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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瓦茨拉夫·哈维尔曾说:“人只有在清楚自己的行为与社会的关系时才算真正具有自由意识,这种对自由的感受就是责任。”
如果觉得这句话有点晦涩,那么也可以换个比较鸡汤的说法:“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有种社会环境明显有害于人们生存,但人们却乐此不疲地支持它运转。”
我知道,很多人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想说“没办法”。嗯,如果在与切实利益密切相关的情景里,的确可以用一句“没办法”为自己辩解,毕竟不是谁都能当英雄。但是在不与利益相关也不必做出牺牲的情境里,有些人恐怕就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无辜了。他们在心智上,已然把这个社会视为一个“生物人类学”的景观。
为了不把问题搞得太抽象,我说几个真实案例,但隐去了姓名。
哦,那个灵修者
第一个是灵修人士 小A。
此人自称学佛,但从她的言行里完全看不出来,到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在朋友圈里转发过大量的佛味鸡汤以及充满犬儒色彩的段子。
除了让我提供过一点专业材料之外,我与她并没有其他交往。但记得有这么一回,我转发了一篇关于污染问题的文章,大概是因为内容过于辛辣犀利,让她觉得应该展示一下她的修为了:
“这种争论让我感到非常疲劳,如果把注意力放在寻求共识,就会把精力和时间浪费在说服别人上面,共识本身或许就是一种专制。事实上,人们更需要的是往前走,探索真正的智慧。这就是佛教所言的‘不辨’。”
我搞不懂她在说什么:如果争论让她觉得疲劳,那为什么“向前走”就不会?更重要的是她似乎也在强调某种共识,为什么她不认为自己的观点也构成一种专制呢?所以我觉得有必要问问她:
“用‘不辩’否定‘辩’本身不就是在辩论吗?你的佛应该不会笨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吧?另外,对你没有价值的问题对别人而言可能就是切肤之痛,武断否定难道不属于‘我执’吗 ”
不清楚她是否意识到自己在逻辑上的漏洞,但她并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把话题扯到其他地方:“很多感悟不是通过头脑分析得来的,头脑或许是一个很好的工具,但让你看得更真的并不是它。”
好吧,我不知道她去掉头脑之后还能用什么思考。所谓“看得更真”又是怎么回事?她做出这个判断的依据是什么?从其表述看肯定不是逻辑,但好像也不是情感。
于是我继续追问:“不用头脑分析也行,那最起码的情感体验应该有吧?但从你的话里似乎看不到你考虑过当事人的痛苦。当然,要不要袖手旁观是你的自由,但最起码应该尊重别人的呐喊吧?你的佛没说过‘不妄语’吗?”
撇开逻辑问题,她似乎轻松了不少。所以没有像之前那样,半天才做出回应:
“今世的苦难是前世业报,只有偿还之后才能解脱,他们看不到这一点才会去呐喊。”
嗯,如果这是她对待自己的态度,我无话可说。但她有什么权力要求别人也这么做?
“哦,那你就去还自己的前世业报好了,别人凭什么要用你的眼光看待自己?你与你痛斥的‘共识专制’有区别吗?”
我实在看不出来,此人的观点与佛教有什么关系,但从她的语气中总是透出一股莫名的自信,就像佛陀在教化众生一样:
“每个人的天分不一样,每个人的想法也不一样,看清别人的问题容易,看清自己的问题难。批判和争论不可能揭示真正的智慧。”
这是什么意思?虽然这句话模棱两可,不过大致可能是想说,她有权对别人做评价,别人无权对她做评价。不清楚她为何这么说,因为我一直都在用请教的语气和她对话:
“嗯,那你能看清自己的问题没?既不动脑子也没有情感体验。那麻烦你解释一下,所谓‘真正智慧’跟老年痴呆、和稀泥有什么区别?”
好吧,此后她不再说话了。不过没关系,但丁同志教育我们:“地狱里最炽热的地方,是留给那些在出现重大道德危机时,仍然要保持中立的人。”祝她早日修成正果。
“国学”爱好者
第二个,是 “国学”爱好者 小B。
小B同志,大学生。有一次他来办公室找人办事,但因为相关负责人开会没来,就和我闲聊起来。正巧学院里最近要办一个关于《老子》的讲座,此人表示非常感兴趣,于是开始对我侃侃而谈他对“顺其自然”的理解:
“嗯,那你能看清自己的问题没?既不动脑子、也没有情感体验。那麻烦你解释一下,所谓‘真正智慧’跟老年痴呆、和稀泥有什么区别?”
“《老子》的核心思想是尊重自然,就是不去区别是非对错,做任何事情都遵守客观规律、顺其自然……”
虽然他在说话过程里竭力保持冷静、客观的形象,还用了不少理工类的专有名词来体现自己的“国学”造诣。但从其坚定的语气里仍能透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我回应道:
“哦,是吗?但老子谈自然,放在社会是指自化、自正、自富、自朴,都是正面价值,好像没有不分是非的意思吧?否则为什么还说‘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以善为师,以不善为资’呢?”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服,但立马就改为充满疑问的样子,然后用比刚才更激动的语调说道:
“不对吧?老子不也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你怎么解释?”
虽然他在说话的过程里依旧保持冷静、客观的形象。但与之前相比,这种冷静显得不那么自然,似乎是他在不断提醒自己去相信什么。我继续回应说:
“很简单呀,前者强调去除偏私、谨慎为政,后者提倡不言之教。好像都沒有不分是非的意思。建议你找个靠谱的版本并把内容看全,否则容易断章取义。” 如果这只是一个单纯认知问题,基本就到此结束了。可他眉头一皱,原来的冷静开始变为焦虑,突然冒出来一句:“社会上有很多事都是没办法的,改变不了就要看开。”
奇怪了,这事儿跟社会有什么关系?难道有人逼他去误解吗?好像不至于吧?再说了,有点误解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好像也不至于这么敏感吧?他的意思大概是说:“现实就这样,你能怎么办?”是啊,我能怎么办呢?由于实在搞不清楚这事怎么就能跟“现实”扯上关系,所以还是问他自己比较合适:
“有没有办法、想不想看开都是你自己的事,好像不构成你断章取义的理由吧?而且别人也没有义务替你的软弱去埋单,对不对?”
他的焦虑更加明显了,表情好像一个怨妇,让人很难联想到他刚才的形象:
“哎呀,换个角度看问题嘛,自己可以活得不那么累。”
嗯,这句话可不可以还原成:“只要自己痛快,就可以为所欲为”?还是问他自己好了:
“想换个角度看问题对吧?挺好啊,但前提是不能瞎扯,对不?还是那句话,别人好像没有义务替你的软弱去埋单吧?”
就在这时,他要找的负责人终于来啦,小B同志有如抓到救命稻草,头也不回就跑了。
社会达尔主义粉丝
第三个,是“狼道”粉丝 小C。
我对这位的了解不多,据传说此人好像肄业,之后就留在学校里到处蹭课。除了他那对略带血丝、瞪得溜圆的眼睛以及永远亢奋的说话方式之外,并没有给我留下其他印象。记得有一次读书会,我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仍然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当我们聊到一些有关正义的问题时,他终于不再沉默了:
“道德是对自然法则的干预,适者生存才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弱者被淘汰怨不得别人!”
他说完,几乎所有人都把诧异 鄙夷的眼光投向他,但他却似乎很享受这一切,有如众人皆醉他独醒一样。不过我倒是对此人的逻辑很感兴趣,他好像认为人类社会可以与自然界扯到一块,所以我决定按他的思路向他提点建设性意见:
“嗯,要是你以后生了病,千万别看大夫,也别去吃药,就自己扛着。好不好?”
他可能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触犯,立刻用亢奋的语气反问道:
“凭什么?!”
他似乎太激动了,以至于没明白我的意思,更确切地说是没明白他自己的意思,所以我还得帮他再解释一下:
“凭什么?很简单啊,看病吃药都是对自然法则的干预,你生了病这就说明你的基因有问题。所以你得自己扛:能扛过去说明你还能适应环境、有进化的余地;扛不过去说明你是劣等物种,就算这次侥幸没死也逃不过下次。”
他的表情变得更加扭曲,像一只被挤成倒三角形的蟾蜍。不过,他没有对我的提议直接表态,而是用其他的理由作为回应: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为什么不利用一切手段生存下去?!”
很明显,他把利益主体从社会或自然整体偷换成个人,不过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逻辑矛盾,因为从他真理在握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他的优越感丝毫未减,虽然我并不知道这种优越感是从哪来的:
“但从你刚才的表述看,你似乎非常喜欢一个极不利于自己生存的社会环境,毕竟你自己在社会里也算不上什么强者吧?”
“哎呀,换个角度看问题嘛,自己可以活得不那么累。”这句话可不可以还原成:“只要自己痛快,就可以为所欲为”?
他的优越感似乎受到打击,开始变为恼怒。然后直勾勾的盯着我,说:
“残酷的环境可以让人变强!”
唉,真搞不懂他自创的逻輯了,所以还需要帮他分析分析。我微笑了一下,示意他不用那么激动:
“残酷的环境能不能让你变强?这是个未知数,但能确定的是它肯定会增加你被淘汰的几率。比你强的以及和你差不多的人都不会给你变强的机会,你在残酷环境里变强的几率远小于一般环境。寄希望于环境倒逼发展,只能说明你是个没有自主性的懒人,而残酷环境首先会淘汰懒人。这三点都不符合你趋利避害的本能。”
他好像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出在哪,立刻就反驳道:
“我是不是弱者不重要,丛林法则符合社会发展的功利主义原则,这个你承认吧?!”
嗯,真无私,他又把利益主体重新从个人偷换成社会。说完后,他就像甩掉了一个大包袱,扭曲的表情中隐约透出一股得意,就好像抓住什么关键问题一样,但我一点都看不出来:
“当然不承认了:功利主义的原则是满足‘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和丛林法则背道而驰。在没有道德的丛林状态下,诚实劳动的成本要远高于强取豪夺的成本,也不利于你所谓的‘发展’。”
他的表情依然扭曲,并用更加亢奋的语气反驳道:
“狼为什么要替羊着想?!资源总是有限的,照顾弱者只会浪费强者的资源!”
好吧,我彻底被他的无私感动了,于是指着离他最近的窗户向他提议:
“嗯,为了人类的延续,你跳楼吧。”
小C当时的表情越看越像《指环王》里的咕噜,他愤怒地反问道:
“凭什么?!为什么你不跳?”
看着他那对几乎要滚出来的眼睛,我回应说:
“按照你的看法,社会中只有最强者才有生存权利,但你明显不是这个人。你的实力丝毫威胁不到社会中的最强者,不可能促进他们‘进化’。你身上没有可利用的价值,你能做的事人工智能差不多也能做。总之,你的存在不仅没有任何意义,而且还在浪费本就属于强者的资源。所以嘛,别光耍嘴皮子,请吧。”
本来我还想听听他如何回应,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投向他的目光已经从厌恶转为嘲笑。他愤怒地扫视一圈,起身走了。
我记得《南风窗》上有篇文章《变坏是从变蠢开始的》。反之亦然。看来心智和道德的关系,值得细细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