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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成不善言辞,但这不影响他在需要的场合侃侃而谈。有时候,当一个可以谈论文学的对象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这种谈话会变得密不透风,像打开了一枚浓缩罐头。在日常生活中略显尴尬的谈话内容此刻突然变得合理了:关于语言、节奏和文字的美感,这些东西轻易不付诸口头,也是妙处难与君说。
《夜晚的潜水艇》是一本奇迹之书,作为90后文学新人的第一本作品,它的成绩好得令人瞠目。上市短短数月,便已囊括《亚洲周刊》2020年十大小说第二名、豆瓣2020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的Top1、Pageone文学赏首赏,以及第六届单向街文学奖年度作品等奖项。“陈春成给了我一个惊喜。我想起NBA,他们对那些充满潜力的年轻球员有一个形容,天空才是他的极限,这话也可以用在陈春成的身上。他比较厉害的一点是,既飘逸又扎实,想象力非常丰富,写现实的部分又很扎实,转换和衔接都做得非常好,很老练的作品。我觉得他是一个前程无量的作家。”余华这样赞他。
语言自成王国
这是一个90后的理科男生,在泉州一家植物园工作。让他自己描述的话,便是“平淡上班族男子的业余写作”,也像福建山野边民的旧传统,“忙时为农,闲时为匪”。“工作谋生如本分种田,闷了闲了,无可纾解,就去当一阵子‘土匪’,兴尽了再回来。写作于我即是快马、长枪、大碗的酒和阻绝兵马的群山,是内在的狂欢,平息后即归于日常。”
跟那些立足于写实主义的作家不同,陈春成写的大多是想象,而这种凌波微步,也激发出读者的想象,他们在他的写作中,看到了他们热慕的大师的品质。非常有趣的是,有人说他像卡尔维诺,有人说他像博尔赫斯,还有人说他像纳博科夫。都是他。
这种奇特的代入甚至让写作者自己感到惊奇,没错,陈春成确实是博尔赫斯的拥趸,但他更多的文学营养来自汉语传统。他喜欢汪曾祺,喜欢杜甫,喜欢旧体诗和散文,对于翻译小说,他对译本的挑选很谨慎,西方小说太依赖于译者的汉语水平了,他有时会担心看得太多,影响到语感。
新文化运动以来,整个中国的白话文运动,都是建立在对西语体系(翻译语言)的借鉴之上,但陈春成却自觉地接续着一个更古老的文化传统。
小说出版之后,有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再写。最近有点迷上了翻译,为了文字上的快感,也因为看见翻译家说,翻译每天有一个固定的工作量,比较容易安心。
他翻译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作,后者也以低产著称,常常一年里只写三四首诗,也不局限于韵律,但是每一首都有着交响乐式的内在节奏。比如他翻译的这首《舒伯特风格》:
“而那个从一生中捕捉着讯号/将其化为普通和弦/供五把琴演奏的人/那个使江河穿过针眼的人……每天早晨准时站在他的写字台前/让那些精彩绝伦的蜈蚣爬满稿纸。”
试译之后,他会把自己的译本,跟其他著名译者的版本比较,看看不足和不同,“像是发现了一个可以一心贯注于语言的游戏,因为没有人比翻译家更在意语言了。”
想象力总是及时出手相救
中学时,他一直喜欢语文,语文老师也喜欢他。但他其实不太看得上作文的套路,平时只是应付,甚至觉得白话文很累赘。自己偷偷写旧体诗,诗成亦懒于示人;读文言文,沉迷其中。“我觉得那个是更高的。‘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什么段落能比拟得了这样飒沓的节奏?暑假在家读《后赤壁赋》,非常喜欢,‘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当时就觉得这个‘之’很好,音调舒缓起来,如果删去,就是文,他在《东坡志林》里会这样写,简省;如果留着,就是赋,诗和文的合体。”他深知这种细嚼文字的能力,无论是应付考试还是做研究,用处都不甚大,但是依然“悟悦心自足”,似乎永远可以这样探究下去,悠然心会,当一个津津有味的读者。
“写小说让我觉得自己并非一无所长、一事无成,但是阅读、抄写、品尝那些古诗文的时候,会觉得长于什么、成了什么、何所得,似乎都不太重要了。在那种广大与深微面前,完全消泯了竞争心和自我意识。”
这种深度的爱好,并没有成为他的求学方向,他阴差阳错地学了理科,考上了土木工程专业。对一个沉浸在古典文学里的人来说,土木工程真是毫无诗意的学科:累、难,没女生,考试挺费劲,不花时间还不行,就业也不轻松,与他喜欢的文言文似乎分站两极,一边是实际的、具体的、经世致用的,另一侧则是玄妙的、想象的、诗意的无用之用。
想象力總是及时来搭救他。他设想过自己学了一个研究古典文学的专业,大学时光因此变得愉快许多,“我看外国小说到一个程度有时会看不下去,但是对古文,我永远也不会腻烦。”他甚至把自己写的古典诗拿出来,假装是古人写的,去请教一位中文系的教授,竟然蒙混过关,没有被教授看出破绽,于是心中窃喜。
他的小说《竹峰寺》是一个关于“藏”的故事。他写了一个心事重重的少年,试图藏起自己旧居的钥匙,却在无意中勘破了佛寺几百年来秘藏的珍贵碑刻。小说已经写毕付梓,他的想象力还没有结束。于是额外题一首《清秋寄慧灯上人》,假托写给竹峰寺里的慧灯和尚:“书案久冥搜,湖亭一骋望。林壑浸秋光,襟怀亦清旷。渊鳞安其寝,霜羽恣所向。息心古木边,得句苍烟上。禅林会相访,披草说空相。竹峰暝色中,疏钟绕青嶂。”
他总是有很多关于交通工具的想象,移动的封闭空间,可以把他带离此地。还在读书时,他有时会把教室想成一节一节的火车厢,一条走廊边的许多教室,便是一连串的车厢,仿佛《东方快车谋杀案》,摇晃着,半梦半醒,火车在时间中行驶,每45分钟,便到站一次,铃声响起,坐累了的乘客们如释重负,涌向走廊边,趴在栏杆上,要么看风景,要么向空中看不见的小贩们伸出手臂,买卖货品。 《夜晚的潜水艇》就是他的少年自况,夜晚降临,男孩的房间就幻化成一座潜水艇,书桌变成控制台,与他一起潜入深海。现在他写作,拥有一个很小的书房,“六平米左右吧,真的像个潜艇的舱室,门一关就只剩下各种颜色的书脊,小精灵的手办,古井一样黑的电脑屏幕。一敲键盘,房间就沉下去。”
大隐隐于植物园
毕业之后,他短短地做过一年地铁工程,之后便是在植物园,从事跟园林工程有关的工作,植物园是另一个宜于生发想象的所在,这里仍在建设之中,蓝花楹、鸡蛋花、玉兰树在窗外的山坡上次第开放。文学上的成功没有给他的日常生活带来什么影响,“可能因为我待的地方是个小城市,工作又在城市的边缘,多大的浪头,扩散到这里,也就只剩一点点波纹了。”
他在一首自娱的诗里称自己为“园吏”,不是为了致敬庄子,而是真实的自况:“植物园里的小吏”。
他身边的人大多不怎么看书,也不会关注到这方面的新闻,同事大都年纪较大,以为他写的不过就是网络小说。这是另一种“藏”,藏自己。
缺憾也有,没有文学上的知音,有时候也意味着缺少参照坐标,是一种深层的孤独。“早些年,我身边根本没有一个跟文学有关的人,我写完一个小说,就想知道这是什么水平,只能给我妻子看,拿给我的父亲或发小看。虽然他们说喜欢,但你也没法知道,他们是不是出于偏爱,或者只是一个外行的喜欢。”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打一个单机营造类游戏,那里面没有别的玩家,只有他一个人在建房子,掘井,种些作物,疏浚河流,入山探险,挖矿石,囤积粮草……
他渐渐学会了到更绵长的文学脉络里寻找自己的参照系,在PRADA一次名为“可能的对话”的文化沙龙上,当跟他对话的一位电竞主持人说起网络游戏,他又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文学,电竞有胜负,但文学没有,或者说,文学的成败标准更模糊,评价的反馈周期更漫长,更不可控,也并不总是公正。可是,对那个写作之人来说,“他写下的时候,他自己心里其实是知道的。”
受邀参加这样的时尚活动,似乎也是新书出版之后,给他的生活带来的可见变化之一。受邀的嘉宾们都换上了PRADA的华服,他们给他挑的是一件暗铁灰色的休闲西装,没有logo,风格在时髦和老派的两可之间,尤其穿在他身上。两天之后,他就会退回他日常的生活,但此刻他是自在的,他在衣香鬓影的人群里径自拿了一杯香槟穿行,没人认出他来,他也不必跟谁打招呼,如肩披隐身衣衫。
人:人民周刊 陈:陈春成
“半个月的哀乐和一生的历史”
人:到了福建,就能理解福建作家那种传统的血脉,比如泉州,城市的气息都似乎仍与古代中国相通。
陈:我是宁德市屏南县出生长大的,小时候最远去过福州,没来过泉州。我记得中学时在《儿童文学》上读过一篇《夜宿泉州》,当时很喜欢,我记得开头:“温馨的,有点潮湿的,南方的夜降落在城市的林梢和屋檐前……”当时甚至不知道泉州在哪,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生活。
这里是比较安静的小城,没有太多地被开发和折腾。文化氛围是有,主要是古代遗产这块,但是其实没外界想的那么浓郁,所谓氛围,落实到个人,还是那几条街道,和周边的人。
人:生活在一个信仰体系发达的省份,你相信什么吗?日常的禁忌,也算。
陈:没有称得上正经的信仰,与佛教亲近些,去寺庙时会认真地拜一下。同许多人一样,有点泛神论,或自然崇拜,我迷信事物中的神秘和美。
但我有不少偏执的忌讳和小习惯。比如我有一只旧手表,戴了近十年,陪我经历许多事,类似于护身符了。前阵子买了一个新手表,就感觉自己背叛了旧表,出轨一样,于是一直不好意思多戴。后来我想出了一个主意:我把旧手表的存在想象成一个云端的文件,而不是硬件,类似世上有许多神像,但是唯一的神明悬浮在冥冥的高处;当我戴旧表时,旧表的魂魄栖身于旧表,戴新表时它又附着于新表,总是跟随着我,这样我就心安理得了。类似的自我纠结和自我调理,是我生活中的一个主题。
人:你写作的发端是怎样的?
陈:初中的时候我自己偷偷写旧体诗,读很多古文,沉迷其中。古文中有很多精微的妙处,领会了就很愉快,让你相信永远有还没领略的妙境。大学时才开始写散文。我看了汪曾祺早年的散文《花园》,很喜欢那语感,还有其他许多,包括他推荐的阿索林和里尔克《军旗手的爱与死之歌》,很受触动,也想写这样的东西。
小说是2017年秋天开始写的,那时刚好密集地看了一陣小说,觉得也想试试,就这样写起来了,挺自然的一个事。
我现在也后悔,其实我比较擅长背诵,但是很讨厌背政治和历史,理科成绩也可以,语文不也照样学吗,就读理科了。但是没想到我们省那年理科不能报考中文系。我有时还觉得自己当时如果读一个研究古典文学的专业,大学时光会愉快得多。我看外国小说到一个程度有时会看不下去,但是对古文我永远也不腻烦。
人:叙事对你似乎不是太大的困扰,你似乎可以单纯靠语言建构起一个小说。
陈:我也得先大致确定了故事的轮廓,才去找适配的语言。写《音乐家》之前,我觉得这样一个异国故事,肯定不能用《竹峰寺》那样淡的语言和慢节奏,但也不想有过多的翻译腔,我想寻找一种恰到好处的翻译腔,于是找到了汝龙翻译的契诃夫,我很喜欢他的译本,铺排起来浩浩汤汤,简练起来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构思《音乐家》的阶段就一直读他,把语感养起来。 我构思小说的模式应该算比较保守的,整个想到七八分熟,才动笔。我这样写才会比较顺畅。不是那种能边写边想,让故事自己生长、人物自行活动的作者。我觉得这是酝酿诗的方法。我现在还是想写像诗一样的小说,而不是太像小说的小说。我反而觉得我的叙事技巧不太有力,是一个斜出旁逸的路子,不是一个康庄大道,我偏爱叙事时轻灵点、诗性点,不啰嗦,因为作为读者我很怕啰嗦的写法。但没准以后也会试试那种正面推进的,摧枯拉朽,粗壮一点的。我觉得很多技巧,包括修辞的技巧,还是得先学会了,才有谈用不用、克制不克制的资格。其实有时候克制是一种取巧,只是貌似克制,其实偷懒。这是我一直想避免的。
人:之前我们一直在聊汪曾祺,我们都很喜欢他,他也是一个在叙事上很淡的人。
陈:比如你看他的《鸡鸭名家》,一个人如果可以做到写做卤味做糕点、孵化小鸡这种事情都能让人看得津津有味,这个人就没必要在小说里去写杀人或者爱情之类的东西了。汪曾祺二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写得很好,到了他老的时候,他的文字看起来更加高古了。
情节的功能说到底是为了好看,像他随便写做糕点、卖卤味、孵化小鸡都能让人看得津津有味,也就不需要什么太波折的情节了。
其实比起汪曾祺晚年的高古澹泊,我更喜欢他二十七八岁的语感,《鸡鸭名家》、《邂逅》、《小学校的钟声》,有时醇厚沉静,有时飞扬瑰奇,能收能放。
人:你日常还是具备文学评论思维的,这个在多大程度上引导了你的写作?
陈:我觉得一个作者不要把文学理论搞得太清楚,还是保持一点神秘感,因为你自己剖得太清楚,你的写作就会太有指向性了。我的经验是,有时感到这故事非写不可、非如此写不可,那就这样写。当然我也并不觉得我有总结理论的资格,我到现在一共才写了九个小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小说了,都没有到十位数,我甚至都不确定以后还能写几个小说,我其实最初喜欢的是诗和散文。但是诗写不好。古典诗的高峰太多了,留下的僻径太窄,只能自娱自乐写着玩;现代诗我爱看,不会写,它给不了我那种一字不可动摇的安定感。短篇小说是退而求其次,仅次于诗的体裁了。
人:《夜晚的潜水艇》大受好评,但也收获了一些不服气的声音,这些批评你会在意吗?你会不会有陷入不自信的瞬間?
陈:我现在觉得是挺自然的事。如《传彩笔》里写过的那样,人没法对自己那么确信,完全为了取悦自己而写作,毫不在意读者。但是有那么一点适当的在意也就够了。开始我担心的是构思时,别人的评价会在潜意识里扰动自己,像弹幕一样飘过。到一定数量,也就习惯了,屏蔽了。这些声音都发生在书桌以外的地方。我现在有一个很小的书房,六平米左右吧,真的像个潜艇的舱室,门一关就只剩下各种颜色的书脊,小精灵的手办,古井一样黑的电脑屏幕。一敲键盘,房间就沉下去。
一旦开始写作,就不想了,因为没有办法,你说要考虑读者,但你首先得考虑自己,我自己就是一个比较挑剔的读者,对无聊的东西不耐受,好多长篇小说我看不下去,看着看着就走神了。我觉得作者首先要取悦的是作为读者的自己。我想写出自己愿意反复读,多年后读来不觉得尴尬和羞愧,甚至仍有一点小得意的作品。那就很够了。
人:那你的阅读习惯是怎样的,最近在读什么呢?
陈:我阅读的胃口比较好,通常是好几本一起搭配着看。最近在看《柳林风声》和《十三行小字中央》、《无名的裘德》、《夏日踟蹰》。《柳林风声》新版还配了一张地图,河鼠家在哪,老獾家在哪,我太喜欢这本书了。我也许更适合写点童话。《无名的裘德》我不敢看快了,慢慢推进,一天一两章,确实是部杰作,我纳闷为什么以前常听说但是从没想找来看过。没读而该读的书太多了。
你是一个自省的人吗?你常常会反思自己吗?
会的,不过不算经常。通常是在抄写诗文或跑步的时候,忽然进入一个特别清寂的状态,我会停下来,在里面待一会。汪曾祺说,每个人带着半个月的哀乐和一生的历史,在街上走。那时好像把“半个月的哀乐和一生的历史”看得很清楚,从中脱身而出,静静地旁观一会,又投身其中。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具体的道理,只是一种不时会到来的状态。
人:说说你的植物园吧。
陈:其实是个没完全建成的植物园,在一个村边。我们每天上午乘车过来,傍晚回市区。现在我在一个仿古建筑的小楼里,桌上一杯咖啡,窗外是蓝花楹、鸡蛋花、玉兰树,一片山坡。蝉噪鸟鸣是有。但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幽静。有人的地方都逃不开嘈杂。最近头疼的是中午有个同事在后院搞根雕。我比较怕吵,尤其讨厌手机声音公放。我这两年一听到抖音里那个笑得喘不上气的配音就觉得生无可恋。我在这里待了六年了,奇怪的是小说都是在最忙的那几年写出来的,这两年不太忙了,反而时日虚度。
人:你并不是很高产的作家,新书出来之后,外界对你的期待很大,但你有很长时间不写了,你看起来很淡定,内心会慌吗?
陈:慌倒不会慌,就感觉有点无聊啊。当然我觉得不够,还有几十年,才刚入门而已,我的生活如果不写了会更无聊的。不过从小我就不是那种一直写一直写的人,我倒不是淡定,更多是只能顺其自然吧。写作毕竟不是一个你抱着“拼了命也要写好”的心态就能写得更好的事。在我这,它不是一场战斗,我觉得有点像钓鱼,或者做点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