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伯尔斯贝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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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海登天文馆演讲前的下午,我站在现代艺术博物馆里欣赏梵高的《星月夜》。毫无疑问,这是一幅众所周知的名画。是梵高在圣雷米精神病院期间,根据病房窗户外的夜空创作的。作品完成后不到一年,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看过不少关于夜月星空的油画,认为自己对人类艺术颇有研究。但这是我第一次从一幅画里真正领悟到某种重要的东西。梵高画里那些疯狂旋转的黄色星星,一点儿都不像我在太空深处曾看到过的。我的那些星星只是作为数学上的远程参考点,只有当我怀疑自己的惯性定位系统出现问题时,才会观察它们。而梵高的星星栩栩如生,像是用棉棒涂抹出的颜料厚重的花朵。与其说是星星,倒更像海星。不过油画是静止的——这两百年来没有一处改变过——但在我眼前,这些星星却开始旋转闪烁。当然,真正的星星并不是这样。然而在燥热的六月下午,在我这个焦虑苦恼的人眼中,星星像是一个个从顶端缓缓坠落的灯笼,近得几乎可以碰触到。如果没有这些幻觉——让我们仁慈点儿,姑且叫它“另一个真相”好了—— 一代又一代的人类就没有理由为了所谓的天堂而努力。他们不会建设航天发射中心,不会制造飞行器、火箭并探索太空;他们也不会为了进入太空轨道和登陆月球而奋斗。这些温柔可爱、制造假象的星星激发了不少伟大的灵感。
  而我,算是人类灵感的一小步。
  时间飞逝,我就快要出发去海登天文馆了。路程倒是不远,但自打我返回地球后,短短几周里就成了去哪儿都举步维艰的大名人。博物馆倒是特意为我清了场,但要离开这里,我得先冲破街上的人群,坐上豪华轿车。我倒不是孤身一人——有公关团队、保镖和技师——但我还是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焦点里,被贪得无厌的公众从头到脚地审视着。这与当初进行空间探索的漫长岁月相比是那么的不同。有时我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回到太阳系的边缘,让自己远离所有的智慧生物。
  “文森特!”有人叫我的名字,接着另一个人也跟着叫起来。此起彼伏的呼喊震耳欲聋。我推挤着穿过人群,记录着伴随每一次指尖碰触到我皮肤时的退缩。我的合金身体总是比他们想象的要冷得多,像是披了一件犹如星际般冰冷的外衣。
  我象征性地签了几个名,对围观群众说了几句话,然后钻进了豪华轿车。在警察悬浮机车的夹道护送下,我们开始在电脑控制的交通中极速前进。很快,我就抵达了海登天文馆蓝色的通道,周围笼罩着诡异的灯光。我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开场词,思考着还有没有必要向对我了如指掌的人们再做一次自我介绍。但如果忽略这一点的话,估计又会被认为不够谦虚了吧。
  “我是文森特。”我双手放松,搭在略微倾斜的演讲台上,开始了演说,“不过我想你们都认识我。”
  这总能逗笑他们。我微笑并停顿了一下。
  “请允许我先给你们看一些无聊的度假照片。”
  他们笑得更厉害了,我也跟着笑起来。我喜欢这种氛围。
  傍晚,在这场成功的演说之后,我的日程表提示在城市的另一端还有一场深夜脱口秀。这对那些跨国赞助商来说是一项重要的推广,我倒是没什么兴趣。今晚的主持人叫“贝贝”。他是(或曾经是)一个成年人,在进行了幼态持续回归疗法后,变成了一个生理上只有六个月大的婴儿。贝贝躺在婴儿车里向我提问。
  我一只手搭在椅背外,翘着二郎腿,坐在婴儿车旁。面前的咖啡桌上放着一杯饮料(还有一本书),当然我是不会去碰这些玩意儿的。我们身后是一扇巨大的观景窗,窗外闪烁的城市灯光萦绕着曼哈顿半岛。
  “这是个好问题。”假惺惺的话从我的合金牙齿间流出,“事实上,我早期的记忆和你们一样——所有的印象和感觉都是从一片混沌开始,各种需求和渴望,但也仅此而已。早在还是欧洲中央控制局研究所的一堆化合物的形态时,我就有了感觉。那个研究所在苏黎世旁边,那里就是我所知道的出生地。我花了好长时间才了解自己到底是什么、要做什么。”
  “那我想可以说你是拥有童年的。”贝贝说道。
  “可以这么说。”我优雅地回答道。
  “跟我说说你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个机器人时的感受。是不是挺震惊?”
  “完全没有。”我注意到一点水状物从贝贝的鼻孔流出来,“我不会震惊于我的本质。坦白讲,我反而松了口气,至少我有了称呼。”
  “松了口气?”
  “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给所有事物命名的强迫症。这估计已深入我的核心程序——深入我的性格,你也可以这么说。我是一台被制造出来标记所有未知物的机器。给各种事物命名,贴上有地图要素的标签——这些都是让我无比愉悦的事。”
  “我倒是不太能明白那种感觉。”
  我试图帮贝贝理解,“这就像你体内深处的瘙痒。如果我看到一处景观——比如一颗遥远冰冷的星球上的一座火山或者一道大裂谷——我必须得给它们取个名儿。像强迫症一样。我是那种没有完成任务就无法满足的人,而绘图和命名恰好是我工作里最重要的部分。”
  “这么看来你很享受你的工作?”
  “这是极大的乐趣。”
  “这就是你被制造出来的意义,文森特。不过只做一件枯燥的工作不会让你心烦吗?”
  “并不会。我是为此而生。我是一台太空探测器,专门去探索那些对于人类来说太过遥远、危险,并且花费高昂的地方。”
  “那让我们来谈谈你所遇到的危险吧。看到泰坦上的情形时,你不会担忧自己的安危吗?”
  “我是一台机器—— 一台精密复杂,会自动纠错、自我修复的机器。除非遇到陨石撞击这样的事故——虽然这不太可能——不然外面还真没啥能伤到我。就算有能让我害怕的——我并不会真的害怕——我也不会受太大影响。我有太多别的事儿需要操心了。毕竟这就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假期,对我来说两者没有不同。”我脑中突然闪过《星月夜》上那些疯狂旋转的星星,“还是我的艺术创作。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的名字取自文森特·梵高——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天才之一。他同时也是一位在星空中看到奇迹的人。我也算是接过了他的衣钵吧,这事儿挺不错的,为此而诞生挺值。”   “你是说‘被制造出来’吧?”
  “说真的,我没刻意去区分这两个词。”虽然我是在跟贝贝说话,但同样的问题已经回答过成百上千遍。我甚至可以——毫不费力地——启用我的自动程序,分配一个低级任务来完成这个采访。面对这些千篇一律的问题,贝贝鼻孔里流出的液体倒更让我感兴趣,这让我想起行星上的大规模极速冰流带。我运行了地形绘制算法,用了几微秒时间来研究其黏度,并调整了一些参数来匹配人类的物理学。
  “我的意思是,”我继续解释道,“出生或者制造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你是被生下来的,但是——希望你别介意我这么说——你也是遗传基因的产物。你是被一系列复杂的工业程序塑造出来的,而我是被制造出来的:组装零部件,在实验室里启动。我接受了人类的教育,通过一系列随机的学习,进化出更高层次的神经网络组织。从我早期的太空任务开始,我的学习就没有间断过。这样说来,我也算是一个独立完整的生命个体。虽然他们也能立刻再造出一个我这样的来,但就像粉笔和奶酪,看着差不多,但区别很大。”
  “如果他们真的再造出另一个你,你会怎么想?”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太阳系很大,我在里面遨游探索了二十年,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却几乎只了解皮毛。”
  “所以你不会感到……”贝贝夸张地开始搜寻准确的词汇,他转着眼珠,好像这一切并不是事前安排好的,“被威胁?嫉妒?”
  “我不太明白。”
  “别说你不知道玛利亚。她是什么来着?行星际天文学的自主机器人?”
  “好像是这么叫的。我们中的一些没有简短的缩写。”
  “都一样,文森特,玛利亚也就是另一台机器人而已。另一台人工智能机器?也是被开发太空跨国组织赞助的?也是个名人?”
  “我们其实大不相同,我想你会发现的。”
  “他们说玛利亚就快返回地球了。她也在太空里探险—— 去一些你去过的地方。她会不会有一天取代你?比如她也举行巡回演讲,出她自己的书和纪录片?”
  “你看,”我说,“玛利亚和我完全不一样。我俩坐在这儿聊天,你有没有想过,我虽然长着一副电子眼,但却有着真正的灵魂?你有没有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的智慧生物对待?”
  “这个嘛……”贝贝有些犹疑。
  “我看过玛利亚发回的信息,都是些非常美丽的图片。并且,她在通过图灵测试时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你也能偶尔感觉到她的旅途并非一帆风顺。假设我们接到的是同样的指令,也做着一样的工作好了。事实上,我对她发回的照片存在一些疑问,怎么说呢,像是真实性这样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那些都是假的?”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在获取信息的过程中是否没有任何别的干扰和操控?”我倒不是指控谁,只是提出这个可能性,也没什么实际的伤害。
  “好吧,”贝贝说道,“呃,我把自己给搞脏了。咱们休息一下,我换张尿不湿,然后我们接着聊你的冒险经历。”
  这之后我去了华盛顿,应邀参加一个在史密森国家航空航天博物馆举行的握手见面会。他们安排了几百个孩子参加这个活动,坦白讲我还挺开心的。比较起来,孩子们可比贝贝有品位多了。他们对机器人之间的职业争斗没兴趣,也不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机器。是的,就我自己来说,我非常乐意和孩子打交道。但是(我的赞助商肯定很清楚),孩子们可没有白花花的钞票。他们不会买我的精装书,不会为了在我的演讲活动上搞个好位置而下血本。他们更没有能让我名声大噪的脱口秀。所以,我和他们只有一两个小时可以交流,毕竟还有更多有利可图的活动等着我。
  “你会在里面活动吗?”站在前面的一个男孩问道。
  “你是说在飞船里?”我回答,大概猜到他想问什么,“不,我不会。因为我自己本身就是飞船,我的‘身体’里面是一些机械设备和燃料箱。我在太空里就是那样的形态。我用核能发动机提供推力移动,所以不需要手脚。我也不需要眼睛,因为有更好的多光谱传感器,以及雷达和激光测距系统。如果要调查一颗卫星或行星,只需要发射一个漫游分析器或者直接取一些样本进行更详细的研究。”我敲了敲胸口,“别误会,我喜欢现在这具身体,但这也不过是另一台载具,以便让我在地球更易被大众接受。”
  看着我的人类模样,他们似乎更迷惑了。孩子们看过一些我探索太空时的样子,很难和眼前这个帅气、完美、能说会道的人联系起来。我的赞助商给我装了一张漂亮、棱角分明的脸,而我的合成嗓音更是来自已故演员加里·格兰特,这一切都让人们印象深刻。
  一个似乎比周围的孩子更机灵些的女孩问道:“那你的大脑在哪里,文森特?”
  “我的大脑?”我笑了笑,“恐怕我不太走运,没有这样的东西。”
  “我的意思是,”她有些尖锐地继续问,“那个让你能够思考的玩意儿,是在你这副身体里,还是在太空中的那艘飞船上?那艘飞船还在轨道上,对吧?”
  “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说对了,那艘飞船还在轨道上运行——等待我的下一次远征探险!不过你会很高兴知道我的人工智能控制系统全都在这副身体里。有个叫时间滞后的东西可以让我非常缓慢地……”
  她打断我,“我知道时间滞后是什么。”
  “真聪明。当这一切结束——我在地球的旅程结束后——我会放弃这具身体,让我的人工智能控制系统回到飞船里。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处置这具身体?”我扫了眼博物馆里的展品——被大火烧焦的太空船和早期的太空探测器复制品,就像铁蟹和蜘蛛一样陈列在那里,“放在这里似乎不错,你们觉得呢?”
  “你发现泰坦上的人时,有没有很难过?”另一个女孩问道,故意忽略了我的提问。
  “悲痛欲绝。”我低头看着地面,脸上调出庄重的神情,“他们冒着各种危险远赴泰坦,勇气可嘉。这是迄今为止人类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我发现他们时已经晚了,太惨烈了。”我望向离我最近的老师,“对孩子们来说这个话题太沉重。我可以继续吗?”   “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老师说。
  我点点头,“那你们肯定知道那些去泰坦的人都死了。他们的飞船在穿过泰坦的大气层时破裂了,虽然平安着陆,但所剩的能源和氧气已不多了。那时候他们无法直接与地球取得联系,只能在最后时刻给自己的亲友和爱人留下一条告别信息。当我找到他们的飞船时——那已经是氧气耗尽三天后——我发射了一台样本回收探测器进入飞船。我没办法把他们的遗体带回家,只能尽我所能地收集记录所有信息,给这些可怜的人一些尊严。”我双手合十,面色肃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孩子们有时会好奇还有没有人能再去那么远的地方……”老师问道。
  “这是个非常棒的问题。虽然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但我想我可以这么说,”我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或许太空对人类来说是一种危险的存在?而避开这种危险并不可耻——特别是当人们已经拥有了像我这样能够胜任这项工作的智能使者。”
  孩子们离开后,我在太空展馆里待了一阵子。说实话,我自己都为这些人的经历感动。我明白,说自己算是他们的继承者,是件很奇怪的事——毕竟从好多方面来看,我都是个与他们不同的异类——但无可否认,那些勇敢的开拓者和探索者可以算作我的先人,尽管是不怎么聪明的先人。我想,当人类漫步在自然历史博物馆时,也会对他们的祖先怀着同样的敬畏之情。他们是我的先驱,我谦逊而勇敢的祖先们。
  他们理应被我吊唁铭记。
  我们以飞速弹道发射的方式越过大西洋,来到欧洲继续进行推广宣传:马德里、奥斯陆、维也纳、布达佩斯、伊斯坦布尔、赫尔辛基、伦敦。我几乎没什么可以停下来休息的时间,好在我没有人类在疲倦时需要睡觉的坏习惯。在马不停蹄的日程里,我享受着这些美丽城市的声色风景,去了各种博物馆,欣赏了更多梵高的作品。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个人!我感到太空再次召唤我——那里有好多的未知等待探索——但在这里做一个人类文化的归档制图者似乎也是不错的差事。
  不,这太荒谬了!我想只有那个冰冷却令人眼花缭乱的太阳系才能满足我。我很高兴知道自己的归属地。
  伦敦之后,欧洲的旅途还剩下最后一站。柏林下着雨,豪华轿车载着我驶向城边一座形态复杂的演播室。我们最终抵达的地方非常巨大,像是封装了音响设备的飞机库。大银幕时代之后,这里就渐渐衰败了,对此我倒是没什么好抱怨的。下午的直播采访在德里克的笼子里进行。这个节目的形式不仅是目前为止最成功的,还因为趋之若鹜的观众赚了好大一笔。
  就我所参与过的各种秀来说,这个节目确实非同一般。今晚的主持人叫德里克,是一头成年的雷克斯霸王龙。德里克和贝贝(他们之间竞争激烈)一样是激进遗传操作的产物。但和贝贝不同的是,它只混合了一点点人类基因。德里克现年五十岁,从事过各种不同的行业,包括音乐创作和食品鉴赏。
  笼子非常大,足够装下德里克庞大的身躯。里面还放着一盏灯、一张咖啡桌、一台沙发,还能再容纳一两个嘉宾。德里克被铁链锁着,笼子外面的工作人员手里拿着麻醉枪和电棍。虽然迄今为止倒是没人被德里克生吞活剥,但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还是会让人有些不安。进入德里克的笼子就像做一个社交名人一样需要足够的勇气。它可一点儿都不温顺。
  我向演播室的观众们打了招呼。进去时,身后铁门落锁的声响让我有些迟疑。我拉住德里克人类形态的手握了握,然后坐进沙发。
  “德里克欢迎文森特。”德里克说道。它摇头晃脑地拉扯着铁链发出哗哗声。
  这已经是德里克最接近说话的方式了。其实那不过是一声咆哮,一种对实际语言的拙劣模仿。德里克只知道一百六十个单词,能做一些相对简单的语句组合。有时候它的话很难听懂,但如果让它重复一遍,它又会变得非常暴躁(或者说更加暴躁)。当它说话的时候,笼子上方的屏幕会显示出那些词语,然后按顺序传送到我脚旁的显示屏上。
  “谢谢你,德里克。能来到这里我很荣幸。”
  “给德里克看照片。”
  节目前我就被告知,这时应该展示一系列的照片和视频,并在适当的时候加以富有诗意的叙述讲解。弥马斯上的城墙——土星的光环像一把弯刀把它的天空一分为二;从阿玛尔忒娅上看到的木星;赫克托尔之尖把小行星分成了两瓣——就像两个世界;米兰达冰冷的蓝色山脊;天王星上汹涌的云状漂浮物穿过大气层缓缓落下;在特里同巨大的烟流中翩翩起舞。
  德里克话不多,这一点儿不意外。它对风景或者科学不感兴趣。德里克只关心收视率,这直接关系到作为津贴的肉的多少。如果一年下来,收视率超过预期的话,德里克还能得到一次捕猎游戏的机会。
  “正如我所说,”我继续旁白解说道,“这是一段了不起的旅程。”
  “给德里克看更多照片。”
  我只好继续——这并没有按照事先的脚本进行——不过我倒是挺乐意展示的。正常来说,像德里克这样老道的主持这时候应该阻止嘉宾没完没了地絮叨,而不是任其发挥。
  “这样吧,我给你看看柯伊伯带的照片——相信我,去那里的路途非常遥远。在柯伊伯带几乎都看不到太阳……”
  “给德里克看泰坦的照片。”
  这,我想,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不安。就德里克有限的词汇量来说,能让它学会“泰坦”这个词,应该费了不少工夫。
  “泰坦的照片?”我问道。
  “给德里克看泰坦的照片。给德里克看死人。”
  “死人?”
  提出这个要求让它兴奋起来。德里克摇晃着钻头似的脑袋,嘴里的口水垂下来像一条长绳,差点儿滴到我身上。我承认,我被它搞得有点儿狼狈。人类的思维我能理解,但像德里克这样的我却从未遇到过。神经生长因子给了它语言和社交模块,但这些模块就像浩瀚海洋里的岛屿,对这个爬行动物来说无比陌生。本能上,德里克想要吃掉所有能动的玩意儿。尽管我有强大的金属骨骼,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它挣脱束缚,那些刀枪棍棒对它毫无办法时,我会有怎样的下场。   “给德里克看死人。给德里克讲故事。”
  我飞速地在存储里搜寻,找到一张飞船降落后的照片,能看出它的起落架略微有些倾斜。飞船停靠在泰坦冰冷的湖岸边,周围是荒凉的地峡,满地碎石。在永恒阴郁的天空下(从太空里很难看到泰坦的表面)这很容易被错认为是阿拉斯加或者西伯利亚某个凄凉孤独的哨岗。
  “这就是我找到他们时的情形,”我解释道,“大概是他们出事三天后——他们进入大气层船体破裂的三天后。这挺悲剧的。损伤明明很小——很容易修复,如果他们有好点儿的工具并且有足够的氧气支撑他们在飞船外工作的话。当然,我知道肯定出事儿了——当我从地球接到信号并试图建立连接的时候。但没人知道他们到底降落在哪儿,或者他们到底是什么状况——比如飞船是不是完好。”我透过笼子的铁栅栏望向观众,“如果他们传输的信号能及时送达我这里,我或许还能为他们做点儿补救。也许他们就能重返太空,而不是死在泰坦上。”
  “德里克带来另一位嘉宾。”
  我环顾四周——脚本上也没有这一段。我的赞助商还承诺说我是这个能赚大把钱的采访的唯一嘉宾。
  不应该有“另一位嘉宾”的。
  我突然意识到,眼前这只雷克斯霸王龙并不是我今晚将面临的最大难题。
  另一位嘉宾走到笼子前。我倒是一点儿也不意外看到她,另一个机器人。她——还真没别的词能形容——看起来非常漂亮。我立刻发现她把自己装扮成了1927年德国表现主义导演弗里茨·朗的电影《大都会》里女机器人的样子。
  当然了,我应该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她是玛利亚,而细想一下,我们可是在巴贝尔斯贝格,那部电影的拍摄地。
  玛利亚走进笼子里。
  “德里克欢迎玛利亚。”
  “谢谢你,德里克。”玛利亚在落座前说。
  “我之前听说你正在返回地球的途中。”我说道,不想被她的突然出现搞得很被动。
  “是的,”玛利亚优雅地转头面向我,“我昨晚进行了轨道穿梭——我的飞船现在就在我们上方。我很早就安排做好了这副身体。”
  “挺不错。”
  “很高兴你喜欢。”
  我顿了一下,又问:“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来谈关于泰坦的事。来告诉大家真正发生了什么。这会让你困扰吗?”
  “我为什么会困扰?”
  我们的主持发出咆哮:“给德里克讲故事。”
  这明显是对玛利亚说的。她点点头,伸手碰了碰脖子,就好像说话前清嗓子一样,“其实,这说来挺尴尬的。恐怕我的那些证据会直接推翻文森特说的。”
  “你最好是真的有料。”我说道,这种情况下其实显得挺蠢。
  “我当然有。我截获到的泰坦飞船上发出的求救信号比你说得要早,你明明有充足的时间作出反应。”
  “瞎扯。”我从沙发里站起来,“我可没空听你在那儿胡编乱造。”
  “待在笼子里。不要惹德里克生气。”
  “那个信号根本就没能发送到地球上,连探索轨道上的飞船都没接收到。”玛利亚继续说,“所以你可以随意编造说你很晚才接收到信号。但是,从泰坦的确发射了一些数据包出来,我在太阳系里走到一半时就监测到了,虽然距离还是太遥远,无法直接探测到他们的位置。”
  “但你没有证据证明。”
  “我没别的证据,除了那个被储存在早被大家遗忘的、已发射升空五十年的科学测图卫星里的数据包。在我经过土星时,刚好查看了里面的存储记忆,希望借此扩充我的图片信息。就是那时候,我发现了泰坦信息的证据。”
  “这简直瞎掰!我为什么要撒谎?”
  “这就不是我能说的了。”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据我们所知,你的工作是勘测绘图,给未知物标记命名。或许你太沉迷其中,不愿去帮那些人?我看了贝贝对你的采访,你是怎么说来着?”她轻易地转换模仿起死去的演员加里·格兰特,“‘像强迫症一样’。这是你的原话吧?”
  “真是够了。”
  “坐下。不要惹德里克生气。德里克生气会杀人。”
  “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玛利亚继续一脸平静地说着卑劣并让人暴怒的话,“或许你就是不愿看到那些可怜的人幸存下来?毕竟,从来没有人类到过泰坦那么远的地方。去探索开拓宇宙,成为一个英雄——全人类的使者——那是你的任务,不是他们的。你希望他们失败,你盼着他们死去。”
  “这简直不可理喻!我会让我的赞助商跟你理论。”
  “没必要。”玛利亚说,“我们在这儿说这些的时候,我的赞助商已经在和你的联系了。到时候在我们共同的太空事物代理之间会有一场公平公正的信息交换。我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为什么要隐瞒呢?我只是一台机器—— 一台太空探索器。一长串字母的缩写而已。”她停下来,然后又补充道,“顺便说,谢谢你关于我传送回的信息的评论。你现在愿意和我讨论一下你关于那些信息精确性的怀疑吗,正好趁着直播?”
  我花了几秒思考。
  “没什么好说的。”
  “我就知道。”玛利亚说。
  我想可以这么说,巴贝尔斯贝格的事态发展并不是我希望看到的。在德里克的笼子结束采访后——这个节目是全球直播,至少有上亿位潜在目击者——我被太空跨国机构的计算机控制员“拘留”。没了来时乘坐的豪华轿车,我被丢进一台货车厢里运走了。不久后,我被进行了电子捆绑固定,打包进集装箱,结束了最后的旅程。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一点儿等待我的将是何种命运的暗示。
  作为一台机器,不能说我有犯罪能力,只能说我可能出现操作失误——可能有危害人类生命的行为,这引发了各种争议。但有一点很清楚,任何惩罚——如果这些争议能被证明危害到人类的话——都将由我的跨国赞助商承担。而这反过来也会影响参与其中的各国政府和企业机构。我不怀疑最好的律师们——最强大的法律体系专家们——已经对此案做了充分准备。我想最站得住脚的辩护就是:我的存在与否和在泰坦上发生的事故是没有必然关系的。不是我造成的飞船故障(没有人提到这一点),我也没有这个道德义务在事件发生时进行干预。至于我有没有时间去救他们其实并不是重点,并且在任何案件里仅凭来源有问题的数据包就提起诉讼,都颇具争议。
  而说我对物质命名过于沉迷,或者对泰坦任务的失败感到高兴,更是荒谬至极。
  不过,这一切都是空谈。我可能不会被定罪,但肯定会被认定为一台行为有失的机器。我的代理会很希望看到我消失,这一点他们倒是能做到。不过估计这会让他们陷入毁灭证据的更大难题中。
  尽管如此,我已经是一个让他们尴尬的存在了。当货车把我运到目的地,打开集装箱时,我很惊讶自己还能重见天日,同时为能站在清澈的夜空下开心不已。不过稍微想想,不知这对我来说是仁慈还是残酷,毕竟我很清楚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这些星星了。
  我认得这个地方。我的出生地——或者说“生产地”,如果你坚持这么说的话。这是离苏黎世不远的欧洲中央控制局安全化合物中心。
  “不介意的话,能再给我点儿时间吗?”我问押送者。我转向西边,一道光迅速地越过低矮的屋顶冉冉升起。我看着这个新来者在静止的群星间穿梭游曳,就像梵高当年在圣雷米精神病院时一样,让这些星星的光芒吞噬自己。
  文森特·梵高自愿为艺术献身,在这一点上我远不如他。
  我收起思绪,说道:“她在那儿呢——可爱的玛利亚。我勇敢的涅墨西斯!我知道她很快就会重新出发,进行另一场宏伟的探险。”
  一阵静默。一个押送者问:“你是不是……”
  “嫉妒?”我帮他说出来,“不,一点儿都不。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
  “那就是愤怒了。”
  “为什么要愤怒?我和玛利亚之间有分歧,这不假。但即使是这样,比起和你们,我和她有更多的共同之处。不,我现在有充足的时间仔细思考这件事,我发现我一点儿都不嫉妒她。这种情绪从没有过!硬要说的话……应该是钦佩?是的——全心全意地。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如果有机会,我觉得我和她可以成为很好的合作伙伴。”
  玛利亚全速前进,冲向云霄。我举起手欢喜地敬礼。祝她好运,祝她成功!
  【责任编辑:梁 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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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建立,是为了生活,是为了过上好的生活。  ——亚里士多德  作為一种通过基因遗传了源自石器时代的“抱团”行为倾向的生物,现代人在生活中仍然习惯于根据自己所居住的地域在脑海中画出一个个“圈子”,并有意无意地以此建立起对“圈外人”的优越感。纵观古往今来,世界上最常见也最具普适性的“圈子”,大概就是“城里人”了——乡镇居民对农村居民自视为“城里人”,小城市居民对乡镇居民、大城市居民对小城市居民、超
1  即使在正午阳光最烈的时候,这座位于公寓楼顶层的套房中仍然保持着与子夜时分别无二致的黑暗:位于屋顶天窗内侧的可调整遮光板已经全部放下,并被调节成了最深的黑色;镶嵌在墙壁上的落地玻璃窗则被镶满造型古典的金边人造丝绸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房间里没有灯光,甚至连家用电器控制面板上的LED灯也被它们的主人刻意关掉了。唯一的光源,来自书桌上的那幅全息图像——以及凝固在光线中的那个男人。  如果让一名来自摩
美国人为什么能创作出那么多高质量的科幻小说、科幻电影?难道他们真的是外星人变的吗?最近,一份由美国著名出版商兰登书屋(Random House)出版的《2015年科幻辅助科学教育》的教师参考手册,以电子文档的形式在国内科幻圈流传 —— 这份仅二十页的小册子足以为我们部分揭开美国人的脑洞谜底,也让我们思索,以这样的教育理念来指导国民,又岂止是对制造科幻产品有一点点益处而已呢?  该手册的前言介绍说,
一、没有未来感的未来不够未来?  只要没有走向沙文主义,很多概念其实都有极大的讨论余地。在科幻领域,因为未来感的似是而非,讨论就变得更加宽泛而难以定论。其中,社会科学系科幻的核心常常被论及:在未来世界,人类的身份究竟该如何界定?  现在是过去的未来。如今我们是如何认识自己的呢?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的民族属性。尽管在人类学的界定中,民族属性究竟该如何厘清是个极为细致和专业的问题,但生活中,我们每个人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