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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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弥(1964- ),原名周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累计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成长如蜕》《钱币的正反面》《天鹅绒》等。作品屡获国家级和省级文学奖,部分作品译至英、美、法、日、俄、德、韩等国。
  春天,阳光催得百花竞放的时候,我挎上了我的双肩包,离开了家。我要去看花,再过半个月,春天就不会这么灿烂和干净了,许多花便会开残在枝头,许许多多的花瓣都会落在了尘埃里。趁着春天还没有那样黯淡和肮脏,我要去看看花们开成了什么样子。过了这个时机,还有什么样的花儿开给我看?
  我的目的很简单,所以我就眯起双眼,让阳光照在脸上,慢悠悠地,一直朝南边走去。
  后来,就进了山里。漫山遍野的桃花,铺天盖地的阳光,风就在花树上面游弋,风也是香喷喷的。满世界软绵绵暖呵呵的阳光,我在阳光里没了,我成了阳光的两只脚,在香风里轻飘飘地走着。
  走着走着,后面有人和我说话了:“喂,你到哪里?”
  我回头一看,一个黑竭色的乡下老头,在我身后腰杆笔挺地走着。
  “我来踏青。”我说。
  我略等一等,老头就与我并肩而行了。
  “你是城里来的。”他不容置疑地判断,接着说下去,他好像在自言自语:“我刚从城里回来。我昨天就去了—坐船去的。亲戚的运输船,不要钱的。今天一大早回来,坐小公交车,他们非要我交十二块钱,我一气,半路上下来了,倒是一分钱没给他们。这样,我就先省了十二块钱,后又省了六块钱。”
  我暗笑。他看看我的脸,认真地说:“这地方没有人来,没有旅游点,自古就属于生僻之地。”老头如此拿腔拿调,我忍不住放声大笑。他不理会我,继续说下去:“只有一座二郎山好看一看,山上有一座明月寺,山上花草竹木很多,还有野鸡。山的东面和南面靠湖,湖里有野鸭子。人家说,野鸡和野鸭子交配,生下来的就是凤凰……这山倒是有看头的,你不妨上山去看看。寺院里能住,一夜二十块,管三餐。寺里头就只有住持夫妇两人。两人本是俗家人—跟你一样的城里人。一九七零年春天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来了快三十年了,从来不见有亲戚来看他们。男的叫罗师傅,女的叫薄师傅。两个人虽说是寺院住持,但从来就是俗家打扮,睡在一起,一直夫妻相称。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么说着,这乡下老头就紧走几步,到我前面去了。他双手背在后面,说:“你跟我走。罗师傅今天下山来做法事,给土根家里驱鬼。你就在土根家里吃中饭。吃好以后跟罗师傅上山。”
  我忍不住问他:“老乡,你住在什么地方?”
  他说:“不远。二郎山下的明月村。”
  既然他替我做了主,我就一声不吭地跟着这个陌生的老头走了。
  很快就到了村里,一个三面环山的小村落,孩子、鸡、鸭、狗,一齐在村子里乱逛。快到中午了,景象有些进食前的慌忙。在一家人家门口的空地上,我看见一位红衣绿裤的老者,肃穆地端坐在一把长凳上,他面前也放了几条长凳,坐满了村里的老少爷们。只听他大声说道:“人这样东西,是不能得意的,人一得意了就不像个人了,要祸害人。鬼这样东西也是不能得意的,一得意的话,就像个人一样祸害人了。”
  听众一齐点头称是。然后,红衣绿裤的老者两手按在膝盖上,嘴里似唱非唱地哼道:“三荤三素啊一只鸭子,米饭啊一碗,柴筷要一把,柴筷放在饭碗上……十八只元宝,十三只米粽……生死之鬼啊在西北方向……”
  红衣绿裤的老者每哼一句,就有一位长得敦实的中年男人大声答应:“晓得。”领我来的老头说:“红衣绿裤的那个人,就是罗师傅。答应他话的那个人就是土根……土根,带个城里人到你家吃饭,她要跟罗师傅上山呢。就在山上住。”
  这就是我碰到罗师傅和薄师傅的原因。刚才我说过了,我出来的动机很简单,所以我不在乎到哪里去,只要有花儿看,无论跟着谁走都一样。况且我愿意到寺里去,我想求一支签,关于爱情的签。
  罗师傅和那个乡下老头大不一样,他不爱说话,一路上只是闷着头走路,我听见他哼了两句歌,听不真切,见他不爱说话,我也不便问他。我对他的初步判断是:一个沉闷的有冤气的老头,他的来历有点神秘,他的现状却充满尘世的气味。在漫山粉红色的桃花映衬下,他的红袄绿裤显得又是奇怪又是天真。我走在他的后面,看着他轻捷地走路,宽大的红袄绿裤飘忽着,在山路上跳跃不停,像两块连在一起的光斑。我想,他也许是个明朗单純的没有多少过去的人,他到此地三十年,只是为了某一样必不可少的等候,或者竟是拒绝一种辉煌。
  走进了竹林,就到山的顶端了。明月寺在竹林的掩映里。这是一座小庙,庙身陈旧的黄颜色里,有人间多少年烟熏火燎的气息。进了门,眼前一黑,过了片刻才看清室内的陈设。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摆在屋子正中的木龛里,我看见高高的木龛后面有走廊,客房大约就在走廊里面。我想,有月亮的夜里,月光会浸洇这孤寂的走廊。
  我迫切希望看见薄师傅。
  薄师傅从木龛后面走出来。一看见她,我就知道这是薄师傅。她是个清瘦的老妇人,薄薄的身体,薄薄的头发,皮肤是暗白的,带着一点灰,与这幽暗的屋子很相配。她的眼神很特别,清而亮。她看人的时候,眼神专注,让人感到里面仿佛有许多要紧的内容,但仔细朝里一看,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股像水一样的温情从眼神里流泻而出,慢慢地流过来,不知不觉中被这温情渗透。清凉而纯净的渗透,不想抗拒的渗透。
  明月寺前的月光大约也是这样的。
  她看了我一眼,说道:“要不要求签?”又补充了一句:“我这寺里的签,和别处不一样,不分上中下签。只要签上说的话对你有些用处,那就是上签。”
  于是我在观音面前焚香,磕头,在竹筒里抽了一支签,上面说道:
  海市蜃楼
  过眼云烟
  落花流水
  浮生若梦
  我突然无可抑制地感到悲戚:人所建立的一切,都是用来毁坏的。人又不能不建立一切,要不然,我们毁坏什么呢?   薄师傅又注意地看我一眼,说:“求签就像读书,在信与不信之间,最好。”
  我问她:“那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她素白的脸上略略有些笑容了,她说:“这个我说不清楚。”又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像你这样喜欢泾渭分明。”
  我突然有个感觉,薄师傅以前可能是个教师,如果她是个教师的话,她一定是语文老师。我立刻把我的感觉对薄师傅说了。我看见她先惊后喜,喜悦之色在脸上一掠而过,代之以淡淡的悲戚。
  我想我是无意中触到她心底的一些痛了,这不是我的错。她到这座寺院里来这么多年,也许从来就没有人触动她心底的痛,这么说起来,我与这个老妇有缘,因为我隐隐约约看见她的伤痛了,并且为无意中的发现而歉疚。
  她不说话,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当我陷入无言的时候,薄师傅却说话了:“我领你看我种的花去。”
  她领着我转过木龛,来到走廊上。这是一条曲折而宽敞的走廊,也因为年久,廊柱和滴水檐上的漆都剥落了。地面上铺的青砖碎了许多,碎缝里长着青苔,青苔又顺着砖缝爬到了粉墙上。她一路指给我看:这是客房;这是她和罗师傅的卧房;这是厨房;这是饭厅。还有一些小小的不知派什么用场的房间,里面胡乱堆着木料、绳子,或者摊放着干菜。总之,这里是地道的居家模样,薄师傅和罗师傅也就是一对俗家的乡下夫妻。
  走到走廊的东头,她打开一扇门,是一间过道,后门的外面,就是一片平缓的向阳山坡,山坡下面是一望无际的明月湖。当然,你面对着湖不能不看湖,你看了湖之后,不能不被山坡上的田地所吸引。山坡上一畦畦的菜地和花田,拾掇得整整齐齐,整齐得让你感觉到那是用手每天捋过的。它们让我再一次感觉到,罗师傅和薄师傅,就像山下那些普通夫妻一样,有着种种俗世里简单而明朗的乐趣。它们也让我不再猜测这对夫妻曾经有过怎样的秘密。
  我一向爱花。我这次出来的目的就是看花。向阳坡上开得五彩缤纷的花,许多是我不认识的。难怪我不认识,薄师傅对我说,大部分是她从山上移下来的。譬如这种花,叫“剪春罗”。她特地用手指向我指示。
  我仔细地端详这种名叫“剪春罗”的黄花,它的茎细长得吓人,像穿着高高“元宝领”的清朝女人,它的顶端,那花,也像一个表情迂缓的清朝女人:寥寥几瓣,脸儿黄黄的,正是欲说还休的模样。
  我对薄师傅说,我喜欢那边几样开得如醉如痴的很“荤”的花卉,我喜欢那种没心没肺的样子。
  薄师傅便去田里拔小青菜。见她有点悻悻地,我明白我说了她不爱听的话了。我马上开玩笑道:“哦,我知道了。剪春罗里面有个罗字,罗,就是罗师傅,这花是你为了罗师傅种的。”
  她蹲在菜地里,不看我,脸冲着一地的菜笑了。她笑得十分真心,脸有些红了。看见她的笑容,我知道她平时不大笑的,她嘴角僵硬,眼睛、嘴巴、皱纹全不配合,虽然真心,但是看上去是不太自然的。
  这个玩笑她是认可了。
  然后,她整个人就轻松起来。她提着菜篮子快捷地走在我面前,因为快,她的背影就显出了这个年龄非常少有的窈窕,我可以断定,光凭这样的窈窕,她年轻时就是一个人人宠爱的大美人。
  美人迟暮,在寺院里安度余生,幸还是不幸?
  罗师傅在院子里扫地,薄师傅走过他的面前,也不看他,像自言自语地说:“小囡说, ‘剪春罗’是我特地为你种的。”罗师傅也像是自己咳嗽一声似的说:“我说也是。”
  他俩已经默契得用不着神色和眼光交流了。
  我不习惯这种说话的模式。我担心他们对我也用这种方式。
  薄师傅烧好了饭和菜,罗师傅整理完了他的院子,我在客房里安置下来。就像一家三口似的,我们三个人就在厨房里的小桌子上吃晚饭了。我不喜欢在饭厅里正儿八经地吃饭。
  “小囡。”薄师傅叫我了,她那如水的眼波看着我,正是我喜欢的交流方式。她轻轻地这么一声,让我心中一疼,仿佛听见母亲在远远的地方叫我。我捧着饭碗的手一颤,饭碗“咯”地一声落在桌子上。
  “吃菜。”她对我说。
  罗师傅说:“你莫叫人家老是吃。你叫人家看看窗子外边的云。”
  厨房的西墙上有一面窗子,窗子外面是满山的姹紫嫣红,姹紫嫣红的上面——天空上,有更绚丽的颜色。只是一天的结束,天空却像再也不回来似的,拼足了力气灿烂地谢幕。于是我们就看到了這些美丽的云霞,甜甜的,甜得怅惘的。
  开了灯,灯光暗黄的。但是一瞬间,天就黑了,白天和黑夜在山上面如此快地切换,让我感到惊讶。然后,暗黄的灯光就显得明亮了。
  我说:“罗师傅这么浪漫,怪不得薄师傅给你种‘剪春罗’呢。”
  两个人都看着我微笑。
  两个人都想说话。当然,我也想说话。我们就像重逢的一家三口,有着许多的话要说。
  薄师傅说:“你罗师傅,每次我洗脚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他恋我的脚。”
  罗师傅说:“你的脚长得好,就像小婴儿的脚。要不,你脱下来让人家看看?”
  薄师傅说:“这样不好。”
  “看看脚有什么要紧?”
  “不好不好。”
  我心中略略有些奇怪:夫妻之间这样隐秘的话,他们居然在我面前毫无拘束地说出来。我瞅瞅两个人的神情,不像是打情骂俏的样子,所以我放心了。我放心以后就想:这两个人心里是纯真的。我是不习惯这种纯真了,我所有的欲望也许全都远离了纯真。
  我岔开他们的话题,问罗师傅:“山下的驱鬼仪式,是不是都一样?你信有鬼吗?”罗师傅回答:“驱鬼的手法不太一样,我做的是我的一套。有没有鬼,说不准。照我的看法,世上还是没有鬼好,人已经活得这样乱七八糟了,再添上鬼物,那不更难过了?人这样东西真的是不能得意的。”
  薄师傅插了一句:“照我看有鬼才好。有了鬼,好多死了的人就能再见了。人死为鬼,鬼死为聻,不绝轮回,你做的错事才能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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