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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秦阮总说自己是被沈蔚一不小心才收留的,刚毕业进公司的时候这么说,现在已经过了快四年,对着公司里初来乍到的崭新面孔,她依旧这么说。
四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却也真的改变了许多,比如,写字楼下的便利店前后换了三个老板,兰州拆拆建建终于通了第一条地铁线。而秦阮自己,从最初迷惘不知归路的小孩到现在能独当一面,如今,哪怕是同样的话再说起来,心境也自然与从前不可同日耳语。
新入职的助理姑娘陈韵是秦阮亲自面试的,一个刚刚毕业的女孩子,简历上没有多么出彩的教育背景,也没有十分突出的实习经历。在秦阮收到的众多求职者简历里,实在平凡得不值一提。
“大学学的金融专业,为什么会想到从事人资这一块呢?”面试时,秦阮循着简历照例微笑发问。
陈韵略微思索了几秒,然后缓缓开口:“大学专业不是我自己选的,但职业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这种回答听了太多,秦阮点了点头已经习以为常,接着问:“没想过毕业后要留在上海吗?”
女孩陷入沉默……
秦阮微微皱了下眉,几乎已经要为这致命的犹豫终止这一场面试。四年里,这样的求职者秦阮見过不少,明明怀揣着大城市的梦想和不甘退身小城市的不安定的心,却偏偏要在短暂的不如意时选择这样误人误己的莽撞求职,率性到似乎从来不考虑接下来的后果。
这个女孩,显然并不是合适的人选。
Chapter2
然而,当天下午,秦阮还是决定给陈韵发了offer。
作为同行兼好朋友的顾沅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决定,好心提醒她:“阮阮,先抛开其他不谈,讲话都这么文文弱弱的,我觉得她不适合我们这一行,带新人本来就是件苦差事,干嘛不选个更合适点的,能省不少心。”
黄昏的风从中山桥上悠悠掠过,秦阮丝毫不顾及形象地咬了一大口年糕,又麻又辣,这么多年了,难得还有从前一样的味道。她没有否定顾沅的话,反而认同地点点头:“的确是会更费心一点。”
“那你这是?”顾沅满脸疑惑。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她有点儿像刚毕业的我,或者说,是我希望她能有点儿像刚毕业的我”,秦阮轻描淡写地解释,半眯着眼望向桥下奔流而过的黄河水,倏忽而逝,像极了指尖弹过的那些光阴。
其实印象中,兰州从前的天空也没多么清朗,晴天也好,阴天也好,总是铅灰色一片罩了下来,笼得整个城市灰头土脸,连带着路边的槐树也失了苍翠,不挺拔,也不秀丽,只是立着,安静又沉默。
十七岁,秦阮高中毕业,那时候她曾经不止一次的唏嘘叹息过,如果这棵槐树长在江南,烟雨朦胧里的命运怎么也要好过在西北风沙里历经沧桑,即便到不了郁郁葱葱,也总好过这样的寂寥落拓。
于是那一年九月,北方已经略显清冷的晨风里,女孩背着书包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单薄的车票终点是一个希冀和梦想都厚重的城市,很陌生,但秦阮心里的兴奋却比忐忑多得多。
初到金陵城,真的好看极了,路边葱茏的枝叶四季不枯,好像永远没有败落。在第一个冬季到来之前,秦阮背着单反几乎走遍整个城市,每一张照片几乎都成为她的荣耀。北方人对海的执念大概是与生俱来的,而这份执念就足以战胜独自在陌生城市的一次又一次失意。所以,对那时候的秦阮来说,凛冽难捱的冬天不算什么,潮湿的梅雨季不算什么,外乡人怎么也听不懂的吴侬软语不算什么。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起,那执念慢慢被消磨了。
秦阮自己也说不清。
Chapter3
“没到上海之前,真的有想过要一辈子留在上海,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除了书上东方明珠塔的图片之外对上海一无所知,但就是觉得上海好。直到现在,上海还是上海,仍然繁花似锦人向往之,可不再是我想象中那么喜欢的那个上海了。”
秦阮平静地跟顾沅重述了陈韵的话,那是她曾经一度想说却没敢说出口的。毕业的那个夏天几乎没有人认同她的决定,放弃各项待遇好出许多的工作,离开自己曾经那么憧憬的城市,然后没有告诉任何人,一无所有地回到家乡。
“南京那么好,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那时候,从亲戚到朋友再到面试官,同一个问题总是不可规避地被提起,仿佛她触犯了什么了不得的禁忌。父母从一开始试图让她回心转意的好言相劝,到最后只能无功而返吁叹一声,摆摆衣袖随她自己去折腾。别人都说,年轻人留在他乡免不得需要太多勇气,秦阮觉得后半句应该是,或许年轻人回到故乡需要更大的勇气。
所以,南京那么好,到底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在求职频频碰壁的时候,秦阮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没有所谓情伤,不是怕累疲于奋斗,所以也算不上什么败北而归。如果说,出走多年,想念家乡的面点能够算作是解释。如果说,仅仅凭借地理课本上对地域仅有的一知半解带来的不一定是偏见,也可能是盲目崇拜可以成为理由,秦阮觉得自己大概能够头头是道地列出一大堆。
但是,在所有人眼里,从小就中规中矩读书的孩子,就算长大了也应该是中规中矩工作的大人,中规中矩的大人怎么会不懂最简单的权衡利弊呢?那时候秦阮还不明白,原来真话若是不能让人信服,那就不能算作是真话。
二十一岁,秦阮大学毕业,跟四年前一样,也是夏天。那个夏天的某个午后,女孩微微闭着眼坐在兰州路边的槐树荫下,她耳畔挂着耳机,里面却没有任何声音,在这一刻,欢快或是沉抑的音乐似乎都能让她泪盈于睫。
好像是真的太落魄了点,秦阮自己也这么觉得。说起来好像也算不上多么悲伤,不过就是面试一再被婉拒,不过就是吃午餐时被邻桌小孩撞掉了搁在桌上用了好多年的水杯,不过就是一直念念想看的那一部电影莫名被撤了档,真的都是很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堆在一起怎么就这么委屈呢。
Chapter4
沈蔚是第一个相信了秦阮的人,面试结束的时候,她眉眼含笑地说:“这几年正宁路美食街多了不少小吃,有空闲的话可以去尝尝。”
秦阮几乎是感恩地冲她点头,后面也真的去逛了,烟火味儿弥漫的一整条小街给人莫名的心安感。從踏出校门的那一刻起就呼啸而来的现实和理想的冲撞,在那一瞬间似乎全部落地生根。
秦阮想,或许自己真真算不上多么有远大抱负和志向的人,最早从幼儿园起被人问及未来想成为什么人的时候,在一众宇航员、科学家、数学家之类鸿鹄之志中,漫画书店老板这种答案简直太不入流。
于是长大后,在北上广深等一系列答案中,她又选了别人眼里很是差强人意的那一个,她不是没怀疑过自己的决定,尽管她一直觉得自己还算坚强,不轻易哭,不轻易累,不轻易说放弃,但在众人的质疑中,她的确还算不上无坚不摧。
所以熟络之后,秦阮曾经很认真地问过沈蔚,问她当时为什么会相信了自己那么天马行空的理由。
沈蔚却很不以为然,耸了耸肩反问:“回自己家而已,吃饭难道还不够有说服力吗?要是你跟我说情怀啊,奉献啊什么有的没的,我可能当时就不会选你了。”
秦阮似懂非懂,继续问她:“老大,你难道就不担心我是吃不了苦,在他乡异地过不下去才回来的吗?”
沈蔚望了她几秒,忽地莞尔一笑:“你有你的清欢渡,我有我的不归路,如果是你自己选的路,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呢?”
从感激到感恩的距离,秦阮是在遇到沈蔚之后才懂的,她也不止一次感慨过,如果没有遇到沈蔚,如果不是沈蔚当时一不小心收留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义无反顾地走完这条不归路。
Chapter5
“是,保证能完成。”
助理姑娘是在一周后入职的,稚气未脱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朝气的笑容,秦阮由简至繁地指导她一步一步进入工作状态,小姑娘也算机灵,心领神会学的也快。
其实好像也没多么费劲儿,秦阮暗暗想。
助理姑娘试用期结束的那天正赶上国庆节前夕部门集体聚餐,席间,秦阮作为部门直接领导真挚地举杯欢迎新人正式加入,仿佛一如四年前,自己被沈蔚那般豪气致辞收入麾下一样。
“这个小孩儿姓秦,喜欢烤年糕,是我带出来的新人,以后我罩着。”
昔日过往还历历在目,只可惜助理姑娘对于烤年糕并没有过多中意,于是话到嘴边,秦阮适时地换了台词:“这个小孩儿姓陈,比起上海,现在更喜欢兰州,是我带出来的新人,以后我罩着。”
说完,她举杯。
红酒入口似乎有些咸涩,等秦阮恍然发觉自己眼角有泪时,她已经走在了昏黄的路灯下,时不时有枯掉的树叶落在脚边,鞋底还来不及踩到,就被晚风卷着吹到一边。
北方的九月底已经有些冷了,助理姑娘沉默无言地走在秦阮右侧,在看到她脸上的泪水时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努力地措辞半天后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纠结拘谨的样子可不就是四年前的自己吗?
秦阮甚至能猜测小姑娘此时此刻的心理活动,安慰领导,开解领导,的确是很为难新人,因为有过同样的经历,所以秦阮格外感同身受。
“这些天工作还习惯吗?” 秦阮率先开口,声音不急不缓。
“嗯嗯”,陈韵如获大赦地连忙点头,“真的很感谢您能给我这次机会,以后我会继续努力,一定不会给姐姐丢脸的。”
秦阮忍不住被她信誓旦旦地样子逗笑:“原来真的……挺傻的。”
“啊?什么?”
“……没什么。”
那天的最后,陈韵斟酌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她:“姐姐,你会不会也认为,没有竭尽全力留在大城市就是没有出息啊?”
秦阮想也没想就回答:“曾经我也问过别人跟你一样的问题,她当时是这么回答我的:你有你的清欢渡,我有我的不归路,如果是你自己选的路,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陈韵同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姐姐记得这么清楚,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嗯”,秦阮认真地颔首,“她是庭院里被上帝偷偷摘走的那一朵最好看的玫瑰花。”
Chapter6
西北风时常造访的城市其实很难潮湿,能长出青苔的地方更是屈指可数,秦阮现在到的地方就算一处。
清晨的风有些沁凉,秦阮怀里抱着一束鲜花,沿着台阶,拾级而上,最后在一处石碑前停步站立。墓碑上照片里的人难得收起了素日里的大大咧咧,笑容温婉美好。
“阮阮,你怎么回事儿,月底薪酬报表还没整理好,刚刚才宣布说你是我带出来的,就加班加点儿想给我丢脸是不是?”
办公桌突然被人敲了两下,毫无意外迎来一顿风风火火地教训,秦阮赶紧从电脑后面探出脑袋来,举起手指保证:“老大放心,下班前绝对完成,一定不会给您丢脸的!”
沈蔚意料之中地轻哼一声:“傻样儿……”
记忆翻涌而至,秦阮微微勾了勾唇角,弯腰将怀里的花束靠在碑前。
“老大,这次我可没给你丢脸,新人我带出来了。只不过,我比你幸运那么一点儿,她比我聪明,也比我勤快。最重要的是,她不会偷偷在办公室吃烤年糕,所以我不用担心呛鼻的孜然味儿会毁了我精心挑选的香水。”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秦阮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老大,你教给我的,我全都教给了她。你说得对,一路向北的人,总能遇到几只南归的雁,我们都一样,永远不是自己一个人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