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才.诗笔.华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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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唐传奇是中国古典小说走向成熟的重要阶段。在科举制度的影响下,唐传奇形成了“文备众体”的写作体制。在创作中借鉴史家传记笔法展开铺陈叙述,又以诗辞歌赋渲染诗意,塑造人物,推动情节。科场奔竟贵奇的文风也促使传奇作者刻意追求征奇话异。所有这些都促进唐传奇走上“有意为之”的成熟道路,为后来古典小说的发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关键词 唐传奇 史才 诗笔 华选 科举
  [中图分类号]1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1)04-0106-07
  
  中国古代小说经历了由“实录”而“有意为之”的发展过程。鲁迅曾说:“小说亦如诗,至唐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唐之传奇文》上)唐传奇之前的神话传说与稗官搜集整理的“街谈巷语”,都算不上是真正意义的小说。六朝志怪小说的目的是为了“发明神道之不诬”,志人小说则主要记载上层人物的逸闻趣事。这种小说往往是经史的附庸,其主要特征不在虚构而在“实录”。
  所以,裴启的《语林》由于记录谢安言论不实而遭废止,张华的《博物志》由于谈论鬼神幽昧之事而被晋武帝贬为“浮妄”之作。从唐代开始,小说才发展成为“有意为之”的文体形态。所谓有意为之,就是要充分发挥想象,要加重虚构的成分,也就是虞集所说的“傅会以为说”,胡应麟所说的“作意好奇”:
  唐之才人,于经艺道说有见者少,徒知好为
  文辞,闲暇无可用心,辄想象幽怪遇合、才情恍
  惚之事,作为诗章答问之意,傅会以为说,盍簪
  之次,各出行卷,以相娱玩。非必真有是事,谓
  之“传奇”。(元·虞集《道园学古录·写韵轩
  记》)
  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
  (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36《二酉缀
  遗》)
  李公佐的《谢小娥传》就是由“实录”走向“有意为之”的典型。这篇传奇绝大部分的内容都是真实的,作者李公佐也是这个故事中的一员。但它的虚构之处也是明显的。主人公谢小娥的亲人被杀后,托梦小娥,告诉她隐含杀人犯姓名的字谜,但小娥无法解开其中奥秘。后来李公佐帮助她解开字谜,终于报了杀父、杀夫之仇。破解梦中字谜这个情节在很大程度上便是虚构的,但它大大增强了故事的传奇性与趣味性,为整篇传奇增添了奇幻的色彩。这就是鲁迅所说的“有意为之”。
  当然,作为一种成熟的小说形态,唐传奇的“有意为之”不仅仅局限于虚构,更重要的是形成一套完整的写作体制,即“文备众体”的写作体制。这种体制的基本特点就是:在小说写作的过程中,大量借鉴史传、诗歌、论辩等多种文体的写作元素,从纪实、叙事、抒情、议论等多方面丰富小说的情节,塑造小说的人物、个性、形象与事件,使小说更加丰满、完整、成熟。
  唐传奇写作之所以能形成“文备众体”的写作体制,与唐代进士科的考试内容有极大的关系。唐代进士科试杂文、经义、策目三则,为此需要阅读大量的书籍。韩愈曾描述应试前的读书生活:
  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
  家之编;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
  多务得,细大不捐。(《进学解》,《全唐文》卷
  558)需要读的书有:
  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
  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
  《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
  云、相如,同工异曲。(《进学解》,《全唐文》卷
  558)柳宗元也提出了为文所应参照的书籍:
  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
  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
  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
  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
  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
  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
  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答
  韦中立论师道书》,《全唐文》卷575)
  看来唐代的举子不仅要精修六艺,还要博学广览。韩愈称赞李郑“年十四,能暗记《论语》、《尚书》、《左氏》、《文选》,凡百余万言。”(《中大夫陕府左司马李公墓志铭》)敦煌变文中的《秋胡变文》,记叙唐朝举子秋胡外出游学,随身携带《孝经》《论语》《尚书》《左传》《公羊》《谷梁》《毛诗》《礼记》《庄子》《文选》等十部书,应该反映了当时士子读书的普遍情况。这其中又尤以《文选》最为重要,它是唐代进士科考试的必读教材,并由此形成《文选》之学。胡仔曾谈及《文选》在唐代的盛况:
  今人不为诗则已,苟为诗,则《文选》不可
  不熟也。《文选》是文章祖宗,自两汉而下,至
  魏、晋宋、齐,精者斯采,萃而成编,则为文章者,
  焉得不尚《文选》也。……老杜于诗学,世以谓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观其诗大率宗法《文
  选》,摭其华髓,旁罗曲探,咀嚼为我语。(《苕
  溪鱼隐丛话前集》卷9引《瑶溪集》)
  《文选》选录周代至南朝梁问的作品,包括赋、诗、诏、册、令、教、策文、表等39类文体,是一部文体学的经典选本,说它“文备众体”应该是符合实际的。以唐代举子与进士这样的知识结构,写作传奇自然会具有“文备众体”的特色。陈寅恪先生就曾以《莺莺传》为例说明唐传奇的这个特点:
  小说之文宜备众体,《莺莺传》中忍情之
  说,即所谓议论;会真等诗,即所谓诗笔;叙述离
  合悲欢,即所谓史才。皆当日小说之文,不得不
  具备者也。
  台湾学者刘瑛还选取39篇唐传奇作品进行统计研究。结果发现这些作品全部具有叙述内容,其中34篇有议论内容,7篇略有议论,28篇有诗赋杂文(包括疏、奏、赞、解密、书、檄文、铭等)内容。而且大多“都是一文之中,兼有叙述、诗歌、议论”。可见大多数唐传奇具备“史才、诗笔、议论”,也就是叙事、抒情、说理的体制性特征。
  我们这里重点谈唐传奇中的史才与诗笔。首先来看史才。自古以来小说就被视为史的支流,从“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汉书·艺文志》)到“传记、小说、外暨方言、地理、职官、氏族,皆出于史官之流也”(《新唐书·艺文志》)这一观念根深蒂固。而唐人又尤重修史,史官的社会地位与声誉度颇高。《隋唐嘉话》卷中记载:“薛中书元超谓所亲日:‘吾不才,富贵过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而科举中又专设史学一科,表明国家对纪史之事的重视:
  历代史书,皆记当时善恶,凿以褒贬,垂裕
  劝诫。……伏请量前见史科,每史问大义一百
  条,策三道。义通七、策通二以上为及第。能通
  一史者,自身请通五经三传例处分;……其三史
  皆通者,请录奏闻,特加奖扶擢。(殷侑《请试
  史学奏》,《全唐文》卷757)
  很多的传奇作者,要么修过史书,要么担任过史 官。如王度曾奉诏修《隋书》;张说、李吉甫曾任监修国史之职。陈鸿说自己:“少学乎史氏,志在编年,贞元丁酉岁登太常第,始闲居遂志,乃修《大纪》三十卷。”(《大统纪序》,《全唐文》卷612)沈既济、韩愈也都曾经任职史馆。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小说的写作往往以叙述史实的面貌出现。”譬如取名为“传”的传奇很注意人物形象的刻画,它们在介绍人物时,总要标明人物的姓氏、籍贯、家世,有时还加上皇帝的年号;在故事的前后,它们总是扼要介绍人物的出处与归宿,文末还常常针对人物发表“赞日”、“君子日”等论赞式议论,这显然是沿袭了《史记》等正史传记的叙事模式。
  正因为如此,唐人常常将传奇视作“良史”。李肇曾称赞《枕中记》、《毛颖传》“二篇真良史也。”(《唐国史补》卷下)明人凌云翰也说:“昔陈鸿作《长恨传》并《东城父老传》,时人称其史才,咸推许之。”(《剪灯新话序》)为了增强故事的真实性,传奇还常常将真实人物引入传奇故事。如《秦梦记》的主人公就是作者沈亚之本人。《谢小娥传》的作者李公佐本身就是推动故事情节的关键人物。这种叙述方式给传奇制造了一个信史的“外壳”。这种以史传写传奇的笔法,一方面为传奇写作提供了新的叙述范式,增强了传奇的故事性与真实性,另一方面也借助史著之名提高了传奇的地位。
  再来看诗笔。杨义曾说:“六朝志怪多方士气,宋元话本多市井气,唐人传奇与之不同而显示卓异个性的,就是诗人气”。唐传奇的这种“诗人气”,与唐代科举“诗赋取士”风气有直接关系。唐初科举并不重诗赋,主要试时务策。唐高宗永徽二年(651),这一政策开始转变:“进士试杂文两首,识文律者,然后令试策。”(《唐会要》卷75《选部下》)高宗调露二年(680),进士科加试帖经、杂文,并因以为常式。唐代进士科的考试内容就此开始向文词歌赋的方向发展:
  太后颇涉文史,好雕虫之艺,永隆中始以文
  章选士。及永淳之后,太后君临天下二十余年,
  当时公卿百辟无不以文章达,因循遐久,浸以成
  风……故太平君子唯门调户选,征文射策,以取
  禄位,此行已立身之美者也。父教其子,兄教其
  弟,无所易业,大者登台阁,小者仕郡县,资身奉
  家,各得其足,五尺童子,耻不言文墨焉。(《通
  典》卷15《选举三》)
  进士科考试是帖经、试杂文(诗赋)、对策三场,而“对策多可抄袭,帖经惟资记诵,别高下定优劣,以诗赋文律为最宜,故聪明才思亦奔凑于此也。”也正因如此,诗赋的优劣对及第与否有直接的影响。唐文宗开成二年(837),知贡举高锴取李肱为状元,词韵优美是他胜出的主要理由:“《霓裳羽衣曲诗》一首最为迥出,更无其比,词韵既好,人才俱美……臣与状头第一人,以奖其能。”(高锴《先进五人诗赋奏》,《全唐文》卷725)
  诗赋在考试中是如此的重要,“从此积弊,浸转成俗。幼能就学,皆诵当代之诗;……朝之公卿,以此待士,家之长老,以此垂训。”(《旧唐书》卷119《杨绾传》)传奇作者中多有著名诗人也就不足为奇了。如张说作《梁四公传》《传书燕》《绿衣使者传》等;顾况作《仙游记》,并为戴孚《广异记》作序;元稹作《莺莺传》《感梦记》《崔徽传》等;白行简作《李娃传》《三梦记》;王建作《崔少玄传》;沈亚之作《秦梦记》《感异记》《异梦录》《湘中怨解》《冯燕传》;蒋防作《霍小玉传》;韩愈作《毛颖传》《石鼎联句诗序》等;柳宗元作《龙城录》二卷、《河间传》《李赤传》和《童区寄传》等等。
  诗人写传奇,诗赋的修养必然浸润其中。所谓“餍于诗赋,旁求新途,藻思横流,小说斯灿”。(鲁迅《(唐宋传奇集)序例》)概括起来,唐传奇的诗意化倾向主要表现在这几个方面。
  其一,围绕同一题材,诗歌与传奇创作相辅而行,彼此映衬。唐宪宗元和元年冬,白居易与陈鸿等同游仙游寺,话及李杨故事。王质夫提议:“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歌既成,使鸿传焉。”(《长恨歌传》)在《长恨歌》的影响下,《长恨歌传》这一传奇在流传过程中也自然具有了浓郁的诗意内涵。元稹的《莺莺传》与李绅的《莺莺歌》,白行简的《李娃传》与元稹的《李娃行》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二,诗人创作传奇,首重辞章之美,间以诗词歌赋,遂使传奇具有特别的诗意之美。汪辟疆曾说:“唐代诗歌,号称极盛。因诗歌发展已臻盛极之故,乃有出其绪余,以从事于小说创作。作者如白行简,元稹,沈亚之之伦,既以诗名,则于染翰之余,兼存篇什,艳异之事,既久挂人口,复有根据小说,演为记事长篇之诗。”
  在这方面,沈亚之的特点尤其突出。他是中唐著名诗人,颇得韩愈赏识,深受李贺、杜牧、李商隐等人的推崇,且与韦应物、郑谷等诗人齐名:“若韦应物、沈亚之、阎防、祖泳、薛能、郑谷等,其类尚多,皆班班有文在人间。”(《新唐书》卷201《文艺传序》)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沈亚之的传奇构思新奇,词藻华丽,极富韵味。鲁迅说他:“三篇传奇,皆以华艳之笔,叙恍惚之情,而好言仙鬼复死,尤与同时文人异趣。”(《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唐之传奇文》上)
  如《湘中怨解》这篇传奇,最有特色的不在于郑生与湘水龙宫汜人爱而分离的痛苦,也不在于多年后在岳阳楼前的重逢,而是文中幽美凄绝的楚辞体诗:
  隆佳秀兮昭盛时,播薰绿兮淑华归。顾室
  荑与处萼兮,潜重房以饰姿。见稚态之韶羞兮,
  蒙长霭以为帏。醉融光兮渺弥,迷千里兮涵洇
  湄。晨陶陶兮暮熙熙。舞矮娜之裱条兮,骋盈
  盈以披迟。酡游颜兮倡蔓卉,觳流旧电兮石发
  旖旎。
  这些诗歌其实成为了全文的主体,它主导着全篇的感情基调与诗意境界,不仅是传奇的重要内容,而且具有功能性的结构作用。
  在《秦梦记》中,沈亚之自叙梦里赴秦,深得秦穆公赏识。后与公主喜结连理。公主病卒后沈亚之离开秦国,走出梦境重回人寰。但这也不是小说的重点,小说的重点在于沈亚之为公主所写的挽歌、墓志,以及与秦穆公离别时所咏之诗:
  泣葬一枝红,生同死不同。金钿坠芳草,香
  绣满春风。旧日闻箫处,高楼当月中。梨花寒
  食夜,深闭翠微宫。
  白杨风哭兮石凳髯莎,杂英满地兮春色烟
  和。珠愁纷瘦兮不生绮罗,深深埋玉兮其恨如
  何。
  击髆舞,恨满烟光无处所。泪如雨,欲拟著
  词不成语。金凤衔红旧绣衣,几度宫中同看舞。
  人间春日正欢乐,日暮东风何处去。
  正如李剑国所说,《秦梦记》《湘中怨解》这一类传奇,其“主题已不是一般的表现男欢女爱或仙凡感通,而是着意追求一种情致:对美的向往憧憬和美的飘忽感、空幻感以及美得而复失的失落感、迷惘感。这在一定程度上淡化情节主题、超越题材的小说算得上是情绪小说、诗化小说、抒情小说或日意境小说。”
  还有些传奇甚至是作者为逞其诗才而专意为 之。杨慎曾指出:“诗盛于唐,其作者往往托于传奇小说神仙幽怪以传于后,而其诗大有妙绝千古、一字千金者。”(《艺林伐山》卷17)如牛肃《纪闻·巴峡人》写有人夜行巴峡,泊舟其下。忽闻有人吟诗:“秋茎填叶黄,寒催露草根。猿声一叫断,客泪数声痕。”待晓访之,“但见空山石泉,溪谷幽绝,吟诗处有人骨一具。”《东阳夜怪录》写成自虚夜宿佛寺,听到有卢倚马、朱中正、敬去文、奚锐金、苗介立、胃藏立等人,各自吟咏自己的诗,先后有十四首之多。其实这些诗人不过是驴、牛、狗、鸡、猫、刺猬等动物幻化成人而已。《元无有》则描述捣衣杵、灯台、水桶、破铛成精化人后聚会诵诗的场景。《嵩岳嫁女》写西王母、穆天子、汉武帝、丁令威、叶净能等仙人吟咏诗歌,达十二首之多;《周秦行记》写主人公落第投宿,却见到了汉代的薄太后、戚夫人、王昭君,南齐的潘淑妃,唐代的杨贵妃等,遂一起饮酒赋诗;《蒋琛》写太湖、松江等诸水神聚会,与伍子胥、范蠡、屈原、曹娥等历史人物聚会吟诗。
  这些作品中的诗歌大都关合着人物各自的特征、身份或经历。如《元无有》中衣冠长人诗云:“齐纨鲁缟如霜雪,寥亮高声予所发。”黑衣冠短陋人作诗云:“嘉宾良会清夜时,煌煌灯烛我能持。”暗合捣衣杵、灯台的特征,有咏物寓言之意。显然,这些传奇的叙事功能早已被淡化,流传诗歌是其创作的主要目的。
  其三,在传奇中,诗歌不仅仅只是渲染氛围与意境,还能深化人物个性,推动情节发展。如在《游仙窟》中,设置了十娘、五嫂与“我”之间的多次对话,这些对话大多采用酒令诗的形式。通过绵密细腻的男女诗歌问答,情节得以向前推进发展。诗歌还是人物情感交流、故事情节展开的重要媒介。如《霍小玉传》中,霍小玉“音乐诗书,无不通解”,尤其爱慕李益的诗才。正因为这样一个因缘,才引发出他们之间的爱情悲剧。《柳氏传》的主人公韩翊颇有诗名。柳氏被沙叱利夺走后,他作诗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表达了对柳氏的怀念之情。柳氏回复其诗曰:“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则表达了乱世中对飘零命运的怨叹。
  《李章武传》写李章武与华州王氏相爱后分离,王氏因情而死,冒着阴司的责罚来与李章武相会。其间穿插了两人七首赠答诗,缠绵委婉、凄艳感人。《莺莺传》中,莺莺嫁给了他人,张生想再见她一面。莺莺写诗“谢绝”道:“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表现了莺莺为情所伤的矛盾心理,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之笔。《步非烟》中赵象对非烟一见钟情,以诗赠之。非烟从婉拒到为其所动,再到最后的至死不悔,步步推进,也都通过她的诗作得以表现。可见,诗歌在传奇中不仅承担了塑造人物形象的功能,也是推动情节发展、塑造人物个性的重要元素。
  其四,除了诗歌,赋对于唐传奇诗意的创造也颇有影响,这主要体现在重“藻绘”与“文采”两方面。陈师道记载:“范文正公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尹师鲁读之,日:‘《传奇》体尔。”’(《后山诗话》)这里所说的“《传奇》体”就是指裴铡《传奇》的语言风格。《传奇》颇事藻绘,时用骈俪对语。如《文箫》:“时文箫亦往观焉,睹一姝,幽兰自芳,美玉不艳,云孤碧落,月淡寒空。”语言华美艳丽,颇具诗意。《柳毅传》中的龙女在野外牧羊,她“鹅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被救回龙宫后,则“俄尔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万千,笑语熙熙。后有一人,自然峨眉,明珰满身,绡觳参差。”《霍小玉传》中,霍小玉临终发誓:“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为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凡此种种,或为骈俪,或为铺叙,或雕绘精工,或一气贯通,句式齐整而格调雅致,具有一种充沛的韵致与诗意之美。
  以上从唐代科举制度与唐传奇“文备众体”体制的关系,说明了“史才”、“诗笔”对唐传奇创作的重要影响。除此之外,唐代进士试的科场风气对于唐传奇的创作、接受与传播也有重要影响。
  科举考试是唐代最重大的社会现象之一。围绕科举,形成诸多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每逢科考,各地举子荟集长安,或以个人性情,或以门第等级,或以籍贯郡望,结成不同的交游群体;而应试之前,举子们干谒公卿,游历州郡,托名荐引;进士放榜后,又要拜谢座主,参谒宰臣,宴集聚会;即便是落第者,也会千方百计结交权贵,为下一次科举做准备。考中进士的文人则在不同的地域、州郡做官,因仕途的升降迁转而游历各地,彼此之间书信赠答不绝,往往结成若干交游团体。从客观上来说,所有这些活动会大大拓展科举士子们的行踪,开阔他们的眼界,这对于丰富传奇的题材与手法,交流、传播传奇作品有积极的作用。如沈既济在《任氏传》文末记其创作缘起是:
  既济自左拾遗与金吾将军裴冀、京兆少尹
  孙成、户部郎中崔需、右拾遗陆淳,皆适居东南,
  自秦徂吴,水陆同道。时前拾遗朱放因旅游而
  随焉。浮颍涉淮,方舟沿流,昼宴夜话,各征其
  异说。众君子闻任氏之事,共深叹骇,因请既济
  传之,以志异云。
  白行简在《李娃传》文末谓:“贞元中,予与陇西李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而元稹、李绅、自居易、陈鸿、白行简等人,也常常宴话聚谈、唱和诗文,兴之所至,便撰写传奇吟咏诗歌,彼此相辅相成,蔚为盛举。《莺莺传》、《长恨歌传》、《李娃传》、《崔徽歌》、《长恨歌》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产生的。晚唐传奇小说家康骈将自己的传奇集子命名为《剧谈录》,可见当时文人聚谈讨论风气之盛。前文曾述及传奇中多聚会吟咏情节,诗句之繁更是举不胜举,这些其实都是唐代科举风气的时代写照。
  传奇的作者既然多为进士出身者,那么,科举现象必然也就成为传奇的重要题材之一。从单篇作品来看,沈既济的《枕中记》、李朝威的《柳毅传》、许尧佐的《柳氏传》、白行简的《李娃传》、元稹的《莺莺传》、沈亚之的《异梦录》、蒋防的《霍小玉传》等,其男主人公大多都是科举士子,其故事情节与人物刻画的背景也与科举风尚紧密相关。如薛用弱的《集异记·王维》记述了科举士子请托权贵的现象;钟簵的《前定录·陈彦博》记述了士人重进士及第的普遍心态;李复言的《续玄怪录·李岳州》记述了士子科场舞弊的情形;卢肇的《逸史·齐映》记述了科场举子推崇清要美官的景象。凡此种种,不胜枚举。科举制度给传奇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而科场士人假小说叙写科举环境下的现实人生,施之藻绘,扩其波澜,则将创奇小说推向了繁荣。
  进士科是一种人才选拔机制,它虽然打开了寒微士人进身仕途的大门,但是机会依然非常有限。据新旧《唐书》记载,唐代每年参加应试的贡举人数很多,但录取的人数很少,进士不过二三十人,最多也不超过五十人,比例非常小:“进士大抵千人, 得第者百一二,明经倍之,得第者十一二。”总数当然也就很少:“圣唐有天下,垂二百年,登进士科者三千余人。(王定保《唐摭言》卷2《恚恨》)
  机会既少,竞争势必激烈,也就会影响到科场文章的风气:“古人取文,其责盖轻,一篇跳出,至死驰名。今人取文,章章贵奇,一句戾意,全卷鲜活。”韩愈有诗云:“又云时俗轻寻常,力求险怪取贵仕。”(《谁氏子》,《全唐诗》卷340)科场这种奇崛险怪的文风,流波所及也影响到了传奇的创作,传奇本来源于志怪,因此,“奇”“怪”“异”也就成了唐传奇极力追求的目标,不少作家甚至以此来命名自己的传奇集、篇名,如戴孚的《广异记》、薛用弱的《集异记》、张荐的《灵怪集》、牛僧孺的《玄怪录》、李伉的《独异志》、沈亚之的《异梦录》《感异记》、王洙的《东阳夜怪录》等等。很多人在集子的序言中阐明了自己征奇话异的缘由与宗旨:
  建中二年,既济自左拾遗与金吴……浮颍
  涉淮,方舟沿流,昼宴夜话,各征其异说。众君
  子闻任氏之事,共深叹骇,因请既计传之,以志
  异云。(沈既济《任氏传》)
  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靖安里第,语
  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
  (元稹《莺莺传》)
  贞元丁丑岁,陇西李公佐泛潇湘苍梧,偶遇
  征南从事弘农杨衡,泊舟古岸,淹留佛寺,征异
  话奇。(李公佐《古岳渎经》)
  元和六年夏五月,江淮从事李公佐使至京,
  回次汉南,与渤海高钺、天水赵赞、河南宇文鼎
  会于传舍。宵话征尽,各尽见闻。钺具道其事,
  公佐为之传。(李公佐《庐江冯媪传》)
  贞元进士李公者,知盐铁院,闻从事韩准太
  和初与甥侄语怪,命余纂而录之。(牛僧孺《玄
  怪录·张老》)
  馆吏宴客,坐客有为令者,曰:“巡若到,各
  言己之奇事,事不奇者罚。”(李复言《续玄怪
  录》)
  也正为这样的原因,传奇作者们大都刻意求新、自出机杼,大力发挥幻设之奇,表现出丰富甚至奇绝的创造力与想象力。如《巴邛人》讲巴邛有人在桔园中收到两只大桔,剖开一看,每只桔子中有二老叟在下象棋,一边下棋一边打赌。其中一个老叟赌的是“海龙神第七女发十两、智琼额黄十二枚、紫绢帔一幅、绛台山霞实散二庾、瀛洲玉称九斛”,真可谓是奇中有奇,怪不胜怪。类似的如王洙之《东阳夜怪录》、牛僧孺之《玄怪录》等,其中的故事奇谲怪诡,无中生有,无一不是精心编造,刻意造奇,籍以显露才藻,突显构想之妙。
  进士科虽然竞争激烈,可一旦登第便荣耀无比,被认为是士人出仕之华选:“是以进士为士林华选,四方观听,希其风采,每岁得第之人,不浃辰而周闻天下。”他们不仅在仕途的升迁中享有优先的权力,还可以免除差役之苦:“阙下科名出,乡中赋籍除。”(姚合《送喻凫校书归毗陵》,《全唐诗》卷一)可以说,一朝高第,终身闻人。进士出身者以文学显达,社会上崇尚文辞与文士蔚为风尚,这也必然刺激着传奇的创作。中唐以来,传奇作者多为进士出身,很多进士出身的官员进身显宦后,进一步促进了传奇的创作与传播。如牛僧孺任宰相后亲自创作、编辑传奇小说,遂吸引不少人为《玄怪录》写续作。如李复言的《续玄怪录》,薛渔思的《河东记》,牛僧孺外孙张读的《宣室志》,都算是牛作的续写篇章。
  总之,在唐代科举制度的影响下,唐传奇形成了“文备众体”的写作体制,在创作中多用史家笔法,间以诗家歌赋,又以科场之华选而特重怪奇之文风,终究成就了一代传奇之大成,为中国古典小说的成熟与发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杨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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