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的“女排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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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24日,从北仑体育训练基地回到北京,郎平没顾上回家,就直接和队员们一起回到了中国女排的驻地天坛公寓。在结束了为期半个月的封闭集训后,她们将在这里度过奔赴里约奥运会前的最后一个星期。
  “老觉得现在时间不够用。”下午才刚到驻地,晚上郎平又给大家安排了录像学习——她们要通过观摩、分析过往的比赛,为8月6日第一场小组赛,与荷兰的对战做准备。
  这样的学习对队员们来说,是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功课。想到即将出征,年轻的姑娘们士气挺高。而身为主教练,没有人比郎平更清楚,她们将要踏上的是怎样一趟不寻常的旅程:小组赛中,中国队被分在了有着荷兰、美国、意大利、塞尔维亚这几支世界强队的“死亡之组”;而这支由12人组成、平均年龄不足24岁的队伍中,只有3人拥有奥运经验。
  这是郎平的第4次奥运之旅。从1984年在洛杉矶奥运会上以运动员的身份夺得金牌,到1996年、2008年以主教练的角色先后率领中国队、美国队获得银牌,她已经不需要再向人们证明什么了。但这一次,她仍然全力以赴。
  “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征奥运,仿佛就在昨天,时间过得太快。再次启程,这次奥运对我们来说是梦想更是承诺,意义可能更为重大。一起加油,姑娘们!”郎平在自己的微博上这样写道。
  作为曾经的“铁榔头”,80年代女排黄金时期的代表,自2013年4月接过帅印,郎平就肩负起带领中国女排走出低谷、重回巅峰的重任。2015年中国女排重夺世界杯冠军,与上一次距离11年之久的冠军让人们看到新一届女排的蜕变与可能。于是,人们开始期待,这支90后的新队伍是否已经在郎平的调教之下,重回世界排坛之巅;她们的竞技和精神状态也再次让人想起老女排,以及延续已久的“女排精神”。
  在里约,这些年轻的女孩,将有望开拓出女排历史上“第三个黄金时代”。
  新女排令人刮目相看
  在中国女排出征里约奥运会之前,媒体最好奇的是最终12人奥运名单都是谁。被问急了,郎平会冒出一句“除了朱婷,所有的人现在都还没有决定”。朱婷参加里约奥运会的事,甚至可能在两年前就已经“决定”了。
  2013年前的女排世青赛上,朱婷就荣膺最佳得分、最佳扣球以及最有价值球员(MVP)三项大奖,一战成名。国际排联在其官网用“不可思议的力量”(incredible power)来形容朱婷的横空出世。
  2014年对于中国女排来说,是在里约奥运周期中至关重要的一年,经过2013年国家队大范围试训,以及女排联赛之后,郎平对国家队队员进行了重新梳理,最终确定了新一届国家队的主要构成人员。朱婷的名字毫无悬念地出现在2014年中国女排的集训名单上。同时,也更新了国家队的教练班子,一支全新的国际化医疗保障团队浮出水面,相比一年前重新上任时匆匆组队,此时的郎平已然思路清晰。
  真正意义上的老将仅剩二传魏秋月和副攻徐云丽两人,加上伦敦奥运周期崛起的主攻惠若琪、副攻杨珺菁、接应曾春蕾和自由人单丹娜,近20名队员中只保留6个参加过2012年奥运会的队员。年龄最小的、来自八一女排身高两米的袁心玥,出生于1996年12月。这意味着,从2014年开始,中国女排真正走上全面年轻化的道路,也表明郎平带领女排实现年轻化的决心。
  很快,年轻的队伍开始见到起色。同年世锦赛上,中国女排即斩获亚军,这是中国女排自1998年后的最好成绩。
  这一年,1995年出生的主攻手朱婷在国家队浮出水面,她个人不但入选最佳阵容,且再次获得最佳主攻称号。此时的她,已经奠定了世界顶级主攻手的地位。不足18岁的小将袁心玥也在世锦赛上一鸣惊人,获得当年“体坛风云人物”评选的最佳新人奖。
  执教仅一年多,郎平相继发掘出两大成绩亮眼的新人,球迷们开始对新女排刮目相看。
  次年,年轻的中国女排将亚锦赛、世界 杯冠军双双收回。这支已经远离聚光灯许久的队伍又一次回到了人们的视野中。
  备战世界杯期间中国姑娘因伤病等原因,意外频出,胜利得之不易。夺冠一刻,早已身经百战的郎平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作为强者,我们必须要面对各种困难。”面对镜头,回顾赛前遭遇的种种坎坷,郎平再次哽咽。
  在这次世界杯上,这支最年轻、平均身高也最高的队伍表现出敢打敢拼的气势,朱婷也成为中国队最稳定的得分点,这位来自河南省郸城县秋渠乡朱大楼村的姑娘不但获得了个人排球生涯第二个MVP,而且已牢牢确定自己在中国队绝对的核心地位。
  郎平曾这样评价朱婷:“虽然我不太愿意用朱婷和我自己相比,因为时代不同,现在对运动员的要求更高,但是我觉得朱婷的进攻水平已远远超过我。”这是郎平第一次主动将一位现役运动员与当年已被神化的自己相比较。
  “女排精神”不合时宜了?
  在世界杯夺冠之前,中国女排已经沉寂了多年。2008北京奥运后,女排状态一直低迷,甚至在2010年世锦赛中只得到第10。
  每逢大赛失利,关于“女排精神没了”的声音就不绝于耳。
  早在60年代,日本排球教练大松博文“三从一大”的理念就传入了国内。正是凭借“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进行大运动量训练”的方法,他带领的日本女排创下了连胜175场的奇迹,日本女排也赢得了“东洋魔女”的美誉。
  到了70年代,时任女排主教练的袁伟民秉承了大松的思路,也开始对女排姑娘们进行“魔鬼训练”。
  为了练出球到手上就能控制住的本事,他让男陪练拿着球从高台上朝下砸,队员则站在墙角处接,接不起3个好球就不能停。因为没有闪躲的空间,队员们常常被砸得遍体鳞伤。一次,主攻曹慧英被球砸中了脑袋,当场就晕了过去,被抬回宿舍躺了3天才能下床。   练习扣球时,郎平每天早、中、晚都要各扣300次,练到最后常常是双手发麻,手臂僵硬。
  当时的条件十分简陋。在郴州训练基地,排球馆是用竹子搭起来的“竹棚”,姑娘们在地上摸爬滚打,手上腿上总是被沙土、木刺扎得血淋淋的。因为缺少训练器械,做力量训练时,只能双手搭在铁架上,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的脖子上做下蹲。
  这样艰苦的训练让队员们练出了扎实、全面的技术,也练得个个伤痕累累,但为了“拿冠军”这个共同的目标,大家都拼了命一般地比着练。平日里,哪里受了伤,用胶布一贴就继续训练,大家甚至开玩笑说,全队贴胶布最多的陈招娣,半年用的胶布都够做成几件衣服。
  “吃常人所不能吃的苦,忍常人所不能忍的气,做常人所不能做的事。”奉行着这样的信条,中国女排拿到了难以置信的“五连冠”,成为了中国人的模范和骄傲,更成为80年代中国腾飞的象征。
  学习“女排精神”成为全国流行一时的口号。
  90年代,随着老女排相继退役,女排进入低谷期。到了2001年,陈忠和接手处于低谷中的中国女排。作为曾经袁伟民时期的陪练、之后数任主教练的助理教练,上任伊始,他就重提了老女排的“竹棚精神”。在他看来,面对一批鲜有大赛经验、身体条件和基本功都不如欧美国家的年轻队员,要出成绩,苦练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在人们的印象里,陈忠和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但在队员们眼中,训练场上的他总是非常严格,达不到要求绝不能休息。为了培养队员团队作战的意识,他还沿用了老女排时期的训练方法:一人练不好,全队一起受罚。常常是一上午的训练课,每个队员都至少要换两次衣服——换下来的衣服一摸都湿透了,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我们这一拨是练得比较狠的,我们的条件会比老女排好一些,强度不相上下。”宋妮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最初两年的时间里,身为负责组织进攻的二传,她和冯坤没有休息过一个半天。本来每周训练6天半,其他队员周日还能放上半天假调整一下,但她们俩永远都在加练。
  精神长期处于紧绷的状态,状态难免有起伏,训练完成得不好的日子里,宋妮娜几乎天天失眠,一天吃3片安眠药,夜里还是睡不着,满脑子想的都是训练的事。
  过高的训练强度,确实帮助中国女排在较短时间里取得了优异成绩,然而也导致极高伤病率,高发的伤病后来也直接影响了成绩,赵蕊蕊等主要队员都在关键时刻因伤不得不缺席比赛。这种试图重现“老女排精神”的训练方法,最终遭到了质疑。
  直到很多年过去,退役后的“黄金一代”再聚首,陈忠和才向队员们坦承,自己当年其实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北京青年报》资深体育记者李晖还记得,当时陈忠和曾这样描述自己每天的状态:“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想的还是第二天该怎样给队员练,一想就是两三个小时,第二天不到8点就又起来开始一天的训练,没有一天能松下来。”
  后来,也曾有人问过陈忠和,为什么一定要练得这么苦,有没有更科学的办法?陈忠和露出了一丝有些复杂的笑容:“什么是最科学?用最短的时间拿到最好的成绩,就是最科学。”
  “随着时代的不同,女排精神的本质和真谛是不能改变的,但展现的方式应该有一些与时俱进的东西了。”李晖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比如是不是和拼搏精神划等号的就一定得是伤病、艰苦?拼搏精神就是流血了不擦接着练吗?”
  继承与创新
  在“拉了一夜的抽屉”之后,2013年4月,当郎平第二次接过中国女排的教鞭,她所面临的处境与她在18年前接手时惊人相似:队伍青黄不接,队员士气低落,战术打法摇摆;成绩下滑的同时,队伍也深陷种种质疑。
  历史仿佛在轮回:2004年,时隔20年中国女排在希腊奥运会上重获冠军后,“黄金一代”的主力队员赵蕊蕊、冯坤、周苏红等因为饱受伤病困扰,状态严重下滑。在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上,她们在自家门口没能如愿卫冕,摘得铜牌。随着“黄金一代”的退役,在2012年伦敦奥运会上,新一代女排几乎重演了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的惨败经历,无缘四强。
  郎平,又一次被组织“三顾茅庐”地请了回来。
  但彼时的郎平,已和18年前大为不同。不论是在意大利排球俱乐部,还是执教美国国家队,她在收获他国排球文化的同时,屡创下不可思议的战绩。
  事后郎平坦承,她并没有想过要不要去夺回世界冠军,“当时我的目标是很坚定的,为中国队培养新人,培养教练。我跟袁头儿(袁伟民)也说,我应该是老女排最后一个还在一线的了,应该为中国女排传承一点东西,留下一点东西,这么累这么重的活,咱也不能一直干啊,但是女排的东西再不传承就可惜了。大家都退休了就有心无力了。还是有一种女排情结,希望培养一些年轻队员和年轻教练,让中国女排一直保持在世界上的高水平。”
  面对以90后为主的年轻一代队员,在组队之初,她就引入“大国家队” 的理念,最大限度地扩大考察范围、挖掘新人。
  从2013年起,队里每次集训的大名单都在20人以上,几乎所有在联赛中表现突出的年轻球员都能得到进入国家队试训的机会。
  与此同时,她一改以往“一个阵容打天下”的做法,大胆放手,根据不同等级的比赛安排不同水平和特点的球员前去练兵,“以赛代练”。尽管这使得中国队不得不因此输掉一些比赛,但这种做法不仅让主力队员有了足够的时间休息、调整,也让年轻队员得到了难得的实战机会。
  不仅如此,郎平还结合自己在国外执教多年的经验,扩大了教练组规模,并引入了包括几名外籍教练在内的国际化专业团队,带领队员根据各自不同的情况进行体能训练和伤病康复训练。
  在2014年的新一代中国女排阵容中,最令人耳目一新的是正式组建有美国名医加盟的医疗保障团队。
  其实这位美国名医,早同中国女排结缘已久。在2007年冯坤、赵蕊蕊赴美进行腿部手术时,主刀医生SherwinS.W就已被大家熟知。这位芝加哥大学医学院的著名外科医生曾在北京奥运周期在郎平执教的美国女排担任队医,也是美国奥委会运动医学委员委员。这次受聘中国女排,则是他和郎平时隔6年后的再度合作。和SherwinS.W一起加盟中国女排的还有美国康复师Elizabeth Darling,她是有多年从业经验和执教经验的资深专业人士。这也是新一代中国女排国际化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在央视解说员洪钢看来,这些人事与制度上的突破都得益于郎平独特的优势。“换一个人来,他也知道这样才对,但他做不到,要不来人,也要不来政策。”
  “在一个运动队里,上去12个队员,后面配备的助理教练、体能、医生、后勤,起码应该是1:1,这是最少的,但是以前其他教练都做不到,因为其他教练确实没有郎平这种影响力和能力,能够跟领导去沟通 。”洪钢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2010年,在俞觉敏执教时期,中国女排正处于低谷,当时全队连一个专职的体能教练都没有,一次临近大赛前,队里才加了一位美国体能教练,还是从乒乓球队临时借来的。“没编制啊。”面对如此尴尬的处境,俞觉敏也只有一声叹息。
  如今的中国女排,获得的保障和支持力度都是史无前例的。
  更为宽松的机制,使不少极具潜力的新人脱颖而出:2013年的朱婷,2014年的袁心玥,2015年的张常宁,2016年的龚翔宇……在郎平的调教下,这些90后、95后队员们迅速成长了起来,甚至以火箭般的速度蹿升到了主力的位置上。
  这些和郎平的女儿差不多大的队员,有时候会忍不住地叫她“郎妈”。队员们无限信赖她。“她给我们的感觉就是场内场外有区别,在场上就打起120%的精神;下了场,还有自己的人生。这种感觉也是别的教练很难给予的。”队长惠若琪说。
  “走出去”
  2016年里约奥运之前,关于中国女排的焦点锁定在朱婷身上。5月,土耳其女排联赛豪门球队瓦基弗银行俱乐部正式宣布,将于2016-2017赛季以超过100万美元的转会费签约2015年世界杯最有价值球员朱婷。这意味着奥运会结束之后,朱婷将远赴土耳其伊斯坦布尔。
  这将是中国女排现役队员第一次出现在世界顶级的排球联赛中。
  事实上,早在2015年,上海女排就曾考虑以千万年薪引进朱婷,天津、福建、北京等诸多俱乐部也都表达过高薪引进的意向,但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没有成功。
  除了朱婷外,山东女排宋美丽年初登陆土耳其甲级联赛打球,浙江女排杨舟、李静也赴印尼打球,而对于正值当打之年的中国队队员来说,能够赶赴海外打球是一个不小的突破。一名从事排球国内外引援工作多年的经纪人曾表示,“中国女排是世界前三的队伍,队员是顶级水平,很受国外俱乐部认可。”中国女排球员在国外市场很容易拿到一份“好看”的合同,但往往能够顺利“走出去”的并不多。“今年,就有很多俱乐部向我要人,有很多好的工作机会,我也联络了国内俱乐部,但年轻的球员国内俱乐部不放,年纪大的运动员有伤病国外的俱乐部不想要。”
  “朱婷是在郎导的安排下签约的。”这位经纪人透露。
  2008年北京奥运会结束后,中国女排曾掀起一股“留洋潮”。先是二传冯坤有意奔赴意大利诺瓦拉打球,主攻手杨昊也加入了意大利女排甲级联赛另一豪门佩鲁贾队。一位资深排球记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那个时候,女排国手们的“留洋”是个多少有些敏感的话题,也鲜有相关的报道。
  事实上,中国排球联赛引外援政策已开放多年,但国内很多有留洋意愿的球员并不享有这种自由。“走出去”依然是一个难以实现的任务。
  究其原因,地方保护、全运会政策是一道过不去的坎。因为缺少足够后备人才,好球员一定要“藏起来”,这导致喊了多年的“职业化”口号,球员转会制度却未有一丝改观。
  李晖认为,这是排球在市场化发展中急需解决的问题,“到现在了,女排精神仍是意味着投入、付出。但从事这个项目,从接触到熟练到优秀,要花上十几年,还有伤病的代价。应该让年轻人看到,你在付出这么多之后同样可以获得很好的收入,有很好的未来。”
  今年4月,中国排协在联赛总结会上公布了联赛改革思路。排管中心表示,希望通过竞赛体系的改革解决人员流动难的问题。但具体实行起来,究竟能够实现多少,是否能够有其他像朱婷一样的球员在当打之年实现转会梦想——无论是国内还是国际转会,都还是一个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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