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浩仑 上海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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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这个城市单的所有人已经被拉上一列开往明天的火车
  
  2002的夏天,舒浩仑回国度假,接到奶奶的电话:“大中里要拆了。”“我惊呆了。”——那是他生活了近20年的石库门老房子。这个被震惊的导演系学生拿起摄影机,拍摄了他的第二部纪录片《乡愁》。
  2006年7月起,小范围放映之后,《乡愁》在国内外媒体所引发的震动和反响,远远超过了这位青年导演的预想。
  
  过去的生活方式一去不复返了
  
  跟随舒浩仑在大中里游走,仿佛一把推开记忆中的木门。一路上总有熟人亲热地打着招呼。舒家厢房里,老头老太们麻将打得正酣,自从舒浩仑奶奶摔伤住院后,这里成了老人之家。随处都是拆迁的气氛,房间一角矗着一个老五斗橱——隔壁一家已经在动迁协议上签了字,把老家具寄存在这里。
  大中里3号的这间石库门房子,是当年在银行做事的舒浩仑爷爷拿几根金条从房东手里顶下的。直到念大学,舒浩仑才离开这里。
  原本计划拍摄公共灶间10来户人家下班后一起生火做饭的情景,怎么都拍不成,那一刻,舒浩仑忧伤地意识到,过去的生活方式真的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已经被拉上一列开往明天的火车,不赶上就会恐惧,害怕被遗忘在阴暗的昨天。”
  石库门的社会似乎是没有等级的,工人、老师、工程师、机关干部,三教九流、各个社会阶层都有。一个厂长,回到石库门还是“老李”,还是“李叔叔”,还是“谁谁爸爸”,谁也不会把单位里的头衔带回来。舒浩仑的父亲是60年代留苏的,懂洋文,是大中里的先生,平日里,谁家得到一个新奇的洋玩意,就跑来让他看看上头贴着的洋文。谁要是有个头痛脑热又不愿去医院,就找舒浩仑当护士的妈妈,“大中里前前后后,我妈妈几乎都给他们打过针。”
  舒浩仑反感“上海小市民”的说法,“我希望能修正这种对上海人的偏见、庸俗的想象。他们只看到小市民,却没有看到普通老百姓之间很温暖的、互相帮助的文化,特别是在物质贫乏的年代。”
  上个世纪80年代,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居住环境都不宽敞,北方有四合院、大杂院,其他地方有家属大院、集体宿舍或筒子楼。环境给人们的精神和世界观打上了独特的烙印。“上个世纪80年代长大的人,都有过集体生活,有对群居生活的理解。因此,常会有改变这个世界的理想,感觉有义务去帮助别人、有义务去改变现实。”至于现在的80后,“他们从小就有自己的空间,他们所关心的只是个人的世界和自我。”
  《乡愁》拍摄之前,一些国际选片人曾建议舒浩仑原生态地记录石库门里的生活方式,这样更迎合国际口味。“我怎么可能这么拍?我曾经是其中的一员,我有情感在里面,不可能从纯人类学的角度去看他们。”
  
  让你看清生活
  
  2006年8月,《乡愁》在上海影视文化图书馆首映。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包围着舒浩仑。这个当年在此地饥不择食地翻看港台电影杂志的毛头小伙,10多年后竟然成了电影人,在这里放自己拍的电影。
  娱乐贫乏的1980年代,石库门里的老老小小们去电影院里看上一场电影,可以兴奋地说上好几天。
  顺着父亲的意愿,舒浩仑在大学念的是自动化仪表。“一点都不感兴趣。”毕业之后,他先在一家如今在中国声名显赫的投行里做行业分析,后在一家外企做市场,前途不错。但他不甘心在写字楼里消耗青春。在美国多年的哥哥说,“如果你真那么想学电影,那就来美国吧。”
  1998年,27岁的舒浩仑登上飞机,心中一片迷茫。究竟能不能干上这一行,能不能当导演,还是未知数。
  南伊利诺斯州大学,一门“现代纪录片史”的课,让舒浩仑大开眼界。《夜与雾》、《美国梦》,法国先锋派Chris Marker固定长焦镜头的推拉摇移把他晃得头昏眼花。
  临近毕业的时候,他写了一个有关美国人生活的剧本,被老师打了回来。“老师说这不真实,我们美国人不是这么说、这么想的。”本子通不过,就拿不到学位。“那我就回中国去拍,拍纪录片,给你们最真实的。”
  通过互联网,舒浩仑看到《南方周末》上深圳律师为工伤民工打官司的报道,他和对方取得了联系。这个具有全球化热点的题材,让他申请到欧洲一个基金会的资助。在深圳拍了一个月,剪辑了三四个月,他的第一部作品《挣扎》完成。片子在阿姆斯特丹电影节首映,随后在弗里堡国际电影节得了奖。
  如此沉重的题材,舒浩仑却把大量镜头对准那些失去了胳膊和手的民工们打乒乓、打闹嬉戏的场景。“我不想刻意强化苦难,他们并不是愁眉苦脸的,他们的生活还在继续。我希望能给生活增加一个维度。”
  
  当年上海是非常多元的
  
  南京路上的高楼大厦,商业名片般的“新天地”,东方明珠下的群魔乱舞,舒浩仑用影像讥诮着这个急速发展的城市。“为什么上海就不能是我们的上海,一定要变成第二个香港?”
  人物周刊:《乡愁》中插进了一段张艺谋的申博宣传片。你当初是怎么想的?
  舒浩仑:我们生活在一个极度标签化的时代,而广告在把这个东西加强。民间刻意地把上海打扮成30年代的“东方巴黎”;官方有把它打扮成“远东第一大城市”的想法,再通过这些形象片来强化。张艺谋一次就带走800万,我觉得,花几百万来拍这个片子,很愚蠢。在东方明珠前面,一群人挥舞着手臂,由过去的领袖崇拜变为对资本、对金钱的崇拜。
  人物周刊:你的平民情结很重。但现在,似乎一谈起上海人的生活。就是十里洋场、小洋房、老克拉。
  舒浩仑:这是商业力量操纵的结果。拍这个片子,我就是希望来一次观念的颠覆。我要告诉他们,上海不是这样的,30年代也不是这样的。当年上海是非常多元的,老洋房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如果不是这样,上海也成不了近代文化重镇,也不会出现鲁迅,出现左翼了。
  人物周刊:中国到处都在拆迁、改造。你认为该怎么去保护大中里这样的老建筑群?
  舒浩仑:建筑不是最重要的,如果当地人的生活方式不存在的话,建筑也就死掉了。应该把人口疏散,让想离开的人离开,愿意留下的留下,这才是保护。这是个文化的系统,而不是几幢老房子,一个空壳。
  人物周刊:影片最后,奶奶很不安。像奶奶那样的老人的结局究竟会怎样?
  舒浩仑:她不安,对未来不可知。她快90了,只希望安安稳稳度过晚年。老人和小孩一样的,对进入一个新环境是抗拒的。拆迁对老人的伤害是最大的。
  人物周刊:想过用你的《乡愁》来阻止大中里的拆迁,阻止城市化的进程吗?
  舒浩仑:怎么可能呢?中国不是一个城市化的过程,而是房地产化的过程。其实没有多少城市化,只是把原先的东西拆了,把城里住得好好的人弄到城市周边的地方。中国始终处在一个荷尔蒙过剩的青春发育期,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从1990年开始一直到现在,始终没有进入一个相对成熟的壮年期,始终在拆这个造那个。再不遏止,就变成一个怪物,变成巨人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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