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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玛才旦
1969年出生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毕业于西北民族大学和北京电影学院,因成功拍摄《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五彩神箭》等藏语电影,被誉为藏族母语电影开创者。《塔洛》是他执导的第五部藏语电影。
塔洛留着一根小辫子,在他后脑勺晃来晃去,很扎眼。大家都叫他小辫子。他一个人在远山放羊,春天来了,他锄草。羊羔饿了,他喂奶。夜深了,点个炮仗,对着大山无尽的黑夜吆喝好几声,防狼。吆喝完了,回声阵阵,惹得他在凉夜的帐篷里格外落寞。
录音机喑哑,时不时窜过刺刺拉拉的电流声。有时会放拉伊(牧羊人唱的情歌,编者注),他静静听,又慢慢学,准备有一天唱给心爱的姑娘。他还咳嗽,多年抽烟伤了肺,喝几口烈酒压住,但还得看着羊,不能醉得太离谱。
他放了好多年羊,如果不是遇上国家第二代身份证登记,他还得继续放下去。为了有张“让别人知道自己是谁”的卡,他卖了几只羊下山了。
塔洛本是记忆世界的国王,有几只羊,吃多少东西,《为人民服务》怎么背……他记得所有事情。但他是那么边缘,周围的人连他的名字都忘记了。多亏了下山,他第一次被记得,第一次爱,第一次身心受创。
在塔洛诵经般的《为人民服务》的吟哦声中,万玛才旦开始讲起了这个略带悲伤的故事,黑白镜头中的小辫子即将迎来存在的开始,也似乎必然地走向绝望。
牧羊、拉伊与少年
在寺庙念书,帮家里放羊,这是万玛才旦那个年代藏区小孩的必修课。 上学时还是“文革”后期,就在寺院里,佛像都被拆掉了,排练节目就在大堂里,拿着木头削成的大刀,挥来挥去。偶尔放个电影,幕布就挂在原来放佛像的地方,村委也来了,坐在下面看。电影讲上下级的工作故事,没有爱情。
有一天,好几个喇叭放起了哀乐,接着宣布毛主席去世了。很多人参加追悼会,哭得死去活来。不久去乡上,墙上画4个拳头,下面画着“四人帮”。小孩子哪懂这些,只觉得夸张,忍不住笑出声来。
到了假期,就得帮家里放羊。绵羊好放,慢悠悠的,也不乱跑,赶到空地上,不去管它们也能静静待上一个下午。山羊就麻烦了,窜到山里面,跳到悬崖上,自己还没胆子跳下来。
放羊的时候,万玛才旦远远看着,有时也带本藏文书,写着拉伊的歌词,背几首,唱几首。也见过大一些的青年对歌,女方唱过来,男方回过去。好的歌者临场发挥,对上了,芳心也就许下了。群山巍峨,云壑阻隔,一首首拉伊在云山间徘徊,把情意绵长到山穷水尽。
也会听听广播剧,《夜幕下的哈尔滨》听了很长时间,透过声音想象画面,构筑了整部电视剧。听新闻,讲天安门,脑子里整个北京就是一个门。小学第一课学《我爱北京天安门》,红色的城楼在印象中高大无比。翻开课本第一页就看到天安门的图画,从第一课背到最后一课。作文也是一个模式,“四人帮”倒台了,每个人的作文都是“在英勇领袖华国锋的领导下一举粉碎了四人帮。”时局有什么变化,课文里也会突然增加相应的章节。语录也是免费发的,老师一个个念,学生一个个记,用藏文注音,备注每个词的意思,慢慢学会汉字。
塔洛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学习的,他读到小学毕业,能完整背诵《为人民服务》。这在一定程度上构筑了他的价值观:为人民群众的利益而死,比泰山还重;为法西斯卖命而死,比鸿毛还轻。他的世界像电影的画面,非黑即白。
偶尔找藏族老人家口授传统神话,调剂枯燥的课文。第一次看到汉语版的《白雪公主》时,万玛才旦眼睛一下亮了,完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如果说童话将万玛才旦从现实带入了想象,那多年后踏上北京的土地,则将他从童年的想象拉回现实,站在天安门下,他情不自禁感叹,啊,怎么会这么小。
牧羊人塔洛和牧羊人万玛才旦在某种程度上重合了,但这更像藏区青年的群像集合:每个人都有过那么一段岁月,放羊,赶狼,唱拉伊,背语录。有的人走出去了,去布达拉宫,去天安门,去自由女神像。有的人留下,成婚,生子,天葬。唯有塔洛,在被世人遗忘的边缘记得所有,在被世人记得后自我遗忘,迷失,毁灭。
爱情与拉萨
走进德吉照相馆前,塔洛没拍过照。前面有几对夫妇在拍结婚照,西装革履,僵硬地坐着,背景布是布达拉宫、天安门和自由女神像。德吉不停说“放松点儿”,他们也只是硬挤出笑,嘴角微微抬了抬,脸上是大写的尴尬。直到换了藏装,配上布达拉宫的背景板,再抱着塔洛的小羊羔,才咧开了嘴。
在当时的藏区,拍照不是件流行的事。再往前推,万玛才旦从上小学到初中期间,也就拍过两次照片。为了做中学的准考证,上了趟县城,洗出来是黑白的,得自己在上面染色。
塔洛摘下帽子,许久没洗的头发盘根错节,支楞在头皮上,德吉叫他去洗头,于是他遇上了杨措。寒暄的时候聊到自家几头羊,惊人的记忆力爆出数字,杨措觊觎了,言语热情,举动奔放。塔洛本能地抗拒,扔下50元落荒而逃。回派出所见到警官,唯唯说:“我好像遇到了一个坏人。”
善恶源于改变,万玛才旦为他这句话如此注解:“第一次面对诱惑,一方面受到了吸引,一方面自己又不确定。一个老男人初次遇见一个女人,觉得这就是爱情。他是一个孤儿,从来没有女人跟他说过什么。这样的状态肯定是不一样的。”
改变的结果是冒险,偷偷卖了主人的羊找杨措私奔。问去哪里,杨措说,去拉萨。 藏语里的拉萨是圣地。没火车、没汽车的时候,很多人就走着去、骑马去、磕长头去。万玛才旦出生在青海,家乡到拉萨两千多公里,和到北京的距离差不多。而且一路环境严酷,比去北京的气候艰难许多,没水了,生病了,就死在路上了。但这也是一种朝圣,去拉萨就是要朝圣,去大昭寺,拜释迦牟尼的像,那是文成公主进藏时候带去的,和12岁的释迦牟尼等身。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加大了神圣感,在遥远的藏区能有机会去一次拉萨是不敢想象的事情,万玛才旦身边的老人常说,下辈子希望能到释迦牟尼的脚磕头,今生不得,但求来世。
现在,铁路修通了,飞机3小时。朝圣看起来不再那么艰难。但拉萨依旧是新藏区青年口中的圣地,“在藏人意向里,拉萨就是一个精神寄托,所以很多人都想去拉萨,很多人为了完成精神的愿望,也有人为了自我发展的空间。”万玛才旦说。
塔洛当然是没去成拉萨的。杨措拿了他的钱远走高飞。走之前还剃掉了他的小辫子。镜中的塔洛头皮光溜溜的,连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回派出所,不停重复着“我成了坏人,我只能做为法西斯卖命的坏人了,我的死会比鸿毛还轻,比鸿毛还轻。”下山时的自我认同随爱情的溘然长逝灰飞烟灭。
新·藏区青年
杨措是新一代藏区青年,留着短发——这在塔洛或是万玛才旦成长的年代,是极为少见的;抽烟——女士烟,细长、薄荷味;喜欢唱K——而不是对着群山扯着嗓子唱拉伊;爱去酒吧,县里偶尔开过大喇叭车,呼号着某个藏区当红的明星来开演唱会。昏黄的酒吧搭上简陋的舞台,台上的明星用藏语唱rap,背景布上的布达拉宫和歌声格格不入。台下觥筹交错,每个内地大城市该有的光怪陆离、狗血和青春,也在这里上演。只是配上窗外的满天星斗,画面极具冲击力,散发着荒诞。
这些荒诞大多是文化碰撞带来的融合,藏区的人出去了,又回来,带来新的东西,相传,再渗透。万玛才旦2002年离开藏区,到北京念书,毕业后留下来——北京能够更方便他拍电影。早些年他总说,离开一段时间回头再看,老家就会有变化。他从不避讳在作品中展示这样的变化。早几年他对媒体讲:“我要拍出一个真实的藏区。”现在他不提了,只说“我想拍出我眼里的藏区”。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藏区导演,他的视角和镜头注定比外人丰富且锐利。酒吧这场戏正是这种锐利的显现。
在这拨人里,藏区不是经幡和喇嘛,除去蓝天白云,他们越发与大陆趋同。但深埋的信仰又扎根在日常生活中,万玛才旦把这份信仰交由塔洛展现。他破旧的小屋里,贴着佛像,点着酥油灯,羊圈周围挂着经幡。黑白画面下,塔洛有些皱纹的脸和渐失纯真的眼格外突出,掩埋了藏区的标签。只有他清晨雷打不动的敬天地与山神的仪式,能体察到浓烈的藏区烙印。
但没人能否认这就是藏区,而且比非藏族导演镜头里的藏区更加真实。现在的藏区和从前比,人的关系变了太多。从前一个村子,邻里间就像一家人,借个东西送个礼,平常得就像藏区夜里的星星。可现在温存少了,办事不忘立个字据。结婚也没那么多程序,拉到县城里面,叫个车,包几桌完事儿。在他小时候,婚礼可得准备一个月,结婚那天,半夜接新娘,整个村庄都设关卡,看看女婿本领怎样,宴席上还得唱祝酒歌,一群人乐乐呵呵把婚结了。现在坐一桌吃个饭,没在一桌的互相都看不见。有人去世了,从前天葬很多,现在年轻人都会首选火葬。
万玛才旦放羊那会儿,秋天庄稼快要成熟时,天气变化很大,冰雹降下来砸到田里,庄稼就毁了。每个村庄都会有一个防雹师,做法事把冰雹移走。有时两个庄的防雹师还会斗法,哪一家法力不够,自家庄稼就会受到伤害。等到科技进步了,人工防雹实现了,这份神秘职业也就消失了。技术把什么都加快了,也把人从浪漫拉回了现实。
内地游客来西藏,少不得说几句“你们都变了,都不原始了”。万玛才旦很反感这种论调:“你们这批人享受现代生活的优越感,同时为了满足自己,让另一批人在封闭的地方过原始生活,这个太荒诞。”
在藏语里,“塔洛”是“逃离的人”,逃离命运的困扰,在那种语境下,带些贬义,有些卑贱,又像暗示着什么。塔洛下山,最终还是没有逃离。片子的末尾,他推着车停在路边,新修的大马路宽敞,不像山里的石子路,崎岖坎坷。他停了下来,点燃手里剩的炮仗,火线呲呲作响,背景里的黑白云山蓦地波澜壮阔,千百年历史蜿蜒而来。
连一声爆炸都没有,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在万玛才旦的叙述之外,是白茫茫黑压压的一片。藏区的裂变,在白茫茫、黑压压之中,激流向前,不知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