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里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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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四里坡
  南广河的水根在滇东,出土則流入蜀地,行程三百里,终于在南广镇汇入了长江。
  南广镇一段的南广河,随着山势的变化,水流或缓或急,缓处河床开阔,河心常有沙洲,洲上芦苇葱茏,若在涨水之时,水位增高,淹没了河心绿岛,那浩浩荡荡的景象亦足以令人叹为观止。而在山势狭隘的地方,河中多有巨石,这些巨石多是两壁高山上断下的岩层,大如房、小如屋,犬牙交错、参差不齐。河水奔急而来,撞上这些明暗礁屿,便溅起一层又一层滔天巨浪,生成一个又一个凶险的急漩,令人啧舌。
  川南多山亦多水,有山处必多茂林修竹,有水处必有集镇人家。川南三百里,南广河似一条绳子,串连起了大大小小十几个镇子,以及难以计数的人家。水给人带来了方便,带来了衣食口粮,人给水带来了繁荣和喧嚣。河道上,舟筏不绝,两岸则鸡犬相闻、炊烟袅袅。
  然而,谁又能想到,如此重要的一条河,发源于川滇交界处的四里坡时,才是无数的涓涓细流呢?四里坡的“四”字当是一个概数,因为,这里的山一垣连着一垣,一壁接着一壁,茫茫苍苍,何止四里?驻足坡前,翠绿的竹海自脚下平缓地沿着一峰一峰的山尖向高处攀长,最终止于白云幽淡之处。这里的竹种很多,楠竹、苦竹、簧竹、斑竹、刺竹,常见的、稀有的,高矮不一,胖瘦不齐,却各自找到了各自的生存空间,各自展示着各自的繁荣。竹冠一片青绿,而竹根下则是细细的千沟万壑。小小的水星如麻线,如蚯蚓,缓缓地在草根中游动着,急急地在叶尖上或坎缘上滴落着,咝咝地在沙土里向外渗透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好家伙,轻轻隐隐地顺着山壁的凹陷处从容而下,渐渐汇聚成流,才是笔杆那么大,往下三五丈远,已有脚拇指那么粗。遥无际尽的竹海里,覆盖着遥无际尽的湿土,生长出数以百计的细流,汇成数以十计的手腕粗的泉水,遍布了四里坡的每一个角落,待泉水流至山底时,已经足有两三只水桶的大小了。
  这里的水是最洁净清澈的,每一滴都那么晶莹剔透,都带着翠竹草木的芬芳。驻足溪边,水底的游鱼细石清晰可见。或有阳光穿透溪边翠竹的叶缝,水上便洒满点点金辉,扑闪明灭,而其阴暗处,则游鱼聚集,驱之不去。
  苍苍的山间有一条小路,似自天空随意掷下的一条漫长的草绳,曲折得自然,绳的一头连着四川,绳的那头接着云南,谁也不知是在哪朝哪代踩出来的。据说,晚清到民国时期,它都是川滇两省来往客商要首先选择的道路。因为,南广河北及长江,向南至此而尽,如果从此处入山,费半天工夫就可以翻越四里坡,进入大雪山,再费半日工夫,便可进入云南扎西,扎西是个大地方,官马大道直通镇雄州和土城州。而对于滇东的商人来说,走这条道至南广河下长江也比走彝良、大关、盐津、横江下叙府便捷得多。
  于是,小路上,脚夫挑着颤巍巍的担子,赶着驮满货物的螺马,唱着粗犷的山歌,一天到晚川流不绝。但是,长路遥遥,山高路陡,一色荒山野岭的,又没有人家,脚夫们十分辛苦,于是便有一些乐善好施的客商捐了些财物,在山巅修了一座庙宇。刚才建成之时,也是极小极小的,只两间屋子,一间里有一个山神,一个河神,另一间草屋则空无一物。
  但是,小庙子却给人带来了大方便,上山下山的人每至山顶便席地休息,埋锅做饭。待身体又来了气力才再走下一段旅程。捐献财物的客商自然是没有留下姓名来的,但是,他们的善举却被一代代传承了下来。至民国初年时,庙宇的规模是相当大了的,有正殿,有后院,有厢房,有耳房。因其主要目的是服务过路的人,所以伙食房和客房等皆一应俱全。客商们累了便在这里歇下来,受了伤或生了病便在这里住下来。无论有钱的商人还是有力的挑夫,在山神河神面前一律平等,一律布衣素食。因为钱多也好,钱少也罢,哪一文不是取之于山水?往外地运的竹笋、兽皮、干菌、咸鱼、禾烟、中药,哪样不是取之于山水?从外面运来的棉花、尼绒、洋火、洋油、香烟,哪一样又不是赚的当地人的钱财?山神河伯是宽容的,住宿寄食之后,有钱便捐些香火,无钱便挑水打柴,也算功德。也有一些脚夫和商人,一生走南闯北,腻了冷漠的人情、炎凉的世态,倒觉得此处清静安祥,老来孤独,便落发于此,皈依了山神河伯的。山神庙一时兴旺,终日香火缭绕,钟磬之声不绝。
  然而,在民国末年时,山神庙却意外沉了。据说,山神庙沉时,天降了三天三夜的大雨。雨后有人上山,便不见了山神庙,只见一眼深不见底的水潭。至于沉没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倒是有一种传说表现了人们对山水的感情和爱憎。
  传说中说,山神庙在沉没之前,有一队猎户寄宿在寺中,猎户都是河南来的,皆是“河南教会”中人,他们狩猎时,只守在一个地方念动咒语,远近十里的禽兽便会自动聚拢来,任人宰割。猎户来才两天,四里坡上的奇珍异兽死伤过半,后坡晾晒的动物皮毛中,仅獐子皮就几十张。因此,山神震怒,不惜放弃这方香火,惩罚愚昧的出家人和贪婪的猎户。
  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难免夸张甚至荒谬,但是它却真实地体现了人们热爱自然,热爱和谐,讨厌贪婪和暴戾的感情。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爱憎,四里坡才会在这个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时代浪潮中前进得那么缓慢吧。
  四里坡遍地都是宝。山里的竹笋便是远近闻名的,楠竹笋、苦竹笋、簧竹笋、刺竹笋、毛竹笋、罗汉笋……有多少种竹,就有多少种笋,一年到头,春夏秋冬,次第出土。楠竹笋润口,罗汉笋化糟,簧竹笋味苦,毛竹笋味辣,刺竹笋味甘,甜竹笋先甜后苦,苦竹笋先苦后甜……竹林里除了生笋,还生香菇、刷把菇、绿豆菌、石灰菇、大脚菇、三儿菇、三沓菇、竹花、竹荪等不同形状、不同味道、不同季节、不同药理作用的菌类。石灰菇腥辣、香菇细嫩、大脚菇润口、三儿菇浓香、竹花开胃健脾、竹荪防腐通便……沿着草路往上走,翻过一座小山,再翻过一座小山,便有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一棵棵落叶松大数围,古约百年,一律被风折断了头,却枝叶茂盛,犹如伞盖。林中,松针厚实细软,踏上去咝咝作响,温暖舒适。林中盛产三七、天麻、洋参、苦参、当归等中药材。再往上走,便是漫山遍野的灌木丛和蕨类植物。灌木上结满了红艳艳的可食的果子,蕨苔正在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当地人说,“大跃进”时,有一种叫“救军粮”的灌木果子曾经救过方圆几十里的人的命,而蕨苔则是人们盘中不可多得的佳肴。   这里也是动物的乐园。清流里有游鱼,浊流里有鳝鱼;山间有豹、有猴、有羊、有鹿、有獐;天上有鹰、有雕、有锦鸡。胎生、卵生、息生,飞禽走兽、五花八门。白天,百鸟争鸣,夜晚,百兽起舞。
  四里坡上并没有人家,只是山这边和山那边分别有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落。山这边的人家都在隔河两岸,房檐彼此相对,照着河心。山那边则背靠四里坡,一律坐北向南,正对着大雪山。山这边是川南,山那边是滇东,至于四里坡是属于云南呢还是四川呢?谁都不会去理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水是属于大家的。当然,这个大家还包括了这里的每一棵花草树木,每一只飞鸟和虫子。在山神与河伯的面前,大家都要依照亘古自然的方法生活。他们反对外面的人介入他们的生活,反对过分地攫取。两边的地方都曾经试图把山里的人家迁下来,并开发四里坡,但都没有成功。原因有二,一是两边的人的坚决反对,二是两个省的界线不够清楚。历史遗留的问题,竟助成了这块原始而自然的天地。
  这边是典型的四川民房,青瓦白壁。木头做的柱子、椽子、檩子,竹篾编的篱笆,原竹搭成的平楼。竹壁上糊的是白石灰,石灰的里层是牛粪。牛粪磁柔、绵密,粘性好,放在里层,有利于壁头的韧固。也有壁头是用山芋糟子糊成的,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饥荒年辰里,他们用这种方法躲过了搜余粮的队伍。后来竟然发现,这也是一种不错的材料,故而沿用至今。山那边的海拔比这边要高,所以在民房装样上也有区别。虽然头上也是青瓦,但青瓦下面却是土墙。墙是用黄土和草筋夯成的,两尺多厚,既坚固又保暖。土墙的外侧有很深的阳沟。山水来时,自在阳沟里排出,不会泡软墙脚。川南的人习惯睡木床,滇东的人习惯睡火炕。火炕是用石头砌成的,中间铺的是块完整的薄石板,石板上再放竹席和棉被等保暖之物。至夜,他们便将灶洞里的灰火弄到炕下,便暖暖地躺下了。
  和川南民居一样,山这边的人长得秀气。灰里土里顽皮的女娃,一到十五六岁,便个个长得瘦高瘦高,脸白得就像刚才捏出的面团,眼睛亮得像门口淌着的溪水。当地人都说,“小时灰里邋遢,长大油光水滑”。山那边的人不如这边的人秀气,但却长得壮实。头发粗黑而略显卷曲,冬天便现高原红。若是小伙儿,则必然满身长满疙瘩肉。
  两个村子,人口相当,且大部分都是亲戚。那边的媳妇多半是这边的闰女,这边的汉子也多半是那边的姑爷。两边的联姻来源已久,民国时期,四川有一部分人到云南去逃荒,其中绝大多数便在滇东。那边虽也贫困,但山高林密,不乏刀耕火种的资源,自有谋得生活的办法。他们在滇东落户以后,日久便生亲切,遂结成了婚姻,后又择得山势平缓的去处,分出家来,因此渐渐有了山这边的水浒人家。至“大跃进”时期,四川的政策紧,于是这边的人又再次逃到了那边。患难之中,两边结成了血浓于水的族谱流源。现在,两边虽然省份不同,但两边的人说话都不说云南怎么样或四川怎么样,而是爸那边怎么样或娘那边怎么样,哪怕是不关两个村子的事。
  二、顺河
  南广河刚才进入四川地面,可谁知,好生生的一座朴刀岭突然自正中破裂开去,河水本来是顺着朴刀岭的走向前进的,岭断了,便只好带着暴怒和咆哮,劈打着断壁,推涌着波涛,愤愤地折进云南。经四十里奔波,南广河进旧城,下罗布,再十里便进入顺河。
  顺河是一个极小极小的镇子,街道两边是两排瓦房,中间通一条公路,虽破败不堪,却是连接云南和四川的省道。公路也是极狭极狭的,有时,一辆大车通行,竟然将人家屋檐上的瓦绊落了下来。瓦顶下的老墙,浸融了岁月的风雨,沧桑斑驳。小镇只有半里路长的样子,两头两尾便连接了山上下来的弯弯曲曲的小路,纵横交错,似是一系根网。小路连着的山上人家,稀稀疏疏的。然而,在坦荡的山沟中,叫喊一声,整个小镇上的人却都可以听见。山坡上的土地也是极狭极狭的,宽不逾一丈,却修长难以计量。春夏之时,满山的土豆苗,行列分明,行列之中的黄土清晰可见,青黄交错相映,更衬出其柔美,像是牵下了山坡的一行行绿色的绒线。若逢天降暴雨,浑浊的山水便冲打着山上的枯枝败叶,沿着土豆的纵列之间的浅沟,哗啦哗啦往山坡下淌,流进人家的阳沟,又从阳沟里溢到街上来。街上一时便成了小河,水位不断增高,漫过了人家的檐石,漫进了人家的门槛。这时两边的人都躲在屋里,自门缝里或窗洞里观望,不时叫道:“张家的敞坝淹了,王家的屋脚泡上了。”被淹了的人家,驻足檐前,也叫道:“着了,着了,好大的山水。”却不采取什么措施,对他们来说,冥冥之中已经注定的大事小事,忧事喜事,实在太多太多了,水淹了房脚,只是微不足道的。
  小镇平日是很清冷寂寞的,但是在赶集的日子,却也有别样的繁荣。赶集的人都来得很晚,十点钟的样子,山上才渐渐有下山的人影,一来是因为山高路远;二来,懒散闲适也是山里人的脾气。小镇上的人也一个样,太阳三竿高了才起床,擦眉擦眼地把窗洞的木门撑开,把遮阳挡雨的篷布散开,然后在篷布下面搭上门板,堆上日用百货。这时,早点做好了,他们便端着个人头大的碗,靠在摊子旁边的门框上,呼噜呼噜地吸着面条。中午十一二点时,山上的人基本下来齐了。空旷寂寥的小镇似乎一时缩小了许多,檐坎上是街上人的摊子,檐坎下是山里人的摊子,场头场尾是卖江湖药的、算命的、看相的、收山货的、挑鸡眼的、取痣取烂牙的外地人的摊子,街心里更是人满为患,中年人背着背篓、挑着箩筐,沉重地走着;老年人拄着烟杖,慢悠悠而小心地走着;孩子们则吃着麻花,没命地在人流里穿梭着呼朋引类。有时,一个讲究的姑娘忽然觉得脚上一痛,低头看时,洁白的旅游鞋上有了个臭脏的脚印,但还来不及做出一个讨厌的表情,那惹事的顽童遂像泥鳅一样从人缝里滑过去了。有时,一个正在人家檐下畅饮的人,突然在人群中發现了故交,便端着大碗疾呼过街,不料别人一个转身,咣当一声脆响,瓷碗碎了一地,酒洒了别人一身。热闹了两个钟头,下午一时左右,山里的人陆续上山,外地人也陆续撤出小镇。小镇便又归冷落,偶尔有个醉了的老人,唱着曲子踉踉跄跄地走过,可是老人走过,街上愈显寂寥。
  顺河在晚清时期,本来还是一片荒芜的。民国初年,有一行收山货的人路过此地,偶然发现了这里的露山煤,才安生落户此地,以挖煤为生。不过,其挖掘的规模是极小的,挖一个洞,便出一筐煤,且煤在当地既不稀罕也不值价,他们只好将煤炭装上竹筏,沿南广河运下叙府去卖。因卖炭之人终日与煤为伴,将皮肤染成了煤的颜色,因此被人叫做“炭客”。挖煤自然是一种极危险、辛苦又饱受轻贱的营生,作炭客的也大多是那些没有牵挂又走投无路的汉子。现在,当地的人还在流传“当壮丁是死了没有埋,当炭客是埋了没有死”的俗话。然而,这些汉子却在别人的轻蔑中形成了自己的个性:能吃苦耐劳,却好吃好喝,大方阔气。   当地的人的生活,有些做点小买卖,有的靠挖煤,可这并不绝对,因为他们也可能挖一段日子的煤又做些小买卖,或小买卖做不走了去挖煤。但他们不会精打细算,正二八经的门面摊子竟然比不上卖江湖药的人收入得多。因此他们的生活,亦主要是靠挖煤,只是时代不同,他们的待遇早和以前不一样了。上半月时,男人啃着干粮,忍着蚊虫的叮咬,穿过长长的黑暗的山洞,挖煤、上煤、送煤、下煤,出了洞,又冒着暴雨严寒或烈日骄阳帮人装车;孩子便赤着身子,光着脚丫,携着提兜,背着背篓,到煤厂外面捡散煤零卖。此时,他们一家老小的生活极其简单,家里吃的多是面条、老南瓜、土豆、咸菜、酸菜,特别忙时,在火灰里埋几个山芋,出门时揣在怀里,也算一天的生活。这种日子自然是苦的,但苦时他们的心中却有希望,因为到了下半月,得了工资,他们便可以不去上班,只在家中安享清福。此时,摆上桌的就有酒有鱼有肉,而且菜的做法吃法也大有讲究,黄鱼要吃火锅,甲鱼要吃清蒸,牛肉要炖红烧,猪心猪肝要爆炒,鸡蛋必煮甜酒、肉片必煎红椒、山珍必吃麻辣、海味必吃甜酸——他们不仅爱吃会吃,而且贪玩会玩,酒醉饭饱之后,他们扛上鱼竿,提着鱼饵,到河边找个舒服的地方,将渔线往河中一甩,将身子往草丛中一跌,一切人世间的俗事烦惱便都不关他们的事了。入他们耳的,只有枝头上吹过的哗啦哗啦的清风,只有夏枯草里的纺织娘的快乐的歌唱;入他们眼的,只有河里的水消水涨,只有天空的云卷云舒。
  他们爱操大方,喜欢摆阔。如果有红白喜事,无论有钱无钱,必办得热闹,凑得热闹。姑娘出嫁,定要备顶好的嫁妆,坐最精致的滑竿,送嫁的人必有爹有娘有媒有证有族上尊敬明白之人,陪嫁的财物必有钱有家具有电器有油盐茶米及五谷杂粮。陪嫁的钱也是要让两个人抬着走的,一张张百元大钞粘在一块红布上,花花绿绿。在悠扬的唢呐和喜庆的锣鼓声中,一行欢喜的人似一字长蛇,沿着山间蜿蜒的小路逶迤前进,翠绿丛中一线鲜红,相映成趣。新人是新的气象的象征,是最受尊敬和欢迎的,若送亲的队伍到了马路上,机关领导也必会将车靠在一边,让新人先过。
  顺河有一座叫花丹桥的小桥,桥修成时,当地百姓感激党的关怀,遂请乡委书记踩桥作句。乡委书记刚上桥头,便见迎面走来一行送亲的队伍,就给新人让路。新娘也不客气,下轿徐步上桥,并随口道:
  新人踩新桥,今晨踩过万年牢。
  先插紫金花一朵,再挂红纱带一条。
  上有党的英明策,下有乡亲火焰高。
  党和人民团结紧,三根铁索变新桥。
  说时将头上红花摘下一朵,插在桥头。在场的人无不喝彩,小镇上一时传为美谈。这首见景生情的诗,被石匠錾在了桥头的石墩上,虽已过去了三十年,竟清晰如故。
  新娘到了婆家时,婆家自然夹道欢迎,两方的人一时会聚,彩带飞扬,人声鼎沸,鞭炮齐鸣,锣鼓唢呐之声一时大作,此时便有婆家长者,立于高坎之上,一边往新娘的滑竿上扔撒五谷,一边高声唱道:
  日吉辰良,天地开张,新人下轿,车马还乡。
  一张桌子四角方,张郎伐木鲁班装,四边镶
  起云牙板,中间焚起一炉香。钱财酒浆白如
  银,将来回送车马神,娘家车马请回转,婆
  家车马出来迎。年无忌月无忌日无忌时无忌,
  姜太公在此,诸神回避。大吉大利,百无禁忌。
  这便是“回车马”了,回过车马,新娘就进堂屋礼拜家神。尽毕一切陈规,新娘便进里屋换上俗装,和大伙儿一起忙里忙外。
  对于娘家,打发了女儿,热闹的气氛便渐渐冷却,而对于婆家,新娘进门之时,才是热闹的开始,邻里要来相帮,朋友要来祝酒,亲戚要来簪花,老人孩子要来看热闹。橱上灶上情桌上,人来人往;堂里屋里敞坝里,水泄不通。吃饭时,有钱的人无钱的人叫化的人同席,喝酒时,伶俐的人老好的人迂腐的人干杯。饭后,忙人便忙着布置下一顿饭菜,闲人便忙着下棋打川牌,总之,忙人闲人都没闲着。白天一日忙活,夜来又逗新娘,又看电影,看乐队表演魔术和小品。有的亲戚广大的人家,一夜几台电影机,敞坝里、草坝里都在放映,远近都是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人头。热闹一直持续到次日中午。
  主人喜欢讲排场,客人也爱讲体面。对于邻里,无论平日有无怨气,有事时必要下力相帮,闲时自不必说,忙时也一定请假;对于亲戚,他们喜事要去簪花,忧事要去下祭,对于熟人,十里八里,他们也去打个照面,“千里送毫毛,礼轻情意重”。礼尚往来,他们出手阔气,若是簪花,他们必要给新郎新娘买个全身下脚的新装,抬货必要备上十二抬,且锣鼓吹手具备;若是下祭,他们还会做起“术桌”,桌上前有朱鹊、后有玄武、左有青龙、右有白虎,中有“五子登科”,有“四季花开”,有“三灵吉庆”,有“二龙抢宝”,有“一枝独秀”。有钱时,他们可以倾其家底;无钱时,便借债做人情。
  他们买卖东西从不讨价还价,卖时说是多少就是多少,买时也只问一口价,不买便立即走开,买便马上解囊,但是,所卖的东西必然货真价实,所买的东西也一定要挑上色货。
  他们的慷慨大方,使他们有极好的人缘,远来的人,近面的人,凡是跟他们打过交道,都喜欢他们,与人说起,也必竖起拇指说:“顺河的人潇洒、阔气、够朋友。”
  三、九丝城的传说
  南广河从顺河下来,在中心场地皮上打了个照面,便再依着窄窄的山峡流进石碑地面,小镇石碑,已经属于四川省珙县的管辖之地了。这一路,因为两边的山生得紧凑,所以河流被逼得极狭,白浪滔滔,急浪若飞。放过竹排木排的老人,都能说出许多这一路的惊险的故事。河沟两边的山叫做“擦耳岩”,据老人传说,在晚清时,这里发生过一次地震,震时,两边的山峰时而合拢,时而分离,摇摇欲坠。石碑小镇就坐落在个峡谷之中。
  南广河在小镇接入了一条小河,叫杀人沟。沿杀人沟往上走十里路,便可见一座大山,方圆十里,雄伟陡峭,这便是九丝城了。老人说九丝城要九两丝拉直了才能围得过。现在的九丝城,上面只有一个村,然而,在四百年前,这里曾经是僰人的“皇城”。   按地方志书记载,僰人是一个古老的民族,是百越人的一支,是蚩尤之后,自诸葛亮平定南方以后便世代生活在川南。明末,因朝廷推行“改土归流”,流官加大了对老百姓的盘剥,因致僰人与朝廷对抗,最后被剿灭。然而,民间的传说却更为精彩。
  传说是从阿老讲起的。阿老是个老鳏夫,全靠卖麻糖过活。一日赶集,将二两麻糖与一巫师换得三个泥人,回去依巫师嘱咐将泥人浸泡在水缸里面,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便得两儿一女,长者唤作阿大,次者唤作阿二,幺女唤作阿妹。阿老本是个积德行善之人,老来得子,心头高兴,便将巫师接到家中供养,尊敬有如父母。巫师感其恩德,将死之时,便给阿老点了一地美穴,美穴在今天罗星渡下面的叫化洞中。叫化洞依山傍水,后面群山巍峨,有吹有打有送,有旗有罗有伞有盖,再后则诸峰绵绵,若千军万马,间或突出的尖峰似一杆杆斜插的帅旗;前面群山低矮,真是千臣揖首、万国来朝,另有良驹宝马,美女妖姬两侧而侍。两山之间,白水环流,宛如玉带,又似长鞭。水心之中有个大河坝,足十亩之地,若视河坝为城,玉带水则为护城河。巫师嘱咐兄妹三人说,阿老死时只得偷葬,且入土之后,全家要闭门不出,不许有钟磬之声,不许有碾磨之响,待四十九天之后再上山祭拜。那时,河坝中会长出数万楠竹;阿老坟前会长出三根芦槁,坟上会长出三根葛藤,若将其制成弓箭,往东北方放出,即可射杀天子。放箭之时,河坝中的楠竹会破裂,竹破,每节竹筒间便得一兵一马,兵马见风长大,且此后将此弓箭压阵,必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巫师又说,“若要发,洪水不淹大河坝”,若有洪水淹没河坝,则起事必败。阿老死后,三兄妹尽依巫师嘱咐去做,可是家中柴米准备不足,吃完了粮食便捉老鼠吃,水喝完了便喝尿,柴烧光了便劈柱头烧。但是,老鼠吃光了,柱頭也削尖了,还不到期。四十八日时,兄妹三人实在熬不下去了,便出去祭拜阿老。上山去时,三人都吃了一惊,坟前坟上所生之物,与巫师预言分毫不差。镇定之后,阿大如巫师所言,取藤折槁为弓,去叶削芦为箭,即向北射。箭一放出,黄烟滚滚,河水翻腾,群山破碎,楠竹噼哩啪啦地爆裂。三人惊骇,急忙趟水过河,见破裂的竹节中果有一兵一马,刀枪甲胄齐备,可惜时日未到,尚差咽喉里的三分阳气。兄妹正痛苦,忽闻水声如雷,抬头便见大水若一座座山峰铺天盖地而来,顷刻将河坝淹没。
  再说大明皇帝登朝时,忽然天昏地暗,只听得腾的一声,便见一枝苇箭插在九龙柱上,离龙椅仅数尺之距。众臣惊嘘之时,国师却奏说,他夜观天象,见天狼星出没于西南。西南百越之民,不受王化,多生妖人,且此槁竹独生于南方。天地之大地穴,源于昆仑,昆仑生三支山脉,三脉之中,各有美穴,一在泰山,二在秦淮,三在乌蒙。泰山、秦淮为正脉,其中美穴,若得之,可出帝王与公侯将相;乌蒙一脉,山水凶恶,草浸百毒,人心歹恶,其中美穴,若得之,则出盗匪。所以西南方必起狼烟。
  自奏请大明皇帝恩准之日起,国师便化妆为一个阴阳先生,云游西南,暗访美穴。当国师访到阿老的穴地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穴地要出的,绝对不是一般盗匪,而是能定国定邦的君王。他掐指一算,亡人已经下葬了三年五月零二十九日,破帝王之穴,只三个机会,一在下葬后四十九日之内,二在葬后一年,三在葬后三年零六个月之子时,当晚子时是最后的机会。可是,当从何处破土呢?美穴被占之后,山水会自动走样,蚂蚁蝗虫已经在相同坐向的地方筑起了四十九关疑冢,真假难辨。此地为莲花地,莲花有三年一开,有一百二十年一开,美穴被占之后,仅再开一次,究竟开在何时,没有定数。国师无奈,只能胡挖乱刨,可亥时将末,还未找到真地。国师正焦急时,忽然嗅得一阵清香,似有三秋桂子,十里荷塘,抬头看时,见一个土包上,腾起一束粉红的烟雾,烟雾灿烂透明,继而聚作一个圆球,球心里三片圆荷,荷叶之间有一箭娇红的花蕾,花蕾慢慢舒开,出脱的一朵荷花,绝世美妙。渐渐地,花色变淡了,花片变白了,白又变淡了,淡成了一线灰烟。国师马上醒悟过来了,他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碰上了莲花开,真穴就在莲花的下面。当他挖开地穴时,见蝗虫早已将地穴掏成空心,蚂蚁已将泥屑做成龙床、龙袍、龙椅、紫金冠,甚至宫娥彩蝶,铁桶山河,阿老静躺在龙床之上,红光满面,鹤发童颜,腰缠一根长生根,宛如玉带,只紫金冠上的二龙抢宝珠尚不滚圆。阿老身子周围的形状竟和地面上一模一样,城池江山俱备,旗罗伞盖完全。国师当下斩断了长生根,又往八方撒了铁沙,往阿老身上浇了桐油,便纵火焚烧。
  国师走后,官家的兵船便沿南广河逆水而上了,并先后破了平寨、王五寨、都都寨、老堡寨、麻糖坝等僰人的重要据点。三兄妹无奈,只好退守鸡冠岭和九丝城。官兵进逼曹营。九丝城山高百丈,四面悬崖,偶尔有个斜坡,坡上也是密集的藤蔓荆棘,荆棘下面是松软的红沙土,只轻轻一踩便往下滑,仅一条独路可以上山,山上土地肥沃,粮草丰富,水源充足。独路可连通鸡冠岭,鸡冠岭下有一座高山小城,即今天的建武场,城下有足十里路的急坡,坡上荒无一物,官兵无法隐蔽,刚开始冲锋,山上便来滚石横木,冲至城下便来乱箭石灰。若官兵从鸡冠岭败下来,便一定遭到九丝城上下来的僰兵的劫杀,有时僰人两边同时出兵,成犄角之势,可攻可守,相互照应。官兵几次进攻皆遭失败,此时便有一个士兵自告奋勇上山打探。这个士兵本是个乐工,精各门乐器,他被僰人俘虏后,便请为大王奏乐。阿氏姊妹因战事不利,正整日焦愁,见此人能歌善舞,便收留了消遣精神。这个士兵在山上数日,渐渐清楚了僰人的布防情况,便请用长吹为僰兵娱乐,阿大欣然同意。实际上,他吹的曲调中,暗有玄机,下面的人听得出其隐语是“前山没有路,后山有路来,也要带禾草,也要带干柴”。原来,九丝城的后山边缘处有一座小山,这座小山没有引起僰人的注意,防守薄弱,只要拿下了这座小山,每人往小山与大山之间的峡谷里掷下一捆柴禾,再往柴禾上射火箭,火便可烧到僰人的粮仓。官兵再趁僰人救火之时,猛攻上山的路口,若拿下路口,则切断九丝城与鸡冠岭的联系,若两边皆成孤立之状,又缺粮草,则不日即可攻破。
  官兵依计行事,果然一举成功。官兵攻上山之时,阿氏姊妹悔恨交加,相拥而泣不成声。泣后,阿大阿二,分别架两只簸箕,从乱箭中飞了出去,落于云南簸下。只有阿妹怒发冲冠,带上余下生死兄弟冲下山来,刀剑起处,官兵纷纷落马。阿妹率人直冲官兵帅旗,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元帅郭将军招架不住,落荒而逃,逃至上罗马蹄沟时身中一箭,至将军沱时被阿妹追及削去首级,依旧策马沿南广河往下逃,至菜家坝时,见一老婆在栽菜,可是菜没有头。将军奇怪,便问道:“菜无头可活么?”老婆道:“菜无头可活。”将军哈哈大笑道:“菜无头可活,则人无头亦可活了。”老婆这才抬头看见了铁骑上的浑身是血的无头将军,惊厥失声道:“人无头怎么能活呢?人无头当死。”话音刚落,将军的无头尸便滚落马来。阿妹斩了将军,回头见九丝城上一片火光,知回头无路,想起巫师的叮嘱,想起昔日的辉煌与沧桑,便引颈挥剑自刎而死。余下之人,感其豪壮,亦纷纷自刺身亡。
  大火在九丝城上烧了七天七夜,至今山上的泥土依然炭黑,乌木焦米随处可拾。
  官兵扫灭了僰人,便在鸡冠岭犒赏三军,然后立平蛮碑纪念。石碑有三块,一块丈八尺高,两块丈二尺高,至今尚存,只是碑铭经历了四百年风吹雨蚀,已不清楚,但亦可辨认,因碑记太长,此处只录小段以证:……秋七月始计取九丝城。城踞夜郎西,小两壁对望,岩间陡绝四十里,三雄王壁其—亡,控弦数万。王皆强力,晓军事,惯攻战……
  此后,鸡冠岭由僰人的据点变成了汉人的县城,组建汉人武装,更名建武,其县府衙门至今依旧保存完好。再后来,地方政府考虑到建武地势实在太过偏远陡峭,便撤了县,改作乡,上世纪八十年代,又撤消了乡,改作村,现在属于四川兴文县管辖。
  小小的一个高山集镇,面朝着红沙土,背顶着削尖的山峰,山顶着白云,一条红沙石铺成的老街,油润圆滑,两壁石墙老屋,苍苍斑驳。若起山洪,水带着泥沙满街乱窜,水消之后,仅剩沙土,满街一片艳红。因是村场,地处偏僻,即便逢赶集的日子,街上的人也不多,如果是闲天,街上更显寂寥。赤身裸背的庄稼汉子扛着犁铧,赶着牯牛,踩得老街得得有韵;头发已经飘白的老妇人,抱着个孩子坐在檐前喂奶,布满青筋的奶子被吮得咂咂作响;古县衙和高大石碑下面,或有闲来无事之人,端一杯茶水,置一个棋盘,悠然自乐……他们都热衷僰乡的传奇。蛮子的灭绝,张献忠剿四川,湖广填四川,石碑乡这名字的典故,都是他们百说不厌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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