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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永红本来可以和众多从农村考入大学的学生一样,按部就班地完成4年的大学学业,毕业后寻找一家接收自己的单位稳定下来,结婚生子,成为一个真正的城市人。
然而,这条从农村走向城市的“捷径”,却让马永红搅得完全走了样。这一切,都是由于他的一次特立独行的选择。
2005年6月,仅仅上了一年大学的马永红,猛然发现大学生活“如同漫漫沼泽”,只留有两个鼻孔在出气。之后,他执意休学回乡支农支教,接着又发生了竞选村长、和村委会打官司等一系列在一般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
渐渐地,马永红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有人为他喝彩,说他开展的“反哺农村工程”“在今天信仰缺失的大学生当中值得弘扬”;有人对他质疑,说他还没学会走就想跑,一个学生缺乏人生阅历和社会经验,有什么能力去管理和组织农民?
那么,马永红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印象
在“马永红行动网”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自我简介:
我是马永红,西北政法大学公安学院03级大学生,西北地区高校大学生志愿者支农支教活动组织者……
我很骄傲,2003年高考,我以《审判感情》获得作文高分,在18岁即被提前录取进入西北政法大学公安学院学习,成为我们山沟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成为孩子们学习的榜样。
我不自卑,尽管我生在农村,我的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家很穷,和村里大多数农民一样一年到头都吃黑馍,只有过年才能吃上几天白馍,才能割两三斤肉。但是我不畏贫穷,贫穷只能更大地激发我立志成才报效社会的壮志和勇气。
……
经过几天的电话联系,本刊记者终于在西北政法大学南校区的男生公寓见到了刚从洛南山区回到西安的马永红。电话上马永红给人的印象是冷漠、戒备、多疑、难于沟通。但见面的一瞬间,这种印象便扫去了一半。马永红很爱笑,他从公寓楼内疾步出来,笑迎着与记者握手问好。他的普通话出奇地好,让人颇感吃惊。寒冬季节,马永红一身单薄的牛仔装,上衣里一件绛红色的薄毛衣,给人冷巴巴的感觉。
“本来我是想拒绝你采访的。”这是马永红进入宿舍后向记者说的第一句话。自从央视《人物》、凤凰卫视《鲁豫有约》和《南方周末》采访他后,引来社会议论纷纷,他说他近来一概拒绝媒体采访,原因是怕引来自我炒作的声讨声,“我已经害怕那种责难了。我是人,不是神,一个人说我炒作也就罢了,说的多了,人们就会真的以为我在炒作,这还不要紧,最主要的是,对稳定我的志愿者队伍起着相反的作用,没有任何好处。”
马永红口齿极其伶俐,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很难关上。他自豪地告诉记者,在《鲁豫有约》做节目时,他把那儿当成了一个演讲台,自顾自地向着观众侃侃而谈,几乎把鲁豫晾在了一边,“录完节目鲁豫对我说,你光顾着自己讲,我都不知道该看你还是看观众了。”马永红笑着说。
开始交谈后记者发现,马永红虽然不像有人说的那样是个“另类”,但还是给人一种年少轻狂的感觉。年仅21岁的他喜欢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翘着二郎腿手舞足蹈,侃侃而谈,显得执拗而果敢。他希望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和支持,却听不得半句不站在他立场上说出的话。他憎恨别人称他为“另类”,“还有人说我有精神分裂,和正常人不一样,实际上他们才真正的不正常”。
不过,马永红话语间不经意的一些举动神态,却还是显现出一个半大孩子的幼稚和可爱。在他的书桌一侧,张贴着美丽女星的招贴画,一只放置重要物品的小纸盒中,也珍藏着这位女星的许多小贴片。
休学
谈起休学,马永红有着一种无比自豪的感觉,“我觉得大学并不适合我的成长,看看现在大学里那种学习的氛围,谈恋爱、上网、打游戏,学习反倒是最不重要的。现在学生那种对待生活的态度,让我在那里简直觉得是在浪费自己的青春,而且自己的理想也会在那里逐渐泯灭,这是我最无法容忍的。”
上大学不长时间,马永红就开始感觉生活很压抑,“特别是那种淡漠的人际关系我首先受不了”。很快,深藏在马永红骨子里的英雄主义意识,使他义无反顾地弃学而去,回到生长了18年的合兴村。
后来他这样写到:“虽然我不能改变整个中国农村,但一两个村总可以吧。如果这一两个也不行,那一两个村里的一两个农民绝对可以吧……看一看印度的知识分子,有的时候做一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那才叫真正的知识分子。”马永红把自己当下所作的事儿比做西西弗斯,终有一天会感动上苍——“你也可以叫我雷锋,但我确实不是雷锋,我只是雷锋的战友或邻居。”
在马永红行动网上,可以看到马永红的许多类似雷锋日记式的内容,用今天人的感受阅读,真诚间杂揉着另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一直过的都是苦行僧的生活,而唱着《假行僧》的歌,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假行僧那样从南走到北,从白走到黑,五湖四海流浪济世,九州八方处处留情……”有许多人责问他为何不选择毕业后再去支农,“但我却不以为然,跆拳道有一种精神,即一旦认准目标则义无反顾”。
2005年6月,马永红不顾学校和家人的强烈反对,毅然决绝地离开了大学校园,回到家乡支农支教。学校领导在3个月之后,才无奈批准了他的休学申请。
马永红回到老家洛南县麻坪镇合兴村,全身心投入由他命名的“反哺农村工程”。暑假的时候,30多名大学生志愿者将从西安募捐来的4000多件衣物和2000多本图书运到了那里,分发给了合兴村、桥上村和红岩沟的村民们,并在村办小学里开办了10期农民夜校,向村民们讲授文化知识和农业科技知识,教村妇们写日记,讲心得,举办村民联谊会。马永红将他个人出资印刷的一套《支农支教手册》分发给村民。
马永红承认自己是个自负的人,不会三思而后行,有时咄咄逼人的气势让许多人觉得很难与他相处。因募捐衣物与父母闹翻的事,至今都让马永红感到汗颜。那次母亲让马永红把募捐来的衣服给家里挑两件,马永红脱口而出,大骂母亲“不要脸”,为此父母“恨透了我”,父亲甚至诅咒他,你早晚不是叫人掐死,就是叫人暗杀……
竞选
2005年9月,合兴村村委会改选,有些村民见马永红热衷于村里的发展,而且在省城读大学,便鼓动他去竞选。马永红说自己之前并没有想过此事,但面对村民的鼓励,他还是同意了。但是,马永红的户口并不在村里,这样他将失去选举的资格,于是,马永红用了一个月时间,硬是将自己的户口从学校迁回了村里。
但是,当马永红满怀信心准备选举时,合兴村第六届村民选举委员会突然宣布,取消马永红的候选人资格和选民资格,理由是马永红是非农业户口。这下可惹火了马永红,他对这一剥夺人权的决定非常不满。
2005年11月7日,马永红向洛南县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诉求其候选人资格和选民资格。洛南县人民法院及时受理了此案。11月10日,法院判决马永红胜诉,确认马永红具有洛南县麻坪镇合兴村第六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的选民资格。但是到了11月12日,在合兴村选举委员会选举时,依然没有将马永红列为候选人。
支持马永红的村民不愿意了,他们将马永红的名字写在了选票上,唱票结果马永红和原任村委会主任何刚的票数均未过半,选举无效,择日再选。11月29日,二次重新选举在合兴村小学进行,但选票上依然没有出现马永红的名字。当时的村委会表示,如果真有人要选马永红,可以在空格里写上他的名字。这次选举,马永红最终以147∶296票不敌前任村委会主任而落选。
表面豪情万丈的马永红,其实有着一颗与常人一样脆弱的心。他说:选举结束后,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做,因为结果出乎我的意料。“那个时候我更感觉自己如同一个受伤的勇士,身披破烂的铠甲,手持带血的长矛去开拓未知的疆域,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长矛在地上划出或深或浅的痕迹,我不说话只昂着头颅,任泪水滴落一地,这一刻真不知道是远方因我而迷茫,还是我因远方而茫然……”
爱情
采访过程中,马永红拒绝记者采访他的女友兼辅导员老师,理由是“要保护她”。但是,他没有反对记者翻拍女友曾经为他在薄纱上画的七鼠图。
马永红告诉记者,他与女友是在2005年3月的一次支农报告会上认识的,经过多次短信往来,增进了彼此的了解,并相约当年“五·一”期间一起到马永红的家乡去支农,“报告会给她的刺激太大了。”马永红说,“她觉得自己从前的精神追求过于简单和肤浅。”两人在合兴村一起为村民发放募集来的救济衣物,并在“五·四”青年节那天在合兴村成立了试点性质的农民协会。“就在那时,老师收我做她的弟弟,我叫她姐姐。但是我从来没有当面叫过,因为不好意思,只在信件和短信里称呼她姐姐。”
在大学里,马永红缺乏朋友,恋爱是他缓解孤独和压力的最好途径。而在此之前,马永红对学生谈恋爱是深恶痛绝的。在马永红决意退学离开学校的前夜,女友给他打电话,两人回忆着在校时的美好时光。第二天,马永红乘坐红十字会的卡车,押着西北高校大学生志愿者募捐的支农物资离校时,女友来送他,“我只向老师挥了挥手,眼泪便刷地流了下来。”此时的马永红在心里已经很喜欢自己的老师,但却说不出口。
回忆那段时光,马永红说一切仿如梦境:“说真的,我和老师之间的感情起初只是师生情,‘五·一’之后就变成姐弟情,再后来就感觉越来越不纯粹了,好像既有友情,也掺杂着恋情和爱情,只是老师一直不够坦然。”
马永红将老师在薄纱上画的那幅七鼠图珍藏在纸盒中(马永红属鼠),画的上方写有:今日无名,脚下有路,只要奋斗,总有前途。然而从2006年春节之后,两人的联系几乎中断,原因是老师家里说马永红不在考虑之列。
谁知半年后,事情有了转机,老师突然出现在洛南的一次新农村建设交流会上,马永红在他记下的一段文字中谈到了自己当时的感受:“许多外地的实践者,本地的专家,还有当地的村委会主任等到会交流。老师当时也来了。交流会给她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也许是更深的震撼,因为现在的马永红已经不是当初的马永红了,他更多地表现出自己能干的一面……”
会后当天,老师返回了西安,但不久听说马永红病了,老师便坐车赶到了洛南。马永红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农历七月七日,所谓的中国情人节。”
当记者探问最近两人的情况时,马永红神秘地以笑作答。记者追问他和老师会不会结婚?什么时候结?马永红不假思索地回答:明年。
矛盾
在马永红的身上,让人时常可以感到一种矛盾的冲突,只是他通常会用一种极富浪漫主义的语气将其掩盖。
对于自己的父母,马永红说:父母对我的休学支农和竞选村长,最后沉默不语,沉默中有支持,当然也有反对,但更多的是一种痛苦,特别是当村子里有人嘲笑我支农的时候。我们之间有过平和的日子,但这种日子总是不长久,随之就是剧烈的冲突,再就是以我的离家出走而结束。我不是一个好孩子,我承认。
对于自己的弟弟妹妹,马永红这样描述:我不是一个好哥哥。很奇怪,我对非血缘关系的人好过弟妹。以前家人要我辅导弟妹的功课,我总是没有耐性,如果讲解一道习题,弟妹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我便会狠狠地打他们,后来干脆不去辅导他们,但是在别的孩子面前,我却显得一百个耐心,真是很奇怪。我觉得我应该对我的弟妹好,但是我没有做到。
而对于大学生活,马永红的看法则显得异常过激:在我眼里所谓的文凭就是一张劣质的烂纸,但是大家都自我欺骗把它当精美的贺年卡。我不想上学并不是因为钱的问题,我知道我们家已经欠了近两万块钱,但最主要的是我觉得大学不适合我,或者我不适合大学。在上学这个问题上,我确实已经让家人操碎了心。
马永红告诉记者,实际上当初他是想退学而不是休学,后来的休学是无奈之举。但事后他又说,他并不是不愿意上大学,他正在准备读双学位。在一篇文字中,马永红这样写道:从发自内心的想法来说,我绝对不愿意上学,但是我的这个想法几乎得不到一个人的支持,我原想退学专事支农,想着这样更能放开手脚去做,但是没有想到这样对我做事反而更加不利,我将失去更多的实际支持……经历了选举风波后,我已经知道支农其实也有曲线支农,所以没有办法,实在不行我只有回到学校去混。
理想
“当你拥有革命主义、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之后,你便拥有了英雄主义色彩,并最终会成为一个精神上的领袖,振臂一呼,义者云集。”
“什么叫理想?理想就像你的梦中情人,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至高无上……”
“什么是人生?人生就像海水一样,略带点咸,但美丽的是有前浪后浪,有潮起潮落,作为自己就应该做那风头浪尖的海燕,向着雷鸣闪电高唱着青春的歌。”
马永红笔下的文字,常常让人恍若隔世。
与马永红的一番接触之后,记者曾经设想:或许,当芸芸众生忙于衣食生计的时候,一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力量就存在于我们身边,而马永红只是其中的一份子。
说起未来的打算,马永红告诉记者,对他不要抱太高的期望,因为政府体制、群众观念和项目资金等因素的制约,也由于自身知识层次、社会阅历和处世方式等原因,他想追求的东西似乎很难得到。
“也许有一天,你再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放弃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