来,桂英把马草料搭在马背上,天福把饼子揣在怀里打马而去。苗凤骑着马走到大东沟鸭绿江口停了下来,向东望去一片一片的芦苇望不到边,听芦苇塘水鸟叽叽喳喳。望着西南无边无际的大海犯了愁,这水天相接,到哪里找游击队啊?想着想着自己憋屈地哭了,马儿咴儿咴儿刨着地,抬起头到处望。不一会儿,远处也传来咴儿咴儿的嘶叫声,苗凤看到一个人骑着马奔着这边来了,上前问道,大兄弟,请问,这里有船么?来人说,没有,大姐要去哪?苗凤按照爷爷教的暗号继续对答,去大鹿岛。来人问,去那干啥?苗凤说,回娘家,俺娘病了。来人跳下马,打了个口哨,芦苇荡中划来了一条小船说,俺就是娘家人,接你回家。苗凤高兴地流下了热泪说,可找到你们了,周老板让我来的,给你们送一封信。说着,从发簪里抽出一个用蜡封好的纸捻递给了撑船人。
  爷爷向来自己不喝酒的,人走后,他倒了两杯酒说,老大啊,爹心里难受。治家陪着爷爷喝了会儿酒,也多多少少懂得了爷爷的意思,说,爹,俺懂,这个俺去。爷俩儿喝着喝着哭了,似乎有了生离死别的难受。腊八在外面跑来跑去,欢实地逗着大黄。看到爷爷心里不是滋味,跑了过来。看看爷爷瞅瞅爹,一直问个不停。爷爷抱住腊八,摸了摸脑袋啥也没说。腊八歪着头认真地说,爷爷我听到你们的说话了,您让我去做一家大事,行不?爷爷默默地流着眼泪说,不行!奶奶这时候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他爹,我就这一个儿子,你要是敢打我儿子的主意,看我不把你剁成肉馅!爷爷推走老太太说,他娘,没事,你回去歇着吧……
  一九四四年八月三十日,也就是臘八十二岁生日这天凌晨。爷爷他们在山头上仔细观察安子林的动静,日军种畜场灯光点点。为避免从高处被发现,日本人用帐篷遮挡一垛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知是谁把大黄身上绑上了炸药,拖着“吱吱”冒着火星的导火索,向弹药库跑去。不一会儿,轰隆隆连环的爆炸声把熟睡的人们从梦中惊醒,红彤彤的火球冲天而起,映红了半个天空,整个山沟罩在滚滚黑烟中。爷爷骂着,怎么回事,战斗怎么提前半个时辰?治家怎么能擅自行动?他娘的!突然,一个矮小的人影侧面飞入,将发电机皮带轮炸碎一半,齿轮不能咬合空转,探照灯熄灭了。种畜场警报声响起,从营房里跑出来的一群衣衫不整的日军不顾一切奔向岗楼。他们在惊慌失措中乱跑一气,结果有的被飞弹击中,有的被马蹄踩死,这些守备队鬼子和野战部队的相比战斗力就是差了一大截。岗楼上的鬼子机枪对高粱地进疯狂地扫射,如收割机齐刷刷地将庄稼撂倒,大家冲锋受到了挫折,敌人开始按部就班寻找掩体。严老板阻止一枝花他们硬拼,他绕到侧面顺手两枪,岗楼上机枪哑了,摔下了两具尸体。十来个鬼子和伪军企图冲出包围,但守备军毕竟管理松散和缺少足够的训练,这给了大家近距离射击的机会。那些见到游击队就会尿裤子的伪军早早就投降了,这大大增加了大家的信心。一枝花的弟兄们已经冲下山坡,毫不手软地收拾了他们,一枝花开始射杀那些逃出日本兵。此时,往这里增援的日军被堵在了半路。爷爷知道迟早会与增援的鬼子进行遭遇战。为了阻止鬼子救援,爷爷早已跟几支抗联游击队联系上了。抗联负责炸毁来自前阳、榔头和大东方向的主要大桥,并进行阻击,打一个漂亮的伏击战。严老板说,做得如此的彻底,看来是得到了抗联的帮助。人们在打扫战场时,那些被弹片炸破袋子的大米撒得到处都是,有的人抓一把就往嘴里塞,大家好久没见过大米了。爷爷把伤亡的战马分给大家回去煮肉吃。
  由于经验不足,大家清理战场较草率,甚至忘记了清点人数,竟让藏在马肚子底下的孙发财得以逃脱。最后,大家在配电房发现了耳膜震坏,脑门鲜血直流,奄奄一息的腊八,他口里正低声地喊着:
  ——爺爷,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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