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以前没有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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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地方是在古城的南角,宣武门外,校场小六条,从前在满清的时候是个练兵的所在,故名“校场”。从我三岁到十三岁都住在这个地方,它陪伴了我整个的童年,今天又回到这个地方来了。那些房子呢?人呢?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拐角的墙头有一个缝鞋的皮匠挑子,一个老头在低头缝一只旧鞋。十七年前我记得那儿就有这么一个挑子,那个缝鞋的皮匠是个癞子,姓姚,我们都叫姚癞子。还记得,我每次送鞋来的时候,他总骂我说:“你怎么又来了,刚缝了几天就又坏了。没见过像你这样淘气的,穿鞋穿得这么费。”我总蹲在他旁边,听他说东道西,由《三国志》到《西游记》他都熟。他不赞成《水浒》,理由是不赞成那伙无法无天的打官兵,他崇拜的人物除了孙悟空和黄天霸以外再就是孔夫子孔圣人了。
  他问我在学校里念什么书,我回说:“有国文,算数,英文,体操……”他说:“我反对上学校,今天放假,明天补假,一年上不了几天了。你看斜对门的张家学塾多好,张先生的学问好,孔圣人之后就算他了。我是沒儿子,要有儿子,一定送到张家学塾去。”
  张家学塾就在姚癞子的斜对面,张家学塾里边有一位张先生,四十多岁,是个山东人,山东人教书在先天上已经占了不少便宜,因为跟孔子是老乡。张先生也拿这点自夸于人。张先生也有着山东人的本色,身高马大,满嘴的葱味,血口如盆,是个光棍儿,一身都是结实肉,慷慨好义,三句话不来,就是“■他个娘,孔夫子是俺的老乡”。
  张家学塾与一般的私塾不同,不那么古板,不那么死性,除了念子曰之外,也和普通学校,一样有体操,唱歌和洗澡。有人问过张先生为什么不叫学校,张先生说:“■他个娘,巡警叫俺到社会局去立案,那个南蛮子豆皮儿跟俺要他娘的个大学文凭,俺哪儿来的什么文凭呵,没说上两句话,他们就把俺给轰出来啦!”
  “你没有骂他们吗?”
  “哪儿骂啦,俺就是说了一句■他个娘,孔夫子是俺老乡。”
  无奈何,张先生挂上了“张家私塾”的牌子,这样子可以免去许多立案上的麻烦。张先生也是受着时代的压迫,看着那块原色木板上四个黑大字,心里有点委屈,“■他个娘,俺这个私塾跟学堂有什么分别,俺也有《千字文》,《百家姓》,四书五经,混合体操,唱歌,一个礼拜上护城河洗一次澡,怎么就不许俺叫他娘的学堂呢?”越想越气,最后张先生笑了,看看四处无人,自己说:“■他个娘,过两天,俺自己换个新名字,也不叫学堂,也不叫私塾,叫他娘的学塾,要是那个秃子巡警不答应,俺给他来四两高茶叶末儿,叫他儿子不交钱上白学。”张先生终于胜利了,并且以张家学塾的姿态与世见面。
  张先生是出奇制胜,先势夺人。私塾里没有混合体操,没有唱歌,张先生有;学堂里没有四书五经大开讲,也没有护城河里洗天澡,张先生有。张先生是贯通中外,华洋合壁。因此,学生报名众多,张先生生意兴隆。
  张先生有艺术天才,有创造性,“混合体操”是他发明的。“混合”者非男女混合,而是太极拳,军操和柔体体操之混合是也。所以混合操别具风格,一会儿金鸡独立,凤凰单展翅,一会儿冲锋喊杀,一会儿又是四肢运动,好像北京人过年的杂拌儿,又好像是一盆什锦,什么都有。混合体操叫座,有号召,张先生很得意。
  唱歌可以说是张家学塾的私有产,据说张先生从前唱过梆子,是花脸,摔打花。自然教学生唱梆子是不大雅观,张先生知道,张宗昌横行的时代,张先生干过队伍,学得不少军歌,可是教学生唱军歌,似乎离孔夫子又太远了些,最后,张先生决定用军歌的调儿,花脸的腔儿,自己新编的歌词儿,那就是“孔子以前没有孔子”,第二句是“孔子以前没有孔子”,第三句是“孔子,孔子,孔夫子”。虽然是三句废话,可是有军歌调儿的雄壮和花脸粗暴的腔儿,虎借山势,山借虎威,张先生索性定它为“塾歌”,于是校场小六条,每天听得见“孔子以前没有孔子……”的张家歌曲。
  一片空地,周围围上四尺高的短土墙,开一入口,设有一个大池子;沿墙三步一小坑,坑旁左右各置砖头一块,这是北京所独有的“大粪场”,文明词儿是“公共厕所”。这种粪场,空气甚为流通,露天自然也是个原因,也就为这个,在近卅步的周围都可以闻得见这里的粪香。常来的客人有洋车夫,小伙计,泥瓦匠,我,还有“■他个娘,孔夫子是俺老乡”的张先生。
  大粪场几乎成了张先生的会客室,每天十二点半,七点半,张先生风雨无阻在此恭候。油盐店掌柜的,棺材铺管账的,左邻右舍有点什么事都来这儿跟张先生聊,张先生可以决定谁是谁非,能决家庭的口舌,判断善恶,巡警办不到的,张先生办得到,巡警权力达不到的,张先生达到。因此张先生交友众多,深得民心。
  张先生没有老婆,也没有了家,一个人由山东走到北京,沿途打竹板儿卖唱而来,这一对竹板儿,现在还收在张先生的被褥底下。到了北京,先拉洋车,目的是挣钱吃饭之外,借以熟悉地理,因为从前学过兵,所以这一招儿算是用着啦。知道哪是前门宣武门,又知道了哪是总统府,哪是大胡同,不久张先生成了老北京,现在则是张家学塾的塾长,十几年的工夫张先生不容易。张先生自己说能有今天,他是一角钱二角钱干起来的,想想从前在关外东三省吃教书饭的时候是不可同日而语了。那时侯,在乡下小村子里边,扛着个小铺盖卷儿,夹着几本书,手里摇着小铃铛,嘴里吆喝着:“教书儿哩,教书儿哩,带管孩子带抱柴火,教书儿咧。”那种流浪异乡靠孔夫子赚饭吃的狼狈时代,自己想想也不禁凄然可泣,现在不同了,自己有了学塾,学生有五十多人,学费,杂费,水费,过生日,办正寿,老家死人学生都送份子,这些收入除了自己吃饭以外,还可以添件大褂,买顶帽儿的,张先生很满意,有时候高兴了,包个饺子,学生帮着包,有的问:“张先生,这堂上什么功课?”张先生说:“自习。”于是各教室一片自习声。等一会又有人来问:“张先生下一堂上什么功课?”张先生说:“习字。”于是各教室一片习字声。张先生饺子吃好了,有了精神,拉出张家学塾的队伍,就在门前大空场上练混合操,唱“孔子以前没有孔子……”
  不知是为了什么,北京大乱,恐怖消息,日日加紧,张先生因为生意兴隆而以赤党罪名捕入牢去,理由是:大红裤腰带为铁证,不从官府,私办学塾,邪话惑众,有叛逆之嫌。遂被捕。
  张家学塾关门了。
  大门贴上了封条。
  一天两天没有消息。
  空场上再看不到混合体操。
  再听不到“孔子以前没有孔子”。
  一年两年,人们都把张先生忘记了。
  内战频起,天下大乱。
  有一年,大概是十年以后,有人看见了张先生,瘦了,瘦得怕人,在张先生身上一点也找不出“孔子以前没有孔子”时代的痕迹,头发也秃了,听说是在狱里生了一场大病,为什么抓进去的,张先生不知道,为什么放出来的,张先生也不知道,反正在狱里住了上十年,张先生没有了当年的威风,困居在一家小店儿里。
  又过了一年,又有人看见了张先生,拉着一辆破洋车在前门车站等座儿,车的破旧正陪衬出张先生的病老。张先生一落千丈,纵有雄心,虽然是“■他个娘,孔夫子是俺的老乡”,也无济于事了。
  记不清是哪年的冬天了,有一个人倒卧僵挺在一家大宅门儿的门口,据说那个大宅门儿就是从前的张家学塾,那个死尸……
  一直听姚癞子讲完张先生的后事,我流了眼泪。姚癞子老了,他在我的脸上还能辨别得我是谁,我看他的满脸的皱纹,再回顾面前的一片荒凉,真不相信这就是我从前童年的伴侣。时间是过去了,一切都随着改了样儿,只有癞子还在一针一线地缝他缝不完的旧鞋,我想哭,姚癞子也很难过,我给他十块钱,拉拉他那粗粗的手分别了。
  终于我已经被掳到这人海苍茫的申江来了。
  (陈啸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石挥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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