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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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个夜很长,很长。
  豆蔻坐在自家的院子里。这个院子,她生活了16年。院子里非常安静,能听见屋里阿蒴细微的呼噜声。阿蒴难得睡得这么香,这些天来她一直没有休息好。阿蒴是豆蔻的同事,一起在深圳打工,比豆蔻大几岁,像大姐似的呵护着豆蔻。这不,豆蔻回来探亲,她也陪着来了。探亲这段日子,阿蒴和豆蔻挤在一起睡,豆蔻经常翻身,偶尔还会哼哼,动不动就把阿蒴弄醒了。
  豆蔻一动不动地坐着。或许,这是她最后一次如此亲近家乡了。明天,她和阿蒴要回深圳了。豆蔻像掉进了一口井里,心格外地沉。家乡像一本泛黄的书在豆蔻的脑海里一页页地翻来揭去,从村东的灌溉渠到村西的电灌站,从村前的十支渠到村后的引河。秒针仍在嘀嗒,时间却像凝固了。恍惚间,豆蔻看见自己光着小脚丫天真无邪地走在乡村小路上,从晨曦走到日上竿头,从初春走到初夏,从哑哑学语走到了15妙龄。
  15岁那年,豆蔻无忧无虑的生活像发生了断层,突然起了变故。这一年的冬天,豆蔻正在读初三,那是个天气阴冷的傍晚,她像往常一样回到家,被母亲一把拽过去,紧紧搂在怀里。母亲号啕大哭,含混不清地说出了一句话,豆蔻,你爸爸……没了!透过母亲凌乱的头发,豆蔻看到桌上有一个包着黑纱的骨灰盒,当即晕倒在母亲的怀里。
  父亲刚四十出头,是个瓦工,长年在外,跟着工程队转战大江南北。每隔三两个月,父亲的汇款单就会从大江南北飘然而至。父亲很忙,只在春节时才回来。每次见到父亲,豆蔻开心得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偎在父亲的怀里问这问那。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拍着豆蔻的脸,说我的丫头长成大姑娘了。豆蔻推开父亲砂纸一样的手,坐在父亲的腿上撒娇,或在父亲胡子拉碴的脸上亲一口。父亲乐了。
  豆蔻以为父亲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伟岸、高大,没有人可以撼动他。却不料父亲竟是这般脆弱,像一只失去重心的鸟,从一栋十几层高的建筑物上摔了下来,用一个近乎完美的弧线画出了一生中最后的轨迹,也给豆蔻快乐的少年时光画上了句号。
  母亲在遭遇这份沉重打击后精神几近到了崩溃的边缘,整整卧床三个月,眼泪干了,身体也大不如前了。豆蔻第一次领悟了生命的脆弱,生活的悲欢。父亲无情地带走了豆蔻的一切,这个世界突然间铺展在了少女豆蔻的面前。
  开春后,豆蔻想退学了。豆蔻想去赚钱,像父亲那样赚很多的钱,按时将汇款单从大江南北寄回来。母亲坚决反对。母亲说,这年头不读书哪成啊?再有一学期你初中就毕业了。再困难,也要把初中读完。
  到了夏天,豆蔻初中毕业了。按照母亲的意思,要豆蔻继续读高中。豆蔻也想读,但高中三年得花多少钱啊?豆蔻举棋不定的时候,暑假里又发生了一件事,让豆蔻下定了退学的决心。
  这件事发生得有点蹊跷。那是一个凉爽的晚上,豆蔻早早地睡了。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忽然被母亲轻轻的叫声惊醒。豆蔻以为母亲病了,一骨碌翻身下床,推开了母亲的房门。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几乎吓坏了豆蔻,一个男人正在强暴母亲。豆蔻顾不上羞愧,顺手操起一根棍,向男人的后背狠狠地砸去。男人哎呀一声,从母亲的身上滚落下来,夺路而逃。男人从豆蔻的眼前迅速逃走时,豆蔻认出了他是淮叔!淮叔是本村一个快50岁的单身男人。畜生!豆蔻怒不可遏,捡起木棍就要追出去,被母亲一把拽住了。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母亲赤裸的身上。母亲顾不上穿衣服,死死抱住豆蔻。豆蔻知道母亲的心思。这事一旦传出去,母亲在村里就抬不起头来了。
  豆蔻后来才觉察出这事有点蹊跷。门从里面拴上的,淮叔怎么进得来呢?淮叔强暴母亲时,母亲似乎没有反抗,除了轻叫声,连辱骂都没有。其实,豆蔻对淮叔的印象并不赖,这个人实在厚道,少言寡语的,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
  没多久,灌溉渠拓宽工程开始了。村里下了通知,每户都有河工任务。有人的出人,没人的出钱。河工都是挖沟推土的活,都是男人干的。豆蔻家出不了男人,也出不了钱。村干部几次找母亲谈话,要母亲出500元,或者找别人替。母亲实在拿不出钱来,三番五次央求村干部开个绿灯。村干部说这个绿灯不能开,现在村里男劳力都出去打工了,给你家开了绿灯,别人家就攀比上了,这河工任务还怎么完成?豆蔻听不下去了,说,妈,我去吧,我能行。母亲搂过瘦弱的豆蔻,泪水滴在豆蔻的发梢上,说,还是请他帮帮咱娘俩吧。
  母亲的话,豆蔻听懂了,心中的疑问也跟着解开了。豆蔻没有怪母亲,母亲也是出于无奈。一个家庭没有男人,就像没了顶梁柱,里里外外的大事小事重活累活怎么应付啊?
  淮叔上了河工,帮豆蔻家的河工任务一并做了。对于淮叔,豆蔻说不清是感激,还是仇恨。豆蔻隐约感觉到,淮叔是在默默地帮着母亲。
  开学了,豆蔻没去。豆蔻不想念书了。母亲开始不同意,讲了许多道理。豆蔻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话,我不想依靠别人过日子,也不想被人家说三道四的,我要像父亲一样,挣钱养活这个家。
  母亲一怔,不说话了,松开抓住豆蔻的手,默默地转过身,用衣袖擦拭着眼睛。
  
  二
  
  漆黑的夜,厚重得像一堵墙,把豆蔻镶嵌在无边的黑暗里。村庄睡了,田野睡了,连灌溉渠里的河水都睡了,除了豆蔻,整个世界似乎都睡了。
  豆蔻仍记得三年前出去打工时的情景。好不容易说服了母亲后,豆蔻跟着村里的姐妹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才到了深圳。三天后,豆蔻顺利地进了一家台资制衣厂。
  新的生活扑面而来,一切是那么的新鲜。隆隆的机器声取代了琅琅书声,布料、剪刀、缝纫机,成了豆蔻的新伙伴。上班、下班、食堂、宿舍、车间,豆蔻有了新的生活轨迹。最令豆蔻开心的自然是每月出粮的时候。第一次出粮时,豆蔻领了600多元,数了又数,看了又看,父亲走后,豆蔻从没这么开心过。想到父亲,豆蔻又哗哗流出了眼泪。豆蔻向着北方默默地说,妈,女儿能挣钱了,以后的河工任务,咱就不用求村干部,也不用依靠淮叔了。
  豆蔻开始不分昼夜地活跃在流水线上,同事们也都是这样不分昼夜干活的,分分秒秒都是钱呢。同事都比豆蔻的年龄大,有的还是拖家带口的。豆蔻是车间里最小的。
  豆蔻在裁剪部做裁剪工,是制衣厂的第一道工序。每次布料一到了车间,大家就抢着领布料。裁剪部实行计件工资,多劳多得。每个人的工作量天天公布,豆蔻的排名起初一直排在后面,几个月后,豆蔻的名次慢慢上飘,一直飘到了前几名。豆蔻每月给母亲的汇款也在慢慢上飘。车间主管多次在会议上表扬豆蔻,说豆蔻人小志气大,勤奋好学,追求进步,要员工们向豆蔻学习。说得豆蔻都不好意思了。阿蒴是豆蔻的组长,阿蒴却没有表扬豆蔻,阿蒴说,豆蔻,别太累了,你还小,身体正在发育,要多休息。暖暖的几句话,说得豆蔻鼻子发酸,又想到了千里之外的母亲,忍不住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
  豆蔻仍是一如既往地干活,像挂在车间里那只时钟,一刻不停地奔跑,除了睡觉,就是上班。上班时是安静的,机器可以说话,布料可以呻吟,但豆蔻她们是不许讲话的,呻吟也不行。她们低头干活的姿态是凝固的,像坐着的兵马俑定格在车间里。
  记不清啥时开始的,豆蔻的身上有了痛感。先是肩膀,后来手臂和手,继而是全身都在痛。豆蔻以为是工作太累引起的,没放在心上。再后来,疼痛像火苗一样悄然蔓延,长了腿似的在她的身上游走,越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痛得越猖獗。手在痛,胳膊在痛,关节也在痛。痛得豆蔻有时连一块布料都举不起来。那天晚上上班时,阿蒴走过来收布料,对豆蔻说,今天布料不多,你10点就回去休息吧。豆蔻点点头。阿蒴说,你的手艺不错嘛,剪得这么直,哎呀,你的布料怎么红了?哎呀,是血。哎呀,豆蔻,你的手在流血呢。阿蒴惊慌地喊了三声哎呀,喊得豆蔻懵懵懂懂的,张开十指一看,左手的无名指果然在流血。阿蒴说,豆蔻,你的手指破了,怎么不吭声呢?豆蔻莫名其妙地看着手指,几道血渍爬在手背上。阿蒴说,痛吗?豆蔻说不痛。怎么会不痛呢?阿蒴奇怪地问。豆蔻也说不清。其实豆蔻的全身都在痛,比针扎得还痛。豆蔻捏了捏手指,手指才有了隐隐的疼痛。阿蒴收过豆蔻裁好的布料,说你现在就回去休息吧。豆蔻收拾好车位,回了宿舍。
  冲了凉,豆蔻躺到了床上。最近,豆蔻的身上痛得厉害了,痛得豆蔻夜里捂着被单哭。豆蔻在深圳举目无亲,痛苦能和谁说呢?痛得难受的时候,豆蔻就给母亲打电话,和母亲聊聊家常。豆蔻对自己的身体只字未提。母亲的声音亮了一些,在电话里一个劲嘱咐豆蔻要注意身体,不要往家里寄钱。豆蔻在电话这头捂着嘴巴,任眼泪涌出来。母亲身体康复了,声音像和煦的春风吹在豆蔻耳膜上。母亲说家里的几亩地都是淮叔帮着耕种的,给他钱他没要。母亲说今年的收成不错,还养了两头肥猪。母亲说你啥时回来,妈好想你。豆蔻的思绪一下飞到了母亲的身边,豆蔻好想扑在母亲的怀里撒个娇,哪怕是在母亲的肩膀上靠一靠。豆蔻一沉浸在亲情中,就忽略了全身的疼痛。
  同事们陆续下班回来了,嘻嘻哈哈像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小鸟。豆蔻感到自己的左手被另一只手抓在手里,轻轻地握了握。豆蔻知道是阿蒴。豆蔻装着睡了,她不想让阿蒴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
  疼痛一直在和豆蔻较着劲,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位置不同的场合向豆蔻发起攻击,豆蔻都咬着牙挺了过来。豆蔻身体瘦了下去,不想吃饭,还常常发烧。最近她的右肩那儿骨头鼓出了一块,胳膊变得软弱无力,干起活来不那么得心应手了,出活少,布料还剪不齐,效率品质都在下滑。主管不高兴了,先是批评,后是罚款,再后来也不拿正眼看豆蔻了,说话阴阳怪气的。好在阿蒴每次都帮豆蔻说话,有时坐在豆蔻的车位旁帮豆蔻干点活。阿蒴说,你是不是生病啦?豆蔻眼泪就出来了,说我身上痛。阿蒴的眼泪也一下涌到了眼眶里。阿蒴说,有病就要看,不要这么忍着。第二天阿蒴请假带着豆蔻去了医院。医生给豆蔻做了全身检查,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你的病有点复杂,最好是接受长期治疗。长期治疗?豆蔻吓了一跳,说我得的是什么病?医生没有回答,问阿蒴,你是豆蔻什么人?阿蒴说,我是她姐姐。医生把阿蒴带到走廊说,你妹妹患了骨癌,必须接受长期治疗。怎么可能呢?阿蒴追着医生说,她才19岁。医生说,骨癌的发病年龄一般都在12至20岁之间,正是你妹妹这个年龄。阿蒴几乎要哭出声来,冲进卫生间,让眼泪流个尽,然后洗了一把脸,才回到豆蔻身边。阿蒴问豆蔻,你家除了母亲,还有谁呢?豆蔻说,没了。豆蔻问,医生怎么说?阿蒴说还不能确诊,医生建议你回家治疗。
  豆蔻于是向厂里请了20天的假。制衣厂不轻易批假,豆蔻打工三年了,一次假也请不到。这次主管看在阿蒴的面上,批了豆蔻的假。阿蒴也请了假,要陪豆蔻回家,说打工这么多年太累了,早想休息休息了。阿蒴说豆蔻,听说你们那儿是水乡,我小时候就很向往水乡,特想去你们那儿看看,水乡究竟是什么样子。豆蔻说我家在乡下,乡下有啥好看的。阿蒴说,就是乡下的风景才好呢。豆蔻以为阿蒴在开玩笑,阿蒴却是认真的。豆蔻开心了。第二天,阿蒴陪着豆蔻回老家了。
  
  三
  
  到家的那天,母亲早早地站在村东头的灌溉渠上,翘着头往南远眺。一直望到天擦黑,豆蔻才突然出现在母亲的面前。豆蔻三年没回来了,母亲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抱着豆蔻一把鼻涕一把泪,把豆蔻哭得肠都断了。豆蔻,你长高了,变漂亮了,豆蔻……你瘦了。母亲像打量一件宝贝,把豆蔻翻来覆去地看了个仔细。豆蔻也打量母亲,母亲也瘦了,白发多了,皱纹像蚯蚓爬上了母亲的额头。母亲平静下来后,豆蔻才把含笑站在一边的阿蒴介绍给了母亲。母亲抓着阿蒴的手,感谢阿蒴送豆蔻回来。
  三年没见了,母女俩有唠不完的话。母亲说这几年你打工挣的钱,妈都给你收着呢,准备着将来给你结婚用。豆蔻埋怨地说,妈,别省了,你看你才四十多,就老成这个样子了,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母亲笑笑,乡下人不抛头露面的,穿什么不一样。豆蔻问,村里还有河工任务吗?母亲说,年年都有,每年都是你淮叔帮着干的,也不用我操心。豆蔻忽然就想起了那个月明之夜。三年过去了,她已不记恨淮叔了,不知淮叔是否还记恨自己?
  豆蔻想帮母亲干点农活,母亲不让。母亲说,你陪阿蒴到处转转吧。豆蔻问阿蒴想去哪里玩?阿蒴说,哪儿也不用去,你的家乡很漂亮,就是我想象中的水乡。豆蔻说,这穷乡僻壤,有啥漂亮的。阿蒴说,要不明天咱俩去市里玩几天,顺便帮你再检查一下。豆蔻点了一下头,说千万别让我母亲知道,免得她瞎担心。
  第二天,阿蒴陪豆蔻去了市医院。
  市医院的诊断结果和深圳的一样:骨癌。阿蒴捧着化验单,心口像被什么锥了一下,剧烈地疼痛,全身禁不住地颤抖,站都站不住了。阿蒴问医生,能确诊么?医生看了阿蒴一眼,说医生能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么?赶快办住院手续吧。阿蒴红了一下脸,说,这病能治好吗?医生说,药费比较高,少说也得20万。医生竖起了两个白白的手指。常人的血色素是十一二克,而豆蔻只有五克。医生的两个手指像两支强光灯,一直在阿蒴的眼前晃着。
  阿蒴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待脸色正常,心跳平稳了,才来到豆蔻的面前。什么病?豆蔻问。阿蒴说,风湿病引起的关节痛,没什么大碍。先住院几天,控制一下病情。关节痛?豆蔻说,咋这么痛呢?阿蒴说,你不要有心理压力,那样会更痛,多想些开心的事,疼痛就会慢慢减轻。阿蒴又说,你家的经济条件好不好?豆蔻说,不好,这三年我才挣了点钱,以前父亲挣的那点钱都给我妈看病了。阿蒴又问,你有条件好点的亲戚吗?豆蔻说没有,他们和我家一样,除了种地,就是打工挣点钱了。
  住院后,阿蒴背着豆蔻向医生了解了骨癌病人的相关情况。医生说,这种病不能过于安静,越静越痛,这叫安静疼痛,不同于一般的疼痛。阿蒴便买了几本故事类杂志,放在豆蔻的床头柜上,两人一起看,看到好笑的,就讲出来,逗得豆蔻天天乐呵呵的。
  在医院里住了4天,药费贵得吓人。豆蔻实在躺不住了,要出院。医生给豆蔻开了许多中药和西药,阿蒴藏在包里拎了回来。
  母亲并未觉察出什么。母亲问豆蔻怎么啦,咋喝中药呢?阿蒴说,风湿病,关节痛。豆蔻天天坐在车位上干活,坐久了就会有这类毛病。我也有肩周炎呢。
  这天早上,豆蔻冲阿蒴神秘一笑,说我去见个朋友,你陪我去吗?阿蒴一听豆蔻那口气就明白了,是男朋友吧?我才不给你当灯泡呢。你们这儿凉粉很好吃,我要跟阿姨学做凉粉呢。两人又是一阵笑闹。豆蔻骑着单车走了。
  豆蔻是在药品说明书中发现破绽的。每次吃药都是阿蒴亲自拿到她手上的,阿蒴说在她家白吃白住不好意思,自己愿意照顾一下病中的豆蔻。几天后,豆蔻留意到阿蒴总是把药瓶藏起来,怕被人发现似的。那天豆蔻趁阿蒴去洗澡,拿出她藏起的药,打开其中一瓶,发现说明书上说,该药用于治疗癌症。豆蔻一下明白了,阿蒴对自己隐瞒了真相,没把实情说出来。豆蔻的后背凉凉的,全身一阵剧痛。豆蔻悄悄带上那瓶药和化验单,去了镇医院。
  镇医院的医生一点没怀疑豆蔻,对着药品和化验单,竹筒倒黄豆似地全说了。豆蔻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脸色煞白。在墙上倚了很久,才缓缓走出了医院,伫立在大沙河堤上,哭了很长时间。豆蔻真想跳进大沙河,一了百了。可自己一了百了了,母亲呢?母亲失去了父亲,要是再失去女儿,如何承受得了?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豆蔻一头钻进了被窝里。阿蒴来叫她,一看她眼睛肿得高高的,问她怎么啦?是不是男朋友变心了?豆蔻闭着眼睛,一滴泪又滑了出来。他有女朋友了。豆蔻扯着谎说。阿蒴安慰豆蔻,别太难过了,凭咱豆蔻这么漂亮的姑娘,什么样的男孩找不着?以后姐帮你介绍个帅哥,介绍个有钱人家的公子,你就什么都不用愁了。阿蒴帮豆蔻弄了个热毛巾敷在眼上,说要不你这双眼睛明天就肿成葡萄了。
  晚上,两人上了床又聊了会制衣厂的事。豆蔻说阿蒴姐,过两天咱就回去吧。阿蒴说还没到假呢,急什么,难得回来一趟,多住些日子,陪陪阿姨。豆蔻说,还是早点回去吧。阿蒴说,你是在生男朋友的气吧?豆蔻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阿蒴说睡吧,随手关了灯。
  豆蔻犯困了,却怎么也睡不着,全身都在痛,像无数根银针插在身上。豆蔻咬住自己的手指,咬得比针扎得还痛,咬破了也不松口,唾液里混合着血腥味。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痛得满头是汗,豆蔻轻轻翻了个身。阿蒴睡觉特清醒,豆蔻一翻身,阿蒴就醒了。阿蒴一摸豆蔻的头,汗湿湿的。阿蒴轻轻按豆蔻的背,说实在痛你就叫一声,别这么忍着。豆蔻说没事,一阵一阵的痛,忍一下就过去了。
  
  四
  
  天还没亮。夜空缀满了繁星,像无数只眼睛在看着豆蔻。偶尔传来一声犬吠,像一把利刃划破了寂静。豆蔻对自己说,多看一眼故乡的夜色吧,也许以后想看都看不到了。
  一件衣服轻轻披在了豆蔻的身上,一股暖流顿时布满全身。豆蔻一回头,母亲站在身边。
  明天就要走了,睡不着吧?母亲平静地问。
  嗯。豆蔻说,妈,把您吵醒了。
  你要走了,妈也睡不着。母亲叹了一口气,以前你父亲每次离家时,我也睡不着。
  妈,我长大了,以后别再牵挂我了。
  你永远是妈的孩子,妈能不牵挂吗?豆蔻,你瘦了好多,在外打工一定不容易吧?
  豆蔻努力地笑笑,说习惯了,也没什么。
  母亲说,想你爸吗?
  想。豆蔻的眼泪涌了出来,我常梦见爸爸。
  在豆蔻的心中,父亲是一座坚忍不拔的大山。每次疼痛难耐的时候,豆蔻就会想到父亲,想到了父亲,豆蔻就有了承受痛苦的超强毅力。
  如果他活着,咱们这个家该多幸福啊。母亲说。
  别说爸爸了。豆蔻拉过母亲的手,其实,淮叔也挺好。
  那天从镇医院回来,豆蔻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去见了淮叔。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她觉得自己应该去见见淮叔。
  淮叔见到豆蔻时,心里咯噔一下。他不明白豆蔻怎么会来找他。他知道豆蔻从深圳回来了,几次想过去看看豆蔻,几次都忍住了。他和豆蔻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他没有勇气跨过去。现在豆蔻来了,他有点紧张,马上就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豆蔻是来找麻烦的,他会主动把所有的责任全揽过来。
  淮叔端过凳子,又给豆蔻倒了杯茶。豆蔻坐下来,端起杯子喝茶。豆蔻的脸色很温和,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淮叔稍稍宽了心,搬个凳子坐到了豆蔻的对面。豆蔻说话了,声音很温和。豆蔻说淮叔,您……您爱我妈吗?淮叔被吓了一大跳,脸唰地红到了脖子根。淮叔,您说句真心话,您到底爱不爱她?豆蔻追问了一句。淮叔搓着双手,支支吾吾地说,你妈这人挺好,特善良。豆蔻就明白了,这么说,您对我妈是真心的了。既然都喜欢对方,为什么不结婚呢?哦,是担心我不同意是吗?豆蔻顿了顿,说,淮叔,您和我妈的事我并不反对,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淮叔您能答应我么?淮叔望着豆蔻,说孩子,有话你就直说吧,淮叔只要能做到的,一定答应你。豆蔻点点头,说淮叔,我是个女孩子,迟早要嫁出去的,如果您能答应我照顾我妈一辈子,你们就结婚吧,我也就放心了。
  淮叔一个劲地点头,孩子,我们都这把年纪了,懂得啥叫珍惜。淮叔说,豆蔻,你出去长见识了,懂事多了。
  豆蔻捧起杯子,把脸埋在杯子里,咕噜咕噜地往肚里灌水。水喝完了,仍把脸埋在杯子里。淮叔提来茶壶要给豆蔻续水,才发现豆蔻的脸上尽是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杯子里。淮叔说,怎么啦豆蔻,你还有别的事?
  豆蔻拼命压抑着自己,停了一会,擦干泪说,淮叔,还有一件事我只能跟您说,您必须答应我,一定不能告诉我妈。淮叔说,你说吧。豆蔻说,您先答应我。淮叔说,好吧,我答应你。
  豆蔻咬了咬嘴唇,把刚从镇医院得到的情况给淮叔说了。末了,豆蔻说,过两天我就要回深圳了,只有工作起来,忙个不停了,我才能忘记疼痛。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我把母亲交给您,请您照顾她一辈子,她不能再遭受任何的打击了。请您一定答应我,我的病您千万不能告诉她。豆蔻声泪俱下,扑通跪在了淮叔面前。
  孩子,淮叔答应你。淮叔吸溜着鼻子,把豆蔻从地上拉起来。豆蔻一下扑进淮叔的怀里,放声恸哭。
  孩子,别去打工了,你留在家里,我和你妈一起想办法,治好你的病。淮叔拍着豆蔻的头,心疼地说,淮叔虽然快50了,身体还不错,还可以出去做个瓦工,挣点钱回来给你治病。瓦工?豆蔻从淮叔的怀里挣脱出来,说淮叔,您不能再做瓦工了,我爸就是个瓦工,最后连命都搭上了。豆蔻就是让您去要饭,也不让您去做瓦工!淮叔眨着眼睛,说好好好,我不做瓦工,我去拾荒去看大门可以吧?实在不行,就捧着个钵子要饭要钱。只要你留下来,我和你妈想啥法子也要挣钱给你看病。
  豆蔻摇摇头,淮叔,我的病就不劳您操心了,只要您好好照顾我妈,我就感激不尽了。豆蔻又要给淮叔下跪,被淮叔拉住了。
  豆蔻一直想找机会,和母亲谈谈她和淮叔的事,表明自己的态度,打消母亲的顾虑。这些日子天天和阿蒴在一起,总没这个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院子里就她们母女两人。趁着这黑茫茫的夜,豆蔻想和母亲谈谈。豆蔻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你和淮叔……结婚吧。
  母亲一惊,像触了电,双眼如豆,在夜色中发出幽幽的光。母亲摸着豆蔻的头,说豆蔻,你真的能接受淮叔?豆蔻嗯了一声,淮叔是个好人,他对咱家有恩。母亲说豆蔻,你真的懂事了,你淮叔一直以为你不能接受他呢。
  有他陪着你,将来我就可以放心嫁人了。豆蔻笑了。母亲也笑,说等你嫁人了,妈的心就彻底放下了。
  夜色透了点光,看得见田野的轮廓了。天空有些灰蒙蒙,村庄笼罩在晨曦中。豆蔻看见了母亲的脸,倦怠而苍白,笑容里挂着未干的泪渍。
  
  五
  
  天终于亮了。太阳升了起来,阳光明媚地照在村庄和田野上。豆蔻和阿蒴要走了。淮叔特意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胡子也理了干净,用一根扁担,将行囊挑在肩上,独自走在前面。阿蒴和豆蔻一左一右抱着母亲的胳膊,在后面边走边聊。母亲也换了身漂亮的绿裙子,像要出远门似的。豆蔻贴在母亲的耳朵上说,妈,你和淮叔今天穿得都这么漂亮,是不是要去镇上打结婚证呢?母亲脸一红,嗔怒道,死丫头,没大没小的。阿蒴被这对母女逗笑了。
  上了灌溉渠,淮叔放下担子,站在树阴下等她们。灌溉渠的坡上长满了水杉、杨槐、楝树,密密麻麻的。渠水正值汛期,一路东流,汹涌而去。灌溉渠的公路上,汽车川流不息,载着南来北往的客,载着许多的梦想和追求,奔波四方,来去匆匆。
  豆蔻她们也上了灌溉渠。阳光从树隙中照下来,斑驳地洒在地上。开往广州的汽车一天只有一班,还没到。豆蔻回过头,望着生活了16年的家乡。再见了,故乡。豆蔻又想哭,忍住了。豆蔻转身走到淮叔面前,说淮叔,辛苦你了!淮叔说,孩子,别那么客气,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豆蔻笑了笑,说淮叔,您这身衣服挺合身的,到了那天,我给您买身西服,让您更年轻。淮叔不好意思了,说不要破费,这身衣服也是你妈买的,挺好。我妈买的?豆蔻笑了,原来我妈早把心思放在您身上了。
  阿蒴走过来,说豆蔻笑啥呢?豆蔻说,笑淮叔呢。豆蔻又小声说,阿蒴姐,你觉得淮叔咋样?他很快就是我继父了,你帮我妈参谋一下。阿蒴笑了,说你管得真宽,你妈的事你也管?淮叔这人不错,实在、忠厚,是个称职的慈父。豆蔻开心了,说阿蒴姐,有你这句话,我就把我妈交给他了。阿蒴说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你那个男朋友也太绝情了,相爱一场,连送都不来送送你呀?豆蔻笑了,说我哪来的男朋友,骗你的。阿蒴一愣,说好你个豆蔻,竟然骗我。阿蒴两手揪住豆蔻的腮帮子,使劲地掐。豆蔻说,是你先骗了我,我才骗你的嘛。阿蒴莫名其妙地说,我咋骗你了?豆蔻翻了翻眼睛,撇着嘴说,问你自己呀。又向母亲那边望了望,小声说,阿蒴姐,那天我去镇医院了。阿蒴怔住了,说你都知道了?嗯。豆蔻抿紧了嘴唇。
  车子来了。豆蔻紧紧抱住母亲,想哭。豆蔻说,妈,你和淮叔回去吧。母亲说,快上车吧。豆蔻回过头,见淮叔挑着担子上了车。司机在催,快点,快点上车!豆蔻松开母亲,上了车。阿蒴跟在后面上来了,将母亲也拉了上来。
  豆蔻急了,说车子就要走了,妈,你和淮叔快下去吧。
  阿蒴说,就让阿姨和淮叔再送送我们嘛。
  阿蒴和母亲相视一笑。
  母亲说,豆蔻,妈和淮叔想陪你一起去深圳打工,好吗?
  豆蔻一下明白了,气呼呼地拿眼睛剜淮叔。
  淮叔惊慌地说,不是我。
  是我。阿蒴说,豆蔻,是我将你的病情告诉了阿姨,也是我和阿姨一起商量,让他们陪你一起去打工的。
  豆蔻扭头看母亲,母亲的泪终于流了下来。母亲搂过豆蔻的肩,说孩子,不管多大的困难,我们一家人扛,总比你一人扛着容易啊。你心疼妈妈,妈妈知道,可妈妈更心疼你啊。豆蔻说不出话来,捂着脸轻轻抽噎。
  你应该感谢阿蒴。母亲说,阿蒴是个好姑娘,她在深圳就知道你的病了,一直瞒着你,又不放心你一人回来,专门请了假陪你。
  阿姨,千万别说感谢。阿蒴接过了话,这年头谁都不容易,有个什么事,相互帮一把,困难就过去了。我也得到过别人的帮助。那次我在深圳病了,没钱做手术,不做又不行,后来遇上了一个好心的大姐,帮我付了几千块钱,连个电话都没留。一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找她,一直没找到。我想,既然好心人把爱心传给了我,我就要把爱心传递下去。豆蔻,你明白了吗?
  阿蒴姐,谢谢你!豆蔻哽咽着说,我会像你一样,把这份爱心传下去。
  母亲说,豆蔻,我和你淮叔商量过了,我们一家出去打工,没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他找个看大门的事做做,我去拾荒。我们一起挣钱,给你治病,你的病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阿姨这个想法不错。阿蒴说,不过呢,阿姨你根本不用去拾荒,淮叔也不用去看大门,就凭你那做一手凉粉绝活,二老开个风味小吃店,专卖凉粉,就比打工强多了。
  对呀,这个主意不错,我咋没想到呢,还是阿蒴有主见。母亲笑了,好吧,我和你淮叔开店卖凉粉,说不定一年也能挣上三两万呢。阿淮,你说呢?
  一直默不做声的淮叔嘿嘿地笑了笑,说,好好好,你管做,我管卖。
  阿蒴朝豆蔻挤了挤眼,豆蔻破涕而笑了。
  
  责任编辑:谢荔翔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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