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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当代诗人于坚的作品,他有一首诗题为《漫长的旅途》,开篇几句是:
在漫长的旅途中
我常常看见灯光
在山冈或荒野出现
有时它们一闪而过
有时老跟着我们
像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穿过树林跳过水塘
蓦然间 又出现在山冈那边
此刻,当我试图写出这篇“出版后记”的时候,这首诗竟突然跳到了眼前。莫非是因为写作拙作《中国古代军事文学研究》的过程,恰好可以用此诗标题的五个字——“漫长的旅途”——来加以说明?
当然,在遥远的30多年前,我还不可能预想到未来自己会成为国防大学的一名教员,更不可能想到自己会写这么一本小书。1986年5月某日中午,当时的我,正在河南大学中文系读大三。那天我与一群同学课后走出河大十号楼(该楼又称飞机楼。从高空俯视,该楼的平面造型呈飞机状,故称),向大学西门的方向走去。当时我正为选择硕士研究生专业方向的事而举棋不定,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河南大学中文、历史两大学科在全国都很有影响力,几乎每一个专业方向都有硕士点,每一个硕士点都有很好的导师。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拿不定主意该选什么专业。那天我往学校西门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有一个声音在心头响起——“中国古代文学,就它了!”那一刻,时空仿佛静止,我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简陋的西门,心里有一点小激动,意识到那应该是自己很重要的一个选择。儒道思想、屈骚传统、“史圣”司马迁、魏晋风度、青春李白、杜诗韩文等,这些中国古代文化的瑰宝,在上世纪80年代“文化热”浪潮的激荡下,一大批青年学子萌生了对其热切探寻的愿望,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回想选定专业方向的那一幕,套用于坚的诗句,可以说中国古代文化史上的那些熠熠生辉的瑰宝,就是我生命中遥隔千载却又近在咫尺的一盏盏灯光。
不过,在现实生活中于我而言真正意义上的近在咫尺的灯光,是被韩兆琦先生、张大可先生点亮的。韩先生是我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攻读博士学位的导师,长期担任中国史记研究会的名誉会长;张先生是中国史记研究会现任会长,两人均为蜚声海内外的《史记》研究大家。记得在2015年纪念司马迁诞辰2160周年的学术论坛上,担任主持人的我,首先请教的便是自己的导师韩先生:“纪念司马迁的意义何在?”没料到韩先生并未马上正面应对,而是向我以及在场的近百名专家学者提出了以下问题:“假定汉代没有司马迁,那么中国古代文化领域会是怎样一个情况?在史学发展的系统里面会是怎样一种面貌?在文学发展的系统里面又会是怎样一种面貌?”他从一个“先声夺人”的“假定”入手,瞬间将现场学者引入思考状态,并进而深刻阐释了“史圣”司马迁对中国文化史的卓越贡献。最近仍有参会老师提及当时会上这令人难忘的一幕。我深知,韩先生会上所论及的司马迁精神与《史记》的宏博题旨,早已在他那里深入骨髓、化为血脉,熔铸于他的《史记通论》《史记笺证》等代表论著的字里行间。韩先生如此,有着“司马大可”雅号的张大可先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在协助张先生举办每年的《史记》年会的过程中,我有幸目睹了张先生是何等的勤勉与高效。他每天工作的时间与强度绝对远超于身为晚辈的我。我也有幸经常亲耳聆听张先生在专业领域高屋建瓴、一语中的的高论,因而当读到其自传《七十述怀》中的话语——“回首往事,七十二个春秋,未曾虚度而少遗憾”,我怎能不感慨系之?在当今的学术界,大概只有像韩先生、张先生这样的学者,才有资格、有底气说出“未曾虚度而少遗憾”的豪言吧!
20多年来,我有幸参与了两位先生主持的多项学术工程,如《史记笺证》《史记疏证》等。多年来他们示范给我的,不仅仅是理论造诣、研究方法,更重要的是人生态度,是那种贵真求实、勤勉探索、永不停歇的生命姿态。我真切地看到,业已年逾古稀的他们之所以对《史记》抱有长期研究的热情,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他们把司马迁精神作为其著书讲学的准则,从而启发人们只有将古代文化的优良传统与个体人格建设紧密关联,我们才有可能像他们那样做出活泼健康的真学问。
我长期在军校工作,置身于中国古代文学这条“美的历程”,在韩、张两位先生的启发与指导下,常会思考历代先贤为当代军人的文化心理建设提供了什么样的有益借鉴。我采取了看似最笨拙但却自认最有效的方式,那就是老老实实地阅读原著,努力还原古人生活的特定历史文化情境,努力一步步走进古人的内心。2007年7月我在中华书局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专著——《〈史记〉与周汉文化探索》。在该书的“后记”,我提到了自己采用的所谓“文学诗学”的研究方法,认为“不能孤立地研究《史记》的文学价值,而应多方面地把握司马迁的价值理念、人生体验、文化心态等,构建司马迁撰述《史记》的文化语境。”这种研究“路数”,很自然地延续到了《中国古代军事文学研究》一书的撰述上。我试图在书中以专题论文的方式,较为系统地探究自先秦至晚清的一批中国古代经典著作,如《诗经》《孙子兵法》《老子》《史记》《汉书》《三国志》等,阐释其中军事篇章所蕴含的思想深意与审美创造。为了能让每一篇论文有新意,自己往往会费力阅读大量材料。这是获得些微发现的必要前提。如此“用功”写出的论文,我希望是有意义的,我希望能揭示古人在军事文学领域创造出的文化价值。我会好奇于司马迁何以青睐一代战神项羽,试图写出司马迁寄寓在项羽身上的历史文化思考;我会基于对三国时期各种文献的阅读,从曹操的《蒿里行》入手,揭示曹操的基本人格特征;我會基于对卷帙浩繁的杜诗研究成果的阅读,从杜甫的《石壕吏》入手,说明杜甫何以会荣膺“人民诗人”的桂冠;我会基于对《三国志》《三国志演义》的对读,揭示罗贯中的战争文化理念。我还在《文艺报》发表了题为“军事文艺应把准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的文章,认为:作为古代军事文艺的接力前行者,部队文艺工作者理应从古代先贤的作品中汲取报效国家的精神力量,使军事文艺成为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主阵地。
在《漫长的旅途》一诗中,于坚还写道:
我真想叫车子停下
朝着他们奔去
我相信任何一盏灯光
都会改变我的命运
此后我的人生
就是另外一种风景
多年来,自己不停地奔向古今贤哲点亮的一盏盏明灯,可以说它们已极大地影响了我的人生轨迹和基本面貌,也可以说改变了我的命运。是的,我相信任何一盏灯光,更感恩于任何一盏灯光。
(作者系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