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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时间似乎可以抚平一切。”
2018年,重回都江堰,程雪力这样写道。上一次来到这里,是10年前参加汶川地震救援。那年他20岁,是一个扑火的兵,已在凉山做了大半年森林消防员。从震区回来,他用4个月津贴买了一台傻瓜相机。见过生死的无常,他希望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一些纪念。
如今程雪力仍是森林消防员,同时也成了一名摄影师。大兴安岭的极寒森林、天山下的无人区、羌塘的荒原,他走过边陲地带,用相机记录了消防战士的生活。
2019年5月,他写道:“那些深山暗夜,只有你和我知道。面对你。有笔,有相机。远远不够。”时间虽然冲刷一切,有些事却难以轻易抚平。
这个春天,四川省凉山州木里县发生森林大火,27名消防员在救火过程中牺牲,最小的只有18岁。被留在山里的,有程雪力以前的中队长,也有过去一个办公室的兄弟,还有他曾经带过的兵。
他试过写下战友们的故事,但整个人都是“懵的、晕的”,把手放到键盘上,没写几个字,又感觉“实在是有些心疼”……关于那场大火,他仅在微信朋友圈留下只言片语。
“以前,觉得编号有些长,记不住。现在发现实在太短,不够记。我是01,02没了。昨晚我把编号交给你父母前,我们合了影。到了凌晨3点多的时候,听到二楼脚步声,又习惯性地喊出你的名字……
“以前,我拍那个树也是人,拍那个人也是树,我们就是里面的一部分。现在,我拍战友却是天空中的那朵云,拍那朵云就是我的兄弟。”
一场大火,将时间分割,这头是无人应答的呼唤,那头是曾经一起奋战过的高山林海、烈火云烟。
你也许到过这些山林,也许见过逆行的英雄,但你可能并不知晓他们的故事。时间流去,却不曾消逝。有这样一群年轻人,每一次出发都可能一去不返,他们有的已经离去,有的还在等待下一次出发。毫无疑问的是,他们每一个都活得热烈。
火场
火场上的高温烘烤是最难受的事了,我们在里面就像蒸笼里的馒头一样,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打湿又被高温烤干。面对火头时,整个人身上水分仿佛都被蒸发了一样,口干舌燥,浓烟导致呼吸困难。防护服被高温烤得发烫,与皮肤紧紧贴在一起。
在中国,平均每天至少有400多名武警森林官兵奋战在火场一线。重大森林火灾非常恐怖,有时一座大山的森林几十秒就没有了,百米高的火焰在500米以外都能感受到热浪。
在大火席卷而过的森林里,明明是白天却犹如黑夜,漆黑的浓烟笼罩在空中。天上是黑灰色的流云,还飞过几只叫声极大的乌鸦。远处传来类似爆炸的声音,身边不时有大树倒下——这场景,与电影里的世界末日并无两样。
最恐怖的是森林大火在几公里外燃烧时,看不见火到底有多大,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方向袭来,只能听到狂风大火的嘶吼,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内心的绝望与无助。
2016年3月16日至24日, 四川省凉山州3起森林火灾接踵而至,武警凉山森林支队200名官兵在熊熊烈火中鏖战8个昼夜,将大火扑灭。
木阿诺和马向豪跟着侯班长向前推进时,大火烤在脸上就像被刀割一样。右边是大火,左边是断崖,后方在复燃,他们的处境难以想象。木阿诺说:“我真有从断崖跳下去的想法,但看到前后战友都在忍受着疼痛前进,如果自己在这时候退缩他们一定会很失望,最终我坚持了下来,和他们一起突破了火线。”
马向豪和战友们向火场北线推进两公里时,瞬间风向突变,已被扑灭的后方出现大面积的复燃,仅几秒钟就形成了树冠火,大火团团围住扑救人员。
“热浪侵蚀了我的每一个毛孔,浓烟吞噬着我的双眼,恐惧让我失去了理性,一个劲儿四处乱跑,始终找不到突破口。”马向豪说,“当时脑子里全是暗恋许久的那个女孩,我想这次回不去了,我想我是最后一次想她了!突然出现一只手一直推着我往前走,直到脱离危险。对,那是我并肩战斗的战友,我很庆幸,活着真好。”
山花
灭火有时会持续几个昼夜,扑火间隙,战士们只能就地休息。火灾扑灭后,还需要对现场全面检查,清理余火,并留有足够人员看守火场。消防员穿着橘红色的衣服躺在地上,就像漫山遍野鲜花那样璀璨。
然而,灰烬中盛开的“山花”,并不烂漫。
昼夜在林中忙碌,加之高温烘烤,没及时补充水分,每次从火场下来,官兵们身体的很多部位处于干裂充血的状态。脸上火辣辣地难受,就找些冰抹上,来缓解灼伤的疼痛。每个战士的手都会变得一片漆黑。由于常年累月的烟熏火烤,年轻的战士却有着一双粗糙的“老手”
在火场,战士的身上都或多或少会留下一些伤口,有的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受伤的都不知道,火灭了,才感到疼痛。
在阻止火灾向原始林区蔓延时,侯正超左眼飞进了火星,无法睁开。他强忍疼痛,一手抓着身边战友,一手拿着风机,凭着意识对火头发起冲击。火线扑灭后,在战友的帮助下,留在眼里的木渣才被清除。
有一名脚上长满水疱的战士说:“大火扑灭后,下山才感觉到从脚上传来疼痛,把鞋脱下,看到的是一双布满鲜血的双脚。”他躺在地上,不想走,也走不动了,抬起头,才知道身边的几个战友也都一样。他忍痛把鞋穿上,跟上了前面的战友。
2008年4月12日,四川省凉山州西昌市黄联关发生森林火灾。大家连续奋战了几个昼夜。深夜轮换看守火场,我和赵国涛、肖兵、杨坤云的身上只有一丁点水了,给养也吃完了,我们在相互看不清的黑夜里,又冷、又饿、又渴。
肖兵把水递给杨坤云。
杨坤云说,“我不渴”。
他又递给了赵国涛。
赵国涛說,“我只是冷,并不渴”。
就这样,推来推去,大家都不愿意喝。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都想把这点水留给对方喝,直到天明,水依然一滴没少。
这一夜,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相对避风的地方,紧紧地抱在一起,可还是冷得发抖。直到天亮了才发现,大家靠着睡了一宿的地方竟是坟墓。但我们没有一丝的畏惧,因为身旁有战友。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森林扑火。我至今都记得,作为新兵蛋子,那次我被吓得不知所措。
红色的火苗在突然刮起的7 级风作用下,瞬间以超过百米高的火舌吞噬眼前的森林。我感觉大脑有点短路,满脑子都是熊熊烈火。不知用何种方法扑救,更不知怎样紧急避险。我开始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
“一直往下跑,下面有空旷地带!”中队长杨参边拉我、边怒吼。
我们迅速撤至500米外,另一座大山的森林不到一分钟就烧没了,散发出的热浪还是那么灼人。可当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却发现中队长杨参和指导员张勇军不在身边了。回过神来才想起,刚才在拉我的时候,他俩坠入了深沟。
幸亏沟底是水潭。
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战友。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战士攀爬悬崖上火场,稍有不慎,就可能跌入千米深渊,滚石倒木时而下落,他们心中的恐惧不可言喻。危机时刻战友拉一把,救起的就是一条性命。
逆行
在火场,有时就是生死一瞬。
部队中有句广为流传的话叫训练多流汗,战场少流血,在没有险情的时候,日常训练就成了我们的重要工作之一。
火场心理训练,是每一名武警森林战士进入部队的第一堂课。这时候,我们中的大部分人还不太明白美丽的雪山和原始丛林是怎样的天堂,也不太明白大火肆虐遮天蔽日时是怎样的地狱。
训练中,我们需要一个个穿过火圈,因为在真实的火场中类似情况经常发生。日常的训练能帮助战友们克服对火的恐惧,适应火场的情况。
体能训练和技巧性训练一直是日常训练中的重中之重,因为这能很好地锻炼消防员的体力耐力和身体的协调性还有灵活性。
部队还会定期组织大家在工作之余开展日常心理拓展训练,在增强官兵的自我调适和自我减压能力的同时,也让战士紧绷的神经得到有效的缓解,有了真正的放松时间。
扑火,等待命令的时候,我总是焦虑、恐惧、不安,到底要不要跟家人说?说了怕他们担心,不说又怕没有机会了。我倒是更愿意立刻出发,没有考虑的时间,但执行任务遇到险情回来后,脊背会阵阵发凉。
我觉得,我的战友们是和平年代距离危险最近的人。身穿红色灭火服的战友们在浓烟中若隐若现,这些浓烟对人体的危害比雾霾最严重的时候还要高数倍。
兄弟们在大火现场,没有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却经常承受着惊天动地的危险,还有家人的担心。但是,没有一个人放弃,无论在多危险的火场上,武警森林部队都没有出现过逃兵。
在大凉山,每年春节都是森林防火紧要期,自从来到这里,我就没回家过过年,连春晚都要等几天后才能看重播。除夕夜,防火执勤任务重,我在遥远的大山上,看到璀璨的烟花绽放在城市上空,似乎能闻到年夜饭的香味。寒夜里,我和战友各自沉默,那一刻,我会想起千里之外的爸爸妈妈。2010年除夕,山里起了火,我和战友们把火扑灭,在林区合了个影,就算过完年了。
战友们和家人团聚的时光非常有限,义务兵两年不能回家,干部士官一年可以回家一次,与家人大概能团聚一个多月。
在大兴安岭原始森林腹地,奇乾中队有50多人,却担负着95万公顷原始森林安全,人均防火面积相当于24000个标准足球场。在冬天-52℃的极寒里,人冻到连骨头都在疼。
前些年这里没有网,也不通邮,战友们想念家人时,就得爬到后山上找信号,有时能断断续续地找到一格。微弱的信号手都能挡住,得想个办法把手机挂在树上。他们先把电话拨出去,并打开免提,然后站在树下面扯开嗓子喊。來自五湖四海的战友们给家人打电话时,都操着各地的方言,就像大合唱里的二重唱。
别离
我最早对照片和人性的认识是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废墟上。那是我第一次以军人身份参与救援。
在废墟下寻找幸存者时,我看到一张近一米宽的婚纱照,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幸福。我想,我一定要找到他们,把他们营救出来,让他们能够继续幸福地生活。然而,我和战友们在废墟下找到的全是遗体,我不确定照片的主人公有没有遇难,但我希望发生地震时他们没在家。
我的战友何健把遇难者抬出来才得知,他的父亲、爷爷、奶奶等8名亲人也在这次地震中不幸遇难。这个平时流血也不会流泪的硬汉当场哭成了泪人。我第一次见到男人哭成这样,走到他身旁却不知道说什么。战友的无力是没有人能体会到的,舍生忘死营救陌生人,却连自己家人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从灾区回来的第二年,我花了4个月的津贴买了一台傻瓜相机。那时,我对摄影毫无兴趣。不是给别人拍照,而是单纯地想给自己拍一些军旅照片作为留念。 2012年初,我以报道员的身份去西昌火场拍照。看到战友累了时,我把相机扔一边,和战友们一起扑打火线。激战正酣,我的灭火搭档王磊大喊:“雪力,快闪开!快!滚石下来啦!”
我刚转身,山上的石头就稀里哗啦地砸了下来,一块大石头与我擦身而过,“哐当”砸断了身旁的松树,几块小石头砸到了我腿上。虽只是几块小石头,但从高山而下的那种力量,远远超过了大家的想象。
被石头砸伤的细节虽然已经模糊,但我一直记得当时我的战友们轮流背着我翻越了一座海拔2300米的大山,将我送到救护车上。
出院后,我想真正走新闻摄影这条路。因为在原始森林里,没有微信、微博的关注,没有喝彩的掌声,连观众也不会有。我要用快门定格亲身经历或战友们共同出生入死的瞬间。
2018年10月1日零时起,我退役了。就像一场梦,只不过,梦,提前醒了。当兵11年,前5年扑火,后6年拍照。我大概穿过10种不同的军装,在地震、火灾(125次)、冰灾、洪灾、泥石流现场,内心紧张,双腿颤抖,大部分时候真的没那么勇敢。但当我见识到了自然的残酷与生命的顽强,不安感也一点点退散。感谢军队锤炼了我的意志力,让我拥有了随时可以从零开始的勇气和保护好自己心愿的自律精神。
这年春天,我回了一次老家,是与退伍老兵一起参加战友小武的婚礼。再度相逢,大家不再诉说二次就业有多么难,也没有聊退役后的生活有多苦,即便当年扑救山火的战斗故事也只字未提。讲当下、论未来的话反而多了起来。
战友老范说,都快30了,今后要多聚,来一次少一顿。
“一辈子就像手上这支烟,已到三分之一,抽一次少一口!”王磊这样比喻。
老闷和老杜的话更狠:“这次相聚后,说不定下次谁就‘凉’了。”“这几年参加的都是婚礼,再过些年可能是葬礼了。”
“你才‘凉’呢,能不能说点吉利的……”小蔡、黄勇、国涛三人指着他俩边骂边笑。随后,大家一阵沉默。
听了这些“话丑理真”,我在想,是怎样的惊涛骇浪让曾经直面烈火的老兵如此感慨?的确,山火过后没有尽开颜。
那时我们部队已有60名战友牺牲在抢险一线,最小的年仅18岁。一年以后,木里大火,27名战友留在了山里。鏖战山火,大家并没有变得更勇敢,反而感到渺小、脆弱,对生命、时间有更痛的领悟。我拍的照片正如被山火烧过的树木,它经常提醒我痛在那里。
在人迹罕至的山林,很多消防战士一走就是十几年。防火执勤中,他们走过了山上的每一条山路,每一条小道,对山里的犄角旮旯都了如指掌。或许10年的时间对大山来说微乎其微,但对一名消防战士来说,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时间正逐渐湮没我们的过往,但摄影定格了时间,让过往成为永恒。这是我与时间交谈的方式,毕竟不是所有东西都会被时间打败,即使抽离时间的照片,也能佐证我们的过往。
一首歌这样唱道:
这片林守了许多年,种子守到花开,青翠守成绿海。
森林武警的生活,没有悠闲空白,守护的长路已经重叠成为生命的血脉。
我不在乎青春的岁月被落叶掩埋,一次次寂寞出发,也许我的巡护不被记载。
我不在乎重复的危险一年年彩排,一次次舍命扑救,也许我的演出无人喝彩。
我只要每天看见我的高山,我的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