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午后,我只在医院草草做了一小会儿康复治疗,就离开了。因为,我无意中听到了护士们私下的低语和叹息,即使我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瘫痪的厄运。
　　还未走出医院,我就知道沈鸣贺在外面另有一个女人,仅仅一个瞬间而已。之前不曾有过绯色的流言传来,却偏偏运气不济,碰见他为一个如花俏丽的女孩拢起额上一缕秀发时,我的轮椅恰巧行至门前。当时的情景,至今依旧记得清晰。那一刻,我如遭电击,半天没回过神来,好似在拼命说服自己不过是梦境而已。可中间,只隔了一道玻璃门,很是透明。
　　但我不怪沈鸣贺,真的,我不想成为他的拖累。
　　关于前尘往事,我只记得了他的好,而以后,我还来不及想。他对我点点滴滴的好,还温婉地流淌在心间,让我找不出离开他的理由。然而,我知道自己高位截瘫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从今往后,我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再也站不起来了。
　　沈鸣贺正当壮年,风华正茂,可鬓角却已经见了丝丝白发。近一年来,他每日在外面忙了一天,回家还要面对一个等着他做饭的妻子,面对琐碎的家务。他老了许多,背也有些弯了。他忙完公司里的大小事务,还要忙着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这样的日子,他怎能不老?
　　而我,身为他的妻,被他疼了宠了八年,居然连一个孩子都没有给他,且,再也无法给他了。
　　2008年5月12日,汶川的那次特大地震,让当时到那儿出差的我和许多人一样没能幸免。我在医院躺了三个月,想翻个身都难。沈鸣贺撇下身边之事匆匆赶来,日夜守在我的病床前,给我擦身换衣。他每天无数次宽慰我,你会好起来的。
　　回来之后,我也以为自己会好。可如今,就连上一级矮矮的台阶,都需要搀扶。那场灾难残酷如刀,已将过往的幸福生活硬生生地切断,曾经的甜蜜成了眼下泣血的回忆。
　　也许,沈鸣贺不愿承认这个残酷的现实,即使我坐上了轮椅,他还在幻想着某一天我能站起来,依然坚持让我去医院做康复治疗。
　　为了方便我出入,为了便于医院的护工每天能按时来接我去做康复治疗,沈鸣贺把我们原来在花园小区的住房卖掉,租住了医院附近的平房。为了我,他已经放弃了太多。如今,他外面另有了女人,对我还不离不弃,已成为我沉重的情债。叫我,如何还得起。
　　
　　2
　　
　　那一夜,我无法安睡。
　　回到家,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轮椅里,周遭的静默逼得我要发疯。
　　夜深了,沈鸣贺还没回来,我费力地把自己挪到床上,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午后的那个镜头不停地闪回,那个如花俏丽的女孩还在眼前晃悠,我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我浑身是汗,像一条湿润的鱼躺在沙滩上,翻来覆去。
　　沈鸣贺,我是理解他的。生活中,没有谁愿意无休无止地承受苦难。再苦的日子,总得有点甜才能让人觉得有奔头。岑晴,就是他生活里的一缕甜。她是他公司里的一个文员,一脸弹指即破的青春。
　　那场灾难之后,烟酒不沾的他经常在半夜起来抽烟,我假装睡着,看见他陷在沙发里把一支烟抽得面目狰狞,令我心疼。但,我不能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天地憔悴下去。
　　半年前,沈鸣贺曾借着酒力与我亲近,这是出事后他第一次想要我。可是,我连女人的活色生香都没法给他,他手忙脚乱了半天,还是放弃了。尽管他不说,但是我懂,他不知该如何与一个残疾人做爱。所以,他就有了岑晴,我真的能理解。
　　自此,沈鸣贺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对岑晴,我想过种种。真想逼着沈鸣贺捅破那层窗户纸,然后大闹一场和他离婚。可我舍不得,生怕一揭底牌,就永远地失去了他。请原谅我的自私,这自私与我残疾的身体无关。我只是爱他,舍不得离开他。
　　月朗星稀,时间缓慢流淌,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不与真相撞上,与真相相撞的片刻,要有怎样的心理准备才不会疼。
　　
　　3
　　
　　清晨,我醒来时,沈鸣贺已如平日,在厨房里忙活早餐,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沈鸣贺知道我在身后,他低着头,貌似专注地应付着面前的锅,我却看见,他接连放了两次盐。我没有再追问他,但心如明镜,照到的是岑晴那张如花的俏脸。
　　沈鸣贺扭头露出笑脸,说昨晚参加了一个酒会,并给我讲了酒会上的一些趣事,逗得我也笑了。
　　我信了沈鸣贺的话。不是因为他值得信任,而是,像所有沉浸爱河不能自拔的女人一样,我渴望抵达隐匿在他内心深处的真相,却又那么害怕真相的残酷,只好,后退后退再后退。我害怕真相一经目睹就成了毒,毒死我想让之长命的爱情。
　　有时,我会猜测岑晴该是怎样一个女人,能把沈鸣贺从低谷拽上来,能让他笑,最重要的是,她还能让沈鸣贺不抛弃我。
　　可是,我又担心起来。哪个女人会甘心做一辈子的小三?沈鸣贺不娶岑晴,她终有一天会离开他的。我又怕沈鸣贺一时冲动,以为有了岑晴,就是背叛我,对不起我。他千万不要这么傻,声泪俱下地向我坦白,然后乞求我原谅。这些都不重要,真的。
　　之后的日子里,我又看到了沈鸣贺的笑容,看到他恢复了从前的幽默和自信,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唯一遗憾的是,他的快乐不是我给予的。
　　岑晴怀孕了,对吗?我知道沈鸣贺一直都想要个孩子,否则,他怎么会连最喜欢的世界杯球赛都不看了,居然留心起儿童节目。
　　可是,他将为人父的喜悦只持续了几天,接着就是失落。原因,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岑晴不愿做未婚妈妈。
　　我急得团团转,恨不能去找岑晴,求她把孩子生下来。我没疯,我是真的爱他。
　　
　　4
　　
　　在男人面前,女人的爱情一发作,就先输掉了半拍。我是这样的女人,岑晴也是。
　　两个女人都愿为沈鸣贺付出所有,岑晴最终还是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因为在那些日子里,我看到沈鸣贺眼角眉梢闪烁着幸福。
　　然而,我心中隐约觉得,什么即将破茧而出,只有一张纸那么薄,可是我又没有勇气戳破。
　　沈鸣贺这般重情重义的男人,他不忍心抛弃残缺的我,又怎能忍心抛弃他们孤儿寡母?终有一天,他会面临一场痛心疾首的选择。而岑晴有了他的孩子,顺水推舟,他也会同意和我离婚,我们的婚姻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除此,还会有别的结果吗?我想不出。我只想尽可能多争取一些时间,与他在一起。我开始对沈鸣贺念起了紧箍咒,只要他不在家,我的电话和短信就异乎寻常的频繁。
　　沈鸣贺忍无可忍,终于和我大吵了一架。他说我不体谅他,说我现在的样子像个怨妇,还说我不及以前那样善解人意了。
　　也许他说得都对,但是,我心里的痛楚与苦衷,又能和谁说呢?我看着他,失了一生至宝样的憾恨,在眼底一层层浮出,渐渐清晰深刻迫切,又一点点被眼中涌出的泪水淹没……
　　
　　5
　　
　　我再次流泪是在2009年11月26日,那个日子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又见到了岑晴,可这次是在她的墓碑前。我为她献上一束洁白的雏菊,泪流不止……
　　沈鸣贺对我说这儿沉睡着的是他的一个朋友,她幼年被父母遗弃,生命里缺少了该有的母爱与呵护,孤独成长;长大后,她又未婚生子。如今,孩子还没满月,她就永远地走了。
　　我没有问孩子的父亲是谁,也没有问她是怎么死的,沈鸣贺说什么我都信。我要好好地再看她一眼,看看这个本该让我恨,却怎么也恨不起来的苦命女子,然后虔诚地献上这束雏菊,以表敬意。
　　岑晴死了,沈鸣贺比任何人都难过,他哭了,肩头颤得厉害,我却不能给他一个拥抱。看到他的样子,我真的怕他从今往后一蹶不振。他最爱的两个女人,一个死,一个残。以后那许许多多的坎,只能靠他自己去迈。他跌倒了,我也只能看着,疼着,却无法将他搀扶。
　　岑晴死了,孩子成为沈鸣贺活着的动力和希望。因此,我对他说,既然岑晴是孤儿,没有亲人,你又是她最好的朋友,那么,她的孩子就由我们来养吧。
　　听了我的话,沈鸣贺灰暗的眼里顿时有了光,他那么紧地拥抱着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我说,我们吃了那么多苦,大概老天也感动了吧,赐给我们一个儿子。以后,我们就是孩子的父母。
　　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他牙牙学语,挥着小手让我抱,含糊不清地叫着妈妈。细端量,孩子的眉宇间已有了沈鸣贺的影子,我会用生命去疼爱这个孩子,因为他的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
　　沈鸣贺也渐然从失去岑晴的痛苦中走出来,脸上是真实的快乐与满足。
　　至于孩子的秘密,谁都没有说。生活已然静好,我又何必要去捅破那层早已尘封经年的窗纸呢?
　　责编/毕春晖
　　E-mail:bchaa@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