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爱你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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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满意的关系


  你出生时,护士在你小小的手腕上挂上一条蓝色塑胶手环,上面写着“郑明娳之子”,它说明我们天生的血缘关系。
  你小时候,我当然宠你,如今你成年了,我仍然宠你。是上帝让你做我永远的Baby,那是所有华人母亲的天性:无论如何都忍不住要宠她的子女。
  可是,我很贪心。除了母子缘分,我还希望我们有平行的朋友关系。我非常用心尊重你的意志、你的兴趣、你的私人空间。只要你接到电话,我立刻回到我房间,让你放心打电话;只要你跟朋友出门约会,我绝不问约会内容,只问你身上钱够不够?再送你到门口,祝你“尽情玩乐”;只要你在读书工作,我绝不轻易打扰你。
  我们住在一起时,我非常努力让你觉得完全拥有自由自在的空间,你想什么、你要什么、你做什么,都会得到尊重。
  我对你平等相待,我对你无话不谈,我对你从不掩饰,我要你指正我的缺点并提醒我的弱点。久而久之,你自然也用平等的态度面对我。我们成为好朋友啦!
  我认为每个人心中,都有长不大的地方——或者说,有不愿意长大的部分。我好像尤其多。只要跟人一熟,很快我就变小了。甚至跟你相处,你还只是高二生,用功读书时,我竟找机会缠着你,非要你停下来,喝我打的新鲜果汁不可:“你如果不喝光,我就一直在旁边吵得你无法读书!”
  你慢慢喝完,之后,低下头对着跪在地毯头靠着你大腿的我,温和地说:“你先去睡觉。”那态度真像一位父亲对着刁蛮的女儿说话啊!我终于心满意足地收拾茶杯,不再吵你。
  并不是每一位母亲都有机会可以永远溺爱她的子女,许多孩子因为溺爱而走偏走坏。可是我,不论用多少爱都淹没不了你。很少人知道:当你可以完全放任地把爱挥霍在一个人身上,对方全部接受,却从无负面效应,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而且,因为不断地付出才知道自己身上潜藏着这么多的爱。原来,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我真幸运,因为你永远宠不坏。
  你可能未意识到我们也像知音般投缘。除了闲话家常,我们还拥有很多共同的知性空间:一起看电影、谈漫画、读小说、讲人生……这是打从你参加高中联考、我们母子重逢時,我就决定全力以赴的目标。我要做你的朋友更甚于一位母亲。十多年来,我最能感受到:拥有一个朋友般的儿子真是无边的福气!
  许多母亲到多伦多探亲,总是顺道观光加拿大那永远看不完的美景。然而,我的“景点”只有你早晨陪你早餐再送你出门、黄昏等你回来共进晚餐。我希望每天都能亲自送你出门,当你开门到家,必然看到我迎向前去,只为享受我们聚少离多的相处时光。
  我们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是家人。
  家人是:相聚时开心,分别时放心。
  家人是:相处时关心,想起时窝心。

报销


  儿子初中毕业前,打电话问他:“高中升学考试时,你需要我陪考吗?”
  “不用。”
  我就飞往伦敦搜集资料去了。
  在伦敦图书馆外,偶尔打电话跟儿子闲谈,有一次再问他:“升学考时,你确定不需要我陪吗?”
  没想到他说:“要。”
  我立刻打包回到台北,儿子也搬回来跟我住。
  过去一年,他父亲说为了加强补习,我几乎完全没有机会跟儿子见面,不知道孩子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了。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上厕所,从不主动开门。即使在餐桌上,两人面对面坐着,他也从不说话、绝无表情,眼帘低垂、从不看人,整张脸像苦瓜般皱着拉着。递上饭碗,他接过去,一声不吭快速埋头扒饭,一吃完立刻拉开椅子,回房、关门,又无声无息。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这个样子,从不主动说话,即使回答问题,也绝不超过两个字。问他要不要吃水果,必然冷着脸说“随便”:问他“这样好不好?”,必然如蚊子般低声说“还好”。
  我想,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气结,都要抓狂。
  孩子不但成绩落后、性情乖僻,精神更是萎靡。我告诉自己:他病了!我一定要忍耐、要观察、要思考最适当的对待方法。
  儿子初中成绩不好,所以台北县市所有可以报考的学校都报了名。最先是北市高中联考。我像所有家长一样,在考场附近的树荫下铺了报纸,坐在地上边看书边等他,看到有考生出来时,赶紧站在前面,迎接随时可能出来的儿子。
  他出来了,面无表情,看不出考得好不好?我带他去吃中饭,故作轻松地问:“辛苦了,你看看,哪间饭店比较喜欢?”
  “随便。”
  我只好挑一间饭店。坐下。
  “乖乖,你想吃什么,尽管点!”我轻松地说。
  “随便。”
  我只好点三个他以前喜欢吃的菜。
  开饭了,仍然冷场。我们之间不说话,快把我闷死了。我得说些什么。
  “你考得满意吗?”
  “还好。”
  他低着头,不看我。谈话又中断。我想不出还能讲什么。只能冷场。
  考完试,搭计程车一回到家,他又钻进房间,直到叫他吃晚饭才出来。
  晚上我送水果开他的房门,见他坐在书桌前,发呆。
  我怕他要准备考试,只在吃饭及送水果时才敢唤他。
  接连而来的考试,我仍然像陪哑巴上阵。可是,我这急性子、直肠子的人可不是哑巴。在饭店餐桌上,使尽了低姿态,几天下来,他仍然不理不睬,我实在忍不住,尽全力压低嗓子,还是喷出来:“考试时考生虽然地位第一,但你也不能完全不理会陪考人的感觉。你为什么老是沉着一张脸给我看?”   他抬头望着我,没有表情也没说话,又低下头。
  话一出口,我心里就骂自己:完了完了,你这样对待他,他永远都不会理你了……我心里七上八下,覆水难收了!我懊恼万分,这是当年了月14日,我永远记得。
  但,他看起来既未生气也没有不高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我怒气冲冲的话。
  我又使出软姿态:“乖乖,你辛苦了一天,咱们回家休息吧。”
  他无声地跟着我上了计程车。一到家,又钻进房间。
  我终于知道,儿子不但联考报销,连心灵也报销了。

变形


  一站站的考试,到最后一场私立高中联考,儿子不肯去了。
  不用说我也知道。我自己以前参加考试,从来只报一次名,就几乎考死人。他这么连番上阵,怎么受得了。何况,成绩不好,考得再多也是一样。我们就此刹车。
  考试结束,我并没有要儿子留下来,只是他再也不回他父亲那儿。
  住在我这里,他可没有给我好日子过。那年长长的暑假,两人日夜相处,我每天翻查食谱,计划要做什么菜,水果果汁要轮流吃,消夜要变花样。不善炊事的我,绞尽脑汁,忙得团团转,其他工作全部摆一边。
  可是,我用心做出来的林林总总,他总是囫囵吞枣三两口扒完又钻进房间。
  我想,我们应该有点谈话的题目,至少要交谈啊!
  我好不容易想出一个适合跟他谈的话题,还没开口,总赶不上在他离席之前说出来。
  我想,利用送水果进入他房间时,他如果不立刻吃,我就站在旁边跟他说话。他发现后,立刻把水果稀里呼噜一扫而光,让我没有机会开口。
  显然,他不愿跟我讲话。
  叫我如何接受这种情景?才一年时间,过去那个一见面就抱着我双腿叽叽喳喳的小男孩,完全变形了。
  如今,我分分秒秒偷偷注意他的情绪、仔细思考对待他的态度,一再地调整,都无效。每天半夜我都觉得自己的耐性已经到了临界点,要爆炸了!但我一再警告自己:他的人格压抑扭曲到极点,不能怪他,是我们照顾不好,我要忍耐!
  有一天,初中同学来找他,在门口聊天。暑假以来,第一次看见儿子脸上出现笑容。不久,他跟同学一起出门。我真希望这位同学天天能来我家,或者天天找他出门,让他轻松、让他有笑容。
  儿子回来后,我装得很轻松地随口问:“你跟同学去哪里啊?你们好像玩得很开心哩。”
  “打电动。”
  说话终于多了一个字!
  “那很好啊,你应该有轻松的生活,记得你小时候是打任天堂的高手哩。”
  “还好。”
  又恢复成两个字!
  我想,只能利用吃饭时间跟他讲话,也只有延长吃饭时间才有机会讲话。我开始做汤,在他扒饭时,送上滚烫的热汤,他只能放慢速度喝,我就可以把准备好的话题拿出来。
  当他的嘴唇刚凑上汤碗时,我飞快地开口……
  不论我如何苦口婆心,他依然低着头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回答,不知道是没有听进去还是不肯回应。我压抑着悲愤,想想每天半夜我都不断地反省、不断挖空心思想新话题……为什么我对学生稍为关心一点,对方就翻江倒海向我倾诉?为什么我的骨肉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
  碗里的汤剩下半碗,他一语不发,站起来走回房间,关上门。
  留下我一个人,恨不得撞墙。

转折


  有一天,我送水果时,推开儿子的房门,见他火速把桌上东西往底下塞。稍为瞄一下,书桌底层堆着好多《少年快报》,这个不会作贼的儿子!
  我装作没事地离开房间,迅速到储藏间翻箱倒箧找出我高中时代乱涂的人物素描。
  晚餐桌上,我故作轻松随口说:“其实,有很多漫画是有益身心的读物。”儿子突然抬起头,睁大眼瞧着我,没开口。
  “小时候漫画是我唯一的精神食粮,我不但爱看而且也画了多年的少女漫画。”我秀出我的宝贝,儿子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第一次见他用心看东西。
  “因为上课太无聊,我才会在下面偷偷乱画。我从小学起就超迷恋漫画家叶宏甲笔下的四郎与真平。那时候,家里非常穷,小孩根本没有零用钱,可是,我居然每星期可以凑满三块钱去买一本《漫画周刊》。够沉迷吧?”
  他望着我,脸色温和。
  “我以前这么喜欢漫画,嘿,你应该也有我的遗传因子,你喜欢什么样的漫画?”
  “我最先是喜欢漫画中的故事,后来发现还有其他很多东西……”儿子居然开口,而且愿意谈。
  我极力延长话题:
  “漫画里除了故事,你还看到什么东西?”
  “我第一次接触的漫画是‘小叮当’,只喜欢它的故事。后来《少年快报》出现后,里面有很多可以比较、可以选择的连载漫画。我才发现科学、幻想、运动、社会写實之类的漫画比较有趣,像侦探推理、少女漫画,就不想主动去看。后来跟香港、美国的漫画比较,才知道我最喜欢日本漫画。”
  这次轮到我的眼珠瞪得几乎要掉出眼眶。这个日日自闭在房间里的孩子、不言不语自暴自弃的孩子,不但偷偷看了世界各地许多漫画,而且竟然也有台湾盛行的哈日情结。想起多年抗战的反日情绪,一时既惊又痛。但,我压抑情绪,还是给他打气:“妈妈以前爱漫画,只是崇拜虚构的英雄,可是你看漫画的层次完全不一样,你能从各种漫画里发现不同的类型、不同的风格,并选择自己的品味,这是很不简单的功力呢!你从哪儿学来的?”
  儿子第一次羞涩地微笑:“我也不知道,你问我,才想到这些。”
  我努力扭转他的哈日观念:“美国漫画哪里会比日本差?他们起源早、发行广,他们的卡通是全世界儿童成长期的精神食粮!”
  儿子突然变得很兴奋:“美国漫画的内容老是讲英雄主义,用超人做主角,角色太简单、太单调了。日本漫画的人物比较复杂,重要角色总会出现性格的另一面。还有,美式漫画的画面太静态了,只是画片的排列。不上色的日本漫画非常擅长利用网点来制造各种背景情境、气氛风格。更重要的是,日本画家给了每个人物自己的脸部表情、身体动作。还有,日本漫画利用速度线,使得人物的动作有速度、有立体感。我所看的几部美式漫画,虽然上了色,但画面简单、没有动作感,真的缺少活力。”   “你阅读漫画的角度相当多啊!”我确实惊讶不读书的儿子哪来这些“分析”能力?但我仍然反对日本漫画:“难道香港、台湾都没有本土漫画可以取代日本吗?”
  “香港漫画老是一个样子——都是单行本、都会上色、非常写实、仔细描绘人物、几乎都是武侠故事,即使是科幻漫画仍然有武侠成分。我不喜欢武侠漫画。至于台湾本土漫画,好像才开始向日本人学习,你认为会好到哪里去?”
  我哑口无言,儿子不但侃侃而谈,还会“反攻”。那天他的言论震撼我的身心。尤其他说话时,抬着头,信心浮现在隐隐的微笑里。
  我兴奋地把碗盘送回厨房,差点撞上墙。

芝麻开门


  才不过四天前,我一再想,没有经过任何争执,明明是一对母子,精神上却各自在两个遥远的星球,为什么我找不到任何交通工具可以抵达儿子的心灵?
  我知道他的人格扭曲、他的心灵压抑、他自卑又自贱,他每天挂着一张如僵尸般的面孔,我几乎不敢正眼看他:这不可能是我的骨肉!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他侃侃而谈漫画,应该是他出生以来跟我讲话最多的一次。
  就从这里开始。我每天都偷偷读他正在看的漫画,再假装随意问一点问题,然后对谈。当他滔滔不绝再提到其他漫画,往往让我难以接招,因为他最热衷的是我既不熟悉又没兴趣的科幻题材,他说话声音既低又沉,实在非常枯燥,得忍着呵欠恭听。为了表示真的听进去了,还得适时发表意见,实在有点辛苦。但是,儿子肯说话,且热络地说话,使我兴奋莫名。
  每天的午餐、晚餐之后,只要他开口讲话,我就丢着碗盘不洗,听他聊。
  7月24日晚上,是他第一次愿意听我说话。在过去许多失败的教训里,我知道他不喜欢婆婆妈妈的琐碎杂事,他喜欢知性的知识。我就从徐志摩谈起,看他愿意听,顺口接着谈朱湘,然后巴金。谈得正高兴,来了一通电话,挂上后他问:“香港打来的?”
  我真高兴,他开始关心我的事。立刻回答“是菲律宾的朋友。”也因这通电话,使我们的消夜迟了十分钟,我决定要息交绝游,好好跟儿子相处。
  第二天早上,我电话中告诉别人中午要出去一下。挂上电话,他问:“你要去哪里?”
  “送你去牙医那儿啊!”
  有一天,我说:“不论考试结果满意不满意,咱们全都放下。今天晚上,到你喜欢的日本料理店庆祝‘考季结束’如何?”
  我们开心地出发,路上我说:“成绩不好没关系,以后你就会知道:分数绝对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
  那家日本料理很贵,儿子却吃了很多,花了我不少银子。回到家,他还继续跟我聊天,聊到十一点。躺在床上他仍在讲话,弄到十二点才入睡。
  我们一起看重播电影《萤火虫之墓》,儿子说:“萤火虫的颜色是黄色,象征战火,一直围绕在兄妹四周:萤火虫也同时象征兄妹间的温情。”我没有想到这些,就静听他的意见。
  那天晚上,老史到我这儿拿书,很严肃地偷偷跟我说:“小澍在打色情电玩,你不要一味溺爱孩子,他的身心健全更加重要。”把我教训了一顿。他离开后,我笑着跟儿子说:“史叔叔认为你玩的《天使帝国》是色情电玩,会伤害你的身心。我跟史叔叔说:‘《天使帝国》里所有角色都是女性,能够色情的部分只是酥胸微露,这样就会败坏一个中学生的身心,那么这个男生也太逊了吧!我信任儿子的品格。’”
  我和他下个结论:“我们要无所不知,但有所不为。”他微笑,无语。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赖在床上,忽见儿子爬起来,我欢呼道:“哟,你今天比我还早起!”他说:“我是起来尿尿。”果然一上完厕所立刻倒头再睡,直到中午才被我叫起来吃饭。
  晚上送他上床,我又挤上他的床和他平躺着再聊一会,我享受他打开心门后的甜蜜。我几乎是用喊的说:“小澍,如果你没有功课压力,我没有工作压力,咱俩一起过日子,可真是赛神仙呢!”

他不适应


  考试结果出炉,儿子只能到淡水附近一所私立五年制中专就读。学校寄来的简介印刷精美、内容丰富,他并无反感。之后顺利注册、入学、住校。
  他从来没有团体生活的经验,8月23日是他住校第二夜,打电话,他说像当兵,每天要跑一千二百米,我心底偷偷叫好,他需要运动。
  星期六放学,儿子直奔新生南路,六点就到家。进门之后快步走进自己房间,关上房门。
  我端着水果开门,他趴在书桌上,埋首在两臂间。情况似乎不妙,千万个问题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拍拍他肩膀。
  他没抬头,低声说:“学校很差,都是图片骗了我们。”
  “那些彩色图片可能是校舍刚盖好时拍的照片。”我说,“不过,你不能用建筑物的新旧来判断一所学校的好坏。”
  “建筑物是目前校内最好的部分。”他叹气,“完全不像学校,早上要早起集合点名唱歌,晚上睡前再重复一次,像军队。但又没有军队的纪律,学长可以随便打学弟,好像流氓。”
  不必细述,我也能想象从师大附中的生态中走出来,必然难以适应这种环境。
  “妈妈,”晚上他跟我说,“你可不可以搬到淡水去住?”
  “为什么?”
  “那样我就可以不住宿舍。”
  “你从没住过宿舍,可能只是暂时不习惯。”
  “一间寝室住六个人,只有一个电插座,延长线可以连接出无限个插头,煮咖啡、泡面、吃火锅……好像地下工厂。”他说,“我每天晚上都无法睡觉,别人都在抽烟、打牌、聊天……半夜才是学长的休闲时间。”
  “那你怎么睡?”
  “我每天都戴着耳机,用更吵的音乐来盖过他们。”
  “其他同学都不喜欢住宿吗?”
  “我不知道,但是可以看到的是,全班没有一个人想讀书,只想躲着教官抽烟、赌博、嚼槟榔、打架。”
  “那你在干什么?”
  “发呆,梦想海水倒灌或者十级大地震降临。”   “好一个幻想家!”我轻松地回应,心底却忧心忡忡。
  打电话到学校。果然,除非父母户籍设在淡水,否则一律得住校。
  8月30日下午,四妹开车载我去学校,顺便看搬家的可能性。学校四周是一片荒烟蔓草,海风飕飕,冻得人发抖,难怪校方要学生订购雪衣。我们找到男生宿舍,不晓得儿子住几号房,请工读生替我们广播。宿舍嘈杂,广播器声音太小,我们焦虑地等待。
  当四妹提议上楼去找时,儿子突然奔到我面前,眼眶里尽是泪水。这是他幼年以来第一次落泪。冷风冽冽,切割着我的心。只能勉力安慰:“忍耐一下,妈妈一定为你解决。”
  那天,眼睁睁望着儿子走回他不情愿居住的地方。回到台北,立刻写信,给儿子写信,安慰他鼓励他。我知道效果不大且他也不会回信。从此以后,每星期一都寄出一封限时信,估计星期三他可以收到,也许稍稍可以提升士气,转眼星期六就可以回家。
  那学校四周极少住户,买菜要开车到市区,我既不会开车也不会骑机车。搬家几乎不可能。
  有一次星期五台风来袭,晚上八点儿子全身湿透冲进家门:“学校怕海水倒灌,要我们学生全部都搬离宿舍快回家。”
  那天晚上,儿子守候在电视机前,等待星期六停课的消息,直到半夜一点,没有公布任何讯息,只好怏怏上床。
  其实我知道,既然是台风天,星期六只上四节课,即使不去上课,学校也不会怎样。但他又是守规矩的人,我仍然叫了一部计程车,送他上学。临走时他在电梯口问我:“下周有没有放假?”我赶回家看日历回说没有。他立刻又问:“那下下周呢?”
  学校也许并不差,但确定不适合儿子。

移民去留学


  出来读书?其实,我跟儿子对“留学”都毫无概念。他只是走投无路,想逃到外面。我呢,只是答应了他,就得全力以赴。
  以我书呆子的习性,就当成一个题目来“研究”,先搜集资讯、打听留学管道、咨询各方朋友。
  过去我出来的机会都在东南亚,儿子如果放在这里,有熟人可以就近帮忙照顾,我也可以每周搭机去探望。评估结果,只有新加坡比较适合,这里高中毕业,可以直接申请北美的大学。我也曾在新加坡遇到从台湾过去的中学生,他们并不喜欢新加坡,理由是生活太单调。我放弃新加坡的原因是结算出来的费用过高,我负荷不起。
  芝蓉成为我最重要的救命索,她说:申办加拿大移民,不但可以学费全免,还可以领牛奶金,如果移民成功,不论学生在台湾成绩多差,加拿大学校一定会收留。
  必然是上帝帮了忙,或者那时申请移民很容易,不到两个月我就通过了作家移民,中间还免去面谈的门槛。事情进行如此顺利,我想,冥冥之中命运指引着我们走上这条路。
  在出来前一个月,儿子的叔叔亲自登门,转述他父亲的宣示:“只要孩子离开台湾一步,我就不付一分钟、不付一毛钱。”之前,当儿子想出来时,我已透过各种管道包括这位叔叔向他“请示”出来读书的可能与意见,均未得到任何回应,直到我们看好学校、订了机票,他才丢来这句话。我没有回应的机会,只能勇往直前。
  为了因应逼迫而来的经济问题,我决定放弃寿险、腾空三十八坪的房子整户出租,这得先消灭四十六个书架及书;其次,所有家具请求兄弟姐妹亲朋戚友到家里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全部搬光。
  为此,出来前我先搬到母亲家把房子让出给房客住,一周后再飞往多伦多。我手上正执行的抗战文学计划案虽然申请延后半年交件,但出来前得把台湾的工作先结清,出来前两星期一直在拼命赶工中。
  这是移民吗?在出发前一夜我还在赶抗战案,半夜两点才开始打包行李。清晨五点,伛偻的爸妈亲自送我们下楼,母亲跟儿子说:“小澍,以后你就要跟妈妈相依为命了。”她说话的神情,不像是生离而是死别。对母亲来说,加拿大冰天雪地,跟到北极差不多。
  我没有伤别的精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台北的家完全“消失”掉,马上要在陌生的多伦多重建一个家。我的命运正高速轮转,现在只是开始,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既然做了过河的卒子,只能前行。

补习


  只要有华人的地方,就有补习,6月我们到达多伦多,很快就找到台湾人开的补习班。老板为儿子先做英文测试,结果出炉——英文只有小学一年级程度;可是,9月4日他就得进读高一。
  “非补不可,”老板下结论,“一周至少得补四次,每次九十分钟两节课。”
  显然,台湾五个月的恶补效果不夠,面对非补不可的境遇,儿子非常犹疑,毕竟这地方太陌生啊!连我心底都感到无限荒凉,但在儿子面前,我装得很轻松:“这不是学校,只是补习班,我们先按照老板的安排上看看,如果觉得辛苦,就减少一些课程,甚至停补也可以。”
  儿子无路可走,勉强答应一试,所有课程都是一对一教学,除了老板本人教授英文文法,其他英文、自然、历史都是多伦多大学的博士生教授,学费恰好跟我在台师大的教授钟点费一样。
  过了一星期,儿子没有叫苦,看来课业不重。我有点贪心,想再加上一周五天的团体会话班,跟补习班老板商量,没想到他说:“Chester的会话不必急,你如果希望他更用功,我们增加一些作业就可以了。”
  过几天,儿子果然叫道:“补习班的功课怎么越来越多?”我看他可以承受,也就没吭声。
  我一直担心儿子用在读书上的时间比打电玩的时间少,有一次他从晚上七点开始做功课,直到深夜三点才结束。我送他上床时,他说:“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坐了这么久,裤子都坐湿了。”我们房子是有空调的,他竟比我还坐得住。往后,他在家醒着的时间几乎都坐在书桌前。   我们虽然6月拼命赶早来多伦多报到,还是来不及注册,开学时儿子没有选修到他比较有实力的电脑课程,他很失望,虽然明年暑假还可以选修,但目前如果有一门比较有信心的学科,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
  终于到了9月4日开学日,送他上学之后,我就在家里巴巴地等着,终于等到放学时间,儿子一推门整个人扑通跌在地上,我吓得赶紧上前搀扶。他沮丧地说:“一句都听不懂!”
  天哪!我心里叫苦。表面却不能不安慰他:“没关系,咱们只是来试试这个新环境,如果它不适合你,还可以回台湾复学。”
  这句话似乎让他更加焦虑:“我死也不回去!”仍然瘫在地毯上。
  学校不替学生蒸便当,我学外国人给他做三明治。第一天,他原封不动带了回来。第二天告诉我说不用带,事实上他在学校里也没吃午餐。我说:“这样不行啊,书可以念不好,健康不能没有!”
  第三天中午他喝了一杯牛奶:“有进步吧?”他说:“你不用担心我的午餐,我一定会开始吃东西啦!”
  这时,接到妹妹的信,说:“小澍的英语马上就呱呱叫啦!”我不敢转告儿子,心底暗暗地想:其实是唉唉叫呢。
  儿子催我打电话问补习班老板到底该怎么办?没想到对方轻松地跟我说:“郑妈妈,不用急,小孩子两星期就适应了啦!”我立刻转告儿子。
  他更焦急:“那怎么可能?星期三开学,星期五就过完第一个星期,再上五天课就会适应?怎么可能!”
  两星期后,问他,已经不紧张了:“现在至少知道老师上课在干什么。”心头大石终于落了地。
  儿子每星期二、三、四、六去补习。两星期后,他说前两天课业比较重,星期六的文法及会话对他来说已算轻松。所以星期四下课后像放大假般,一回家先上网玩个够。
  补习老师给的功课花样很多,除了一般的记诵,有时要作文或者缩写文章,且分量越来越多。某天星期二的功课除了要做九十六个造句,还要作文及缩写文章等。下午五点下课时,他冲到家就奔向电脑,边开机边说“今天功课很多,先休息一下。”
  饭后,开始做功课,开学前,每晚都二点以后才上床,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才叫得起来吃午饭。
  渐渐地,我发现他的功课又行有余力,就偷偷打电话请补习老板加重课业,果然,他当天回来叹气说:“今天功课好多!”
  开学后第一次期中考成绩,补习老板相当满意,唯有英文五十四分(全班平均五十九)让他难以接受。他打电话跟我说儿子的程度应该在六十五到七十之间,平常学校小考的卷子他都注意看了,怎么会有这种分数?老板说下星期有家长会,他要我跟他一起去约见英文老师,想知道英文到底哪里不好?
  后来是补习班老板娘带我去见儿子的英文老师,她像连珠炮般问了很多问题,我听老师说儿子第一次考试只拿到十分,最近考试都不错,他的文法很好,最近考八十五分,说着说着,老师越说越多儿子的好话。看起来竟像是老板娘逼出来的,她当场转头用中文跟我说:“老师一直说不出Chester哪里差,只说他好,可见她把分数算错了。”
  回家后把经过说给儿子听,我们并不那么在乎分数,都开心地笑起来。
  补习进行得顺利,反而让我有精神去感觉经济的压力。房租及补习费成为我沉重的经济负担。每月看着存款簿有出无进,且即将存不敷出,叫我怎能不焦急?
  想想,房子早已订约承租一年,唯一的机会是停止补习。我希望十二月到期的文法及成语可以停补。其他课都再上一期也停掉。
  我问他补课情形,多半是老师出题目让他作文,有时给他一篇文章或一首诗,要他写读后感,然后为他批改、讲解、讨论。
  我认为这很容易,我在马来西亚的朋友留学英国,把作文寄给他批改就是。联络之后,才知他调职到偏远乡村,没有传真机而作罢。不过,他仍然主动写信给儿子,希望通信可以增进英文能力,可惜往返邮件实在太慢。更重要的是,不擅交友的儿子根本不回他信。
  他目前有几位同学,时常约他下课后一起打球,我非常希望他也有社交生活,如果下课不补习,就可以跟同学一起打球。
  “你可以不必再补习了。”我像宣布囚犯大赦一般高兴地说。
  “有些课可以慢一点停吗?”我真意外,一向不肯补习的人,竟然要继续补。
  “哪些课可以停?”
  “文法最简单,可以停掉。”
  “为什么简单?”
  “那只要看一看,背下来就可以了。”
  所谓的“有些”原来是另外三门课,他全部想继续补。
  来到多伦多这一阵子,花钱如流水,我已经穷到不知道自己有多穷了。这时竟是迫切希望儿子能够配合停补:“其他功课,你都跟不上学校吗?”
  “自然课如果不补我觉得会跟不上学校的课业。”他完全不知道我心中的想法,“另外两门都是補课外的英文,一位主要教作文,一位教阅读。老师有时会出题目叫我作文,上次跟你讨论青少年跟成年人的不同、对加拿大扩大禁烟的看法这些就是他出的题目啦!”
  我记起来了,这位老师的点子每次都不一样,有一次要他买一份英文报纸,找一篇文章写摘要及读后感。有时给他一篇文章,多半是一篇短篇小说,偶尔一首诗,叫他自己读,上课时老师提问,他回答。他居然喜欢这种方式:“这个考验比较大,我必须立刻思考立刻回答。”这位人类学博士生老师给的文章都直接从书上撕下来给他,用完也不回收。
  儿子立刻取来最近的一篇,是七页的小说,他昨天晚上看完,有一百一十一个不会的单词,他把这些单词都查词典并写在另外一张纸上,今天上课就要讨论此文。
  他把故事大纲讲给我听,然后告诉我老师主要谈故事内容,大约想知道儿子是否看懂内容及文章的基本特色,没有涉及小说的内在意义。我提出这篇小说的几个可能涵义,儿子很喜欢谈这些议题。
  我曾经斩钉截铁跟四妹说“该月22号到期就要把补习停掉”的话,只好收回来。妹妹回信说:“台湾小孩哪个不补习?你还是让小澍补吧!”   “我想停补,实在是因为我们是穷人,想节省。”我说,“不过,如果你认为对你真的有用,就继续补吧。反正已经是穷人,再花钱还是穷人,差不多啦!”
  儿子开心地笑了。
  我承认金钱固然重要,但有更多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儿子有认真之心,我怎能不支持?
  直到第二年暑假,儿子主动叫停,整整补了一年,他得到的是信心。

比尔·盖茨的引力


  比尔·盖茨是影响当代社会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改变人类的思维、创造、工作,乃至生活、阅读与娱乐等方式。电子网络解构了人类过去的世界;今天,坐在一台电脑前,就可以活生生地观看整个世界。
  比尔·盖茨对全球的影响不论有多大,对我十六岁的儿子来说,只知道他是世界首富。当年,他只带着盖茨的著作《拥抱未来》离开台湾。
  那时候,哪里有可预见的未来让儿子拥抱呢?即使是我,眼前也一片空白。我唯一的骨肉,在老式父权的管教下、在臺式联考的折腾下,已经身心俱残,他要我带他远走高飞,不是观光、不是留学、不是镀金,只是逃离。
  他和台湾许多小孩一样,从小喜欢漫画、动画、电玩。为了这些嗜好,时常得对付当机的电脑,自然会热衷电脑常识,也在这些资讯中,发现了比尔·盖茨在资讯业里神奇的王国。在他模糊的概念里,比尔·盖茨必然是最成功的人物。
  我也抽空阅读《拥抱未来》并向儿子做读后报告:“比尔·盖茨简直是一位预言家,他多年前提出的看法,后来都在世界兑现了。他也是一位很有创意的经营者,在商场上无往不利,成为世界首富。”
  儿子说:“弄电脑居然成为首富,原来喜欢电脑也可以赚大钱……这个点子不错。”
  “赚大钱就是人生最大目标吗?”我问。他哪来的这种价值观?
  “至少大家都这么认为。”儿子说。
  我不以为然,一时却找不到反驳的话,想想自己:既不曾赚过大钱,也没有成就什么事业,有什么资格批评呢?
  1998年,比尔·盖茨捐出一百五十万美元给国际爱滋病疫苗研究机构。第二年,盖茨以一百七十亿美元启动他自己的基金会。2000年在西雅图举行的数位落差会议,盖茨在会议上大声疾呼:“要解决第三世界国家的贫困问题要从照顾健康开始,忘掉个人电脑吧!”儿子告诉我:“比尔·盖茨从电脑专家转变为慈善家了。”
  我用心看儿子给我的资料,盖茨不仅是目前全世界最会捐款的慈善家,五十二岁就退休,身体力行去实践他的慈善之路。儿子说:“他要再度改变世界了。”
  从儿子脸上,知道多年前让我担心他拜金的价值观已经改变了。

史蒂芬·霍金


  儿子的家教老师知道他喜欢《星舰奇航记》,就介绍史蒂芬·霍金的著作《时间简史》。这是一本探讨宇宙起源的书,曾经被译成四十余种语言,全球销售已超过一千万册。
  儿子跑了两趟图书馆才借到,他只上了七个月的英文,必须一面读一面查词典。全书只有一百八十七页,他很想利用春假把它读完,说:“这本书,文字简单,意思艰深,可能读不完,只好先读最重要的部分。”显然他很有兴趣,春假果然没读完。
  读完后,他又忙着到处搜集霍金的资料。
  “你这么喜欢他?”
  “现代物理的理论终极还是跟哲学结合,霍金证明了现代物理的理论比《星舰奇航记》还要奇诡迷人,凭这点就够了吧?”
  他高三时,霍金应邀到多伦多访问。儿子白天必须上学,无法到多伦多大学聆听霍金演讲。只能每天放学冲回家守候在电视机前,看科学新闻、看加拿大本土制作的《Discovery》中的霍金专辑。
  那一阵子,我们聊天的主题全是霍金,儿子告诉我他是一位重度残障者,执教于英国剑桥大学,他的轮椅经过校园时,身后总是跟随着一长排仰慕他的学生:“好像喷射机飞过天空留下的一道白线,迟迟不肯消失呢!”“霍金是继牛顿、爱因斯坦之后,排名世界第三的物理学家。”
  有一天,我在厨房洗碗,听到儿子大叫“妈妈快来!妈妈快来!”我;中进他房间,他兴高采烈地指着荧幕说:“这就是霍金!”
  “天哪!他长得这么丑——”我不小心用错一个字。果然,立刻有反击:
  “妈妈,不可以貌取人哦!”
  “我不是这个意思——”一时说不清楚。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早知道儿子崇拜的偶像是位残障科学家,但做梦都没想到他的肌肉萎缩症竟是如此严重!
  他像一摊松垮的肉,堆挤在特制的轮椅上,他不但全身没有动弹能力,竟然也不会说话,可是他正在接受电视台访问。
  访问节目中穿插播出霍金在大学的演讲实况,他不仅表现超人的智慧与学养,还有无限的幽默与风趣!他利用电脑合成语音讲完一句话,台下立刻一片笑声,接着热烈的鼓掌。当他再度发音,台下立刻悄然无声。台上台下配合得天衣无缝。真是让人感动欲泪!
  “前面我用错字眼,对不起!”节目结束后我跟儿子说,“我也崇拜他。”
  还有一次,儿子急急把我拉到他房间。电视正播《星舰奇航记》:“妈,你等着看,霍金亲自客串一角。”
  “演谁?”
  “演他自己。”
  荧幕上有四个人正在打扑克牌,那是霍金、牛顿、爱因斯坦及《星舰奇航记》里的角色Data(百科)。
  牛顿最先退出牌局,最后是霍金赢了,但霍金并没有收下筹码。
  “这是本世纪最伟大的三位科学家的休闲聚会,它隐喻了他们三人的学术生命进程。”儿子说,“爱因斯坦解决了牛顿物理无法解决的问题,置它于相对论里的特殊情况。爱因斯坦因在量子学上的贡献而得到诺贝尔奖,但他并不相信量子学。霍金研究的量子学却诠释了相对论里无法说明的‘黑洞’。”
  “电视上的霍金虽然赢了牌,但潇洒的他并没有收下赢得的筹码。这意味着游戏永远正在进行中,有一天,霍金自己也会被超越,所以,他认为并没有真的赢。这是他伟大、谦虚又幽默的地方。”   我很惊讶儿子的诠释,也理解他迷恋霍金的原因,不只敬佩霍金的科学成就、无比的创造力,更喜爱霍金宽大的胸襟、独特的幽默风格。
  儿子说,在大学校园里总是有一群仰慕而跟随在霍金身后的学生。我想,他的著作、他的思想,无论走到世界任何角落,总有一个看不见的朝圣团跟随着他。连我这个物理盲,没有机会接触他的学养、智慧、风格,仅仅间接认识这些,就已经够敬爱他了。
  霍金是英国剑桥大学应用数学和理论物理系的终身教授,如此光荣的职位,之前只有牛顿享有过。霍金一直被认为是“活的爱因斯坦”,因为他是继爱因斯坦之后最杰出的科学家、思想家。
  霍金在1942年出生于英国牛津,二十一岁时,医生诊断他罹患运动神经元病,将会全身肌肉逐步萎缩,最后瘫痪,必须终身困坐轮椅。这种病患通常二至三年内就会死亡。得知病情后,霍金只经过一段短暂的失望和沮丧,就又继续他的宇宙学研究。
  我在电视上看到的霍金已经完全瘫痪、无法说话,全身只有三个手指能活动。当他的肉体逐渐枯萎时,他的学问却是日新月异的起飞,且不断得到各种奖章、荣誉博士等殊荣。
  他在相对论、“大爆炸”和黑洞等领域取得杰出的研究成果。在1988年出版的宇宙学著作《时间简史》不但是一部难以超越的学术著作,竟然也是行走于全世界的畅销书籍。
  他表达思想的唯一工具是一台电脑语音合成器在,用仅能活动的三个手指操纵一个特制的滑鼠在电脑荧幕上选择字母、单词来造句,然后通过电脑播放声音。通常制造一个句子要五、六分钟,所以,要完成一个小时的录音演讲,必须花费十天时间来准备。
  乐观和幽默使霍金度过人生最困难的时期,后来他反而认为残障不但没有给他带来太多障碍,反而有助于他安静思考纯理论的问题。
  很难令人想象,霍金是个活泼、幽默、外向的人,如此重度残障,他却经常乐于出国演讲,且总是得到极热烈的欢迎。
  不论透过文字还是影像,我见到霍金的外形似乎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干瘪抽搐、全身完全瘫放在轮椅上,撑不起来的头颅倒向一边歪靠在椅背上,一张无法合拢的嘴在人前努力地做着微笑的样子,口水总是从右边的嘴角流到光洁的下巴上,护理人员要不停地为他擦口水。
  这位二十四小时都需要被护理照顾的重度残障者,在1990年发生了一件震惊世界的社会新闻:霍金宣布跟他结婚三十年的妻子离婚,五年后,又跟他当时的贴身护士结婚。
  他的第二任妻子是前妻聘请来照顾霍金生活起居的护士。前妻对于这位护士的横刀夺爱非常不谅解。这场家务战争,对于要走进历史中的伟大科学家来说,本来无关紧要;但是,这个爱情争夺战告诉我们:人的外表实在不重要。一个人最有价值的地方是大脑。用自己的脑力创造智慧,就能散发出无穷的魅力。

他们如何教


  多伦多的高中比台湾的大学还像大学,几乎没有班级,自然也没有班长、股长。学生自由选课,高一必修八门课,每门课因选修学生不同,所以会有八种不同的学生组合,每周上五天课。像大学一样排课,时常会有空堂,儿子有三天上午十一点半才有课,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就放学。只因他四点整得赶去补习,比较忙一些。
  事后談起来,他说:“这里的高中有点像是在玩,所以有这么多五花八门的课题。到了最后一年,想读大学的人要选读五门OAC的课,用这些成绩来申请大学,在这种班级里,上课气氛就不一样了。”
  这里的教育方式让我充满兴趣,几乎所有课程学生不但要事先预备,上课时也主要由学生进行。
  例如历史课,一开学就要学生一个个上台做两分钟报告,题目是“如果你要告诉别人你在加拿大的情形”。学生得先在家里写好文章,上台把这篇文章背诵出来。儿子来到这里已经补习两个月,时常要练习作文,所以写一篇两分钟的文章还能应付。要他上台报告,则是相当痛苦的事。他怕生、不爱讲话、英语不好、从来没有上台讲话过……总之,对他是一大难题。
  我告诉他这是训练克服自己性格弱点最好的机会,何况他才来两个月,有“权利”说得不好。
  摄影课,要学生先拍摄一张照片,把这照片裁成八九片,再重新组合出另一个全新的图片。
  我印象最深的是,十二年级时的科化课,老师要学生以科学为主题作游戏,有一次要学生每三人一组,必须“发明”一种从来没有人使用过的赌博工具。之后他经常带两位同学到家里,买了各种色纸,剪剪贴贴,终于弄出一组可以赌博的版图玩意。
  物理课,要学生利用环保废弃物做出一台可以行走的车子,不能使用电池。儿子开始搜集不用的宝特瓶、扣子、盖子、小木片……结果他做出来的“车子”,运用橡皮筋的弹力可以“跑”一段路,算是大功告成。我极喜欢这一类要学生“无中生有”的创造性功课。不过,事后儿子回忆起来,说:“除了拼图片,其他的成品我都不满意。”这是他个人的看法。他上课曾经做出一座像圣母的铜像,那是我的最爱,念经时就跪在它面前,儿子笑说:“那是皇后,不是圣母啦!”
  这里的义务教育从小学到高中,在地学生不但不用缴任何费用,每月还有“牛奶金”,从出生一直拿到高中毕业。上课用的教科书由学校借给学生,学期结束后全部要缴还学校,给下届学生使用,如果学生把书弄丢了,必须赔偿书价,学校再购买新书。教科书只是暂借学生使用,所以书上不准写字,养成这个习惯,儿子连自己买的书都干干净净的。
  高三时,转来一位建中资优生,他跟儿子说各科都可以适应,就是英文课的上法跟台湾完全不同,他极为头疼。
  我很喜欢多伦多中学各种教学方式,回到台北后,忍不住对大学生试用,结果就像那位移民多伦多的建中资优生一样,学生集体不适应,努力到最后,只在研究所可以稍稍实践交流课程。
  他山之石要如何攻玉?对我来说是一大考验。
  多伦多的英文课等于台湾的语文课。在台湾,从小学的语文到大一的语文课本,不论教材与教法,都注重字词的解释、修辞格的辨析、内容的译介。如此地习以为常,当你用这种方法教大一学生时,他认为这是高四语文,他厌烦。但你不用这种方法教时,他纳闷、不习惯、不接受。   不论语文或者英文,都得背诵单词。对于单词,儿子的英文老师从来不要求学生背。而是,只要遇到不认识的词,就要学生抄下来,回家的作业就是把这些单词用来造句,再送给老师批改。儿子觉得这方法对学习单词非常有效。
  高一的英文课堂,老师总是先发给学生一篇小文章,记得有一篇名为《Trapped》的短文,我很喜欢。
  通常老师给了文本,还会给几个问题,诸如:你认为它主要在说什么?作者使用什么方法来说话?这篇文章的气氛是如何造成的?
  下次上课就讨论这些问题,由学生自由举手发言,互相批评,老师做总结。难怪有一次,儿子说:“我们上课都在聊天。”
  “什么?那怎么上课?”
  “不是乱聊天,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用聊天的方式进行。”
  原来这就是西方的教学方式。
  刚开始,我们母子一起讨论小文章的问题,实在是很好的亲子活动。记得学校要同学读EieWiesel的长篇小说《TheAccident》时,刚好儿子遗失了英文电子辞典,我的英文程度无法和他一起阅读,只好半读半猜,再由他叙述给我听。这是一本很特殊很沉闷的心理小说,探讨死亡问题,却恰好适合我们母子的胃口。作者连文字都非常特殊,有很多句子真是可圈可点。这本书让我非常遗憾自己是英文文盲,否则可以陪儿子读出很多宝藏。
  儿子的英文进步可谓神速——应该说出来前程度太差——当我读他一千八百字的《The Accident》报告时,看到他因喜欢这本书,明显受到作者文字风格的影响。我同时也知道,我再没有能力跟他同步阅读英文小说了。
  英文课,经常出现很多有趣的题目要学生做报告,例如:找一部改拍成电影的英文小说,就电影跟小说做比较。
  儿子当初选择《英伦病人》与电影《英伦情人》为题目,竟然被老师打回票。理由是:“这小说的写作方式很隐晦,你还没有能力阅读。”
  儿子后来改为《辛德勒的名单》才通过。那年暑假,儿子不服气,到图书馆把《英伦病人》借出来读,果然如老师所说,不容易读。
  高二时他们上莎士比亚,似乎相当我们中文的“古文”,老师仍然不做翻译,叫他们去看电影《莎翁情史》做报告。
  回到台北,我恰好教英语系的大一语文,发下《Trapped》叫他们写读后感,还可以,但是,要他们发言讨论就做不成。

他喜欢什么


  我们生存的环境一直用成绩来定义孩子的好坏高低,儿子初中时各科成绩都不好,而且每下愈况。在初中部担任行政的小妹打电话给他父亲说:“小澍成绩很差哟,怎么办?”得到的回答是:“我早已放弃他了。”所以,很难考证出,儿子何时被归入放牛班,他似乎很快接收讯息自动成为自暴自弃的“弃儿”。等他回到我这里要升学考时,脸上肌肉已经完全挤不出笑容。
  考季結束后,儿子没有离开的意思,母子总得有一些活动吧?
  “哇哈!考试终于结束啦!”我打起精神,高声对他嘁着:“咱们别再理会考试跟升学那劳什子,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如果你想独自玩,你就自己去;你若想我陪,别忘了,老妈二十四小时随时应召哦!”
  有一天,他出“招”了:“世贸正在举办资讯大展,你可以陪我去逛吗?”
  当然,这事情对我来说太简单了,电脑文盲紧紧跟在他后头走就可以了。趁这机会,从后头仔细瞧着陌生的骨肉。第一次看着他闲闲地逛、慢慢地走,显然没带任何目的来。最后,他停在一个3D制作程式的软件面前,静静地瞧、定定地看。我面对他专注的眼神、怡然的脸庞,那是和之前低头冷眼、闭嘴不语完全不同的气色。
  好久好久,他回头跟我说“那个东西不是用手画的,竟然能做得这么漂亮,真棒!”
  回家后,他到处翻阅报纸广告,终于在重庆南路找到教授3D动画的公司。我们报名学3DStudio Max。学生不多,但都是成年人,显出他的年纪最小。原先没有什么程度,很担心他跟不上会对自己失望。
  第二次上课回来,我忍不住问了。
  “老师上得好快,幸好我有兴趣,也听得懂。”我偷偷翻阅他的笔记,密密麻麻记了很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大为放心。他总算在茫茫学海中找到一个有兴趣的点,让他有方向可以努力。
  有一种原价二十万的3D绘图磁片,学员都买不起,只能买部分使用的教育版,当时我已经把三万元给了儿子,老师知道他不久要去加拿大,就说教育版将来不能更新,叫他暂时别买。
  移居多伦多后,他仍然着迷3D绘图,要小舅替他划拨邮寄磁片,一收到磁片,立刻跑去书局买两个月前他看上的《lnside 3DStudio Max》,当时没有磁片不敢买,没想到多伦多书籍好贵,他身上的钱不够。跑回来拿钱,再冲过去,周末书局竟提早关门了,使得他痴痴地又等了两天。
  我第一次见他做事如此积极。
  隔一周,他又去买另一本又厚又贵的《3D Studio Max Materialand F/X》。接下来连放两周圣诞假,他天天足不离桌,都在搞这玩意。
  有一次跟朋友的儿子聊天,他说全世界最好的三个电脑绘图公司都在加拿大,且加拿大又有一个最好的相关研究所,电影《侏罗纪公园》中的电脑绘图就是请该校师生做的。结论是:要学电脑绘图,到多伦多是走对了。我们母子听了当然万分开心。
  两年后,儿子放弃了3D绘图。后来相继出现很多新的软件,制作程序也不断改变,他只注意行情,不再抓狂似的苦苦跟随。
  聊天时问起,“小时候完全没有绘画训练,蒙着头自学还是很难。”他说:“更重要的是,我的兴趣转到物理,也就停下来了。高一才到这里,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每个人都在摸索过程中寻找最适合自己性向的工作。”我说,“3D绘图就是你寻找兴趣与自我学习的好机会,过程本身就很值得。也许你会永远放弃,也许将来你会回头拿它当休闲来玩,都非常好。你没有浪费时间与精力。”

成绩


  儿子就读全台教学最正常的师大附中初中部;惭愧的是,三年成绩都不太“正常”,这纯粹是个人问题。
  这三年凡是主要学科都极差,语文是三个C三个D,英语是一个C五个D,数学是两个C四个D,生物是两个C,理化是四个D,而且一年比一年差。
  虽然在台湾恶补了五个月,到了多伦多,才知他有点程度的仅有3D动画,他和芝蓉专攻电脑机械绘图的儿子很谈得来。可惜儿子刚来时没选修到电脑课。可以说,在多伦多一开学,他一无所长,每一科都从零开始。
  我很担心他跟不上程度而过分气馁,打听出这里每科只要五十分就及格,赶快把这好消息告诉他,得到的回答是:“这是义务教育的最低要求,我们总不能做低等公民吧?”我一时语塞。
  高一首次发下的成绩单,上面除了有个人每科分数,还有全班平均分数可以对照。儿子的艺术、历史、工艺、打字等都高出全班平均值四到九分,数学九十二分,全班平均六十六分。自然六十八分低于平均三分,那儿的自然对移民学生来说很难,太多专有名词要背,补习老师说这个分数已经很好。
  学期末的成绩,除了体育退步,其他都不错,自然已经有八十五分。这一年下来,他似乎准备攻读理科。但是他说:“目前唯一的问题是英文不够好。”。
  在这个大量接纳移民的国家,凡是英语非母语的学生,英文课都会依不同程度分配在ESL班上课。他最初分在ESL第三级。第一次月考英文五十四分(全班平均五十九),第二次月考七十五分(全班平均六十),第三次月考八十三分(全班平均五十八)。接着利用暑假修读Summer school的ESL第四级,结业时九十二分。开学后升入英文Transition班,次年入读英文正常班,最后一年读申请大学必修的OAC英文课程。
  学校成绩单都附有教师评语,有一次英文科的评语是:
  “Excellent participation inclass,asks intelligeent、helpfulquestions(編者译:课堂互动踊跃,提问多聪慧而益人).”
  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些言词真的属于我儿子,他那么内向,从来不主动跟人接触,更不主动说话……我没有告诉儿子我的怀疑,只是抱着成绩单,高兴得睡不着。
  翻阅儿子初中成绩单,绝难想象在那样程度的四年后,儿子同时申请约克大学物理系与多伦多大学电机系时,接到约克大学电话,劝请儿子如果前往约克就读,将会提供奖学金。他最终选择多伦多大学电机系。
  大二时,我们收到成绩单Academic Status,写道Passwith Honours。那年五月,收到一张通知说儿子得到OntarioStudent Opportunity Grant forthe 2000-2001 academic vear inthe amount of S2625。我想,我到多伦多的任务已经达成。
  我从不期望儿子建立什么丰功伟业,只盼望他成为一名身心健康、生活幸福的正常人。儿子的生命已经朝向这个方向,真好。

星舰奇航粉丝


  儿子的小学初中时代,漫画及少数动画跟游戏是他唯一喜欢的休闲活动。高一到多伦多读书时,找不到这些东西,却发现曾在台湾播映的《星舰奇航记》(有时译作《银河飞龙》)。在台湾,这个影集收视率不够好,经常被用来垫档,小孩只能时断时续地观赏,有时又漏看,无法充分掌握剧情。
  北美长期拥有众多“星舰奇航”迷,多伦多的电视经常重播。当地有一个频道平日晚上重播第二代《星舰奇航记》,周末则是彻夜播放第一代。从此,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的《星舰奇航记》是儿子Week Day的休闲活动,星期六就通宵达旦地奉陪。那时,我很忧心这样没日没夜地沉迷,是否应该说说他,后来还是忍住了。
  在儿子英语还不灵光时,他把每集都同时录影下来,有空就重看。后来装置了荧幕文字显示器,就一边看、一边打电子辞典查生词。直至第一代到当时正播放的第五代全部衔接完成,他才心甘情愿地每周只等待最新出炉的《星舰奇航记》。
  在多伦多的第一年,《星舰奇航记》成为儿子学英文的最佳工具,他自己说:“也许因为这样,我的英文不擅于对话,而擅于理解分析。”
  过去,我一直对连续性单元影集怀有成见。试想,每周同一批重要人马重复出现、事件必然是由发生到结束的“套板”过程,观众老早就预想出它的结局,一定跳不出通俗剧的窠臼,这样的影集居然从1966年开播持续了三十多年!
  儿子沉迷于影集,使我曾经忧心,但这部影集确实使他英文快速进步。我充满好奇:“这些全是掰出来的幻想故事,你为什么喜欢?”
  “它不是乱掰的,它是利用已经知道的科学原理再去合理地设计出科学继续发展下去的未来世界,那个世界将来可能会变成真的呢!”
  “你小时候看过很多科幻卡通,都没这么着迷啊?”
  “以前电影中的太空舱都包围在金属容器内,气氛阴暗、冰冷。《星舰奇航记》是我第一次发现这个装载一千多人的太空船是那么温暖、舒适而且亮丽,像一个温馨的大家庭。”
  从此,《星舰奇航记》成为我们日常交谈的内容。我慢慢知道这部影集叙述一座名为“企业号”的星舰,不断地旅行,为了探讨宇宙的奥秘、寻找新生命和新文明,探索人类未来的命运,里面也关怀人文精神、热心探讨哲学课题,儿子对哲学因此产生高度兴趣。
  《星舰奇航记》的制作严谨也让我听来佩服,尤其科学上的求真精神。儿子把LawrenceM·Krauss博士专门讨论其物理性的著作《The Physics of StarTrek》奉为至宝,也因这个因缘爱上了物理。   爱上《星舰奇航记》的人必然“此爱绵绵无绝期”,这些粉丝在地球上形成一个稳固的Group,有影迷俱乐部、影迷杂志、影迷大会……随便举办一个相关活动,总是有一群热情的粉丝强烈支持。
  1998年圣诞假日,我陪儿子去美国拉斯维加斯,在希尔顿饭店住了三天,专程参加“StarTrek Experience”。
  主题展馆内高高的黑色天花板上,挂有一艘大型的企业号模型。展馆内由所有《星舰奇航记》系列归纳出来的“未来历史”展、人物道具服饰展、企业号舰桥等等,异常丰富。
  里面设计了一个小故事,把观众带进模拟的Star Trek里,观众走进餐厅、舰桥、遇见影集中的人物……几乎可以完全体会身在Star Trek世界里的感觉。这个展览让每个影迷都欣欣然满载而归,我们也是。

房事


  来到多伦多,花钱如流水,让人惊心动魄,首先是万万没想到房租那么贵。
  之前在台湾已经告诉中介,我只要一个独立的小套房,没想到抵达第二天,她只给我两个选择,都是全天保全的大厦,这里叫做Condominium,我只能选择比较便宜的一户,一卧房、一阳光房及客餐厅,月租一千四百二十加币。
  到这里才知道,儿子准备读的学校是多伦多三大名校之一,又近地铁,大量华人涌入,房地产被炒高,房租自然贵。朋友劝我往北迁移,但儿子初来乍到好不容易适应新学校也交了几位朋友,为了些须阿堵物竟要孩子重新面对新环境么?
  只要远离地铁站,就有很多既便宜又漂亮的房子,只是得自己开车。买车,要增加更多花费。何况,我根本不会开车。
  知道买房子比租房子划算后,我几乎每天跟房屋中介到处跑,但总沮丧而归,原因是大一点的公寓买不起,我属意的小公寓在那时候根本没有。注意生活品质的加拿大人即使再穷,也会开着二手车在偏远地方住旧一点的House。
  曾经看上一栋旧大厦三楼六百八十平方英尺小公寓,十九楼同户开价就比它多七十万台币。三楼很低,窗子面对前面二楼屋顶上一堆杂乱的大管子,可说景观很差。我想暂时有地方落脚就好,也就杀个价看看,等对方回应。
  回家,跟兒子谈,没想到他居然反对:“完全没有View,怎么住?”
  “你不是从来不看外面吗?”他明明一回家就上了书桌。
  “你怎么知道我不看外面风景?”
  我第一次知道儿子在乎居住环境。
  穷移民显然越来越多,这里新盖大楼已经有少数单卧房的小公寓。只遇到一次机会,也是六百多平方英尺的全新大厦一楼,我出了价,居然被别人抢先买走。
  搞得头昏眼花之后,知道房子买不成,开始找租金便宜的地方。
  朋友介绍一大栋出租大厦,有地道直通地铁,不怕风雨非常方便,我一看就有意愿。一房一厅租金约八百加币。缺点是房子旧、看来脏,没有二十四小时管理员,进出人员杂,儿子看了不喜欢。
  我的一年假期快近尾声,房子已经找了好几个月,弄得人焦虑不安。我跟儿子说:“我们只好听天由命,看最后上帝让我们住在哪里?”他说:“上帝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我们找到房子呢?”
  我很难告诉他,不是上帝的错,只因妈妈不敢多花钱。
  最后,我把力气花在婉转劝说与请求上,儿子终于答应以Home Stay方式分租房子地下室一间小房,包吃包住,我回台湾后也比较放心。
  回台湾后的第一个假期,飞去看儿子,没想到他的房间在空调机旁边,半夜机器运转,儿子无法睡眠,总是爬起来把空调关掉。地下室四间房全部客满,没人要搬走,最后在房东体谅下,我又得另找房子了。
  走在路上,恰好学校放学,看着学生们走进林立的高楼,这些新建大厦都是因移民学生进读这学校而不断盖起来,目前就有两大栋正在盖,还有两大栋准备开工。这么多大厦、这么多住屋,我居然不能给儿子一个栖身之地?我深深惭愧自己受役于金钱。我决定为儿子租一户舒适的Condominium。
  儿子入读多伦多大学,决定日后将定居多伦多,我终于在地铁站边订了一户单卧房的预售Condominium。折腾多年,在他升大三的暑假,我们终于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
  翻阅当时日记,“房事”居然是我在多伦多几年里挥之不去的梦魇。

钱奴


  在成长过程里,贫穷一直伴随着我。记得六岁时,四妹出生,家里实在养不起,透过天主教会帮忙,找到愿意收养的美国家庭。此事被大姑知道后出面反对而作罢。
  在我报考高中而放弃师范时,事先已经答应母亲日后只能念公费的师大,从此我就一路在师大蹲了大半辈子。
  结婚后,我专任高中的薪水,五分之四给婆家、五分之一给娘家。在这情况下,竟然还敢购买预售公寓。那时候,任何工作都拼命抢着兼,每天都买那七毛钱一斤的高丽菜下饭。
  我从不抱怨青少年时期贫穷,因为它训练了我吃苦耐劳且独立的能力。但我懊恼成年时,还没足够财力就去拼身外之物的房子,不自量力使自己深深沦为金钱的奴役。
  离婚后,我对物质的欲望低到极点,最不在乎的就是住屋。房子越搬越小,但精神越来越愉快。我真高兴:金钱再也虐待不了我。
  靠着一股傻劲我们母子冲到多伦多,我仍然对金钱没啥概念,大方地为儿子买书桌、电脑、音响等等,用心安家。
  没想到,在这里结识的朋友都一再警告我:户头只出不进会让人焦虑不安,我才开始算账。
  我们只带了四口皮箱来,几乎所有东西都得重新购买。统计账单:第一个月花了五十万台币。每月房租三万、补习二万、生活费二万五、给母亲六千……每月固定开销就要八万台币。
  来到多伦多八个月又半时,用掉九十二万台币,当时与加币的汇率是十九比一,平均每月用去十万八千元。我不相信,左算右算、右算左算,我这急性子开始焦虑不安。
  在多伦多,我接触到台湾来的人都非常节省,即使他们住在自己购买的大House里,仍然节衣缩食。   我一再反省,如何节省?我不愿孩子营养不良,饮食绝不节省。能够缩水的只有房租及补习。这两者都经历过挫败。
  当我确定自己很穷时,就觉得多伦多什么东西都特别贵。尤其教科书,补习班先要我们买一本高一自然教科书,竟然要台币一千多元,我差点以为听错了。这样随便几本参考书就挖去我不少银子!
  天气渐冷,不知这里要如何过冬,还是由中介带我们去买衣服,儿子买了一件去年款式打折的半身皮衣,我买一件外套,过两天,气温就只有八度。
  我对贫穷的感觉并不陌生,我时常告诉自己:穷人只有一项烦恼,就是没钱;然而那些生活余裕的人却除了钱,其他全是烦恼。我们的生活多么单纯温馨!
  儿子初来多伦多,并没把握能否适应,我尽全力布置一个让他身心舒泰的生活环境,让他只需用心面对学业。第一年最为艰苦,当时自己并不觉得。直到我休假时间结束,准备回台湾时,才惊讶地想:“真不敢相信我竟能撑过一整年!”那时候,才感觉到:独力在异域重建并支撑一个家的重量,实在好沉好重。
  回到台北,妹妹知道我的家累,把她的小套房借我住,我原来的房子继续出租。第二年,房子卖掉一半,第三年,再卖掉另一半,多伦多的生计全有了着落。
  第五年,儿子已经上了大学,我也确定台北工作有了“第二春”。
  “我们马上就很有钱啦!”我跳到儿子面前大叫,“你想买什么?快说,我们马上去买!”
  儿子对高潮迭起的老妈,早已处变不惊,笑眯眯地说:“前天还叹穷光蛋,怎么变得这么快?”
  是啊,天外没有飞来任何钱财,我还是得依靠劳力赚钱。让我狂喜的是,终于脱离钱奴的桎梏了!

蜕变的代价


  当生命陷入泥淖时,脱困的方法之一是改变环境。儿子在初三时精神萎靡至极,似乎药石罔效。我不得不使出强烈的一招:“转换大环境,改造人”,带他到人生地不熟的多伦多。
  改变环境虽然离开原来的压力源,但在新环境下,仍得面对新压力,儿子愿意承受,所以眼看他有明显变化,尤其是在学业成绩上,心里的确感到高兴。
  可是,多年来他仍然过于内向文静,来往的朋友少得让我暗中担心。天天待在家里读书的孩子又未免太“乖”了,我经常鼓励他多参加社团、多交朋友、多出门去吃喝玩乐,甚至鼓励他多花钱,但他依然故我。也因此,他的衣食住行育乐,几乎全部由我打点。这个教育瓶颈,我一直难以突破。
  他大学快毕业时,居然说想去日本读一年语言学校。他敢单枪匹马去东京,让所有亲朋戚友跌破眼镜,大伙齐声说:这么勇敢要走出去,定然要支持他。我当然义无反顾。
  之前,看地图,台北、东京之间并不远,原以为每月可以见一面。事实是,我前后只去了三趟东京。一来交通极为不便,二来东西过于昂贵,三来儿子承租的小套房虽然每月花费台币三万多,但我们母子晚上必得“抵足而眠”,实在拥挤不堪。这三趟日本行,每次逗留时间都极为短暂,我只发现他会自己买衣服,衣着日渐光鲜,且出手大方。在台湾,我为他申请一张信用卡副卡,在短时间内,我的信用卡就升级,出入机场可以享有进入贵宾厅的招待。
  今年七月,我一到加拿大,所有朋友都异口同声告诉我儿子脱胎换骨,不是说他长得英俊潇洒,就是说他变得异常开朗,跟陌生人可以谈笑风生。
  这次来多伦多,我按照往例,皮箱里装满在台湾替儿子购买的衣服家用品,没想到他已经看不上这些东西,他建立自己的style了。经过再三思考,我请他把橱子里用不着的衣服清出来,果然淘汰出两大皮箱衣服。这一次“改变环境,改变人”的幅度,的确超出我的想象。
  蜕变后的儿子,平时喜欢跟我开玩笑,大伙一起拍照时,他竟然搂着我的腰做亲热状,更令人惊讶的是,我心情不好发脾气,他竟然会嘻皮笑脸把我搞到笑为止,以前我可是万万不敢当面生他气的。
  整理前年汇往日本的汇款单,用去一百五十万台币,还不包括信用卡刷掉的钱。这恰好也是我们抵达多伦多第一年花费的台币数字。如果说,一百五十万可以买到人生正面的大变化,那确实划算。因为金钱买不到很多东西,例如深厚的感情与信赖,尤其成长以及成熟。
  想起好友时常警告我:“你这单亲妈妈依靠单薪收入供养一个留学生,你的养老金在哪里?”我很想说:我目前就在养护我的老年啊!当然,下一步我要努力改变他的是,不能浪费!

我溺爱?


  人人都说我溺爱我的独子,因为没有一个单亲家庭只靠单薪收入却胆敢让孩子出来留学,只因为儿子说想尝试接受西方的教育。
  可是,我知道台湾的环境不适合儿子,他已经受伤。
  人人都说我让儿子予取予求,因为没有人认为一个才学电脑半年就迷上3D繪图的高一学生需要台币十九万元的电脑,光是二十一英寸的荧幕就要五万五。还让他买高级音响、LD、原版CD、录放影机,甚至华人才有的解码器。
  可是,我的儿子全天除了上学睡觉吃饭洗澡,其余所有时间都坐在电脑桌前。
  人人都说我溺爱儿子,因为我让他去最昂贵的私人补习班每月花两万台币补英文。
  可是,他刚到多伦多时,英文测验说明他只有小一程度,两个半月后却要上高一课程。
  人人都说我溺爱儿子,因为我租高级大厦的公寓,每月房租三万台币,唯一的卧房给儿子住,我则住在冬冷夏暖的太阳房里。
  可是,我希望他有一个安宁舒适的读书环境。
  人人都说我溺爱儿子,因为我不知道计算血本,前半年平均每月花费超过我薪水两万五。
  人人都说我溺爱儿子,是么?当我们第一次踏进多伦多完全陌生的土地,我们不会开车、不敢说英语,却要去买必用的家具。有一次我们搭公车去IKEA补货,前后都要走十五分钟才到公车站。结账后才发现十六公斤的组合桌子、CD架及脚垫之类的东西实在很重,由IKEA送货要花一千台币,叫计程车要五百台币,我们原来打算搭公车来回,儿子坚持还是可以搭公车,最后由他负责搬书桌,我背包装满东西又手提一个大袋子再抱那个大CD架。我们这对孤儿寡母如爬虫般上下车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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