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
　　时间底教训①
　　——闻一多
　　
　　太阳射上床，惊走了梦魂。
　　昨日底烦恼去了，今日底还没来呢。
　　啊！这样肥饱的鹑②声，
　　稻林里撞挤出来──
　　来到我心房酿蜜，
　　还同我的，万物底蜜心，
　　融合作一团快乐──
　　生命底唯一真义。
　　此刻时间望我尽笑，
　　我便合掌向他祈祷：“赐我无尽期！”
　　可怕！那笑还是冷笑；
　　哪里？他把眉尖锁起，居然生了气。
　　“地得！地得！”听那壁上的钟声，
　　果同快马狂蹄一般地奔腾。
　　那骑者还仿佛吼着：
　　“尽可多多创造快乐去填满时间；
　　哪可活活缚着时间来陪着快乐？”
　　【注解】
　　①原载1920年10月8日《清华周刊》第193期，后收入《红烛》。底（de），结构助词，同“的”。在五四时期至三十年代用于领属关系，现已不用。
　　②鹑（chún），鹌鹑的简称。古称羽毛无斑者为鹌，有斑者为鹑，后混称为鹌鹑。欧洲、亚洲和非洲的一种迁徙性雉类猎鸟，约18厘米长，上部棕黑色而有皮黄斑点，喉部呈黑白二色，胸部为发红色的皮黄色，腹部呈白色。
　　【鉴赏】
　　人生总有这样的时刻：当金色的阳光蹑足床前，温暖地抚摸你的双颊的时候，你才刚刚睡醒，张开朦胧的双眼，无边的稻香扑鼻而来，婉转的鸟鸣如约而至……此时，一种让人颤抖的幸福与快乐，就会像血液一样流布你的全身。昨日的苦痛已然忘却，今日的烦恼尚未到来，你一定会大发感慨：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你也一定会祈求上苍，让如水流逝的时光定格在这完美的一刻，一直到永远，永远。
　　这就是画家出身的诗人闻一多先生，在《时间底教训》中描绘的一幅画面。这是一幅绘声绘色、情景盎然的生活图景，这也是先生“四美”主张的一次完美实践。无论人的生活经历多么千差万别，但每个人都可以结合自己的生活体验进行个性的解读。相信每个读者读到这里，都会引发情感上的共鸣：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如果写到这里搁笔，这已经是一首精致而隽永的小诗了。但是，这还不是全部，这仅仅是一个铺垫，一个衬托。惟其如此，下面的主旨才更其耐人寻味，发人深省。这也正是先生的高明之处。
　　接下来，先生为我们设置了一个颇具戏剧性的场景。当你双手合十，向时间上帝祈祷的时候，时间非但没有应允，反而板着面孔教训：“尽可多多创造快乐去填满时间；哪可活活缚着时间来陪着快乐？”
　　在这个场景中，人物的动作、神态、语言的描摹，可谓惟妙惟肖，而时间的教训更是振聋发聩，充满了生命的智慧。时间是流逝的，快乐是短暂的，只有在有限的时间里创造无限的快乐，才能实现生命的最大价值。
　　有人说，过去是一张过期的支票，未来是一张不能兑现的期票，而现在才是可以流通的现金。那么，生命的真谛，就应该是珍惜时间，把握现在，不断奋斗，创造快乐。这，也许是先生《时间底教训》给我们最可宝贵的启示。
　　借时光流逝而抒发人生感慨，《时间底教训》所选取的话题不能说是独一无二的。但是，面对同样的话题，我们却看到了各种不同的人生观。有的人因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从我们身边溜走，滑向永不再来的过去，于是，过去便成了永不消逝的“理想国”，所有的美丽都在过去梦圆，对生命的怜惜和挽留就这样演化成为对往日的缅怀和追忆。有的人因时间流逝的悲哀而愈觉现在之可贵，由此萌生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的念头。有的人借着未来的美梦来麻痹自我，生命在未来的“致幻剂”中虚度。中国古典诗人以面对时间长河而酩酊大醉出名。“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这是生理的醉；“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这是心理的醉。在“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的醉境之中哪还有什么过去、现在和未来，哪还有什么痛苦和恐惧呢？自然，在这种典型的自我麻痹、麻木状态之中，也就谈不上直面人生，创造未来。二十世纪初，中国新诗并没有在人生追求上大踏步跨越古典诗学的遗产，时间给人的“教训”仍然以卞之琳式的“寄流水”为典型：“让时间作水吧，睡榻作舟／仰卧舱中随白云变幻／不知两岸桃花已远”。但是，也有的人，因惜时而激发创造冲动，他们努力创造，让创造的汗水洗刷满面的忧愁，让创造的欢乐补偿心理的失落，这一选择虽然充满了辛酸，但肯定也会收获辉煌的。闻一多先生，无疑就是一位这样的人。也正因如此，《时间底教训》才格外地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