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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纽约州莱维敦。
在一个完美的世界里,罗纳德·坦普尔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客厅的躺椅上,腿上盖着毯子,希望膝上有支步枪,透过敞开的窗户,随时准备干掉隔壁的恐怖分子。
是啊,他思忖着,放下手中的双筒望远镜。在一个完美的世界里,双子塔依然高耸入云,朋友们依然活在人世,他也不会这样在郊区垂垂死去。“9·11事件”后的几周里,他在清理碎石瓦砾时吸入了大量粉尘,肺部严重受损。
隔壁的浅蓝色房子很普通,与附近其他房子没什么两样。这些房子建于1947年,宅基地原先是一片土豆田,当时正值战后,人们纷纷涌向郊区安家落户。莱维敦现在是上学、养育子女和退休后生活的好地方,罗纳德和妻子海伦就是在退休后搬到这里来的。
但他们的新邻居?
绝对不正常。
罗纳德再次举起望远镜。
那一家人三天前刚搬进来,当时天气阴沉,乌云密布,马上就要下雨了。一辆黑色通用育空越野车驶进狭窄的车道,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从车里下来,全都是黑皮肤,全都穿着西装,看起来有些别扭。罗纳德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冲进房子。他的氧气机扑哧扑哧地响着,氧气管蹭着他发红的鼻孔。
那个女人和小女孩都裹着头巾。
情况一开始就令人生疑,所以罗纳德一直密切关注着隔壁的动静。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变得越来越担忧。第一天过去后,没有一辆搬家货车来过这里,而之前一家人只从车里拎下几个手提箱和行李袋就匆匆进了屋。两个大人也没有过来向左邻右舍介绍自己。
他慢慢地移动望远镜。
在那儿!
他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厨房的窗前走过。
他三天前就注意到这个人了。
他们的司机。
嗯,没错,他们的司机。
那天他第一个下车,罗纳德看出他是个专业人士:身穿夹克,腰间别着武器,眼睛扫视着院子和车道,寻找潜在的威胁,然后让全家人待在车里,自己先进屋,查看一下情况。
他也是黑皮肤,光头,人高马大,肌肉虽然不像运动员那样特别发达,但也足够结实,整个人的形象就像罗纳德在纽约警察局工作时认识的那些紧急应变小组成员。
那么,他是保镖?
或是恐怖组织头目?
罗纳德继续来来回回扫视那幢房子。他一直关注着报纸、电视和网络新闻,知道这是恐怖分子的一种新把戏:他们会搬到一个宁静的社区,混入其中,伺机制造祸端。
两个孩子呢?
是为了打掩护。
那对夫妻呢?
就像去年在加州圣贝纳迪诺市节日聚会上向人群扫射的两个疯狂男女。
他们混入莱维敦。
那个大块头……也许是他们的培训师,或是他们的头目?
他可能已经准备让他们出去滥杀无辜。
罗纳德放下望远镜,调整了一下氧气管。实在是太奇怪了,没有搬家货车,没有朋友来访,丈夫和妻子——谁知道是不是真夫妻——都不上班,沒人送快递,没人来修剪草坪,什么都没有。
他们肯定是在此藏身。
再一次,他希望膝上能搁着一支重量适中的AR-15步枪。想要拿下这样一伙人,需要大量火力。借助一个装有20发子弹的弹匣和开放式机械瞄具——在这个范围根本不需要望远镜瞄准器——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对付这三个成年人。譬如,如果看到他们朝越野车走去,外套下面藏着武器或自杀式炸弹腰带,没等他们进入车内,他就会用AR-15步枪干掉他们。
罗纳德瘦弱的双腿一阵抽筋,疼得他直咧嘴。两个孩子呢?放过他们……除非他们拿起武器,决定过来复仇。在海外,许多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投掷手榴弹,端起AK-47自动步枪,安装简易爆炸装置。
他再次拿起望远镜。
在罗纳德21年的从警生涯中,他只拔出过三次武器——两次是例行交通检查,一次是调查酒窖抢劫案——但他知道,如果需要,他会尽全力完成任务,即使自己现在已经是个废人。
他将一只手从望远镜上移开,摸了摸放在毯子下面的一件宝贝——他以前工作时的备用武器,史密斯韦森点38警用左轮手枪。
罗纳德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曾经有机会成为一个“9·11”英雄,却被自己搞砸了。
他不会再让机会溜走。
2
兰斯·桑德森走进厨房,想再倒一杯咖啡。妻子特雷莎正在笔记本电脑前工作,他经过时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脖子。电脑放在圆形原木餐桌上,旁边堆着笔记本、纸张和参考书,她在缓慢而认真地打着字。
给自己倒了一杯后,兰斯问道:“再给你也倒一杯?”
“亲爱的,现在不要,”她柔声说道,“待会儿再说。”
他站在她身边,抿了一口咖啡。经过北非烈日几周的暴晒,妻子的皮肤变得黝黑,看起来更加容光焕发。她的齐肩卷发被阳光挑染成浅褐色,腿和胳膊晒成了古铜色,虽然已经生育了两个孩子,身材仍不减当年,修长的大腿,圆鼓鼓的屁股。他愉快地回忆起他们第一次做爱的情景,两人当时正在读研究生,她娇喘着说:“我的小咪咪是为宝宝设计,其余部分都属于你……想要一个真正的男人。”
兰斯又摸了摸她的脖子,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
“有什么新鲜事吗?”他问。
她没有抬头,继续敲着键盘,“隔壁的变态佬?还在用望远镜盯着这边。”
“我告诉过你,别对着他晃动屁股,”兰斯说,“你想会怎么样?” “勃起,哈哈。”她的玩笑让兰斯打起精神,经历了上周的动荡,难得看到她今天有个好心情。“如果我真那么做,他只会看到我屁股缝里的沙子。”她从键盘上抬起头,瞥了一眼厨房,“我很想家,”她说,“想念大海,想念果树,想念咱家的后院。”
“我也是。”
她朝鳄梨色冰箱和亮黄色厨房台面点了点头,“看看这鬼地方,似乎是在我们有一个种花生的农民当总统的时候装修的。”
“或者是电影演员当总统的时候。”他说,“旅游指南写得怎么样了?”
“唉,”她用手摸着桌上的笔记本和书,“亲爱的,没有互联网,真的很难做研究。”
兰斯又呷了一口咖啡,“是啊,我也一样,编纂迦太基陶器碎片目录,不知道是否在重复别人做过的工作。”
突然,兰斯感到一阵寒意,好像房子的一扇窗户打开了,或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日食遮住了太阳。
寒气逼人。
那个名叫杰森·泰勒的男人来到厨房,兰斯努力不让自己陷入恐惧。乍一看,杰森的身材并不很魁梧或庞大,但那只是乍一看。通过几天的相处,兰斯发现,杰森喜欢穿舒适的运动鞋、宽松的休闲裤和短袖衬衫,就像他今天的穿着:灰色休闲裤和黑色衬衫,衬衫下摆垂在腰间。在马赛的酒店只待了一個晚上,特雷莎就指出了这个明摆着的事实:“亲爱的,他那样穿着是为了遮住肌肉和腰间的武器。”
杰森有6英尺高,宽阔的肩膀,短短的黑发,肤色黝黑。有趣的是,如果在灯光下转向一边,他看起来有点像亚洲人,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又像中东人。
变色龙,一个坚韧无比的变色龙,兰斯想。
“你们俩还好吗?”杰森问道。
“还好。”兰斯说。
杰森的眼睛从不停歇,总是在移动和观察。他点点头,“夫人,我知道你喜欢在厨房工作,但我希望你能另找一个地方,那扇窗户会让你容易遭到袭击。”
“我喜欢这里的光线。”特雷莎说。
“它会让你容易遭到袭击。”
兰斯看到妻子握紧了双手。“你在命令我吗?”特雷莎不满地质问。
一阵短暂的停顿。“不是。”又是一阵停顿,“我已经去看过桑迪,还有萨姆,两个孩子都表现得不错。我去外面待几分钟,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兰斯叹了口气,说道:“没错,待在屋里,每时每刻。”
杰森就这么离开了,一个隐藏着肌肉的大块头……兰斯心想,他行动起来应该会像一头公牛,横冲直撞,四处践踏。然而这个男人……却犹如一只黑色美洲豹,始终在潜行,在狩猎。
厨房的温度似乎上升了5度。
特雷莎又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然后停下来,抬头看着丈夫。
“兰斯。”
“嗯?”
“你相信他说的话吗?”特雷莎问。
“他说的什么话?”
“如果我们使用互联网,不出一天就可能丧命。”
他伸出手,抚摸着她紧绷的脖子,这次没有听到她温柔的叹息,“我们必须相信他,必须。”
兰斯感到很不自在。他们全家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我们陷得太深,”兰斯幽幽地说,“已经别无选择。”
特雷莎转过身,直视着他。他的手垂了下来,她那双漂亮的褐色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但是孩子们呢?”她换了一个问题,“他们有什么选择?”
这时,从房子的另一端,传来男孩的呼喊:“爸爸!我需要你!马上!”
兰斯的眼睛湿润了,他一句话没说,冲出了厨房。
3
罗纳德·坦普尔被叫声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睡着了。海伦走进房间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到毯子下面,抓起那把史密斯韦森点38左轮手枪,看到是妻子,才松开手,心想差点干了蠢事。他在当警察的那些年里,至少听说过两起类似的事件:巡警被搭档慌乱中意外射杀。他开心地从毯子下面抽出手来。
在那两起案件中,枪击事件被成功掩盖,但罗纳德怀疑,如果他谎称妻子是被突然闯入家中的歹徒枪杀,是否能蒙混过关。
海伦走过来,朝他笑了笑。天气不是很暖和,但她穿着一件及膝碎花裙,变粗的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黑腰带。结婚几十年了,脸上的皱纹和身上的赘肉日渐增多,黑头发也悄悄染过色,但他知道很幸运能和她在一起。她是一名退休教师,大多数时候都有办法让他平静下来。
她吻了一下他的头顶,拍拍他瘦削的肩膀说:“间谍活动进行得怎么样了?”
他控制着不去反驳她,不想听到接下来的话,尽管她面带微笑。海伦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将自己的不满和沮丧藏在心底。他回忆起几年前曾和她吵过一架,当时他提到他们的两个儿子,塔克和斯宾塞,一个是洛杉矶警察,另一个是俄勒冈州警察。海伦说:“孩子们当然要搬到西部去,你以为他们想听你对他们的工作指手画脚?”
想到这儿,罗纳德笑道:“只是保持警惕。如果有更多的人像我这样,这个国家就会更安全。”
海伦用纤细的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肩膀,“你说得对,但是……罗纳德,你真的认为隔壁那家人意味着麻烦?”
罗纳德吸了一口气,努力抑制住咳嗽——他的肺在“9·11事件”中吸入了过量灰尘。罗纳德曾是双子塔里一家投资公司的安保人员,9月11日那天他请了病假,但之后的几周里,他一直在那里参加救援。
“瞧,他们不是本地人,不与任何人来往。我不喜欢那个走来走去的大块头,好像是他们的私人保镖什么的,这根本说不通。”
海伦望着那幢房子,作为一个普通人,她无法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在她眼里,那就是一幢普通的房子,住着普通人家。她看不出别的端倪。
海伦说:“真的吗?你认为恐怖分子会躲在莱维敦,而且……还带着孩子?”
“恐怖分子以前拿孩子做过掩护,”罗纳德不耐烦地说,“为什么不能在莱维敦?它有自己的历史,是美国第一个真正的郊区,是最纯粹的美国,一个完美的藏身之处,一个完美的目标。你知道,恐怖分子喜欢袭击那些具有新闻价值的目标。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海伦转过身,朝厨房走去,“那就叫警察吧,罗纳德。如果你的感觉如此强烈,别坐在这里生闷气,做点什么吧。”
罗纳德感觉到膝上左轮手枪的重量,心想,他是打算做点什么,于是大声说道:“警察现在太注重政治正确,他们什么都不会做。见鬼,他们甚至可能以仇恨罪指控我。”
海伦没有答话。他不知道她是没听见他的话,还是不想理睬他。见鬼,这有什么区别?
罗纳德拿起望远镜,又望了望隔壁房子。那个男人正在和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工作的女人交谈。
但那个大块头在哪儿?那个肌肉男?那个小头目?
他仔细察看窗户、厨房、主卧和客厅。
都没有。
他到底在哪儿?
罗纳德知道邻居那幢房子和他家的房子一模一样,没有附属车库,也没有地下室和阁楼,那么——
有人敲门。
一阵恐惧攫住了他。“别开门!”他喊道。
敲门声又起。海伦要么没听见他的警告,要么故意不予理睬,径直走了过去,打开门。罗纳德把望远镜放到腿上。
是隔壁那个咄咄逼人的家伙。
他盯着海伦。
海伦往后退了一步。
他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你们必须停止。”
4
兰斯快速穿过房子,再次听到萨姆哀怨的叫喊——爸爸!片刻之后,他走进儿子的房间。来这儿才几天,这个10岁男孩的房间里已经一片狼藉。床铺没有整理,临时书架上堆满了石头和书,衣服散落在地板上,仿佛刚刚刮过一阵旋风,黄色墙面上贴着旧金山巨人棒球队球员的海报。
萨姆的脸涨得通红,坐在一把旧课椅上,前面的小书桌上散落着白色的塑料小骨头,地板上放着一个恐龙图案的硬纸盒。他穿着蓝色牛仔裤、黑色T恤和一双磨旧的白色运动鞋。
“怎么了,小家伙?”兰斯走向前问道。
萨姆扬起下巴,“你管管桑迪,她拿走了我的那本三角龙的书,连问都不问!”
兰斯用手摩挲着萨姆的浅褐色头发,这孩子长得极像妈妈,“好吧。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你能把它要回来吗?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好无聊。”
“我也觉得无聊。我去拿你的书。”
兰斯出了门,走进隔壁的小卧室。这里与萨姆的房间真是天壤之别,床铺已整理好,敞开的小衣橱里,鞋子排成一行,衣服挂得整整齐齐。小书桌和椅子干干净净。墙边也放着一个自制书架,但里面摆满了一排排书,都是按作者名字的字母顺序排列。比弟弟大两岁的桑迪正躺在床上看书,后背靠着两个枕头。
书的封面上有一只恐龙。兰斯走上前,“桑迪?宝贝?”
她没有搭理他,又翻了一页,继续读着。她那被北非阳光晒浅的金发编成了两条辫子。
“桑迪?”
“让我把这段读完。”
兰斯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面带好奇,浅蓝色的眼睛明亮而又充满聪慧。
“什么事?”
兰斯说:“这是萨姆的书吗?”
“是的。”
“他说你未经许可就拿走了。”
“我不需要许可,”她干脆地说,“这本书没人看,放在书架上,萨姆正在组装恐龙模型,有102个零件。他不能一边组装有那么多零件的模型,一边读这本书。”
“不过,你还是应该征得他的同意。”
“但我需要这本书。”
“你为什么需要这本书?”兰斯问。
“因为所有的书我都读过了,”她说道,“我需要新书。如果我请求弟弟的允许,他可能会不同意,那么我还是没有书可读。所以我做了正确的决定,把书拿到我的房间。”
完美的逻辑,完美的桑迪,蘭斯想。
“但那是他的书。”
“他并没有看,而我需要书。”
兰斯伸出手,“把它给我,桑迪。你可以借我的书。”
她兴奋地睁大眼睛,“真的吗?哪一本?”
“《汉尼拔和他的时代》。”兰斯说。
他12岁的女儿皱着眉头,“路易斯·查普曼写的?”
“是的。”
“爸爸,我去年9月读过那本书,从9月17日到9月19日读的。”
兰斯微笑道:“那是精装版。现在推出了平装版,增加了后记,有几章做了修改。你不妨读一读,做个比较。”
桑迪想了想,点点头,把那本三角龙的书递给他,“一言为定。你什么时候能把那本书给我,爸爸?”
“大概10分钟后吧。”
她看了眼手表,“现在是2点05分,希望你能在2点15分前回到这里。”
兰斯说:“当然,宝贝。”
回到萨姆的房间,兰斯把书还给儿子。萨姆笑嘻嘻地说:“谢谢爸爸。”他接过书,随即扔到旁边的书架上,没有扔中,书掉到了地板上。
“爸爸?”
“什么事,萨姆?”
萨姆继续拼装恐龙玩具,“爸爸,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话,今年夏天晚些时候带我们去巴德兰兹地区,我想一起去挖恐龙。你说过你会去学校给我请假,你答应过的。”
“我答应过,”兰斯想起自己的承诺,但那时一切太平,“我们看看情况,好吗?”
萨姆仍低着头,趴在凌乱的桌子上,“看什么情况?”
兰斯背过身去,说不出话来。他的喉咙干哑,眼睛湿润,心里只想着一件事:看看到了这个周末,全家人是否都还活着。
5
罗纳德艰难地把手伸到毯子下面,握住那把左轮手枪。海伦走回屋里,后面跟着那个大块头。该死!换作从前,他会去开门;面对这个小丑,他会挡在妻子身前,保护她。
他拔掉鼻子上的氧气管,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毯子裹住身子和隐藏的手枪,以最快的速度朝妻子走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讨厌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微弱而又嘶哑。做过警察和安保人员的他,曾经拥有一副威严的嗓音,但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很抱歉打扰你们,但我希望你们能停止。”隔壁大块头的嗓音却雄浑有力。
他并不是特别高大,穿着宽松的深色衣服,但罗纳德意识到他的力量和能力。他知道这个男人能够应付任何挑战,无论是恐吓邻居还是街头帮派。
“停止什么?”罗纳德问道。他站在海伦旁边,一只手用毯子裹着自己,另一只手藏在毯子下面,握着左轮手枪,这该死的东西像铅一样沉重。他突然感到一阵愧疚,就像一个被老师叫到全班同学面前的小男孩。
他的观察,他的注视,他的……间谍活动,都被发现了?这个笨蛋在威胁他和海伦吗?
那个人咧嘴笑了笑,但这并不能安慰罗纳德。他的笑容只展现完美洁白的牙齿,没有感情,没有友谊。“请你们别把车停得离我们的车道太近,”他说,“否则我们倒车时很容易发生剐蹭。”
海伦紧握双手,走上前去,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就像他们的两个淘气鬼儿子小时候那样——她说:“当然。我就去把它移开,给你添麻烦了。”
那个人嘴咧得更大了,这让他显得更加凶狠。“不麻烦。”他移开目光,直视着罗纳德,“你也要小心点,好吗?”
他转身出去了。海伦关上门后,罗纳德说:“你怎么答应得那么快?我还想问问,他是何许人,在这里做什么,打算待多久。该死!”
他挣扎着转过身,避免被毯子绊倒,回到椅子前,慢慢坐下,然后把氧气管放回到鼻子下面,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肺部的瘙痒爆发成一阵剧烈的咳嗽。
海伦走过来,仍紧握着双手,一脸的紧张,“我只是想让他离开这里,有什么错?”
罗纳德望着窗外。大块头已走到房前,正要进屋。妈的!看看他那个样子,总是在扫视、观察、判断周围的一切。
“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罗纳德转向妻子,“他说‘你也要小心点’,好像他知道我一直在观察他们,还知道我拿着枪。那个家伙……很聪明,也很强悍。”
海伦站在他旁边,望着整洁的草地和房子。天哪,罗纳德心想,多年来,他们看着房客进进出出,除了打过几个噪声投诉电话,那里一直是个宁静的地方。
而现在?那个普通的小房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危险的巢穴。
甚至更糟。
罗纳德接着又说:“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吗?”
“他的眼睛?”海伦疑惑地问。
罗纳德躺在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气,把左轮手枪转过来,以便能迅速握在手里。回忆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有些真的很黑暗。
“以前工作的时候,我们时常会收到安全警报,见过许多恐怖分子和枪手的脸部照片。他们可能是一种威胁,可能就在这个城市。”
肺部的瘙痒突然加剧,他不停地咳嗽起来。海伦走到小桌子旁,取出一些纸巾,擦了擦他的下巴和嘴唇。他又咳嗽了几声。
罗纳德最终喘过气来,“那些人的脸部照片,白色、黑色、棕色,阳光下的各种肤色,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冷酷的杀手眼神。”
他又咳嗽了一阵,“就像他一样。”
6
在距离莱维敦3600多英里的巴黎,格雷·埃文斯坐在一家露天咖啡馆,两条肌肉发达的长腿伸在前面。他又要了一杯葡萄酒,一边饮着一边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这里远离埃菲尔铁塔,远离绿色公园和奥赛码头,远离高档餐厅和游人如织的明亮街道,也远离载着一排排观光客泛舟的塞纳河。不,这是在巴黎郊区,街道狭窄,小巷更窄,总是散发着一股尿臊味,面相凶狠的男人三五成群地走在路上。在夜晚的这个时候,这里看不到一个女人。
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餐馆,格雷没有如愿吃到马肉刺身。不过,这里有美味的牛排,葡萄酒很便宜,味道也不错。
他看着人们在狭窄的街道上匆匆走过,间或听到远处小型摩托车传来的突突声,然后发现了联系人。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头发乌黑卷曲,穿着宽松的牛仔裤和褐色运动夹克。格雷又啜了一口酒,看了眼手表,决定消遣一下,观察联系人要多久才能认出他。
年轻人在远处的人行道上来回徘徊,刻意避开格雷,最终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停下来,好像在观察是否有人跟踪自己。即便是法国反恐部门最差劲的特工,即便这个特工瞎了一只眼,只能坐在轮椅上,他也会立刻发现这个小丑。
格雷又看了眼手表,将近10分钟过去了。他正准备穿过马路,抓住那家伙的脖领,将其拖到桌子跟前,这时年轻人朝他走了过来。
这家伙像是扭伤了脚踝似的小跑着穿过马路,一屁股坐在小圆桌对面的椅子上。
“晚上好。”年轻人声音沙哑地说道。
格雷点点头,闻到了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和洋葱味。他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拿出撕成一半的10欧元纸币,穿过桌上的盘子和刀叉,滑了过去。
年轻人也有半张10欧元纸币,与格雷的半张完美匹配。他咧嘴一笑,好像很自豪卧底做得这么好。
“我叫尤素福。”他说。
“很高兴见到你,”格雷言不由衷地说,“你想吃点什么?或者喝点什么?”
他马上摇了摇头,“不了,我没时间。”
格雷微笑道:“你在西方最好的城市,有全世界羡慕的佳肴和美酒,却没有时间?”
尤素福再次摇摇头,不停地左顾右盼,仿佛整个巴黎的警察部队随时会从附近的混凝土砖墙上顺着绳子滑下,给他没有任何防护的脑袋就是一棒。
“有個活儿需要你去做。”他低声说。
“我知道,”格雷说,“什么活儿?”
尤素福的一只手伸到脏兮兮的外套下面,掏出一张纸条和一张照片,递过去。格雷低头看了看,没有碰纸条和照片。
尤素福说:“我们需要你去美国,干掉一个目标。在纽约州一个叫莱维敦的小镇。”
格雷记住了照片中的四张面孔。
“为什么?”他问道。
年轻人似乎吃了一惊,“我想……我们已经达成共识。” 格雷耸耸肩,“没错,已经达成共识,但我从不盲目行动,我需要知道原因。”
尤素福将手伸向凌乱的桌子,敲了敲照片上的一张脸,“这个人偷了我们的东西。”
“你们不想把它要回来?”
尤素福抽回手,“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我们决定给他们一点教训。”
格雷说:“好吧,明白。还有别的事吗?”
“当你到达那里时,目标可能和家人在一起。”尤素福说,“你应该考虑到这一点。”
格雷又看了看照片上的四张笑脸——爸爸、妈妈、女儿和儿子,“你要我把他们都杀了?”
尤素福向前倾着身子,声音压得更低了,“有问题吗?”
两辆摩托车在狭窄的街道上疾驰而过,喇叭响个不停,坐在上面的两个年轻人大声对骂着。喧嚣过去之后,轮到格雷向前倾着身子了。
“不,”他平静地说,“没问题。”
7
杰森·泰勒的足迹遍及世界各地。为了国家,他跳过飞机,渡过江河,开过枪,也中过枪,进行过无数次谈判,从阿富汗部落成员到英国空降特勤队精英,他都打过交道,但这一切都没有让他准备好应对这个愤怒的年轻母亲。
“喂,”特雷莎·桑德森说道,交叉着双臂站在厨房里,“我只是想去附近走走,好吗?我想在睡觉前清醒一下头脑,活动活动筋骨,呼吸点新鲜空气。”
杰森说:“对不起,夫人,我不能同意。你知道规矩,所有人必须一直待在我面前,要想离开这幢房子,必须全家一起行动。晚上这个时候,谁也不能离开。”
特雷莎走到厨房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似乎在故意挑衅他,“如果我打开门出去,你会怎么样?”
“我会行使我的职责,”他瞥了一眼别处,“我的职责是……最大限度地保护你们所有人。”
特雷莎盯着杰森,杰森也盯着她。“对不起,我再也受不了了。”说完,她一头冲出厨房,砰的一声关上卧室门,接着是高八度的说话声。杰森摇摇头,顺着走廊,朝孩子们的房间走去。
他敲了敲第一扇门。小女孩说:“可以进来。”
他推开门,跨进干净整洁的房间,说道:“你没事吧,桑迪?”
小女孩躺在床上,毯子拉到胸前,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我很好,”她头也不抬地说,“怎么会有事呢?”
“哦……”杰森和这个小女孩在一起好几天了,仍然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好吧,只是问问。”
他正要离开,这时她说:“嘿,泰勒先生?”
“什么事,宝贝?”
“你的生日是哪天?”
“哦……5月30日。”
“哪一年?”
他告诉她年份,小桑迪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出生在星期一。”她说。
他很惊讶,“没错。”
她继续看书,“当然,我从来不会出错。”
小男孩乱糟糟的房间唤起了杰森对童年的回忆,那时他在西雅图,从小到大没少让单身母亲操心。小男孩抬起头,兴致勃勃地说:“嗯,我很好。对了,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
“你是军人吗?”
杰森曾在军队服役,之后为国家秘密情报机构工作,但他不打算透露这些细节,于是说道:“嗯,我是。”
“你开过枪吗?”
“很多次。”
“我可以看看你的枪吗?”
杰森微笑道:“晚安,孩子。”
夜晚的空气温暖舒适。杰森绕着房子走了一圈,检查所有的门窗。可爱的孩子,可爱的家庭,他希望一家人都能很快入睡,这样他会轻松一些。他不需要整夜的睡眠——不只是在一段时间里,不只是在这次行动中——不过,这项任务完成后,他会非常开心。在一些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他经历过更糟糕的情况。
杰森看了看隔壁,那对老夫妻住的地方,爱管闲事的邻居,希望他们不会惹出麻烦。
他在房子后面停下来,主卧窗户里传来说话声。
有件事一直困扰着他。
他讨厌对那位女士撒谎,即使她对他很不客气。
因为他的秘密任务非常明确。
如果事情搞砸了,他将不得不做出痛恨自己一辈子的事情。
远处的灌木丛里传来噼啪的声音,他迅速掏出9毫米伯莱塔手枪和单目夜视仪,开始扫视后院。有个东西在移动,原来是一只肥胖的浣熊,摇摇摆摆地穿过这个所谓安全的国家里一个所谓安全的社区。
杰森放下武器和夜视仪,环顾四周,灯光下的郊区平静宜人。
“天哪,”他说,“真希望回到喀布尔。”
8
兰斯·桑德森正在挂衬衫和裤子,这时特雷莎冲进卧室,一言不发地走到壁橱前,拿出一个黑色行李袋,开始往里面装衣服。
“亲爱的,怎么了?”
特雷莎什么也不说,只是用力把衣服从壁橱里拽出来,衣架碰撞在一起,噼啪作响。
“特雷莎……”他觉得自己像傻子一样,穿着内裤站在那里。但他了解妻子,不能不理会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厌倦了逃亡,”她拎起行李袋,重重地摔到床上,“我厌倦透了,吃着垃圾食物,始终担惊受怕……而且连合适的衣服都没有!还记得到这儿的第一天,要下雨了,我和桑迪不得不裹着围巾,真让人受不了。”
兰斯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我们能怎么办?还有什么选择?”
特雷莎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们现在有個选择。离开这里,小心行事,跟我表弟伦纳德搞好关系……”
“他才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兰斯说,“他是个好警察,一个勇敢的家伙,但是……”
特雷莎打断他,“也许,但他是家人,我可以信任家人。我不知道是否可以信任……那些人。”
“但是……我们有重要的事情,他们是这么说的,”兰斯一边说,一边思忖着如何缓和局面,避免让孩子们听到,“我们需要在这里等待,把掌握的信息传递给相关人员。如果我们独自逃亡,避人耳目,就无法做这件事。” 特雷莎停了下来,“你相信他们?真的吗?听着,兰斯,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在挖掘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为什么差点送了命?”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说,“你当时在场。”
“不是所有时间,”她说,“我觉得很难相信他们所说的我们掌握了什么东西的鬼话……你竟毫无保留地信以为真。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考古发掘场发生了劳务报酬纠紛,不是吗?你惹了什么人,对吗?”
兰斯觉得自己很没用,气不打一处来,“每个季节都会发生劳务报酬纠纷,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我已经告诉过你无数次:没什么可说的,你当时在场。发生的一切……与金钱无关。”
两个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对方,然后她回到壁橱前,“好吧……这是你说的。你要像他们一样保守秘密?那就请便吧。毕竟,你已经放弃了自己的责任。”
“什么责任?”兰斯问道。
“做个男子汉,”特雷莎厉声说,“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保护这个家庭……而不是把它外包出去,就像挖掘现场的一个工人。”
兰斯顿时哑口无言。她的话刻薄、伤人,最糟糕的是,都是事实。他了解自己,作为一名学者,他更喜欢待在考古发掘场,而不是处理冲突或对抗。现在,他就像懦夫一样,任凭家人被人摆布,大老远地搬到这个地方。
特雷莎用手抹了一把脸,眼里噙满了泪水,“对不起,亲爱的,这些话很过分,我不该这样对你。”
兰斯走上前,把妻子搂在怀里。当她也紧紧地抱着他时,他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她嘤嘤地说:“我好害怕,对不起……我真的好害怕。不管那边发生了什么……我现在好害怕。”
他摩挲着她的后背,“我们会摆脱这一切,我向你保证,会没事的。”
兰斯紧紧地抱着妻子,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特雷莎吻了吻他的脖子,他缓缓松开手臂,穿上浅蓝色睡袍,过去开门。
杰森站在门口,“几分钟后我要熄灯了,一切都好吗?”
兰斯看看特雷莎。她咬着下唇,轻轻点了点头。于是他转过身对杰森说:“一切都好。”
杰森点点头,转身离去。兰斯关上卧室门,走到床前,提起行李袋,把它放在地板上。
“你看到了吗?”特雷莎说。
兰斯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于是说道:“对不起,看到什么了?”
“那个人的脸,”特雷莎说,“发生了什么事,他看起来……”
“内疚,”兰斯帮她说完这句话,“没错,他看起来很内疚,我也看到了,好像……他对我们隐瞒了什么秘密。”
“是什么呢?”
“亲爱的,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兰斯说。
9
在巴黎街边的咖啡馆,格雷·埃文斯看了眼手表,该结束这次短暂会面了。
他问尤素福:“你支持两年前来这里的团队吗?”
尤素福咧嘴一笑,“不,但我认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尊重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成了英勇的烈士。”
格雷点点头,似乎表示同情,但实际上,他认为他们都是傻瓜。打击敌人是一回事,但在这个过程中搭上性命?有什么意义?格雷知道他永远无法说服面前这个人,一个虔诚的信徒。
尤素福说:“那么,同意了?”
“是的。”格雷说。
“我来付报酬,”尤素福拿出一个手持设备,用脏手指在屏幕上操作,“搞定了。”
格雷拿着苹果手机,看到自己在开曼群岛的账户新添了一笔可观的存款。
“好了,成交。”他说,放下手机,拿起白色餐巾,开始心不在焉地擦拭刀叉的把手。
尤素福没有在意他的举动,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还有两件事。”
“说吧,”格雷继续擦着银餐具,一种舒畅的感觉涌上心头。
“你是美国人,为什么这么做?在你的国家?对付自己人?”
格雷喝完葡萄酒,开始用餐巾擦杯子。一辆破旧的雷诺出租车从身旁驶过,排出的尾气让他喘不过气来。
“过去做一个美国人的确不错,”格雷轻声说,“你是令人敬畏的民族和国家的一分子。一个美国人走在街上,或者战斗机飞上蓝天,或者船只出海航行,全世界都会注意到。现在全世界都在嘲笑我们,戏弄我们。我们放弃了努力,关心一些愚蠢的事情,比如候选人的发型,应该使用哪个卫生间。那是失败者的处世之道,我不与失败者为伍。”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还有一件事,”尤素福说,从外套里掏出一个信封,“有人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你,让你在我离开前读一下。”
格雷打开信封,读着里面的纸条。他抬头看着尤素福,问:“你知道写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
“很好。”
他握着餐巾,拿起之前用过的锋利的牛排刀,迅速越过桌子,抓住尤素福的头发,一刀戳进他的右眼。尤素福咳嗽了一声,浑身颤抖,瘫倒下去。格雷抽出刀,把尤素福轻轻往后一推,让他靠在椅子上,就像喝多了似的。
格雷站了起来,收拾起尤素福的手机、全家福照片、写着“莱维敦”字样的纸张,还有那个装着小纸条的信封。他又读了一遍,暗自笑了笑。
纸条上写的是:“杀了尤素福有额外奖金。”
10
弗吉尼亚州阿灵顿市郊外,在一个不起眼的办公园区,一座金属框架、玻璃幕墙的立方体大楼里,被人们称为“大个子”的情报官员坐在办公室。门突然开了,他抬起头来。一个女人大步走了进来,没有打招呼,也没有敲门。她身形纤瘦,穿着红裙子,系着白皮带,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一对金手镯显得手臂更加纤细。“桑德森一家出了点问题。”她说。
大个子点点头,“继续说。”
瘦女人说:“今天早上我们收到保镖的短信,这家人变得焦躁不安,扬言要自行离开。你知道,我们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我知道,”大个子说,“但这是他们为换取合作自己提的要求。保持低调,不待在军事基地,为了孩子,一切从简。” 兰斯正要问她晚餐吃什么时,情况发生了。
停车场的另一侧传来一声巨响。尽管目睹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兰斯仍觉得杰森动作快得令人难以置信。越野车的后门忽地打开了,桑迪和萨姆几乎是被扔进车里。兰斯奔向副驾驶室。当他打开车门时,妻子已经在后座和孩子们待在一起了。后车门关上后,杰森启动汽车,快速向前驶去,驾驶室车门都没关上。
兰斯紧张地问:“出了什么事?”
“安静!”杰森吼道。
“没事,没事,看起来只是两辆车发生了剐蹭。”特雷莎在后座上说。
兰斯扭头一看,只见一辆淡蓝色甲壳虫的车身被一辆红色沃尔沃旅行车撞得凹了进去。他摇摇头,不敢相信刚刚看到的两件事。
一件事是,杰森多么迅速地把他们安全送入越野车。车停得很好,他们得以轻松离开停车场,进入主干道。
另一件事是他的妻子特雷莎。
她用感激、钦佩的目光看着杰森……
还有别的什么?
兰斯正在出神,特雷莎伸出手,拍了拍杰森的肩膀。
“谢谢,杰森,”她说,“谢谢你照顾我们。”
然后她靠在座位上,没有跟丈夫说一句话。
13
纽约州警察伦纳德·布鲁克斯犹豫不决地走进纳索县警察局第二分局。这是一幢一层砖砌建筑,看起来更像是一家银行分行。莱维敦处于第二分局的辖区之内。
虽然身穿制服,但因为来这里纯粹是为了私事,所以伦纳德琢磨着会受到怎样的接待。在大厅待了几分钟后,他被带到办公区,与马克·克罗斯比会面。克罗斯比身材魁梧,一头黑发,兼任分局副局长和副督察。
克罗斯比靠在桌子上说:“好吧,布鲁克斯警官,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
伦纳德把圆形宽边帽放在膝盖上,说道:“情况很棘手。”
克罗斯比会心一笑,“一向如此。发生了什么事?”
“事关我的表姐,特雷莎·桑德森,”伦纳德说道,“她母亲很担心。她出国旅行,应该至少两个月后才会回来。但是,她妈妈两周前接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电话。”
“怎么令人不安?”
“她告诉妈妈她没事,她在美国,住在莱维……然后电话就断了。”
“莱维?就这些?”
“就这些,”伦纳德说,“电话就断了,但她妈妈认为她要说的是莱维敦。”
“嗯,”克罗斯比边说边用手指敲着桌子,“她在这里有亲友吗?”
“没有。”
“你知道她以前来过这里吗?”
“没有。”
“有什么熟人吗?”
“据我所知没有,”伦纳德心里明白这次谈话并不顺利,“我只是请求你告诉手下,密切注意她的消息,还有——”
克罗斯比举起手,“她的家庭住址在哪里?”
“加利福尼亚州帕洛阿尔托。”
“你联系过那里的警察吗?”
“联系过,但是……”
克罗斯比摇摇头,“这个地区属于L分队管辖。你在L分队吗?”
“不,长官。”
“但你到这儿来了,”克罗斯比说,“非正式地。”
“嗯,我想,请求帮个忙——”
“你到底是哪个分队的?”克罗斯比皱起眉头问道。
“T分队,长官。”
“T分队!那么你们负责高速公路,而你来我这里,寻求帮助?天哪,如果你在L分队,也许我还能被说服想想办法。不行,我不会为你和你的表姐去冒风险。我不认识你,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但如果我……”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布鲁克斯警官,我已经够忙了。我想你该回高速公路了,不然我就打电话给你的上司,告诉他们你是个无赖。我想你不会喜欢那样的,对吗?”
伦纳德站起身,知道会面结束了,“你说得很对,克罗斯比督察。占用你宝贵时间了。”
克罗斯比坐在桌子后面,举起双手,“听着,事情都会得到解决,明白吗?我相信你表姐和她的孩子们没事。”
“希望如此。”
在外面明媚的阳光下,伦纳德·布魯克斯整理了一下宽边帽,一边朝他的深蓝色道奇警车走去,一边思索着刚才的谈话。他打开车门。
此行收获颇丰,但这信息可能是那位督察无意中透露出来的。
督察怎么知道他表姐有孩子?
14
罗纳德·坦普尔看见那辆黑色越野车驶入车道。大块头先出来,打开车门。接着年轻夫妇走下车,后面跟着一双儿女。大块头护送他们进了房子。几分钟后,他又回来,提着几个购物塑料袋进了房子。
罗纳德对海伦说:“你看到了吗?他们全家一起出动。谁会全家出动去购物?还带着保镖?”
海伦用抹布仔细擦着桌子,“你怎么知道他是保镖?也许只是个朋友,或亲戚,那个男人或女人的兄弟。”
罗纳德拿起望远镜,看见那个女人正在把食品放进冰箱。
“我就是知道,”他说,仍举着望远镜,“在我还没做安保工作时就知道这些事,一种直觉。你从一个人走路的样子,可以看出他身上是否藏有武器。那家伙带着武器,我知道。”
海伦终于失去了耐心,“看在上帝的分上,那就报警吧!”
“嗯?”他放下望远镜,转过头来。
“你没听错,”她手里拿着抹布说,“如果你认为那个人带着枪,很可能是非法的,那就报警。让警察检查一下……否则,拜托,罗纳德,我已经厌倦了你的阴谋论。”
罗纳德觉得面颊发烫,“好吧,我正准备这么做。把电话给我,我现在就报警。”
15
兰斯帮特雷莎把买来的东西放好。她皱着眉头,坐在放有书和笔记本电脑的圆形餐桌前,“唉,在21世纪写书,却不能使用21世纪的技术。” 他吻了吻她的头顶,说道:“再坚持两三天,就两三天。”
她握着他的手,“好吧,教授,如果到了第三天,我还是上不了谷歌,你就上不了我。明白吗?”
他又吻了她一下,“明白。”
兰斯沿着走廊溜达了一会儿,看到桑迪正在阅读那本厚厚的年鉴,然后,他把头探进萨姆的房间,看到小家伙正弯腰看着还没有拼装完的恐龙模型。
兰斯回到走廊,差点撞到杰森。
“教授。”他说。
“杰森,”他想起昨晚和特雷莎的谈话,心里一阵酸楚,“嘿……咱们能找个地方谈谈吗?”
杰森说:“当然,在哪儿?”
目前还没人占用的地方是卫生间、客厅和主卧室。“跟我来,好吗?”
兰斯走进主卧室,杰森跟在后面。兰斯说:“我想帮帮你。”
杰森愣了一下,“要想帮我,你就在我的守护下和家人待在一起,直到中央情报局让你们搬走。那就是帮了我大忙。”
“你不明白,”兰斯说,“我是一家之主,我要对他们负责,对他们陷入困境负责,对他们秘密待在这里负责。我想帮忙保护他们,如果……如果出了什么事情。”
杰森面无表情地说:“你当过兵吗?你当过警察吗?你是全国步枪协会会员吗?”
“都不是,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兰斯急着争辩。
杰森动作之快令兰斯目瞪口呆,因为眨眼之间,他就从腰间拔出一把黑色手枪,握在手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手枪对着兰斯的胸口。
冷不防地,杰森把手枪扔给兰斯。
兰斯踉跄着抓住它,差点掉在地上。沉甸甸的手枪冰冷而又陌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握着手枪。那种力量感,那种杀伤力,从武器周身隐隐地散发出来。
“毙了我。”杰森说。
“什么?”
“毙了我,”杰森向前一步,更显高大魁梧,令人生畏,“你有手枪,而我在威胁你和你的家人……毙了我!马上!”
兰斯笨拙地摆弄着手枪,而杰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将它夺了回来。兰斯的手指被扭了一下,疼得他叫了起来。
“桑德森教授,我没时间也没兴趣训练你的自卫能力,”杰森的声音里充满了轻蔑,“你弱不禁风,所以你只管稳住家人,我的事我来做。”
兰斯感到羞愧、慌乱,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门铃响了。
杰森将手中的枪塞回腰间。
“一级防范,赶紧隐藏,马上。”他用命令的口吻说道,然后朝孩子们的房间走去。
16
罗纳德坐在舒适的躺椅上,满意地看着纳索县的警车在隔壁房子前面缓缓停下来。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残酷念头,也许最终自己会和这件事一起埋葬。
“真想不到,”他嘀咕道,脸上露出微笑,“他们真的行动了。”
大约10分钟前,他打了报警电话,调度员反应冷淡。
“嗯,嗯……”是她说的最多的话。
他没想到警察真的会来。
有时候被证明错误未必是坏事。
警车门打开了,一名女警官下了车。罗纳德从椅子上站起来,腿疼得他龇牙咧嘴。他取下鼻孔氧气管,手里拿着毯子和左轮手枪,慢慢挪到门口。
厨房里传来电视的声音,音量开得很大。海伦正在看她喜欢的真人秀节目,几个衣着光鲜的家庭主妇,总是相互间大喊大叫个不停。此时,她们正在为一个教堂活动烘焙蛋糕。
他走到前门,慢慢把门打开。门旁边有一个绿色氧气罐,底部有两个轮子,还有一个把手——便于偶尔出门使用。他把软管绕在头上,转动把手,深深吸了口气。
尽管一身病痛,但看着警察走向隔壁房子门口,身子半掩在冬青树后,他感觉很好。
往事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这一次……他不会搞砸了。
2001年9月11日,星期二。
身为一名安保人员,那天早上他本应在世贸中心上班,但前一天晚上,他在弗兰克·沃森的退休聚会上喝醉了。宿醉之后,他打电话请了病假,关掉手机,便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几个小时后,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几天后,他收到公司死难者名单。随后,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紧紧跟随着他,10多年来从未消失:
如果你在现场,就能救出一些人。而你却待在家里睡大觉,没用的醉汉。那些人依赖你,你让他们失望了。
他把门开大了一点,准备为隔壁那个单枪匹马的警察提供后援。
这次他准备好了。
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他不会再次失败。
在某种程度上,他希望出乱子,这样他就能重新证明自己。
他从毯子下面掏出左轮手枪,握在手里。
17
纳索县警官凯伦·格林真希望已经下班,那么她就可以回家,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最近她在努力学习,准备申请去纽约警察局工作。倒不是对纳索县和沉闷的莱维敦郊区有什么不满,但是作为警察,她想做点正经事,而不是追查被盗自行车,或者处理邮箱遭破坏之类的事情。
她将涂有蓝橙腰线的白色警车停在那幢蓝色房子前面——据说房子里藏着一个男人,有可能携带着枪支,而他可能没有携枪许可证。
一周中最重要的一次报警,她一边这么想,一边给调度中心打电话,说她已经到了。然后她打开车门,走到房子前面。
房子干净整洁,就像纳索县的其他房子一样。她按了两下门铃,门开了,她往后退了一步。
“什么事?”站在门口的人问道,“需要帮忙吗,警官?”
凯伦不由自主地又退了一步,审视着这个大块头,顿时警觉起来。虽然他衣着得体,两手空空,但是那双眼睛……
“哦,是的,”她说,“纳索县警察局警官格林。我在调查一起……投诉。”
“什么投诉,警官?” “能看看你的身份证件吗?”她说。
一两秒钟过去了,感觉就像一个小时。“当然。”他笑了笑,右手慢慢伸进口袋。她的喉咙发干,手放在枪套上。他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驾照。
“给你,”他说,“这个可以吗?”
她拿过驾照,快速瞥了一眼,还给他,她可不想对这家伙有半点疏忽,“谢谢,泰勒先生。我看到驾照是弗吉尼亚州的,能问问你为什么来莱维敦吗?”
“旅游。”他平静地说。
“知道了,”她说,“嗯,警察局接到投诉,有人看见你带着武器离开过这里,是真的吗?”
“谁说的?”
“是真的吗?你携带着武器?”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是真的。”
“你有携枪许可证吗,泰勒先生?”
“我有。”
“可以看看吗?”
又一个漫长的一秒钟。
他看着她。
“可以,”他说,“也在我的钱包里。”
他取出另一张塑料压纹卡片,递了过去,上面印有该男子的照片,由纳索县签发。
凯伦瞥了一眼,把它递了回去。
一切正常。
但是……
为什么她心跳得这么快?
“我可以进去吗?”她问。
“为什么?”
“我想看一看。”
大块头微微一笑,看上去就像一只龇着牙、蓄势待发、仅用一根细绳牵着的德国牧羊犬一样危险,“恐怕不可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凯伦现在确信,即使这家伙拥有所有合法证件,这其中也必有蹊跷。她开始——
这时他说:“你是打算现在闯进来,还是去找一个法官,以某种非法行为为由申请搜查令?”
“我,呃——”
大块头又说:“也许这个能帮上忙。”
他把钱包放回裤子口袋,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商务信封,取出一张厚厚的白色信紙。凯伦拿着它读了一遍,接着又读了一遍。
她点了点头,喉咙干得厉害。
她把信纸递了回去。
“谢谢……我,呃,该走了。谢谢你的合作。”
“很高兴为你效劳,格林警官。”他说,随即在她面前轻轻关上了门。
凯伦转过身,回到警车前,回顾刚刚看到的东西:一封由州长和总统共同签署的信,要求读信人对信件持有者,弗吉尼亚州阿灵顿市的杰森·泰勒,给予一切尊重和体谅。
不管这是怎么回事,一切远远超出了她的级别,她可不希望这样。
她在警车前停了下来,一个老人大声叫嚷着朝她走来。?
天哪,她想,这一天越来越诡异了。
18
罗纳德·坦普尔一边观察一边等待,然而——
女警官离开房子,向她的警车走去。
独自一人。
没有呼叫后援?没有把那个大块头戴上手铐拖到警车上?
难以置信!
他把毯子和左轮手枪扔在地板上,抓住氧气罐把手,走出门去。
氧气罐在他身后嘎吱作响,他穿过草坪,看到女警官走到了警车前。
“嘿!”他喊道,声音如此微弱,让他羞愧难当,“嘿!警官!这里!”
她拉开警车门,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
这个时间就够了。
“嘿……这是怎么回事?”他停下来,喘着粗气问道,“为什么这么快就走了?”
这位警官冷静、礼貌、不合作,罗纳德记得自己以前也是这副德行。
“你就是那个投诉的邻居?”她问。
“没错。”他呼吸急促,觉得一阵剧烈的咳嗽就要从肺里喷发出来。
“证据不足。”
“什么?”
“先生,证据不足。”
他走向她,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忘了轮式氧气罐。管子从他的鼻子里扯了出来,氧气罐倒在地上。“什么意思,证据不足?我看见了!嘿,我在曼哈顿工作了20多年,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女警官再次摇摇头,“先生,证据不足……请原谅,我得回去巡逻了。”
她坐进车里,启动引擎。几秒钟后,警车向左转了个弯,开走了。
罗纳德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但他感觉到了什么。
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慢慢向草地上的氧气管移动,氧气瓶倒在一边。
瞧!
那个大块头……站在门口。
门开着。
他盯着罗纳德。
紧紧地盯着。
现在他知道是谁打的投诉电话了。
是谁向警察告发了他。
他的目光宁静、安然、坚毅。
罗纳德感受到往日的恐惧,独自一人在街上,没有搭档,没有后援。他突然希望那个不作为的警官还在这里,带着警车和对讲机。
罗纳德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害怕了。
19
特雷莎·桑德森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蜷起双腿,抱着膝盖,尽量不让自己吓得瑟瑟发抖。兰斯紧挨着她,搂着她的肩膀。两个孩子蜷缩在浴缸里,一条厚重的黑色凯夫拉尔毛毯盖在他们身上。杰森动作迅速,先把桑迪放进去,然后让萨姆趴在她身上,盖上毯子。另一条凯夫拉尔毛毯挂在锁着的卫生间门上。
卫生间脏乱不堪。污秽的瓷砖,肮脏的浴缸,漏水的水龙头,时不时自动冲水的马桶,而且通常是在凌晨3点。厕所上方有一扇小窗户,脏得看不清外面。一个手工制作的歪歪扭扭的架子上,放着一些清洁用品,大部分东西都有些年头了。
兰斯注意到特雷莎在打量脏兮兮的卫生间,随即轻轻地靠在她身上。
“亲爱的?”他说。 “嗯?”
“我喜欢你在这里的表现。”他的笑容温暖了她,她也靠在他身上。
然而……
她怎么会与丈夫和孩子一起,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是什么力量和巧合对他们一家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风险因素。
风险无处不在,但在很久以前,当萨姆和桑迪还是蹒跚学步的孩子时,她喜欢和兰斯一起,探索古老的过去,揭开迦太基及其宿敌罗马的秘密。开始时一切顺利,她和丈夫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孩子们从小就知道,除了学校操场和电脑游戏,世界上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她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只有模糊的说话声。
现在?
现在她很后悔,尽管不愿承认,但她真的后悔信任兰斯。哦,他是个可靠的丈夫,聪明,风趣,忠诚,床上功夫不错,很会照顾孩子。但有时候……有时候他太沉溺于迦太基和罗马之间的战争,而不是抬起头,看看周围发生的战争。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继续听着。
这是她和家人被迫卷入的一场战争。
她回想起他们在突尼斯的日子,心里充满内疚。有一件事她一直瞒着兰斯和杰森,也瞒着他们离开突尼斯后遇到的其他政府官员。
那天,在鄰近的城市比塞大,她一直在集市上拍照。
三个面色凝重的男人坐在一张桌旁,喝着咖啡,她喜欢光线从悬着的挂毯旁照进来的样子,于是拍下了那张照片。那些人突然愤怒地跳起来,其中一个在人群中追赶她。
他们是谁?为什么不想被人拍到?
特雷莎知道闯了祸……尽管直到现在她都不敢承认。
她从未把发生的事告诉兰斯,她本打算第二天告诉他,但就在第二天——
一阵敲门声吓了她一跳。
“桑德森一家,”这是杰森的声音,“桑德森一家,我们没事了。”
她从兰斯怀里抽身站起来,兰斯打开卫生间的门。特雷莎走到浴缸前,拉开厚重的凯夫拉尔毛毯。看到两个孩子惊恐地蜷缩在浴缸底部,她的心都碎了。
杰森走了进来,将萨姆和桑迪抱出浴缸。“孩子们,你们还好吧?”他问道。
“我得回去看书了,”桑迪大声说,“我在这里浪费了九分钟。”
萨姆说:“她放了个屁,还不说对不起。”
萨姆冲了出去,他姐姐跟在后面。杰森说:“警报解除。”
兰斯满意地点了点头,但特雷莎再也受不了了,“警报解除?现在……但是能持续多久?我们真的还会安全吗?”
两个男人移开目光,沉默不语。
她真希望有勇气告诉他们:一切都是她的错。
20
在距离新泽西州特伦顿市中心佩里街两个街区远的地方,格雷·埃文斯把租来的车停在一幢破旧的三层砖房前面。这条街上大约有六幢这样的建筑,街道肮脏,路灯损毁,人行道破裂,长出齐膝高的杂草。
格雷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一只瘦瘦的黑狗沿着街道的另一边跑着,消失在狭窄的小巷里。格雷深吸了一口气,闻着多年来在不同地方遇到的熟悉气味,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一个被政府和人们抛弃的地方。污染的水,成堆的垃圾,破败的房子。所有迹象都显示,这是一个濒临崩溃的城市。
他走过一个街区,向右一拐,眼前出现另外几幢三层砖房,最后的那幢亮着灯,是个杂货店。街对面有两家酒吧,也亮着灯,有人走进去,有人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喧闹声和音乐声打破了沉寂的夜晚。
这排房子的中间有一道牢固的金属框架门,带有密码锁。他输入牢牢记住的八个数字,转动把手,立刻进入了一个不同的世界。地上铺着干净的瓷砖,房子里灯火通明。他前面有一部小电梯,也带有密码锁。他又输入一组数字,电梯门开了,他走进去,电梯缓缓把他带到三楼。
这是一个宽敞的开放式顶层公寓,带有嵌入式灯光系统。前面是一组舒适的皮革家具,右边是一个配备着不锈钢电器的厨房,远处是一个很大的工作区,有一张会议桌,四台大尺寸显示器,一排闪着灯的服务器,以及两个电脑工作站。
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朝他走来,微笑着伸出手,“格雷,你一向守时。”
“没错,亚伯拉罕。”
“进来吧。”
亚伯拉罕把他带到会议桌旁。他穿着鹿皮鞋、卡其布长裤和洋基棒球队T恤,看上去30岁出头,一头修剪整齐的黑发,黑山羊胡子,两只耳朵上都戴着金耳环。
他坐下来,格雷坐在他的对面。亚伯拉罕说:“要茶点吗?”
“现在不要。”格雷说。
“随你便,”亚伯拉罕一动不动地坐着,左手握着手杖,“需要我做什么?”
“寻找桑德森一家,夫妻二人以及一双儿女,来自帕洛阿尔托。丈夫是斯坦福大学教授,妻子是自由作家,写过两本旅游指南。几周前他们在突尼斯,现在应该在莱维敦。”格雷说。
“从突尼斯到莱维敦,多么令人失望。”亚伯拉罕说。
“我想是的。”
“你想找到他们?”
“没错。”格雷说。
“老价钱?”
“再加百分之十,”格雷说,“你的能力……我认为应该得到补偿。”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而且时间紧迫。”
“是你还是你的客户?”
“有什么区别?”
亚伯拉罕抬头看着开放式天花板,那里悬挂着一个红色数字时钟,“那就……24小时?”
“好极了。”
格雷站起身,走了出去。
他从来不和对方说再见。
回到租来的车前,他发现两个本地青年坐在引擎盖上,格雷总是购买额外的保险,就是因为这样的旅行。他们穿着松垮的裤子,内裤露出一截,斜戴着棒球帽,脖子上挂着好几条金链子,或是珠宝,他永远不懂这些新潮流。
“哟,”左边的人一动不动地说,“车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