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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欢
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制片人,纪录片导演。自2005年起制作了《故宫》《我从汉朝来》等纪录片。2018年元旦,由她担任总导演的纪录片《如果国宝会说话》在央视纪录频道首播,广受好评。
刚坐下,徐欢就主动打开了话匣。她没有开门见山地聊自己的新纪录片《如果国宝会说话》,而是先提到了书写“边疆文学”的女作家迟子建。迟子建有本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以鄂温克族女酋长柳芭的口吻,讲这支弱小民族的百年沧桑。徐欢说,两天前她在无意中得知,触动迟子建写这本小说的,原来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有着相似经历的孟金福,中国鄂伦春族最后一位萨满,他在深林中带着对天地万物最虔诚的敬畏,过着近乎原始的生活,而他的后人则在山脚下享受着现代物质文明,与从小生长的土地产生了隔膜……
孟金福的坚守与执着,曾被徐欢的同事、央视导演孙增田拍成纪录片《最后的山神》。这两天,徐欢又翻出这部纪录片。看完之后,她感慨于柳芭与孟金福的命运,更敬畏于这些“捍卫者”们内心强大的力量。
这些感触,也正是徐欢在《如果国宝会说话》中,寄寓于一件件文物背后的深意。《如果国宝会说话》由她担任總导演,于2018年1月1日在央视纪录频道首播,分100集讲述100件文物的传奇。“从中华文明探源到大众审美普及,从远古陶器到明清字画,那是我们认知历史的物证,还有对祖先与文明的致敬。”
严肃恢弘的思考之外,徐欢很喜欢片中一句“文艺范儿”解说词,分集导演写给文物鸮(音同肖)尊的: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从高贵到不祥再到呆萌,猫头鹰一直就是那个猫头鹰,可人心变了好多回了。“我也想说,我拍或不拍,文物都在那里,但当你走近了看懂了,便会发现:时间是个有意思的事情。”徐欢说。
用文物打开历史
《如果国宝会说话》每集仅5分钟,“孵化”却历时整整两年,让主创团队“掉了一层皮”。从搜集到筛选,团队经过学习、研究、走访、勘察后,380多万件文物最终只留下100件。徐欢选文物的标准很明确:中国上下五千年文明中的坐标,展现大历史的转折与大文化的创造。
在这个标准下,商代后母戊大方鼎、古蜀国三星堆青铜人像、北宋《千里江山图》,这些明星级别的国家宝藏入选,当然毫无争议。但在第一集中,代表仰韶文化的“人头壶”,入选时只是一件默默无闻的陶器。
汪喆负责人头壶这一集的拍摄制作,她是个细腻敏感的女导演。“当时需要找一件新石器时代的文物,我们基本锁定陶艺制品。徐导和我看了很多张陶像脸谱,它们有的狰狞,有的夸张,有的甚至有点丑陋。后来我们在一本文物杂志上看到这件人头壶,第一眼就被这张嘴唇微微上翘的脸打动了。这件文物属陕西半坡博物馆,当时被借展到新疆乌鲁木齐附近的一个县级市。我们匆匆驾车赶到那座文化园区,人头壶安静地伫立在展厅,偶尔有三两个观众稀稀拉拉路过展台。从陕西一路追到新疆,终于见到那张微笑的脸,我觉得它特别孤独。”
汪喆带着团队架好摄像机,拍这张45度仰望天空的脸,但从四平八稳的镜头里,只能看见它的下巴颏儿。她调整了角度,让摄影机也歪着“脑袋”,与人头壶的眼睛对视。在镜头里,汪喆呆呆地看着这双眼睛,一瞬间感受到了6000多年前,人类在刚刚学会使用器具时所创造的文明。触动之下,她立马给远在北京的徐欢发了一条微信,徐欢被她的文字打动了。“我们就拿它来做第一集吧,用这张平凡又呆萌的面孔开篇。”
于是,这件在公众认知内知名度不高,留下的文字记录也寥寥无几的陶器,成了整套纪录片的第一集。蔚蓝而苍茫的混沌中,一片星辰粲然升起,人头壶仰望星空。“我们凝望着最初的凝望,感到另一颗心跨越时空,望见生命的力量之和……6000年,仿佛刹那间,村落成了国,符号成了诗,呼唤成了歌。”
而对于那些毫无疑问入选纪录片的典藏级国宝,最难的是方向和立意。“可以写的东西太多了。但片子只有5分钟,到底该讲什么?又能讲什么?”这些问题,一度成为徐欢和团队的最大难题。
分集导演冯雷给《环球人物》记者讲述了第十一集《妇好玉凤:凤凰传奇》的定稿过程:“最初我们想表达的是,凤文化如何贯穿中华文明。但之前《红山玉龙:寻龙玦》那集已经讲述了龙的诞生和延续。组内几个人一讨论,这不行,龙与凤这两集的脉络应该区分开来。辗转之下,我们把视线聚焦到玉凤的收藏者、商王武丁的王后妇好。或许这位传奇女性,就是凤‘女性形象’的最佳代言人。最终在前后换了6个方案,改了20个文案后,我们定了稿:以玉凤引出妇好墓,再以墓中其他文物,讲述她的一生。”正如解说词:“玉凤恰似她优美的风姿,定格在历史的风景线上,为后人所景仰。”
负责统筹的总导演徐欢,将100件文物的解读维度分为:考古、历史、社会、科技、哲学等。“或许5分钟的片子深度不够,但它们各有立意。”她希望《如果国宝会说话》能成为索引和通道,为观众打开一扇窗,提供一个崭新的视角,让他们隔着时间与空间,倾听文物自己诉说传奇。
有温度地叙说
《如果国宝会说话》每集都有同样一句开场白:“你有一条来自国宝的留言,请注意查收。”在年轻人聚集的哔哩哔哩视频网站上播出时,弹幕“已查收”刷了屏。今年1月1日,《如果国宝会说话》在哔哩哔哩“央视综艺官方”账号播出,截至第一季25集完结,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累积了130万的点击量和3万条弹幕。徐欢说:“过去在电视上播,我们只知道收视率,如今在网站上,观众有更具体的表达。他们喜欢什么,吐槽什么,都给了我们全新的体验。这几天,我们正在收集这些反馈,为后三季做准备。” 《如果国宝会说话》收获了大批年轻粉丝,这在团队的预料之中。纪录片制作时,他们就很用心地注入了一些年轻元素。比如解说词中会不时蹦出一两个网络用语。出自新石器时代的陶鹰鼎是一只健硕的雄鹰,它有个浑圆的大肚子,被形容为“肌肉萌”。考古学者杨兆凯是主创团队的专家顾问,他第一次看片后,觉得有些出乎意料:“轻松的基调有点超过预期。不过这样挺好,和陈列在博物馆里、聚光灯下冷冰冰的文物相比,它们在镜头前变得活泼。这是年轻人喜欢的东西。”
纪录片的海报文案也走“萌系”路线:“这款美瞳我要了”(太阳神鸟金箔)、“因为刻骨所以铭心”(甲骨文)、“说我像奥特曼的你别走”(三星堆青铜人像)。徐欢说:“文物背后能发散传播的点,我们都提前规划,做好二次传播。”
但徐欢不希望人们因为形式的轻松,而将内容看得浅显。“5分钟短视频符合人们碎片化的观看习惯,但这并不意味着,纪录片也是琐碎的。《如果国宝会说话》以历史纪年为脉络,是一个有规划、有立意的整体”。
徐欢觉得,文物的温度不在于文案里是否有一两句颇具萌感的句子,更和它的传播形式没有关系。“拍摄完成后,几个分集导演跟我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最初站在国宝前,怀抱着一颗无限敬畏之心。一年多下来不停看不停拍,琢磨透了,它们亲切了起来。当你走近,当你了解,你会知道它们的故事,听到它们的呼吸,读到它们留下的跨越千年时光的留言。”
这些文物里有古人与今人的联系,让徐欢印象深刻的是第十四集《何尊:这里有中国》。这件青铜尊被安排在国宝最高展台上,造型凝重又雄奇。尊内底部刻有铭文——刚刚继位5年的周武王之子姬诵,与同宗的贵族何,讨论父辈与新王的功绩。在这122字铭文中,出现了“宅兹中国”四个大字,这是考古学家第一次在文本中发现了“中国”。“這些写给祖先的文字,更像是写给数千年后13亿多中国人的信。” 何尊放到今天来解读,依然能让人感受到文化的认同与共鸣。
还有一些文物凝结了古人的智慧。第三集《陶鹰鼎:陶,醉了6000年》介绍陶器烧制技艺,其中蕴含着生活的哲理:陶,是时间的艺术,泥土太干则裂,太湿则塌,为了成就一件完美的陶器,匠人们需要等,等土干、等火旺、等陶凉。徐欢感慨良多:“今天的我们总感叹生活太快、时间不够用,原来6000年前,古人就已经教给我们,如何与时间融合,如何与时间不较劲。假如陶鹰鼎会说话,它也许会告诉我们它在熔炉内外的那些日日夜夜吧。”
和文物对话需要好奇心
这两年市场上出现了不少文化类节目,但徐欢自始至终都对自己团队的作品信心满满,“我们不跟风,按自己的节奏来。这与市场无关,而是与爱好有关系”。
这些年,徐欢一直在热闹的电视圈里。她曾亲历中国电视新闻评论节目的黄金时代。1993年,她在“开风气之先”的《东方时空》任编导,《实话实说》《世界》《面对面》这些央视老牌谈话节目的背后,也都有她的身影。2003年,台里的新闻中心成立特别节目组(后独立为央视纪录频道),“希望有一些新尝试”的徐欢加盟。在这里,她一路从文案撰写做到总策划、总导演,制做了不少文化类纪录片,包括《故宫》《当卢浮宫遇见紫禁城》等。在与这些博物馆打交道的过程中,她体会到了文物的魅力。
工作之外,徐欢也常去博物馆,无论多忙,都会抽空享受与文物的独处时光。“文物是历史的物证。”透过这些物证,她希望让大家看到背后造物的人,理解器物与时代的关联。而这些物与人扎根的沃土,就是中华文化的源头。
《如果国宝会说话》开播前发生了一件小事,让徐欢很有感触。她带着主创团队来到宋庆龄儿童发展中心,为四、五年级的小学生办了一场交流活动。“没有一个孩子询问这些文物值多少钱,而是都有自己的思考。有个小女生,指着胖嘟嘟的陶鹰鼎问我们的分集导演:为什么正经的古人,会做出这样不正经的文物?她的思考是:古人一板一眼的,制作出来的也应该是像司母戊鼎、四羊方尊那样严肃、沉重的大物件。”
徐欢觉得,这是对历史的误解。“古人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像‘我们自己’。在创造某件物品的时候,他们的诉求和情趣与现在的我们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因为眼界的差异,使用的方法不一样而已。或许和文物对话,我们需要更多的好奇心,从详实的考证出发,融入当代人的认知,甚至可以有一些带主观色彩的想象力。”正如网友在视频下的留言:考古就像做一道阅读理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