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城三寸尚能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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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星期写了一篇《喜读三叶集》,重温一本旧书,昨天在黄裳书架上发现一本港版新书《三草》①,可谓有草叶因缘。去年曾有人抄示过聂绀弩同志的一些名句,以为是友朋中抄传出来的,却不知已印出专集,真惭愧我的孤陋寡闻。
  向黄裳把书借回,灯下展读终卷,在又惊又喜之余,涌起了许多思绪。我不记得有没有会过聂绀弩同志,仿佛会过一面,也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至于聂绀弩同志的文章,三四十年代曾读过不少,可是从来没有把他的文艺评论文章和旧诗联系起来。《三草》中有和雪峰诗二首,乃知冯雪峰也写过旧诗。一九二七年秋到一九二八年春,雪峰在我家小楼上住过半年,我们天天谈文艺,就是不谈旧诗。我当时爱读李商隐,一部《玉溪生诗集》常在书桌上,雪峰翻也不翻,有时还斜瞥一眼,给一个“无聊”的评语。于是我读我的李商隐,他翻译他的石川啄木。岂知四十年后,雪峰也做起旧诗来了。近几年来,还看到过茅盾、冯至、沈从文、臧克家等人的旧诗。我想,难道一顶南冠,十年浩劫,竟把许多新文学家改造成旧体诗人了吗?这是什么缘故?我的解答是:旧体诗还有生命力,还有魅力。读罢《三草》,又觉得它还有发展的前途。古人说:“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现在一别三十年,我对聂绀弩同志简直应当折腰致敬了。于是我写了本文,十分有理由地为他“吹捧”。,
  中国旧体诗词,唐宋以后,几乎可以说已定了型,没有发展。直到梁启超、黄公度,才有意来一个“诗界革命”,但也只限于使用许多新名词、新事物。在平仄对偶的条件之下,这些新名词、新事物也还受到限制,不能随意尽量使用。王半塘作八声甘州词,用了一个“乌里雅苏台”,一时词人为之叫绝,可是也始终只此一句,没有能发展下去。《人境庐诗草》盛行过一时,有许多人摹仿,也终于还是酒阑人散。
  聂绀弩同志的诗,在运用现代新名词、新事物,或俗字琐事这方面,还是追上了梁启超、黄公度的脚迹,不过他用得比梁、黄更活,更浑成,如“自由平等遮羞布,民主集中打劫棋”,“出问题时有毛选,得欢欣处且秧歌”,“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以及最为人传诵的“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椎心坦白难”,都是不刺目,不碍口的妙句。不过这条路子,也并不是梁启超、黄公度开创的,诗如王梵志、寒山、拾得、杨诚斋,词如辛稼轩、陈维崧都早已作过尝试。陈宗石称其兄维崧的《迦陵词》把“一切诙谐狂啸,细泣幽吟,甚至俚语巷谈,一经熔化,居然典雅,有意到笔随,春风物化之妙”。这段评语正可以移用于《三草》。因此,我以为这还不是聂绀弩诗格的第一个特点。
  我说,聂绀弩旧体诗的更大的特点是它的谐趣,一种诙谐的趣味。这是传统中国诗里最少见的,日本俳句里却有不少。一个人对待反映各种时代现实的世态人情,持过于严肃认真的态度,或无动于衷的态度,都不会有谐趣。只有极为关心,而又处之泰然的人,才可能有谐趣。谐趣不是戏谑,戏谑就成为打油诗;谐趣也不同于西洋的幽默,幽默要有一点讽刺。《北荒草》第一首《搓草绳》诗句云:“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挑水》的“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脱坯》诗的“看我一匡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拾穗》诗云:“一丘田有几遗穗,五合米需千折腰。”《马逸》二联云:“无谔无嘉无话喊,越追越远越心灰;苍茫暮色迷奔影,斑白老夫叹逝雅。”《受表扬》云:“梁灏老登龙虎榜,孔丘难化溺沮身。”全首诗则有《寄高旅》、《萧军枉过》、《悠然六十》等,都是极饶谐趣的诗篇。使人读了禁不住一笑,佩服其设想之妙。
  一首诗,光有谐趣,还不易成为高格。聂绀弩同志的谐趣,背后隐藏着另一种情绪:沉郁。例如“文章信口雌黄易”这一联底下却来了“一夕尊前婪尾酒,千年局外烂柯山。”读到这一联,你还能笑吗?此外如“坐老江湖波涌跌,起看天地色玄黄。”“最是风云龙虎日,不胜天地古今情。”《雪峰六十》诗云:“天下寓言能几手,酒边微语亦孤忠。”又《挽雪峰》诗颈联云“风雨频仍家国事,人琴一恸辈行情。”而颔联却是“天晴其奈君行早,人死何殊睡不醒。”《赠答草》序诗云:“尊酒有清还有浊,吾谋全是亦全非。”《锄草》云:“未见新苗高一尺,来锄杂草已三遭。”《寄高旅》云:“老夫耄矣人谁信,微子去之迹近哀。”《真宅》诗云:“乾坤定后无棋局,酒肉香中一佛徒。”《三草》集中有许多诗不是上联有谐趣,下联见沉郁,就是一句有谐趣,一句见沉郁。这个创作方法,聂绀弩同志自己说明了:“江山闲气因诗见,今古才人带酒怀;便是斯情何易说,偶因尊句一俳谐。”(《即事赠雷父》)正是以谐趣寓不易说之情,所以这谐趣成为一种破涕之笑,创造了诗的高格。
  从正统旧诗的标准来衡量,《三草》中也有许多耐读的佳句,如“天下人民无冻馁,吾侪手足任胼胝。”“草木深山谁赏美,栋梁中国岂嫌多。”“老头能有年轻脚,天下当无不种田。”“盛世头颅羞白发,天涯肝胆藐雄才。”“非才碌碌邀奇赏,国士惺惺肯远来,”“青春此世如乌有,迟暮于人亦等零。”“西风瘦马追前梦,明月梅花忆故寒。”这些联语也都是感情极为沉郁的。
  《三草》是近几年来读到的最出色的旧体诗,体虽旧,诗却很新。所以我说旧体诗似乎还有发展的前途。不过要再出现这样一个诗人,却并不容易。我写完了我的读后感,奉题一诗为证:
  荒漠归来赋恼公,管城三寸尚能雄。
  灵均愁瘁何人识,曼倩诙谐取自容;
  大地山河棋一局,弥天风雪酒千钟。
  撑肠芒角难消得,付与攒眉苦笑中。
  
  一九八二年十月十四日
  
  (《散宜生诗》,聂绀弩著,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十二月第一版,0.41元)
  
  ①现已以香港出版的《三草》为底本,略加增删变易,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名《散宜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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