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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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张洁失踪了,这是孙浩始料未及的。他翻遍了家里所有的衣物,翻阅了笔记本电脑,没有一点蛛丝马迹。他还找遍了张洁的朋友,没有看到呀,面对茫然的眼神,孙浩依然没有线索。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难不成她会隐身,抑或像蜘蛛侠一样飞檐走壁,没了?他想到过很多种可能:她想换个城市待着,不想再看到他?下班回家,被人劫了?被人拐卖,到山沟里去了?最坏的是,死了?
  每天他站在阳台上,希望能有个熟悉的身影。有时听到敲门声,欣喜地不得了,顾不上穿鞋就去开门。结果却是查煤气的。这么一套租来的房子里,一个星期前还装满着烟火气和她的欢笑声,现在却像刮了一阵风,把什么都带走了。
  一个人不能胡思乱想,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各种诡谲的想法缠绕着他,让他在漆黑的夜里,感受着分裂的人格、破碎的心脏,以及无处安放的心思。每个早晨他都在满怀歉疚和失落中醒来,除了一天三顿饭潦草地对付一下,一般他不会离开房间半步,他怕张洁回来找不到他,又走了。
  每天,他像个强迫症患者一样,开门关门,开门关门,来来回回几十趟。医生说,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抑郁症会加重的。没办法,找不到张洁,他不甘心,他不能原谅自己把张洁弄丢了。
  就那样,在一个秋日的周末,他来到张洁工作的那座楼顶,决定从这里跳下去。在跳下去之前,他给张洁发了条短信,约定下午3点,在这里和她见面。如果不来,他就从这里跳下去。
  当然,在这段话的后面,又附了一条:如果你不来,我不恨你,这是我应得的。
  二
  这个小岛四面环山,只有一家小宾馆,解先生把小岛包了下来,现在岛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小岛四面环海,交通也不发达,来往船只只有在有风的时候才能靠岸,无风的日子里,船只容易搁浅。小岛寂静、隐秘,要不是解先生在一卷案宗里,还发现不了这么好的地方呢。
  宾馆基本设施齐全、生活方便,唯一的缺点是没有信号。晚上看不了电视,白天玩不了手机,一个星期以来,他们基本是在温暖的床上度过的。
  一早起床,张洁看了看天空,云涌,风起,正是回去的好天气。听到脚步声,回身望去,解先生穿着挺括的西装、白色的衬衫,西服裤子中间的缝永远那么明显,棱角分明的脸庞始终给人一种正派的感觉。
  符合他的身份,他是一名法官,負责民事案件小有名气的法官。
  他也抬了抬头,看着灰蓝的天空,半晌,对着张洁的后背说,我们也该回去了。说着,手就凑了上来。
  张洁嫌恶地抖落掉他的手,把外套的前襟往胸前拢了拢,你答应过我的事一定要做到。
  此时的张洁,正陷在洁白的羽绒床上,她轻轻翻了个身,掀开被子,抓起自己的衣服,奔向卫生间。
  她开始清洗自己,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她想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都洗濯干净。那个床上的人说她的头发有干杏仁味,她抓着自己的头发像洗抹布一样搓来搓去,头皮也被她挠得渗出血来才罢休。洗了三遍之后,她确信自己已经没有那种所谓的杏仁味了,才放下心来。脸蛋、脖颈,这些通通用一次性肥皂旋着圈打着泡沫,来回搓洗。自己的胸、敏感的部位,也是洗得异常仔细。密匝匝的水从莲蓬上砸下来,她看着脚下浮起的泡沫,挤挤挨挨往下水口流去,她希望自己身上带着的别人的味道也一起冲走。
  站在镜子前,她看到一张自己也不认识的脸。以前她为这张脸感到自得,特别是白皙的皮肤,在灯光的映照下都能看见毛细血管底下的蓝色脉搏。现在她很厌恶这张脸,她的发小曾跟她说,她的眼睛带钩子,水汪汪的,男人一旦踏足,就会掉进这沼泽,越陷越深。她回想起小时候,涂着妈妈的口红,偷穿高跟鞋,被发现以后,妈指着鼻子骂道,你这小狐狸,可出大事了,以后还不知成什么样?
  她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流出来,越想越伤心,她的眼睛红肿了。她想起,那天,这个男人也是看着这双红肿的眼睛,跟她说,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可她没有一丝犹豫,说,我愿意。
  她不知道跟孙浩还能不能回得去,她问自己,如果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会怎样?可答案依然是这样,她爱自己,可她更爱孙浩。为了他,她卖了自己一回,这样,她就可以把孙浩欠下的债还了,她不想让他去坐牢。
  看着床上这个皮肤松弛、皱纹横生,又有些微秃的男人,她突然又觉得可怜起来。为了找回失去的青春,不惜找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来证明自己还没有老去。想要抓住时光的人,违背了自然规律,只为了证明那可笑的一点,其实,他的优势不必用床上那点事来证明。她想告诉他真相,可觉得也没那个必要。他又是自己的谁呢?自己还深陷泥沼,还想着为别人拔鞋,真可笑。
  男人伸了个懒腰,醒了。他伸出手,想像惯常一样捏她的下巴,这一次,她弹开了。他一时惊愕,尴尬的笑容挂在脸上,一时没收回去。随即他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让他的会计朝他指定的账户上汇款20万。聪明的男人就是这样,一个眼神就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为了核实一下,张洁终于打开了她的手机。与银行信息一起来的就是孙浩的那致命一击。她来不及收拾东西就夺门而出,以她对孙浩的了解,这事是真的!
  离下午3点还有3个小时,夺命3小时,她是否能夺回孙浩的命呢?
  三
  在那个楼顶上,孙浩想起多年前与张洁相遇的过程。与自己相处了4年的女朋友,为了能够顺利留校,在一个夜晚,拉着拉杆箱,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校主任的房间。他没想到,之前,他们还在为那个传说谈论过。
  对于一个大龄未婚的校主任,对每一届即将毕业的女学生极尽诱惑,谁能和他结婚,谁就能留校。孙浩认为这只是个笑话而已,没想到他的女朋友当了真。也许,她是对的,先要活着,才能生活。
  他不怪她,谁都有自己的想法,谁也不能强迫谁。
  对,谁也不能强迫他不把那狗屁诗发表到校刊上,谁也不能阻止他到处买醉。那是个疯狂的毕业季,就在一个同学联谊会上,他们俩相识了。   那个罪恶的夜晚,他们在一起什么都没做,聊了一夜的诗歌。多年后,张洁仍记得孙浩说的一句话,有些事,没有必要在一晚上全做完。正是这句话,张洁觉得躺在自己身边的男人,虽然其貌不扬,却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他觉得张洁也懂他,要不然,一个女孩违背父亲的要求,与他一起留在这个城市里打拼,图什么?不就是他这个人嘛,要不,他有什么,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颗干巴巴的心。
  在出租小屋里,他们过起了平凡而普通的家庭生活。每天早上,他们坐地铁,转3个中转站,14个站点,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工作的地方。晚上8点之前必须要回去,再倒一个多小时的车。每次,他俩不管谁先到家,就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他们说,这样,在漆黑的夜里,另一只萤火虫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大多数在这个城市打拼的年轻人都会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两个人赚的钱,用一个人的,省下另一个人的。
  他在单位的人缘很好,作为技术最好的设计师,单位的私人聚会,他却从不参加。主要是怕自己回请过后的尴尬,那样就需要动结余下来钱的心思了。每次只要多拿一点,张洁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人人都知道他怕女朋友,怕得心甘情愿。
  也难怪,自从跟孙浩在一起,她从来没有买超过400元的化妆品。幸亏她天生丽质,底子好。
  四
  时间很紧迫,张洁打了辆出租车,200多公里的距离,3个小时不知道能不能及时赶到。她的手机已经没有电了。
  她不停地催促司机快一点、快一点。司机被她催得没办法,只能说,已经是最快的了,在高速上,你这样催会出事的。她再催的时候,司机没办法,要不让她换辆车。
  这可怎么办,得罪了司机,别说两小时了,就是3个小时,也不一定能赶到。
  她坐在后座上,默不作声,眼睛发红,鼻子抽泣。她知道,如果没有在规定的时间赶到,他会跳下去的,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曾经,他对着她说,以后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他真的做到了,他是一个会跟自己较劲的人。
  她借司机的电话,拨了那几个熟悉的数字。张洁有些紧张,她该怎么解释自己失踪的事呢?什么样的借口可以容纳自己失踪一个星期,一点音信也没有,还要合情合理?电话响了很长时间,一遍、两遍,对方突然挂了,再打就是关机。
  张洁心里一沉,更加慌張了,怎么办呢?
  司机一路上放着歌,那歌词是根据叶芝的诗歌改编的:多少人爱你年轻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她哪里还有心思听歌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焦灼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她让司机把音乐关了,让司机把窗户打开。
  司机偏不,他觉得这个乘客真的是个神经病,太挑剔了。如果再这么胡搅蛮缠,他就请她下车。
  张洁要加价,多给他1000元,让他加快速度。多年后,张洁还记得司机对她说的话,姑娘,很多事情不是钱能解决的。
  司机指着前面说,诺,你看,出现交通事故,堵车了。
  五
  秋后的风中依然藏着一只老虎,炙烤着他。孙浩站在楼顶,望着熙攘的人群。他们好似在一条长形圆桶上,慢慢移动的黑点。这些黑点似的工蚁,从A点到B 点,又从B点到C、D、E、F点,自己曾是那其中的一个点。而如今,他作为一个失败的点,站在如此高的点,竟有些羡慕他们。
  电话响了很久,是个陌生号码。现在的陌生号码,不是卖保险的就是借贷的,要不就是商铺出租的。不接也罢,现在他只要张洁出现,其他的一概不管。他想都没想就挂断了电话,关机吧。如果3点还没来,就和这个世界说再见。这样,他就可以去见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了,他多想摸摸他,亲亲他。
  他记得自己是如此恳切地哀求张洁,把孩子留下来。那么肉嘟嘟的小生命,怎么舍得不要他呢?即使看着那张B超单,他也能听到他的呼喊声。
  他就是那样求着她,他理解一个弃婴的所有想法。从小他在养父母家就是看着他们的眼神长大的,他太了解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了。
  小时候,他最喜欢偷糖罐里的糖吃了。黑色陶罐闪耀着有质地的光芒,在他心目中就是一个宝贝。下午一要饿得发慌,在两腿发颤之前,他就去抠糖罐里白色颗粒状粉末吃。有时候,蹲在一个地方时间久了,他的眼睛也会发黑,出现亮色的点。只要吃两口糖,他就会自愈了。有一次,他的弟弟(养父母亲生的)冲上来一把打碎陶罐,指着偷吃的他说,你就是我们家的贼。
  闻声而来的养父母没有说一句安慰他的话,但他永远记得那眼神。
  可张洁就是不同意,甚至以分手相要挟,孩子和她之间只能选一个。这怎么选?孩子在人家的肚子里。
  张洁自己偷偷去手术了,看着虚弱的她,他真的是又气又疼。
  一个月里,他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只是尽力去照顾她,照顾得无话可说,真的无话可说,让他说什么。
  一天临睡前,张洁翻了个身,抱着他。他身体一抖,把她的手掰开。她加个腿把他缠住,他又把她掀开,如此反复几次。无声的战斗,弄得孙浩心烦意躁,他抱个枕头直接想到沙发上睡去。
  张洁从身后抱住他,你以为我想吗,还不是因为没有房子,孩子生下来没有户口,怎么上学?难道这不是我的孩子吗,你以为我舍得?
  孙浩一夜无话。
  六
  几天后,孙浩的心情终于好转,回家的时候,主动买了牛排、大虾等,还在厨房哼起了歌。
  放心吧,我会让咱家的孩子上市里最好的学校。吃饭的时候,他对着张洁冒出了这句话。说完眼神一闪而过,随即恢复了平静。张洁看出了孙浩的讨好,这就是两个人的默契。
  他俩相视一笑,终于和好了。对于第一次这么严重的吵架过后,两个人更加珍视对方。张洁更加勤快了,都像个家庭妇女了。而孙浩就抢着洗碗、拖地,夫唱妇随,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吵架是生活的调味剂,滋润着平凡而枯燥流水般的日子。   临睡前,两个人照例聊了会儿天。不过他们也机敏地避开了敏感话题。末了,孙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存折,10万元。
  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发财啦?张洁兴奋之余还有些疑惑。
  有钱不好吗?你老公我有本事。
  怎么来的?张洁这时才明白他今天高兴的源头。
  甭管那么多了,反正这个钱慢慢攒着,留着买房子。
  还卖关子,快点说吧,都急死我了,你不说这钱你拿走吧,还不知道怎么来的?
  算了,告诉你吧。他压低了嗓子,靠在她的耳边说,这个是我卖图纸的钱。
  什么?张洁感到极大的震惊。
  孙浩赶紧捂住她的嘴巴,喊那么大声干吗?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做事有分寸的。
  张洁的心里总是不踏实,那段时间总感觉有人在跟踪她。但过了一段时间,看没有什么动静,也就罢了。
  两个人开始筹划买房子的事情,他们看中的是市中心的一套二室一厅。虽说房子小了点,但作为学区房,这是刚性需求,孩子上学的问题解决了。至于他们俩工作的地方远就远一些,没什么大不了。
  还差20万元,想来想去,孙浩回了趟老家。看见久未归来的儿子,父母竟有些陌生感的激动。在家住了两天,孙浩又光着膀子和父亲去赶海了。湛蓝的天空和波光粼粼的海,给他一种世外桃源的恍惚感,他坐在船头抽烟,幻想着张洁把打来的鱼,整齊地排列在竹竿上,在夕阳的金色光芒中,对着他笑。
  看着一网鱼被拉上来,父亲很是兴奋,喊着孙浩,这次收获不小哇。
  父子俩拉着网,两条干练有力的臂膀交织在一起,小小的渔船载着湿淋淋的希望回家了。
  趁着吃饭高兴劲,孙浩提出了回来的目的。父亲一愣,叹了口气,不停地吸烟。父亲就是这样,一有心思就不停地抽烟。
  孙浩的心里一凉,没事,没关系的。
  回城之前,母亲装了好多鱼干、虾干等,一层一层包装好。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叮嘱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他一直点头不语。
  父亲送他到车站,临上车的时候,把他拉到一边,从里面的口袋,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存折,本来是准备给你们兄弟俩结婚用的,现在你遇到困难了,先拿去吧。没事,任何坎都会过去的,啊,孩子,有我和你妈呢。看着浸透海湿咸味的存折,孙浩的喉咙口堵住了一块大石头。
  七
  车子终于松动了,慢慢过了最拥堵的一段。张洁看到地上一大摊的血在阳光中冒着泡,手开始发抖。如果她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也是这么一摊血,可怎么办?
  她全身发瘫,手脚发麻,呼吸都不顺畅了。上幼儿园时,看见别的小朋友流鼻血了,用手把血擦得满脸都是,好像一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一样,她直接倒下了。两个老师呼天抢地,把她送到医院,原来她有晕血症。
  她看了下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就到3点了。大哥,求你了,能不能再开快点,我有人命关天的大事,求求你救救我!
  你怎么不早说?听说有人要跳楼,等着车上的乘客去救命,司机起了恻隐之心,赶紧关掉音乐,加大马力。
  一辆一辆的车被甩在身后,看到导航上还有100公里的数字,她祈祷不要再发生什么意外了。
  窗外的树木不停地向后延伸,这时是阳光最强烈的时候,可她却在冒冷汗。
  她靠在汽车后座上,眼泪簌簌地掉下来,砸在自己的手上、腿上。没有人能理解她,为了他她做了那么多事,他还要用跳楼来威胁她。当初让他不要干那事,他非打包票说没事没事,怎么会没事呢?
  调查的人说,孙浩偷开了人家的电脑,破译了密码,一分钟盗取了建筑设计图。自以为聪明,可是有监控啊,再黑的天,身材、衣服、相貌,都把他照得无处遁形,对方的转账记录也都在。公司看在他这么多年效力的份上,让他赔50万,这样就撤销诉讼。
  孙浩对她说,没关系,我进去了以后,你不要等我了,找个其他的人嫁了吧。跟着我看不到希望了,房子留给你,你要好好过!
  张洁怎么可能让他就这么进去呢?出来以后,怎么办,一个人就毁了,他还能有健全的人格吗?他还能有那么强大的内心,接受别人的指指点点吗?
  孙浩易冲动,觉得5年出来以后又是条好汉,他想不到的事情,张洁都替他考虑过。走投无路下张洁下了决心,敲开老总的门。那个成熟稳重、老成多金的男人一直对她有想法。
  可现在谁替她想想呢?房子是卖了,20万的债务也能还上了,孙浩可以脱身了。可自己该怎么解释呢,这一个星期的失踪?
  她怨恨起来,恨孙浩,更恨自己。是什么让自己心甘情愿走到这步呢?是爱,是责任,还是怜悯?可自己的道德呢?建立在善的基础上的不道德是否就道德了呢?她不知道,也说不出口,像是在为她自己找借口。
  八
  终于到了公司大厦,可问题是,这座大厦分A座和B座,这两座新旧楼之间互不相通。张洁因着急脸涨得通红,满身的汗干了又湿。太阳照着她的脑袋泥淤样黏稠发烫,她喊了一声,孙浩。干哑的嗓音立即被来往的车辆淹没在熙攘吵杂中,她的手脚发麻、发酸、发胀,她感觉到自己处于崩溃的边缘。仿佛去赴死的是她,上电梯的时候,按按钮的手是颤抖的,看着与她同乘的人,她巴不得这些人不要停下来。看着一开一合的电梯门,她急得跳起脚来,心脏要崩裂出来了,血管要破裂了。她看着手表,2点45分,还有15分钟,希望她没有猜错,她办公的地点是A座。
  她冲出电梯,到达楼顶,环顾四周,脑袋“嗡”的一声炸了,楼顶上哪有一个人?除了几只停歇的鸟,单跳着脚,看到她,扑棱着翅膀,都飞了。
  她想起来,他们以前在B座楼下的咖啡馆里见过面。她惊呼一声,转身,立马再冲向电梯,电梯的门已经关上了。看着向下的键,拍打着电梯的门,“停下啊,快停下。”没人听得见她的呼叫,赶紧走楼梯,往下追。
  三步并做两步往下跳,从小就敢从墙头上跳下的人,现在发挥用场了。可是自己的腿脚不听使唤,总是发抖,膝盖老是想往下跪。就在自己跳的时候,脚下滑了一下,脸直挺挺地朝下摔去。她翻坐在地上,看着冒血的地方,突然“啪啪”扇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不争气的东西,别紧张,要镇定,一定会没事的。   她爬起来,继续跑,终于到了楼下,还有5分钟。这次她直接冲向B楼,就在开门的瞬间,她冲了进去,并拦住入口。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坐下一班吧,我要去救人。大家看着这个膝盖流血、披头散发的女人,满脸都是灰尘和眼泪,一道道黑印流淌下来,他们都自觉地闪到一边。“谢谢,谢谢!”
  这漫长的5分钟,时间像置于真空中,不动了。她与孙浩的过往,一帧帧一幕幕都在她的脑海中闪现。那个年轻的开朗的少年,那个活泼动人的少女,在乡间开满鲜花的小路上,多好的一幅油画啊!可这油画的染料被生活的雨水浸透,顺着裂纹往下淌着黄色的、蓝色的、紫色的、红色的混杂在一起的黑水,她努力想恢复原状,可却无能为力。
  看到一个雕像一样的男人坐在楼顶的边沿,张洁一下瘫坐在地。她轻轻地喊了一声,亲爱的。
  这个男人转过来的眼神中,透露着惊喜、慌张、不安与惆怅。他看着张洁,像对着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人。记得她的名字,却觉得模样不对。怎么是这样的女人,怎么这副模样?渐渐地,他才恢復神智。他的眼圈红了,你回来啦,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我不是已经回来了嘛?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明天,是最后一天了。我在坐牢之前就想看你一眼,让我在里面也有个念想。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你,我不知道你哪里去了,我把你弄丢了,都怪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该回来的,我这样跳下去也挺好的,再也没有什么痛苦了。
  不,你别这样说,我不会让你坐牢的,你会没事的,跟我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去?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所?
  不,我们回去吧,我找来还债的钱了。
  你,哪里来的?这么些天你去哪里了?
  ……
  你说啊,去哪里了?
  ……
  你知道吗?你再迟来一秒,就一秒,我就跳下去了。这个世界我只剩下你了,你知道吗?我找不到你,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这一个星期以来,我每天想着以后没有你的日子怎么过。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出门,满大街、满大街地去找你。有一次,我找到海边去了。我想你会不会掉海里去了,我就慢慢往海里找,海水漫过我的脖子,漫过我的耳朵,漫过我的头,我以为我看见你了,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就在我想去拉你的手的时候,我竟然漂起来了。谁让我他妈会游泳啊……说着孙浩哭了起来。
  我们回家吧。
  孙浩看着欲言又止的张洁,他很气愤。怎么能一声不吭就走了,到底是去哪里的,哪里来的20万?孙浩气急败坏,当时,他们把可能借到钱的法子都想遍了,也没搞到钱。
  我……张洁说不出话来。
  张洁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潮湿的头发披散下来,杂乱中带着一丝刚毅。她委屈极了,她就像一条濒死的鱼,被生活的水浪撩拨到浪尖,又冲翻在地,泪腺打开了闸门,泄洪了。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要是不回答,我现在就跳下去!
  张洁一下子站起来,眼神凌厉起来。你跳,你跳,你现在就跳,我一秒钟都不想看见你。你知道,我都是为了你呀,我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为了我什么?
  我为了你卖了自己!我卖了我自己!呜呜……
  孙浩脑袋空了,怒气冲天,我宁愿去坐牢……
  孙浩的头埋在两膝之间,沉默了好久好久。张洁反倒松了一口气,那块大石头扔了出去,不管结果怎样。
  我们回去吧,孙浩说。
  张洁动手去拉孙浩,孙浩的腿都麻了,不能动弹。由于一直保持着一个动作姿势,他的血管神经已经被压得不畅通了,整个腿处于僵直状态。他用手捶了捶腿,麻木和疼痛缓和了。他立刻站了起来,他看见张洁的手向他伸过来。这只美丽的善良的手,像一只蝴蝶一样绕在他的面前。他想抓住它,握在手心里。他的眼睛里出现了黑点,前庭系统神经被压迫,导致眼脑一系列回路循环系统紊乱,脚下不平衡,跌落到边角上的凸起处,本可以抓住旁边的栏杆的,手一滑,没抓住。
  一层层窗口,温馨而明亮,像列车明亮的车窗一直向上,往天空疾驰而去,天空飘下来的雨水,明亮而飘逸,就像风吹过燕麦穗的芒刺和麦秆,又像是草船借箭,让他船的一侧集满箭矢,慢慢侧翻入幽暗的深水。
  一个女人的声音,金属纤维一样脆断,两截断了的纤维同频振动着,就像秋虫颤巍巍的触须……
   作者简介:
  李岩,作家、诗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连云港市诗歌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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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正在搅动着中华大地。我在关注疫情发展的同时,也关注着你——我的女儿。   你在北京某医院工作,医龄刚满两年。春节前,你从北京回来那天,我驱车前往高铁站接你。关于武汉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的消息不时传来,我心里确实有些担忧。   仅仅过了一天,疫情如肆虐的狂风席卷大地,各类消息铺天盖地。新闻媒体一再强调,若从武汉归来者一定要自动做好隔离;若遇发热、乏力、咳嗽等症状一定要报当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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