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买新车，柯锐把它停在单位对面的路边，哪怕不开，也会每天来看一眼。2019年2月26日中午，柯锐又来“看一眼”，却没看到昨晚停在这儿的轿车。
　　柯锐愣在了原地，刚花11万余元购买的新车，怎么不翼而飞了？
　　他没有第一时间报警，隐隐判断这不是普通地遭了窃贼，很快，同事杨一雄的新车也无影无踪了口消息汇集，共有5个熟人的新车接二连三失踪，其中一辆车安装了定位仪，但信号在深圳之外不远处消失了……

赵老板那有5折车

　　去年7月底，深圳东部车队司机雷震的新车一亮相，就围上一圈人：日产天籁，市场价约为22万，这在车队算是不低的档次，大家三言两语聊到价格，“先付三成，3年后再付两成，相当于半价买的”，雷震说得轻描淡写，听的人各有盘算。
　　只花7万多元，就能开回一台新车，这在靠着一脚油门一脚刹车赚钱的公交车队司机里，引来不少人眼热，很快有人向雷震打听，车哪买的？
　　“东莞赵老板”，这个名字一下在东部公交车队传开了。
　　东部公交乘务员黄清清动心了。她丈夫和雷震都是退伍兵，工作也分在一起，两家在车队里关系最好。刚拿上驾照的黄清清早想有一台车了，当晚10点，雷震便拉着黄清清去东莞凤岗看车了口
　　黄清清随雷震走进凤岗“购鑫车”门店，见到了卖车的赵老板，赵老板人很年轻，80后，能说会道，店里的销售小杨听说是赵老板的“老婆”，也是雷震的表妹。了解了这层亲属关系，黄清清多了一分信任。
　　赵老板证实了雷震所说，全新的日产天籁新车五折出售，只用三成首付就可以拿车。黄清清很心动，回家开始游说老公买车。黄清清老公起初坚决反对，“我根本就不相信，我不同意，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情？”但被拉去东莞店里考察，赵老板给出的理由是“这批车是银行抵押车，可以半价拿车”，听了好友雷震的允诺保证，他也就放弃了反对，同意妻子把原本攒着买房的首付拿来买车。
　　“当时赵老板说，工厂有货源，可以七八万成本价卖，他多卖个几万，赚个差价。但是车子来源不能变成私人的，要先签租赁合同，以租代买，交满3年车就归自己”。6月22日，黄清清在车行签了一份合同，交了三成的首付款71000元。
　　交钱、提车，一切都很顺利，黄清清记得赵老板承诺：“3年的租金不用管，由我代付。租赁合同要拿到总公司盖章，盖完章拿给你。”虽然开回了新车，但赵老板后来一直没把购车合同返回给黄清清，心里不安的她一直追要，赵老板又让她过去，补签了一份《汽车租赁合同之补充协议》。
　　车队司机杨一雄紧接着也买了赵老板的五折车，交易发生在凌晨1点，赵老板是连夜将车子用拖车拖到深圳东部公交车队的。杨一雄感受到了赵老板的诚意，后者对他一口一个哥地叫着，说话也特别直爽。“脑子一热”，杨一雄没有告知家人，直接用信用卡刷了71500元。
　　回家给老婆看这笔午夜之后的消费记录时，杨一雄老婆怎么也不相信这事，“我跟她说是多年同事介绍的，他又是先进个人，人品不错，卖车的还是同事表妹”，杨一雄说服了妻子。拿到了71500元去还信用卡。
　　但买车后，反复索要合同无果，让杨一雄对赵老板产生戒备。他拿到车之后，马上换了车锁、挡风玻璃，还加装了GPS定位仪，花了4000多元。
　　被低价吸引的柯锐最初也心存疑虑，他也去东莞凤岗看过两次。“公司在东风日產有一条生产线，从中省了很多环节”，“如果出事保证会全额退款，表妹有好几套房，跑不掉”，赵老板和雷震的说辞没能说动他。但看到同事杨一雄的5折新车开回车队，柯锐立刻放心地订了一台。
　　去年8月4日，柯锐的天籁到货了，他从深圳赶往东莞，带的钱不够，先刷了21000元定金，把车开了回来，连同行驶证件、保险单。4天后，同在车队工作的柯锐妻子听到很多人议论，觉得事有蹊跷，想要回押金。但赵老板不给退，并说服柯锐补交了5万元车款。
　　与黄清清一样，杨一雄、柯锐等人，都没有拿到返还总公司的盖章合同，也都补签了《汽车租赁合同之补充协议》。“为什么购车签的是租赁合同。而不是购车合同？”杨一雄问赵老板，得到的回答是，“特价车只能跟我们签这个租赁合同，付清尾款才能过户到个人名下，所以是租赁合同。”

提前过户风波

　　购车不足半年，黄清清等人都在今年春节过后接到了赵老板的“好消息”：总公司有政策，可以提前办理过户了口“上游公司经济有状况，现在给尾款就可以过户，过户时要把车开回去处理”，电话里赵老板解释说，可惜公司没有深圳机动车指标，只能上东莞车牌，过户需要先补齐尾款。
　　赵老板答应帮他们注册一个东莞的空壳公司，把车先过户到公司，等6个月后他们办下东莞的暂住证，再转到个人名下。雷震、黄清清等人急匆匆按照指点，转钱，去办暂住证和银行U盾。杨一雄也主动去东莞付了39000元尾款。心有犹疑的柯锐没直接付钱，而是分3次，把钱转给他信任的同事雷震。
　　但就在交完尾款的次日，柯锐发现车子不见了。为了方便，他把车停在上班的车队对面。每天上班前都瞟一眼。2月26日，他像往常一样往自己的车子望去，却发现车已不见踪影。
　　杨一雄也在同一天早晨，被开走了车，只不过他是主动交出了钥匙。“早上7点多，雷震给我打了两遍电话，通知我说车要开回去过户，让我把行驶证、车钥匙、保险放在车队站务室”，杨一雄本想自己开过去，但被说服后交出了钥匙。而后，车被开走了。
　　此时柯锐也从打给赵老板的电话中，得知他的车被广州乘风租车公司开走。柯锐追问原因，赵老板语焉不详，随后又改口说他已经把车从高速公路上拦截下来，现在已经由他拿去过户了，让柯锐不用担心，过完户就还给他。 　　黄清清夫妇把车子锁在家附近的球场里，但赵老板在电话里承诺，开回来只是为了过户，3月份前就会还回来。由于对方语气强硬，加上距离3月不足一周，黄清清也把车子送过去了。
　　这几台车唯一能追踪到的线索是，开走当晚，杨一雄装的GPS定位仪显示车一直在惠州，而到了凌晨一点多，车停在广州之后就断了消息。“他们把GPS拆掉了”，杨一雄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骗了。
　　几个人连夜扑向东莞，赵老板的门店已经堵满了人。都是被电话通知还车或者车被开走后，来讨要说法的。大家组成了一个微信群，催赵老板还车成了群里的日更话题。

棘手的定性难题

　　车被开走一个月了，他们接连打电话问询过户的事。赵老板的电话一直打得通，回复也一直都是“很快了”，赵老板说公司总部在融资方面遇到了一些问题，等总公司解决了难题就帮他们把车要回来，或者是帮他们换一台车。
　　杨一雄又生出了侥幸心理，不想把事情闹大，也就没有报警。黄清清夫妇则被好友雷震阻住，“他以老婆要跳车相要挟”。
　　那时，黄清清们以为，也许车子仅仅是过水车或者是事故车，能拿回来就好了。
　　3月中旬，群里的愤怒逐渐累积，要去报警的声音越来越多，而赵老板的电话打不通了，凤岗、深圳的门店落锁关门，车子还回来的希望，越来越小了……走投无路的杨一雄打电话给广州乘风汽车租赁有限公司，从乘风公司他得知，他租车仅交过押金，若再不交租金，公司将起诉他。
　　“我的天籁车是跟赵老板买的”，杨一雄试图和公司经理解释，对方回应他说，“赵是和我们公司租的车，没有权利卖我们的车”。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陷入了一个设计好的局，自己明明是花钱买车，怎么就变成租车了呢？两个月拉锯战后，4月底，柯锐、杨一雄等6名同事选择到深圳市坪山警方报警，警方开始寻找失去踪迹的赵老板。
　　赵老板名为赵某明，1986年出生，吉林安图人，初中学历，2010年来到东莞凤岗，2005年开始在东莞从事汽车销售业务。
　　2018年7月，赵某明成为了赵老板，他成立了东莞市速众汽车贸易有限公司，担任法人，并在凤岗开了门店，店名挂的是“购鑫车”。店内销售员为1971年出生的杨某红，也就是购车人以为有几套房的赵老板“妻子”。警方了解到，两人并没有领过结婚证。
　　深圳市坪山公安分局警方在东莞和老家没有发现赵老板踪迹，转而调查赵老板女友杨某红，发现她在深圳市罗湖区有一处小产权房，警方从外围获知，杨某红偶尔回来，一名年轻男子也偶尔来住，警方迅速守住了这里。
　　守了多日后，警方发现了赵老板的身影，他在早晨6点多出门，又很快返回。警方上楼后，以工作站的名义把503的房门敲得砰砰响，没有人开门。警方立即借了一套外卖员的服装，再去敲门，赵老板穿着睡衣，开门镇静地说，没有订过外卖，随后关上了门。
　　伪装成外卖员的警察下楼后，警方立刻实施抓捕。然而，他们却在楼道的3楼遇到已换好日常衣服，正急匆匆下楼的赵某明。
　　被警方带回的赵老板，就自己和女友从事的5折售车，给出了一套颇为高大上的“创业思路”，来解释这个明显赔钱的生意。
　　办案人员介绍，赵某明说，自己是在替汽车租赁公司寻找客户，针对那些或因征信存在问题无法贷款购车，或是车辆首付款不足的人，以租代售，减轻客户的首付压力。客户和汽车租赁公司签署的是汽车租赁合同，缴纳租车押金和月租，缴纳36个月后过户。
　　赵某明告诉警方，自己是汽车租赁公司给他的车型报价基础上加价，一般加价几千块，加价部分就是他的利润。按规定，汽车租赁公司和客户面签，但实际上，合作久了之后，双方比较熟悉，他会代替客户签合同，然后将客户签署的合同寄回给汽车租赁公司，审核盖章后，寄回给客户。
　　赵某明不断强调，这只是购车客户和租赁公司的经济纠纷，而自己也是受害者。以租代售确实是汽车销售中的新营销方式，但警方对赵某明的逻辑很是怀疑，市场售价22万元的全新车，你给出的以租代售只卖11万元左右，低于租赁公司给出的这个差价如何解决，怎么盈利呢？
　　赵老板的回复是：这是一种新型的创业模式，我们拥有集团公司，有专门的汽车生产线，通过金融创新、融资创新等方式，拿先收的客户首付款去投资，填补这些车的差价，让事主买到5折的车。
　　主理案件的警官告诉南都周刊记者，“赵某明给出一系列高大上的说法，细追问就说是商业秘密。他讲话时觉得自己很委屈，手一直在抖，好像自己做了好事还被认为是诈骗”。但一谈到关键的问题，比如卖的车他有没有出售的权力时，赵老板就开始避而不谈或者扯东扯西。
　　警方并非没有收获，赵老板女友杨某红在问话中讲出，今年2月事發后，有些客户车被拖走后闹着要报警，他们就从二手市场上，花几千元买个二手轩逸，换给坚决要报警的车主。
　　深圳坪山分局警方在侦查中发现，同样手法的报案同期在深圳、东莞和省外的江西贵州等多地出现，汇集有上百件之多，有的以诈骗立案，有的以盗窃立案。遍及多省、错综复杂的以租代购迷局被掀开……但如何为5折购车报案定性，到底是经济纠纷还是合同诈骗？成为警方最棘手的难题。

特殊的报案人

　　一个特殊的报案者，成为打破僵局的知情人。
　　“赵某明、杨某红以低价卖车为诱饵，骗很多人买车，我也买车被骗了。”徐晋礼来到警方报案。与其他受骗者不同的是，他在购车后成了赵老板的员工。他的讲述几乎可勾勒出5折购车背后隐藏的概貌。
　　两人可谓不打不相识，徐晋礼经过朋友介绍，从东莞赵老板手上买了一台车。仅开了4天，车子就开始发出异响，方向盘开始跑偏。有经验的徐晋礼断定这是一台旧车。他三番两次跑去找赵老板，对方同意给他换一台车，但还是旧车，并且有40多个违章记录，他不敢开又想换车。

　　这种以租代售形式卖的车，都是他们从广州、惠州、福州等地的租赁公司租来的。一旦不再续交租金，租赁公司就会把超期的车子召回。

　　一来二去两人熟悉了，会开车做事踏实的徐晋礼被说服，离开手机行业，成了赵老板的员工。2018年11月，徐晋礼开始在东莞上班，主要做车辆调度工作。年轻的赵老板业务却做得大，在贵州、江西、东莞、惠州、江门都有分店，徐就在各分店之间来回给加盟店送车。
　　徐晋礼开车去湖南和江西最多，赵老板既邀请他认识的人加盟，也通过熟人推荐，还会把购车者发展为代理，每辆车给3000元或更多的提成，徐晋礼自己也卖给过熟人一辆。
　　通过代理商自己的店面、微信朋友圈、微信群宣传，5折购车、三成首付提新车的套路通过熟人间的裂变，在多个省内扩散。虽然不掌握具体的卖车数据，但徐晋礼知道的下线和代理商至少卖出过100多辆5折车。
　　“加入一个月后，赵老板说要去深圳开分店，派我去负责深圳那边的全部业务”，徐晋礼当时对前景充满希望，就去了深圳，也在过程中获知了更多内幕。
　　赵老板会和购车人签两份不一样的合同，一份是购车人与租车公司签的以租代售合同，但这份合同会以“返回总公司盖章”理由消失，没有购车者能拿到这份合同。
　　而第二份合同，也就是《汽车租赁合同之补充协议》则是赵老板自己设计的。购车人交了首付，3年不用交租金，在合同中，赵某明创立的东莞速众汽车贸易公司变成甲方，向购车人出租广州乘风汽车租赁有限公司的车。
　　深圳坪山公安分局黎警官告诉南都记者，签署租赁合同就是想要往租赁纠纷上引，这也是案件的难点之一。警方后续通过去租赁公司调查，确认公司是否存在关系、确认车辆所有权，以及是否故意拖欠款项等，最终才将案件定性为诈骗案件。
　　在购鑫车工作一段时间后，徐晋礼遇到很多人买车被汽车租赁公司拖走，尤其是今年春节后，被拖走的很多。他慢慢知道，赵老板以租代售形式卖的车，都是他们从广州、惠州、福州等地的租赁公司租来的。一旦不再续交租金，租赁公司就会把超期的车子收回。
　　徐晋礼回忆说，“因为赵老板一直没给我工资，今年3月份我找他要，他让我以我的名义，从广州东莞惠州等地的汽车租赁公司租车出来。他付首月的租金和押金，车他开走，每台车给我3000元，并让我再找其他人以这种模式租车。我感覺这样做是诈骗，对我也不利，没有同意，然后就和他闹僵了。”
　　黎警官分析说，这是一个短期骗局，车子根本不可能等到3年过户，为了延长骗局时间，只有不断补押金，短期内大肆发展购车客户，才能在爆发前获取巨大利益。事发后有的车被租车公司开走，而有的被赵某明以过户的借口开走后，又被卖给了下一个受害者。有一辆车甚至从东莞被卖到了湖南。
　　有的购车者从一开始就察觉到有问题，甚至拆下车内隐藏的租赁公司安装的GPS定位仪，但大多数购车者并不知道，租车公司通常会在车上安3至5个GPS，购买者难逃赵老板不再续费、新车被开走的结局。
　　车被开走后，东部公交受骗的司乘人员们，揣着这个隐痛和追讨的期待，忍受着轻信带来的10余万元损失。黄清清夫妻不仅与介绍买车的好友反目，二人也时常吵架，甚至连离婚协议书都已起草完。
　　“我的钱都是一脚油门一脚刹车赚回来的，两年不吃不喝啊”，杨一雄也想过离婚，但后来妻子和他约法三章，遇到事情要一起商量，才有所缓和。
　　徐晋礼则觉得自己把家庭逼上了绝境。为赵老板工作的半年时间内，除了过年时赵给的2000元，其余的收入都靠自己填补。曾深信自己跟对了人的徐晋礼，直到黄清清们找到门店时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口
　　那时，他已在6家银行或平台贷款，并且没有能力偿，还收到了银行传票。如今他成为了一名货车司机，常常在半夜，记者才会收到徐晋礼的回复，开头总是“对不起，我刚结束工作”。有时他也会自责，如果不是在孩子生病的非常时期，可能当初也不会这么糊涂。

诈骗套路拆解

　　（整理：六月）
　　根据深圳市坪山分局刑警大队的总结，赵老板的骗局套用了汽车“以租代售”模式。
　　正常的“以租代售”，像是购车和租车的混合。购车者先交少部分首付，随后按每个月交月供，不需要去银行贷款，但租车者并不拥有车的所有权。
　　而赵老板的骗局，复制了“以租代售”模式，却把没有所有权的车拿来出售。其中的关键环节是
　　1.先取得多家租赁公司的代理资格，然后成立汽车贸易公司，把自己从租车中介包装成卖车中介;
　　2.诱骗客户五折“购”车，并诱使客户签租赁合同和补充协议。
　　这两份协议的甲方是不同的，租赁合同的甲方是行驶证登记人或者空白，这份合同以需到总公司盖章为由，没有给客户，而是直接收走，造成客户直接与汽车租赁公司租车，与赵老板无关的假象。
　　补充协议的甲方是东莞速众汽车贸易有限公司，如果客户强烈要求拿回协议，就给客户补充协议。在整个交易过程中，赵老板给有的客户开收据，有的则不开’而所有“购车”客户都是拿不到发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