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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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11月9日


  我是半透明的水生动物,
  漫无目的地漂流。
  她是锚,在我的海上沉落。
  ——本顿·詹姆斯·凯斯勒

法伦


  我在想,如果我把杯子砸在他头上,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玻璃杯很厚,而他的头很硬,有可能会是砰的一声巨响。
  我在想,他是否会流血。桌子上有餐巾,但不是那种能吸附大量血液的好餐巾。
  “是啊,我有点吃惊,但它发生了。”他说。
  他的声音让我不由得握紧玻璃杯,希望它乖乖待在我手里,不会真的砸在他头上。
  “法伦?”他清了清嗓子,试图缓和一下气氛,但他的话仍像刀子一样扎心,“你想说点什么吗?”
  我用吸管戳着冰块的空心部分,想象着这是他的头。
  “我能说什么?”我咕哝着,像个刁蛮的孩子,而不是18岁的成年人,“你想让我恭喜你吗?”
  我靠在座位上,双臂交叉抱于胸前。我看着他,不知道在他眼中看到的遗憾是因为他让我觉得失望,还是他又在演戏。他坐下来只有五分钟,就已经把这里变成了舞台。再一次,我被迫做了他的观众。
  他的手指在咖啡杯上有节奏地敲击着,默默看着我。
  嗒嗒嗒。
  嗒嗒嗒。
  嗒嗒嗒。
  他认为我最终会做出让步,说些他想听的话。但在过去的两年里,他很少在我身边,不知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女孩了。
  看到我对他的表演无动于衷,他叹了口气,胳膊肘垂在桌子上,“咳,我以为你会为我高兴。”
  我用力摇了摇头,“为你高兴?”
  他开玩笑吧。
  他耸了耸肩,得意地笑了,表情变得更加恼人,“我没想到我还有能力再次当父亲。”
  我不以为然地大笑起来。
  “把一个24岁女孩的肚子搞大算什么父亲。”我悻悻地说。
  他往后一靠,侧过头,脸上的得意笑容消失了。这是他在屏幕上不知道怎样做时的绝招。“就像你在思考什么,它幾乎可以用作任何情绪:悲伤,自省,歉疚,同情。”他一定不记得了,他一直是我的表演老师,这是他教给我的第一个表情。
  “你认为我没有权利称作父亲?”听起来他对我的回答很生气,“那么,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我并未把他的问题当真,继续戳着另一块冰。我熟练地将它滑上吸管,送进嘴里,满不在乎地嘎嘣嘎嘣大声嚼着。当然,他没指望我回答这个问题。在我16岁演艺生涯停滞后,他就不再是“父亲”了。如果我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我甚至不能确定,在出事之前他是否算是个父亲。我们的关系其实更像是老师和学生。
  他用一只手捋了捋额头上昂贵的人工植发。“你干吗要这样?”随着每一秒的流逝,我的态度让他越来越恼火,“你还在因为我没有参加你的毕业典礼而生气?我已经告诉过你,它和我的行程有冲突。”
  “不,”我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没有邀请你。”
  他向后仰着身子,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为什么?”
  “我只有四张票。”
  “然后呢?”他说,“我是你父亲。为什么你不邀请我参加你的高中毕业典礼?”
  “你不会来。”
  “你怎么知道?”他反驳道。
  “你的确没有来。”
  他翻了个白眼,“当然没有,法伦。我没有被邀请。”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真让人受不了。我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要离开你。”
  他轻轻地摇摇头,“你妈妈离开我是因为我睡了她最好的朋友,这和我的个性无关。”
  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男人毫无悔意,对此我既憎恨又嫉妒。在某种程度上,我希望我能更像他而不是妈妈。他注意不到自己的任何缺点,而我的缺点是我生活中的焦点。它们在早上将我唤醒,晚上让我无法入眠。
  “谁点的三文鱼?”服务生问。
  完美的时间切入。
  我举起手,服务生把盘子放在我的面前。我用叉子翻动着米饭,已经没有了食欲。
  “嘿,等一下,”服务生突然叫了一声,我抬起头,但他并不是在跟我说话,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父亲,“你是?”
  哦,天哪,又来了。
  服务生猛拍了一下桌子,吓了我一跳,“是你!多诺万·奥尼尔!你扮演过马克斯·埃普考特!”
  父亲谦虚地耸耸肩,但我知道这个男人和谦虚不沾边。虽然10年前因为节目停播,他早已不再扮演这个角色,但他的表现仍让人觉得这是一档最重要的电视节目;因为总是有人大呼小叫地认出他来,仿佛他们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演员。拜托,这是洛杉矶!这里每个人都是演员!
  我用叉子戳着三文鱼,刺痛的感觉仍在蔓延,但这时服务生打断了我的思绪,问我是否可以给他俩拍张合影。
  唉。
  无奈之下,我溜出座位。他想把手机递给我,但我举起手以示抗议,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我要去洗手间,”我咕哝着离开座位,“跟他自拍一张吧,他喜欢自拍。”
  我冲向洗手间,以便逃离父亲,喘息片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要和他见面。可能是因为我要搬走了,天晓得多久后才会再看到他,但这也不足以成为让自己受罪的理由。
  我推开第一个隔间的门,转身将它锁好,从分配器中抽出一张座位保护套,放在坐便器上。
  我看过一篇有关公共厕所细菌的研究报告,研究发现每个洗手间的第一个隔间细菌量最少。人们认为第一个隔间使用得最多,所以大多数人都会越过它。而我不是,我只用这一间。我并非一直有洁癖,但16岁时在医院待了两个月让我变得在卫生方面有点强迫症。   上完厕所,我至少要花一分钟的时间来洗手。整个过程我一直盯着双手,根本不看镜子。回避镜子里的自己变得越来越容易,但当我伸手去拿纸巾时还是瞥见了自己。无论照了多少次镜子,我仍然不习惯我所看到的一切。
  我抬起手,触摸着脸上的伤疤,从左下颌延伸到脖子,消失在衣领下。但在衣服下面,伤疤贯穿身体左侧,直至腰部。我用手指抚摸这些地方,现在就像皱巴巴的皮革。这些伤疤不断提醒我,大火是真的,并非掐一下胳膊就能让自己醒过来的噩梦。
  火灾后的几个月,我一直缠着绷带,无法触碰大部分身体。如今烧伤愈合,留下伤疤,我发现自己总是喜欢抚摸它们,感觉就像抻紧的天鹅绒。它们摸起来应该像看上去一样令我厌恶才正常。但实际上,我很喜欢它们的触感。我总是心不在焉地用手指顺着脖子或手臂上下摸索,仿佛在阅读皮肤上的盲文,直至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才会停止。这件事从内心将我的生活彻底撕裂,我不应该喜欢它的任何方面,即使只是指尖下的一种感觉。
  它看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仿佛我的每个缺陷都被粉红色荧光笔画出来,展示给全世界。无论我怎么努力用头发和衣服遮掩,它们都在那里,而且会一直在那里,永久提醒我那个摧毁了一个女孩最最宝贵的身体的夜晚。
  我并不怎么关注纪念日之类的日期,但今天早上醒来时,我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的日期。可能因为这是我昨晚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距离父亲的家被那场大火吞噬,几乎夺去我的生命,已经整整两年了。也许这就是我今天想见见父亲的原因。也许我希望他能说点什么来安慰我。我知道他没少向我道歉,但在多大程度上我能真的原谅他把我忘了?
  我平均每周只在他家住一次。但那天早上我给他发了短信,让他知道我会留下来过夜。因此一般人认为,当父亲不小心点燃了自己的房子,他会将我从睡梦中救出。
  然而,他没有来救我,他忘了我的存在。没有人知道房子里有人,直到他们听到我在二楼大声尖叫。我知道他对此非常愧疚。接下来的几周,他每次见到我都不停地道歉,但随后道歉变得越来越少,就像他看望我和打电话的次数一样;而我的怨恨有增无减,尽管我不希望这样。火灾是个意外,我活了下来,这是我努力关注的两点。但是每当凝视身上的伤疤,我就很难这么想。
  每当别人看着我,我就想起这件事。
  洗手间的门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她瞥了我一眼,迅速移开目光,朝最后的隔间走去。
  应该选第一间,女士。
  我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以前我留着及肩短发和前卫的刘海,但在过去几年中,我的头发长了很多,这不是没有原因的。我用手指熟练地拢了几缕头发,遮住大部分左脸,又把左边袖子拉到手腕上,再竖起衣领盖住脖子,这样就几乎看不见伤疤了。只有这时我才敢直视镜中的自己。
  我曾经自认为很漂亮,但现在只能用头发和衣服把身体遮盖得严严实实。
  我听到马桶冲水的声音,于是迅速转过身,在那个女人出来之前朝门口走去。大多数时候,我尽可能避开人们,不是害怕他们会盯着我的伤疤,恰恰相反,我避开是因为他们从不盯着我看。人们在注意到我的瞬间总是快速移开目光,害怕显得自己很无礼。我多么希望有人能直视我的眼睛,哪怕一次也好,但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这么做了。我讨厌承认我想念曾经得到的关注,但这是事实。
  我出了洗手间,朝座位走去。看到父亲的后脑勺,我很是失望。我真希望他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在我去洗手间的时候不得不离开这里。
  说来悲哀,我宁愿看到一个空座位也不愿看到他。这个想法让我蹙起眉头,但突然间我被那个坐在我正要经过的卡座里的家伙分了心。
  考虑到别人总是尽量避免与我有目光接触,我通常不去注意他们。然而,这家伙的眼睛热切、好奇,直直地盯着我。
  我的第一反应是:如果这是两年前就好了。
  每当遇到对我感兴趣的男人我都会这么想。毫无疑问,这个男人很可爱,并非典型的好莱坞风格,这与居住在这个城市的大多数男人不同。那些家伙看上去都一样,仿佛有一个为成功演员设计的完美模板,大家都在努力适应它。
  这个家伙完全不同。他的短胡须并非匀称的、有意为之的艺术作品。相反,他胡子拉碴的样子就像昨晚工作到深夜,还没来得及修理。他的头发没有任何造型,给人一种凌乱、刚起床的感觉。事实上,他的头发真的很乱,几缕深褐色的头发乱蓬蓬地垂在额头上,好像早上醒来晚了匆忙赴约,没顾得上照镜子。
  这样邋遢的外表应该让人扫兴,但這正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尽管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形象,却是我见过的最有魅力的人。
  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这可能只是我的洁癖带来的副作用。也许我极度渴望这个家伙表现出的那种漫不经心,因而错把羡慕当作迷恋了。
  我觉得他很迷人,也可能只是因为,近两年来很少有人像他那样在与我目光相遇时没有立即移开视线。
  我必须从他的桌旁经过才能回到座位上。我不确定自己是应该快步走过去,以便摆脱他的目光,还是应该慢慢走,尽情感受他的关注。
  我经过他的座位时,他的身体动了一下。突然间,他的目光变得火辣辣的,侵略性十足。我顿时觉得脸颊发烫,皮肤发麻,忙低头看着脚下,让头发垂落在面孔上。我甚至把一缕头发塞进嘴里,以便挡住他的更多视线。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凝视让我感到不自在,但这是事实。就在几分钟前,我还在想,我是多么留恋被人盯着看。现在它发生了,而我却只想让他移开目光。
  就在我从他身边走开的一瞬间,我瞟了他一眼,看到了一丝微笑。
  他一定没有注意到我的伤疤。这是像他这样的男人冲我微笑的唯一原因。
  我很恼火自己会这么想。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女孩。我以前很自信,但是那场大火熔化了我的所有自尊。我一直在尝试把它找回来,然而当连镜中的自己都不敢面对时,我很难相信有人会觉得我有魅力。
  “永远不会失去。”当我溜回座位时父亲说。   我抬头看着他,差点忘了他的存在,“永远不会失去什么?”
  他朝此时站在收银机旁的服务生挥舞着叉子。“那个,”他说,“我的粉丝。”他往嘴里塞了口食物,问我,“那么,你想跟我谈什么?”
  “为什么你觉得我有什么事要跟你谈?”
  他在桌子上打着手势,“我们一起吃午饭,显然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我们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个份上,知道一起吃个午餐一定不只是女儿想要见见父亲,真是令人悲哀。
  “我明天要搬到纽约,哦,其实是今晚。但我的航班深夜起飞,10号才能到达纽约。”
  他抓起餐巾,捂着嘴咳嗽了一声,至少我认为是咳嗽。这个消息肯定不至于让他被食物呛着。
  “纽约?”他气急败坏地说。
  然后……他笑了。他竟然笑了。好像我去纽约生活是个笑话。保持冷静,法伦,你父亲是个混蛋,这已经不是新闻了。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纽约有什么?”他一边消化着这个消息,一边连珠炮似的追问,“请别告诉我你在网上认识了什么人。”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就不能至少假装支持我的一个决定吗?
  “我想改变一下。我在考虑去百老汇试镜。”
  我七岁时,父亲曾带我去百老汇观看音乐剧《猫》。那是我第一次去纽约,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次旅行。在那之前,他一直鼓励我当演员。但直到观看了现场演出,我才知道我必须要成为演员。我从未有机会从事戏剧表演,因为父亲决定了我职业生涯的每一步,而他本人更钟爱电影。但是已经两年了,我没有做过任何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勇气在短时间内去试镜。不过自从火灾发生后,选择搬到纽约是我做出的最积极的事情之一。
  父亲喝了口水,放下杯子,叹着气垂下肩膀。“法伦,听着,”他说,“我知道你怀念表演,但你不觉得你该另择他路了吗?”
  此刻我已经不在乎他的动机,甚至不想反驳他的那堆废话了。在我的整个人生中,他所做的只是迫使我追随他的脚步。火灾发生后,他的鼓励完全停止了。我不傻,我明白他认为我不再具备当演员的条件。我内心知道他是对的,在好莱坞相貌真的很重要。
  这正是我想去纽约的原因。如果我还想演戏,戏剧也许是我的最大希望。
  我希望他不要那么直白。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妈妈时,她喜出望外。自从毕业后搬去和安贝尔一起住,我很少离开自己的公寓。虽然妈妈为我离开她感到难过,但还是很高兴看到我终于愿意走出公寓,甚至加州。
  我希望父亲能看到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那个配音工作怎样了?”他问。
  “我还在做。有声读物在录音棚录制,录音棚都在纽约。”
  他翻了个白眼,“真遗憾。”
  “有声读物怎么了?”
  他难以置信地瞥了我一眼,“你不知道为有声读物配音被视为演艺业的粪坑?见鬼,你可以做得更好,法伦,去上大学什么的。”
  我的心一沉。刚才我还以为他不能再自以为是了。
  意识到自己所暗示的意思时,他停止了咀嚼,迅速用餐巾擦了擦嘴,直视着我,“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你沦落到为有声读物配音的地步。我想说的是,你可以找到更好的职业,既然不能再演戏了。干那一行挣不到多少钱,百老汇也一样。”
  他说起百老汇,就像它是他嘴里的毒药。我反驳道:“告诉你吧,许多有名望的演员也在为有声读物配音。你需要我说出那些一流百老汇演员的名字吗?我能说出很多。”
  他摇摇头不再争辩,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同意我的话。他只是觉得不舒服,认为我还能从事一个与表演相关的职业是对演艺业的侮辱。
  他把空杯子举到嘴边,仰头喝掉一小口融化的冰水。“水。”他边说边在空中摇晃着杯子,直到服务生点点头,走过来给他满上。
  我再次戳着眼前的三文鱼,它已经凉了。我希望他能很快吃完饭,因为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忍受下去。此时此刻,唯一让我感到宽慰的是,明天这个时候我已身在纽约,即使要用阳光去换冰雪。
  “不要在1月中旬安排事情,”他换了个话题,“我需要你回洛杉磯待一周。”
  “为什么?1月份有什么事?”
  “你老爸要结婚了。”
  我捏着自己的脖颈,垂下头看着膝盖,“杀了我吧。”
  我感到一阵内疚,因为尽管希望有人能马上杀了我,我并不想把这句话大声说出来。
  “法伦,只有见到她,你才能断定是否喜欢她。”
  “我不需要见到她就知道我不会喜欢她,”我说,“毕竟,她是要嫁给你。”我试着用讽刺的微笑来掩饰这个事实,但我确信他知道我对他说的每个字都是认真的。
  “别忘了,你妈妈曾经也选择嫁给我,而你似乎很喜欢她。”他反驳道。
  我哑口无言。
  “说得好。但实际上,自我10岁起,这是你的第五次求婚了。”
  “只是第三个妻子。”他澄清道。
  我终于把叉子插进三文鱼,吃了一口。“你让我想发誓永远不交男朋友。”我含着满嘴食物说道。
  他笑了,“这应该不成问题。我知道你只约会过一次,而且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我一口吞咽下嘴里的三文鱼。
  这是真的吗?上天为什么让我摊上这么一个混蛋父亲?
  我不知道今天这顿午饭他说了多少次错话。他最好小心点,否则没好果子吃。他确实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如果知道,他绝不会说话这么不小心。
  我看到他突然皱起眉头,试图为刚才说的话道歉。我相信那些话不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但这并不能阻止我想用自己的语言进行报复。
  我抬起手将头发撩到耳朵后面,让伤疤完全暴露出来,同时直视着他的眼睛,“好吧,爸爸。我真的不能像以前那样吸引男人的注意了,你知道,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指着自己的脸,但我已经后悔脱口说出这些话。   為什么我总是堕落到他的水平?我没那么差劲。
  他把目光落在我的脸颊上,随即迅速低下头看着桌子。
  他看起来很懊悔。我考虑放弃怨恨,对他好一点。然而,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父亲身后卡座里的那个家伙突然站了起来,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试图在他转身之前把头发拉回到脸上,但是太迟了,他已经在盯着我了。
  他的脸上仍挂着之前的那种微笑,但这一次我并未把目光移开。事实上,当他向我们走来时,我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他。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一下子溜到我的座位边坐下。
  天哪。他在干什么?
  “对不起,宝贝,我迟到了。”他边说边用胳膊揽住我的肩膀。
  他叫我宝贝。这个随随便便的家伙搂着我,叫我宝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瞥了一眼父亲,认为这可能和他有什么瓜葛,然而,他比我更困惑地看着我旁边的这个陌生人。
  我浑身僵硬地被这个家伙搂着,感觉到他的嘴唇贴在我的额头上。“该死的洛杉矶交通。”他嘟囔道。
  这个家伙把嘴唇凑到我的头发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伸过手去,隔着桌子和父亲握手。“本,”他说,“本顿·詹姆斯·凯斯勒,你女儿的男朋友。”
  你女儿的……什么?
  父亲和他握了握手。我敢肯定我的嘴巴大张着,所以赶紧闭上。我不想让父亲看出我不知道这家伙是谁,我也不想让这个叫本的家伙认为我如此失态是因为我喜欢他的殷勤。我这样看着他只是因为……嗯……因为他显然是个疯子。
  他松开父亲的手,向后靠去,然后对我眨了眨眼睛,朝我靠过来,嘴巴凑到我的耳边。他真该挨揍。
  “配合一下。”他耳语道。
  他撤回身子,依然微笑着。
  配合一下?
  这是干什么,他的即兴表演?
  我心里突然一动。
  他听到了我们的整个谈话。他一定是在用这种假扮男友的奇怪方式来对付我父亲。
  呵呵,我想我喜欢这个假男友。
  知道他在耍弄父亲后,我嫣然一笑,深情款款地对他说:“没想到你能赶来。”我靠在他身上,看着父亲。
  “宝贝,你知道我一直想见你父亲。你很少有机会见到他,所以,无论今天交通多糟糕我都会赶过来。”
  为假男友的这番挖苦话,我赞许地向他投去一瞥。本一定也有一个混蛋父亲,因为他似乎知道该说些什么。
  “哦,对不起,”本将注意力转回到父亲身上,“我没听清你的名字。”
  父亲不满地看着本。天哪,我喜欢这样。
  “多诺万·奥尼尔,”父亲说,“你可能听说过这个名字。我曾主演——”
  “没有,”本打断道,“没有印象,”他转过身对我眨眨眼,“但是法伦没少告诉我你的事。”他捏捏我的下巴,转头看着父亲,“说到法伦,你觉得她搬到纽约去怎么样?”他回头看着我,皱起眉头,“我不想让我的美妞跑到另一个城市,但如果这意味着她在追逐自己的梦想,我会第一个确保她登上飞机。”
  美妞?他应该庆幸他是我的假男友,否则冲这个俗气的绰号,我就会给他的睾丸来一拳。
  父亲清了清喉咙,显然这位不速之客让他很不自在,“我能想到的一个18岁女孩应该追逐的梦想中,百老汇并不在其列,尤其是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在我看来,去百老汇是一种倒退。”
  本调整了一下坐姿。他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真的不错,我想。我已经很久没和男人坐得这么近,其实他可能闻起来完全正常。
  “还好她18岁了,”本回应道,“这时候父母对于她从事什么职业的意见并不重要。”
  我知道他只是在演戏,但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袒护我。我的肺一时无法正常呼吸。愚蠢的肺。
  “当它出自专业人士之口时就不是意见,”父亲说,“而是事实。我做这一行很久了,知道一个人需要何时退出。”
  我猛地把头转向父亲,而本仍紧紧搂着我的肩膀。
  “退出?”本说,“你刚才真的是在大声说你女儿需要放弃?”
  父亲翻了个白眼,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瞪着本。本把胳膊从我肩膀上移开,模仿父亲的动作,回瞪着他。
  天哪,这真让人不舒服。太不可思议了。我从未见过父亲这样,从未见过他如此讨厌一个人。
  “听着,本,”他带着一脸厌恶的表情说道,“法伦不需要你给她灌输这些废话。你只是因为在东海岸有个炮友而感到兴奋。”
  我的天啊!父亲称我为这家伙的炮友?我张大了嘴,而他还在继续往下说。
  “我女儿很聪明,也很坚强。她接受这个事实,那就是她一直以来追求的事业已经变得不可能,既然……”他朝我挥了一下手,“既然她……”
  他无法说完这句话,一丝遗憾的神情从他脸上掠过。我完全知道他要说什么。两年来,除了这个,他什么难听的话都说过了。
  两年前,我是一个前程似锦的小演员。但大火毁了我的容貌后,影视公司立即解除了我的合同。我觉得他是在为自己不是一个女明星的父亲感到悲哀,而不是他的粗心引发的大火差点让他失去女儿。
  我的合同被解除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谈论过我演戏的事。我们现在其实根本不说话。他不再是那个在一年半的时间里整天在片场陪伴我的父亲,而是一个月大概只能见一次面的父亲。
  所以,我一定要让他说完他想说的话。我等了两年才听到他承认我的相貌是我的事业不复存在的原因。在这之前,它一直只是一个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实。我们从来不谈论为什么我不再演戏,我们只谈论我不演戏这个事实。既然他说到了它,我会很高兴听到他承认大火还烧毁了我们之间的父女情。现在他不再是我的表演老师和经纪人了,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做我的父亲了。
  我冲他眯着眼睛,“说下去,爸爸。”
  他摇摇头,想要避开这个话题。我扬起眉毛,激他说下去。   “你真的想现在说这个吗?”他朝本瞥了一眼,希望用我的假男友作为一个缓冲。
  “不瞒你说,我想。”
  父亲闭上眼睛,长叹了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时,他身体往前一倾,双臂交叉着靠在桌子上。“你知道,我觉得你很漂亮,法伦,别歪曲我的话。只是这个行业比一个父亲有更高的要求,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接受它。事实上,我认为我们已经接受了。”他又朝本瞟了一眼。
  我紧抿双唇,以免说出我会后悔的话。我一直都知道真相。第一次在医院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但听到父亲大声承认他也认为我应该停止追逐梦想,说实话,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哇,”本喃喃道,“这是……”他看着父亲,厌恶地摇摇头,“你是她的父亲。”
  如果不知道本是半路上杀出来的,我会说本脸上的痛苦表情很真诚,并不是在演戏。
  “没错,我是她父亲。不像她妈妈,总给她灌输一些自认为会让女儿感觉好些的废话。纽约和洛杉矶充满了成千上万像法伦一样的逐梦女孩。她们才华横溢,容貌出众。法伦知道我相信她比所有人都更有天赋,但她也很现实。每个人都有梦想,很不幸,她不再具备实现梦想所需的条件。她需要接受现实,免得浪费钱财大老远跑到纽约。这不会对她的事业有任何帮助。”
  我闭上眼睛。那些说忠言逆耳利于行的人都是乐天派,对我来说,忠言只会让人痛苦不堪。
  “天哪,”本说,“你真令人难以置信。”
  “你真不现实。”父亲怒怼道。
  我睁开眼睛,轻轻推了推本的胳膊,暗示他我想离开座位。我再也受不了了。
  本没有动。相反,他把手伸到桌子下面,握住我的膝盖,示意我坐着别动。
  我的腿在他的触摸下变得僵硬,因为我的身体在向大脑发出不同的信号。我现在很生父親的气,但不知为什么,这个莫名其妙为我仗义执言的陌生人让我感到安慰。我想叫,我想笑,我想哭,不过,最重要的是,我想吃东西,因为现在我真的饿了,真希望能有热乎的三文鱼。该死!
  我试着放松双腿,这样本就不会知道我有多紧张了,但他是很久以来第一个真正和我有身体接触的人。老实说,感觉有点奇怪。
  “我问你,奥尼尔先生,”本说,“约翰尼·卡什是豁嘴吗?”
  父亲没吱声。我也没吱声,希望这个漫无边际的问题有其实际意义。他一直表现得很好,直到开始谈论这个乡村歌手。
  父亲看着本,仿佛对方疯了,“一个乡村歌手和这场谈话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本立即答道,“他不是豁嘴,不过,在《一往无前》里扮演他的杰昆·菲尼克斯脸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他还因为这个角色获得了奥斯卡奖提名。”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时,我的心跳骤然加快。
  “伊迪·阿明呢?”本问。
  父亲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他怎么了?”
  “他不是弱视,但他的扮演者弗雷斯特·惠特克是。说来也怪,惠特克也是一位奥斯卡奖提名者,而且还是获奖者。”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杀了父亲的威风。尽管整个谈话让我很不舒服,我还是挺享受这难得的美妙时刻。
  “祝贺你,”父亲说,完全不为所动,“你从数百万失败者中列举了两个成功的例子。”
  我尽量不把父亲的话放到心里,但是很难做到。我知道,此时这场谈话变得更像是他们两人而不是他和我之间的较量。他宁愿赢得与一个陌生人的辩论,也不愿为自己的女儿辩护。这真令人失望。
  “如果你的女儿像你说的那么有天赋,难道你不想鼓励她不要放弃自己的梦想吗?你为什么要她以你的方式来看待这个世界?”
  父亲僵住了,“你认为我怎么看待这个世界,凯斯勒先生?”
  本往后一靠,直直地盯着父亲,“透过一个傲慢的混蛋紧闭的眼睛。”
  接下来的沉默就像暴风雨前的平静。我等着看他们当中谁会先出手,然而,父亲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钱包。他把钱扔到桌子上,直视着我。
  “我可能过于诚实了,但是如果你喜欢听废话,那么这个蠢货很适合你。”他站起身,又咕哝了一句,“我敢说你妈妈肯定喜欢他。”
  我蹙起眉头,真想狠狠回敬一番,让他受伤的自尊心数日难愈。唯一的问题是,什么话也伤不到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男人。
  当他走出卡座时我并没有冲他大喊大叫,只是静静地坐着。
  这是我人生中最丢脸、最尴尬的时刻。
  感觉到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时,我推了推本的胳膊。“我要出去,”我低声说,“请让一下。”
  他离开卡座。我站起身,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我再次朝洗手间走去,不敢回头看他一眼。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与父亲发生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争吵,这足以让我无地自容。
  如果我是本顿·詹姆斯·凯斯勒,我会“甩”了我自己。


  我双手抱在脑后,等着她从洗手间回来。
  实际上,我应该离开。
  不过,我不想离开。由于刚才对她父亲耍的那番花招,我觉得对她造成了侵犯。尽管我试图表现得老练圆滑,但还是没能像狐狸那样谨慎优雅地融入她的生活,而是如一头大象笨拙地闯了进去。
  为什么我觉得有必要进行干涉?为什么我认为她没有能力独自对付她父亲?现在她可能在生我的气,而我们只假装约会了半个小时。
  这就是我在现实生活中决定不要女朋友的原因,就连假的我都得和她吵架。
  不过,我刚刚为她点了一盘三文鱼,也许能做出一些弥补?
  她终于走出洗手间,但一看到我仍坐在她的座位旁边,便停顿了一下,脸上的困惑表情清楚地说明,她确信当她回到餐桌前时我已经走了。
  我应该走了,半小时前就应该走了。
  无论如何都应该走了。
  我站起身,示意她坐下。她一边狐疑地看着我一边溜进卡座。我伸手从后面的卡座中取过我的笔记本电脑、餐盘和饮料,放在这边的桌子上,然后坐到几分钟前她的混蛋父亲所在的座位上。   她低头看桌子,可能在想她的食物哪儿去了。
  “餐凉了,”我告诉她,“我让服务生给你另上一盘。”
  她抬眼望着我,头并没有动。她没有笑,也没有说谢谢,只是……盯着我。
  我咬了一口汉堡,嚼起来。
  我知道她不是个害羞的人。从她跟父亲的说话方式,我能看出她的嘴巴很毒,所以此刻她的沉默让我有点困惑。我咽下一口食物,喝了一口水,默默和她对视着。我希望能在心里准备一个真诚的道歉,但我没有。我似乎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而它直接通向我现在根本不应该想的两个东西。
  她的乳房。
  两个乳房。
  我知道,我很可悲。但如果我们要坐在这里盯着对方,要是她能露出一点乳沟,而不是穿着这件给人留下无限遐想的长袖衬衫,那就太好了。现在外面的温度接近80华氏度,她应该穿得不那么像……修女。
  隔着几张桌子的一对夫婦站了起来,从我们身边经过,朝出口走去。我注意到法伦把头侧向一边,让头发像防护屏似的垂落在面前。我觉得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这一举动,这似乎是她掩饰身上某种缺陷的一种自然反应。
  也许这就是她穿长袖衬衫的原因,不让任何人看到里面的肌肤。
  当然,这个想法让我再次想到她的乳房。那儿也有伤疤?她的身体受到多少影响?
  我开始在脑子里想象脱掉她的衣服,但与性无关。我只是好奇,真的很好奇,因为我没有办法不盯着她看,这并不像我。母亲教给我得体的举止,但她没有教我的是,会有这样一种女孩,她们仅凭自己的存在考验男人的教养。
  整整一分钟过去了,也许是两分钟。我一边吃薯条,一边与她对视着。她似乎并不生气,也不害怕。此时此刻,她甚至不再试图掩饰她一直极力避免别人看到的伤疤。
  她的目光开始缓缓向下移动,直到落在我的衬衫上。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将目光转向我的手臂、我的肩膀、我的脸,最终在我的头发上停了下来。
  “你今天早上去哪儿了?”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我停止了咀嚼。我估计她问我的第一个问题会是:为什么我要干涉她的私生活。我用几秒钟吞下食物,喝了口水,擦擦嘴,然后靠在座位上。
  “你什么意思?”
  她指着我的头发,“你的头发乱糟糟的,”她又指着我的衬衫,“你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衬衫,”接着她的目光落在我的手指上,“你的指甲很干净。”
  她怎么知道我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衬衫?
  “你今天为什么那么匆忙离开你醒来的地方?”她问。
  我低头看看衬衫,又看看指甲。她怎么知道我今天早上走得很匆忙?
  “那些不会照顾自己的人通常不会有你这么干净的指甲,”她说,“这与你衬衫上的芥末渍相矛盾。”
  我低头看看衬衫,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芥末渍。
  “你的汉堡上有蛋黄酱,人们很少会在早餐吃芥末,而且你现在狼吞虎咽的样子就像早上到现在没吃过东西,那么污渍很可能是来自昨天的晚餐。还有,今天你显然没有照过镜子,否则你不会头发这样就出门。你昨晚洗了澡,头发没吹干就睡了?”她摸着自己的长发,用手指轻轻拢了拢,“因为像你这么浓密的头发湿着睡觉就会变得弯曲,不重新洗一次根本无法梳理好。”她凑过来好奇地看着我,“你前面的头发怎么会翘得这么高?你是趴着睡觉吗?”
  她是干什么的?侦探?
  “我……”我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没错。我是趴着睡觉。而且我上课迟到了。”
  她点点头,好像已经知道了。
  服务生端来一盘刚做好的食物,给她续满水。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她根本没关注他。她还在盯着我,只是对他说了声“谢谢”。
  他似乎要离开了,但就在这时,他停下来,转身面对着她,双手绞在一起,显然有些紧张,“那么……嗯,多诺万·奥尼尔,他是你父亲?”
  她抬头看着服务生,表情难以捉摸。“是的。”她平淡地说。
  服务生面露微笑,一下子释然了。“哇,”他激动地摇着头,“多棒啊,有个马克斯·埃普考特一样的父亲?”
  她既没笑也没退缩。从她脸上看不出这是一个她听过无数次的问题。我等待她的嘲讽,因为根据她对父亲愚蠢言论的回应方式,这个可怜的服务生很难全身而退了。
  就在我以为她要翻白眼时,她长长吁了一口气,微笑道:“绝对是梦幻般的生活。我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女儿。”
  服务生咧嘴一笑,“真是太酷了。”
  当他转身离开时,她再次面对着我。“什么样的课?”她问。
  听了她的问题,我愣了一会儿,因为还在想着她对服务生说的鬼话。我差点要问她一下,但想想还是算了。我相信对她来说,给出人们希望听到的答案比喋喋不休地说明真相省事得多。她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忠诚的人,因为如果那人是我的父亲,我不能保证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
  “创意写作。”
  她若有所思地笑了,拿起叉子,“我知道你不是演员。”她吃了一口三文鱼,第一口还没咽下,刀子就又切了下去。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们埋头享受美食。我把一整盘吃得精光,而她吃了不到一半就把盘子推开了。
  “告诉我吧,”她身体前倾,“为什么你觉得我需要你这个狗屁假男友来拯救我?”
  瞧吧,她在生我的气。我就料到会这样。
  “我不认为你需要拯救。我只是有时觉得在荒谬面前难以控制我的愤怒。”
  她扬起眉毛,“你绝对是个作家,否则谁会这样说话?”
  我笑了起来,“对不起。我想说的是,有时候我是个很情绪化的白痴,我应该少管闲事。”
  她把餐巾从膝盖上拉下来,放在盘子上,微微耸了耸肩。“我不介意,”她微笑道,“看到父亲那么慌张挺好玩的。我以前从未有过假男友。”
  “我以前从未有过真男友。”我回答。   她的目光转向我的头发,“这一点毋庸置疑。我认识的同性恋绝不会像你这样出门。”
  我有种感觉,她并不介意我的样子与她的要求相去甚远。我断定她一定受过不少身体方面的歧视,所以,很难相信她会是那种很看重男人外表的人。
  不过我明白她是在取笑我。如果我不了解情况,我会以为她是在调情。
  是的,我的确早就应该走出这家餐馆。我做过太多错误决定,但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对自己的错误决定心存感激的时刻之一。
  服务生拿来账单,我还没来得及付钱,法伦已拿起她父亲扔在桌子上的现金,递给了他。
  “需要找零吗?”他问。
  她挥挥手,“不用了。”
  服务生清理完桌子后离开了。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这顿饭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失落。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她多待一会儿。这个女孩就要搬到纽约去了,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让我变得焦虑。
  “那么,我们该分手了吗?”她说。
  我笑了,尽管仍在试图辨别这到底是她的冷面机智,还是根本毫无个性。两者之间仅有一线之隔,但我打赌是前者,总之,希望它是。
  “我们约会还不到一个小时,你就想甩了我?难道我不是一个好男友?”
  她笑了,“有点太好了,说实话,这让我很奇怪。现在你要打破我的终极男友幻想,在分手时告诉我,你把我表妹的肚子搞大了?”
  绝对是冷面机智。我忍不住又笑了,“我没搞大她的肚子。我睡她时她已经怀孕七个月了。”
  一阵富有感染力的笑聲在我耳边响起,我从未如此感激自己不太得体的幽默感。我不允许这个女孩离开我的视线,直到我再听到至少三四次那样的笑声。
  她的笑声慢慢停了下来,脸上露出笑容。她朝门口瞥了一眼。“你真的叫本吗?”她的目光再次落到我身上。
  我点点头。
  “你生活中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本?”
  一个古怪的问题。管它呢,这本来就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但这种事我是绝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想我还没遇到过。”我撒谎道。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我,“那么你是个好人?从没杀过人?”
  “迄今为止还没有。”
  她忍住笑,“那么如果我们今天在一起多待一会儿,你不会杀了我?”
  “除非出于自卫。”
  她笑了,伸手去拿包,斜挎在肩上,站了起来,“那我就放心了。咱们去吃粉红莓酸奶冰淇淋吧,吃了再分手。”
  我讨厌冰淇淋。我讨厌酸奶。
  我尤其讨厌酸奶冒充冰淇淋。
  但我现在必须拿起电脑和钥匙,跟着她去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她愿意带我去。
  “你从14岁起就住在洛杉矶,怎么会没吃过粉红莓?”她有点愠怒地说,转身仔细查看各种配料,“你至少听说过星巴克吧?”
  我笑了,指着那些小熊软糖,服务员舀了一勺放进我的盒子。“我几乎住在星巴克,这是作家的必经阶段。”
  她站在我前面排着队,等候付钱,突然,她厌恶地看着我的盒子。
  “哦,我的天哪,”她说,“你不能只吃配料,”她抬头看着我,好像我杀了一只小猫,“你是外星人吗?”
  我翻了个白眼,按住她肩膀,让她转过身去,“别训斥我了,不然在找到桌子前我就把你甩了。”
  我从钱包里抽出20美元,付了甜点的钱。我们在拥挤的餐厅中穿行,但是没空位了。她径直朝门口走去,我跟着她来到外面的人行道上,直到找到一条长椅。她坐下来,跷着二郎腿,把冰淇淋盒放在膝盖上。我这才看了看她的小盒,发现她一种配料也没要。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小盒,满满的全是配料。
  “我知道,”她笑着哼起童谣,“杰克·斯普拉特不吃肥肉……”
  “他老婆不吃瘦肉。”我接着唱道。
  她笑着舀起一勺放进嘴里,抽出勺子后,舔掉嘴唇上的冻酸奶。
  我完全没料到她会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你是作家?”
  她的问题将我从错愕中拉了回来。我点点头,“希望是。不过我还没有从事过专业写作,所以不确定是否可以称自己为作家。”
  她移动了一下身子,面对着我,把胳膊肘支在椅背上,“不需要用薪水来考证你是个作家。”
  “‘考证’一词不恰当,应该说‘证明’。”
  “看到了吧?你说得对,显然你是个作家。不管有没有薪水,我都叫你作家,作家本。从现在开始,我就这么称呼你了。”
  我笑了,“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她咬着勺尖,眯着眼睛沉思了几秒钟。“问得好,”她说,“我现在正处于转型期。”
  “转型法伦。”我提议道。
  她莞尔一笑,“还行。”
  接着她面向前方,背靠在长椅上,放下二郎腿,双脚着地,“你想写什么样的东西?小说?剧本?”
  “希望能尝试一切。我还不想在这方面设定限制。我才18岁,什么都想试试,不过小说和诗歌绝对是我的最爱。”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吃了一口。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我的回答让她很伤心。
  “你呢,转型法伦?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她瞥了我一眼,“我们是在谈论人生目标还是我们的最爱?”
  “没什么区别。”
  她强作笑颜,“区别很大。我的最爱是演戏,但那并不是我的人生目标。”
  “为什么?”
  她眯缝着眼睛看了看我,复又低头看她的冰淇淋盒,开始用勺子搅拌冻酸奶。这一次她使用全身之力叹了口气,仿佛快要瘫倒在地了。
  “你知道,本,自从我们假扮一对情侣,你表现得很好,我很感激。不过你可以停止表演了,我爸爸现在不在这儿了。”
  我正要再吃一口,但勺子还没到嘴边,手就僵住了。“这是什么意思?”急转直下的谈话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她用勺子戳着酸奶,随后俯身把它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她弓起一条腿,两手十指交叉抱住,再次面对着我,“你是真的不知道我的故事还是假装不知道?”
  我不太确定她指的是哪个故事,所以轻轻摇了摇头,“我现在被搞糊涂了。”
  她又叹了口气。我想我还从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一个女孩连连叹气。它不是那种让一个男人感觉良好的叹气,而是让他怀疑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放下手,用拇指抠着椅背上一块疏松的木头,注意力全集中在上面,仿佛是在和它说话。“我14岁时很走运,在一部福尔摩斯遇见南茜·朱尔的电视剧《大侦探》中获得了一个角色。我在那部剧里演了一年半,声名鹊起,但是后来发生了这件事,”她指着自己的脸,“我的合同被解除,我被别人取代,从此再没演过戏。这就是我说的目标和爱好是两码事。演戏是我的最爱,但就像我父亲说的,我不再拥有实现人生目标所需要的条件。所以我想我会很快另寻他途,除非在纽约发生奇迹。”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看着我,等待回应,但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她把下巴抵在胳膊上,凝视着我。
  “我不太擅长现场励志演讲,”我对她说,“有时候在晚上,我会修改白天的谈话,但是今天,我会彻底改写它们来表达此刻我想要说的一切。所以,我只想让你知道,今晚当我把这段对话写在纸上时,我会说一些非常豪气的话,它会让你觉得自己的生活很棒。”
  她将额头贴在胳膊上,咯咯地笑起来,“这是迄今为止我得到的对这个故事的最好回应。”
  我也开心地笑了,探过身把盒子扔进她身后的垃圾桶。
  这是自从我们一起坐在餐馆的卡座里我离她最近的一次。随着我的靠近,她的整个身体变得僵硬。我直视着她的眼睛,然后转至她的双唇,并没有立即撤回身子。
  “这就是男朋友的意义所在。”我一边说一边慢慢向回撤身。
  通常,我会笃定知道自己故意在和一个女孩调情。我一向如此。但此时法伦看着我,就好像我犯了天大的罪,这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一直误判了我们之间的感觉。
  我坐直身子,并不回避她脸上恼怒的表情。她用手指指着我,“这个,就是我所指的屁话。”
  我不确定她在说什么,所以小心问道:“你认为我在假装和你调情,好让你变得自我感觉良好?”
  “难道不是?”
  她真的这么想吗?真的没人跟她调情?这是因为她的伤疤还是伤疤造成的不安全感?男人肯定没她想的那么肤浅,否则,我会为所有男人感到害臊。事实上,这个女孩应该打跑那些和她调情的家伙,而不是去质疑他们的动机。
  我捏着下巴中间的紧张肌肉,然后用手捂住嘴,考虑如何回应。当然,今晚当我回想这一刻时,我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好办法。但现在……我想不出一个完美的回答来拯救自己。
  我想我会诚实以对,至少基本诚实。这似乎是对这个女孩最好的回应方式,因为她能一眼看穿废话,就好像它们是写在透明纸上一样。
  现在轮到我长叹了一口气。
  “你想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在想什么吗?”
  她歪着头,“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的意思是一小时前?”
  我没理会她的嘲讽,继续道:“你第一次从我身边走过,也就是在我打断你和你父亲的午餐约会之前,你噔噔噔地离开时,我一直盯着你的屁股,很想知道你穿着哪种内裤。这就是你在洗手间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事。你是个丁字裤女孩吗?你会不穿内裤吗?因为在你的牛仔裤上我没看到普通内裤的轮廓。
  “在你从洗手间回来之前,我心慌意乱,因为我不确定是否想看到你的脸。我一直在偷听你们的谈话,已经被你的个性所吸引。但是你的脸呢?人们常说不要凭封面判断一本书,但如果你先读了里面的内容却没看到封面呢?如果你真的喜欢那本书里的内容呢?当然,当你合上这本书,即将第一次看到封面时,你希望它会吸引你,因为谁愿意把一本内容精彩但封面粗劣的书放在书架上呢?”
  她迅速低头看着膝盖,但我继续说下去。
  “当你走出洗手间,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你的头发。这让我想起我吻过的第一个女孩。她叫阿比塔。她的头发很漂亮,总是散发着椰子的香气。这让我想知道你的头发是否也有椰子的香气,进而让我想知道你接吻是否像阿比塔,因为尽管那是我的初吻,我仍能记得它的每一个细节。不管怎样,在欣赏了你的头发之后,我立刻注意到你的眼睛。你离我还有几英尺远,但直直地盯着我,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盯着你看。
  “我心神不宁,在座位上动来动去,因为正如你所指出的,我还没有照过镜子,而现在你在看着我,我不知道你看到的是什么,不知道你是否喜欢所看到的形象。我的手掌开始出汗,因为这是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我不知道它够不够好。
  “这时你快走到我的卡座了,我的目光落到你的脸颊上,你的脖子上。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些伤疤。就在我注意到它们的时候,你迅速将目光移向地板,让头发遮住自己的脸。你知道那一刻我是怎么想的吗,法伦?”
  她抬頭望着我的眼睛,我能看出她不想让我说出来。她自认为完全知道我的想法,但她不知道。
  “我松了一口气,”我告诉她,“因为通过那个简单的动作,我能看出你很没安全感。我意识到,既然你不知道自己他妈的有多么漂亮,那我可能真的有机会和你在一起,所以我笑了。我希望如果把握好机会,可能会弄清楚你穿的是什么样的内裤。”
  仿佛整个世界选择在这一刻保持沉默,没有汽车经过,没有鸟儿啁啾,周围的人行道上空空如也。等待她回应的10秒是我一生中最长的10秒。10秒钟是那么漫长,足以让我想收回自己说过的一切,足以让我希望自己能闭上嘴巴,而不是像刚才那样口若悬河。
  法伦清了清嗓子,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她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我没有动,只是看着她,不知道她是否选择在这一刻最终“甩”了我。
  她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将目光转回到我身上。“今晚我还有很多东西要打包,”她说,“你知道,提供帮助是男朋友的绅士行为之一。”   “你需要帮忙打包吗?”我忙不迭地问。
  她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当然。”

法伦


  妈妈是我的偶像,我的榜样,我向往的女人。她忍受了我父亲七年,任何一个能和他坚持那么久的女人都应该得到一枚荣誉勋章。
  我14岁那年获邀在《大侦探》中担任主角时,她犹豫着要不要让我接受。她痛恨我父亲的职业让他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更痛恨这个职业把他变成现在这样的男人。她说在他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之前,他人很好,也很迷人。然而名气冲昏了他的头脑,令她最终无法忍受和他在一起。她说,1993年,他们经历了婚姻破裂、他的声名鹊起以及他们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出生。
  所以,当我开始演戏时,她竭尽全力不让我重蹈覆辙。想象一下,在洛杉矶,一个逐渐走红的女孩会很容易迷失自己。这种情况发生在我的很多朋友身上。
  但是妈妈不允许它发生在我身上。每天只要导演在片场一喊停机,我就马上回家,面对一份家务清单和一整套规矩。我不是说妈妈很严厉,她只是不给我任何特殊待遇,无论我变得多么受欢迎。
  她不允许我在16岁之前和男孩约会,所以在16岁生日后的头几个月里,我分别和三个男孩各约会了一次。我们玩得很开心,其中两人是同事,以前在片场的更衣室可能和他们亲热过一两次,另一个是我朋友的哥哥。无论我和谁出去,玩得开不开心,每次约会回来,妈妈都会和我进行一番例行谈话,告诫我在真正了解自己之前,别急着谈恋爱。她现在仍和我说这些事,而我根本没有约会了。
  离婚后,妈妈开始阅读大量自助书籍。她读了许多有关育儿、婚姻、女人如何发现自我的书籍。通过这些书,她得出结论,女孩在16岁到23岁之间的变化要比她们一生中任何时候都要大。对她来说重要的是,这几年我不能爱上什么人,否则,她担心我永远无法学会爱上自己。
  她16岁时遇到我父亲,23岁时离开了他,所以,我认为她设定的年龄限制与她的个人经历不无关系。但考虑到我只有18岁,短期内不打算安定下来,我觉得听从她的建议,认可她的教诲并非难事。这是我起码应该做的。
  她认为存在一个神奇的年龄,那时女人最终会弄明白自己的所有屁事,这让我忍俊不禁。但我承认,我最喜欢的一句格言其实是她编造的。
  “如果你迷失在别人身上,你将永远无法找到自我。”
  妈妈不出名,没有了不起的事业,甚至没能嫁给自己生命中的至爱,但是有一点,她一直都是……对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对她言听计从,不管她的话听起来多么荒谬,除非我找到充分的反驳理由。她从未给过我错误的建议,所以,尽管本顿·詹姆斯·凯斯勒可能是从我卧室书架上众多爱情小说中走出来的理想男人,这个家伙至少在五年内根本没有机会和我在一起。
  但这并不是说我不想爬到他的膝盖上,在公园的长椅上跨坐在他身上,将舌头伸进他的喉咙。因为在他承认他觉得我很漂亮后,我真的很难克制自己。
  不,等等。
  他的原话是“他妈的有多么漂亮”。
  虽然他似乎好得有点不真实,其实可能有满身的缺点和恼人的小习惯,我仍然贪婪地想和他一起度过余下的一天。因为谁知道呢?即使我要搬到纽约去了,今晚我仍有可能骑在他身上,将舌头伸进他的喉咙。
  今天早晨醒来时,我本以为这天将是我两年来最艰难的日子。有谁知道,我生命中的倒霉纪念日会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1235。”我告诉他公寓大楼入口的密码。他摇下车窗,伸长手臂按了密码。上午我是坐出租车去餐馆见父亲的,所以本提出开车送我回家。
  我指着一个空车位,他朝那个方向转过去,停在我室友的车旁。我们从车两边下了车,在车头碰面。
  “我觉得进去前应该提醒你一下。”我说。
  他瞥了一眼公寓大楼,不安地回头看着我,“你不是和现实生活中的男友住在一起吧?”
  我笑了,“不,当然不是。我的室友叫安贝尔,她可能会问你无数个问题,因为之前我从未带男人踏进我的房门。”不知道为什么我完全不介意向他承认这一点。
  他随意地搂着我的肩膀,和我一起朝大楼走去,“如果你要我假装我们只是朋友,那是不可能的。我不会为了你的室友淡化我们的关系。”
  我笑了,带着他来到公寓门口。我不自觉地举起手准备敲门,但随即转开门把手。至少在10个小时内这里仍然是我的家,所以没有必要敲门。
  本放下胳膊,让我先进去。我扫了一眼客厅,发现安贝尔和她的男朋友正站在厨房柜台前。她和格伦已经交往一年多了,我敢肯定,今晚我一搬走格伦就会搬进来。
  她抬头瞥了一眼,注意到了我身后的本,立刻睁大了眼睛。
  “嘿。”我兴冲冲地说,好像我带回一个从未提到过的帅哥没有什么不寻常。
  我们穿过客厅,安貝尔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本。“嘿,”她终于说道,仍然盯着他,“你是谁?”随后她看着我,指着本,“他是谁?”
  本走上前伸出手。“本顿·凯斯勒,”他握着她的手说,接着又握了握格伦的手,“就叫我本好了,”他用一只胳膊搂着我的肩膀,“我是法伦的男朋友。”
  我笑了,但只有我一个人在笑。格伦上下打量着本。“男朋友?”他问,将注意力转回到我身上,“他知道你要搬到纽约去吗?”
  我点点头,“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安贝尔扬起眉毛,“那是……什么时候?”
  她很困惑,因为她知道我会告诉她所有事情,有男朋友绝对是所有事情的一部分。
  “哦,天哪,”本低头看着我说,“有多长时间了,宝贝?一个……还是两个小时?”
  “最多两个小时。”
  安贝尔眯着眼睛看着我。她想知道所有的细节,她讨厌必须等到本离开才会弄清楚。
  “我们去我的房间。”我故作轻松地说。   本向他们挥挥手,把胳膊从我肩上移开,十指相扣牵着我的手。“很高兴认识你们俩。”他指着过道,“我现在要跟法伦去她的房间,这样我就能看到她穿的是什么内裤了。”
  安贝尔张大了嘴,格伦笑了起来。我甩开本的手,很震惊他会开这么过火的玩笑,“想得美,你现在只有帮我打包的份。”
  他俏皮地噘起嘴。我翻了个白眼,领他穿过走廊来到我的房间。
  两年多来,安贝尔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高中一毕业,我们就搬进了这套公寓。也就是说,我在这里只住了六个月,所以事实上,我是要把刚拆包的所有东西重新打包。
  走进房间,本随手关上了门。他四下打量着房间。我没有理会他,打开箱子。我搬到纽约的那套公寓家具齐全,因此,我只需要带走衣服和洗漱用品,其他东西我已经放到妈妈那里了。
  “你喜欢看书?”他问。
  我回头望了一眼,他正摆弄着书架上的书,“没错。你应该赶快写一本,因为它已经在我的TBR上了。”
  “你的TBR?”
  “待读书单。”我解释道。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看了看封底。“真不想告诉你,我觉得你不会喜欢我将来写的书。”他把书放回书架,又抽出一本,“你似乎对爱情小说情有独钟,那并不是我的兴趣所在。”
  我停止在壁橱里翻找衬衫,盯着他。“拜托,”我气呼呼地说,“请别告诉我,你是那种根据别人喜欢的书来评判他们的自命不凡的家伙。”
  他立刻摇摇头,“没有的事,我只是不懂怎么写爱情小说。我18岁,对于爱情几乎一窍不通。”
  我靠在壁橱门上,“你以前从未谈过恋爱?”
  他点点头,“谈过,但不是那种值得写进小说的恋爱,所以我没有资格写它们。”说完,他一屁股坐到床上,靠在床头,看着我。
  “你认为史蒂芬·金在现实生活中确实被一个小丑谋杀了?”我问他,“莎士比亚真的喝了一瓶毒药?当然没有,本。这就是为什么小说被称为虚构类作品。你要自己编造那些扯淡的事。”
  看着他靠在床头冲我微笑,我心慌意乱。我突然想求他在床上打个滚,这样今晚我就能闻着他的体味入睡。但我想起今晚我不会睡在这里,因为那时我将在飞往纽约的航班上。我转过身,再次面对着壁橱,不让他看到我绯红的脸。
  他轻声笑了起来,“你刚才在想肮脏的事。”
  “才没有。”我断然否定。
  “法伦,我们已经约会两小时了。我能像读书一样读懂你,现在我相信,那本书充满了情色。”
  我笑了,将衬衫从衣架上一件件扯下来。我还不知道该怎样打包,不想费事地叠起来,所以就先把它们扔在卧室地板中间。
  在取下壁橱里大约四分之一的衬衫后,我再次回头看看本。他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我。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指望他帮忙,因为他可能只会更碍事。本也承认这一点,但他似乎很兴奋能和我多待一会儿,这让我觉得很开心。
  我们开车过来的时候,我决定不去质疑他的动机。当然,我的不安全感依然让我纳闷,像他这样的家伙和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在一起究竟要干什么。但是每当这个想法袭上心头,我都会想起我们在长椅上的那番谈话。我告诉自己,他说的每句话似乎都发自内心,他也许真的觉得我很有魅力。老实说,这对于我的宏伟计划重要吗?我就要搬到这个国家的另一端去了,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我的生活。谁在乎这个家伙是否只想钻进我的内裤?如果这是他想要的,我倒是更喜欢。这是两年来第一次有人让我觉得自己很性感,所以我不会因为很享受这一切而感到自责。
  我走向梳妆台,听到他正在用手机拨号码。我静静地听着。
  “我能预订今晚7点的一张两人桌吗?”
  我等着听他接下来说什么,一切显得那么寂静。我的心脏在过去两小时得到的锻炼比过去两个月还要多。
  “本顿·凯斯勒,K-E-S-S-L-E-R,”接着是一阵寂靜,“太好了,非常感谢。”又是一阵寂静。
  我在顶层抽屉里翻来翻去,好像并没有向上帝祈祷让我成为他的晚餐女伴。我听到他在床上挪动的声音,于是转过身,看到他向我走来。他咧嘴笑着,越过我的肩膀偷看我正在翻找的抽屉。
  “这是你的内裤抽屉?”他伸手抓起一条。我从他手里夺过来,扔到箱子里。
  “不准动。”我对他说。
  他从我身边绕过去,胳膊肘靠在梳妆台上,“如果你在收拾内衣,那就意味着你穿内裤。所以,通过排除法,我断定你穿着丁字裤。现在我只需要知道它是什么颜色。”
  我把抽屉里的东西扔到箱子里,“想让我谈论内裤需要的不只是油嘴滑舌,作家本。”
  他咧嘴一笑,“哦,是吗?需要什么?一顿丰盛的晚餐?”他离开梳妆台,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恰好今晚7点,我在马尔蒙庄园酒店订了桌位。”
  我笑了,“是吗?”我绕过他又走到壁橱前,试图掩饰脸上的灿烂笑容。谢谢你,耶稣。他要带我去吃晚餐了。然而一走进壁橱,我的笑容消失了。天哪!我穿什么?自从我的胸部完全发育后我就没有约会过!
  “法伦·奥尼尔?”他站在壁橱门前说,“今晚你愿意和我约会吗?”
  我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这身沉闷的衣服。“我穿什么去庄园酒店啊?”我回头看看他,一脸苦相,“我们就不能去墨西哥快餐店什么的?”
  他笑了起来,从我身边挤过去,走进壁橱。他扒拉着壁橱里的衣服。“太长,”他边说边将衣架一个个往旁边挪,“太丑,太随意,太花哨。”终于,他停下来,从挂衣杆上扯下一件。他转过身,举着一件黑裙子。从妈妈给我买来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想把它扔掉。
  她总是给我买衣服,都是一些不能掩盖伤疤的衣服,希望我会穿上它们。
  我摇摇头,从他手里夺过裙子,挂回原处。我从仅有的几件长袖裙子当中抓起一件,“我喜欢这件。”
  他的目光落回到那件黑裙子上,把它从衣架上拽下来塞给我,“但是我想让你穿这件。”   我把裙子还给他,“我不想穿这件。”
  “不行,”他说,“我请客吃饭,所以我可以选择在吃饭的时候盯着什么看。”
  “那我来买单,穿我想穿的裙子。”
  “那我宁愿去墨西哥快餐店。”
  “我想我们作为情侣第一次吵架了。”我嘟囔道。
  他笑着伸出手,拿着那件黑裙子,“如果你同意今晚穿这件,我们现在就可以在壁橱里和好。”
  他真是百折不挠,但是我不会穿这件该死的裙子。如果必须道出实情,我愿意。
  我沮丧地叹了口气,“去年,妈妈有意解决我的心理问题,给我买了这件裙子。但她不知道穿上它我有多别扭。不暴露太多皮肤的衣服才会让我更放松。我不喜欢让别人不自在。”
  本紧绷着下巴,转过脸看着手中的裙子。“好吧。”他淡淡地说,把衣服扔到地板上。
  谢天谢地。
  “但人们看着你感到不自在是你的错。”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他说话的口吻像极了我父亲。我不想说谎,这句话很伤人。我感觉喉咙肿胀得无法呼吸,不由得清了清嗓子。
  “这可不太厚道。”我平静地说。
  本向我靠近一步。壁橱很小,我真的不需要他站得更近,尤其是在他说出那么伤人的话之后。
  “这是事实。”他说。
  我闭上眼睛,因为如果不这样,就得盯着这张吐出恶毒话语的嘴巴。
  我平静地呼出一口气,忽然发觉他的手指轻拂着我面前的头发。意想不到的身体接触迫使我闭紧了眼睛。我觉得自己很蠢,没有下逐客令,或者至少把他推出壁橱。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似乎无法动弹或说话,甚至无法呼吸。
  他拨开我前额上的头发,用手指梳理着,直到它们不再垂在面颊上,“你留这样的头发,因为你不想让人们看到太多;你穿有领子的长袖衬衫,因为你认为它能帮助遮掩。但其实不然。”
  我觉得他的话就像拳头,直接打在我的心窝上。我把脸从他手中挣脱开,但眼睛一直闭着。我觉得我可能会再次哭泣,我为愚蠢的一周年纪念日已经哭得够多了。
  “人们看你时感到不自在不是因为你的伤疤,法伦,而是因为你让他们觉得看着你是不对的。相信我,你是人们想要盯着看的那种人。”我感觉他用指尖摩挲着我的下颌,不由得退缩了一下。“你有最棒的骨骼结构,我知道这是奇怪的恭维,但这是事实。”他的手指离开我的下颌,沿着下巴触摸到嘴唇,“还有你的嘴唇。男人盯着它,因为他们想知道它尝起来是什么味道;女人盯着它则是出于嫉妒,因为如果她们也有这样的嘴唇,就再也不用买口红了。”
  我呜咽了一下,声音既像笑又像哭,但我仍然不敢看他。我全身僵硬,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摸哪里,接下来会说什么。
  “我一生中只遇到过一个头发像你这么长,长得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不过我已经跟你说过阿比塔的事。需要说明的是,她没法跟你相比,尽管她是一个接吻高手。”
  我感觉他举起双手把我的头发拢到肩膀后面。他离得那么近,我知道他可以看到我夸张的胸部起伏。天哪,突然间我变得难以呼吸,仿佛这里的海拔比五分钟前高出一万英尺。
  “法伦。”他用手指抬着我的下巴,向上仰起我的脸。我睁开眼睛,发现他比我想象的近得多。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人们都想盯着你看。真的,我就是其中之一。但当你身穿‘铠甲’,发出无声的‘别看了’时,人们就会转移目光。唯一在乎你脸上伤疤的人是你自己。”
  我很想相信他。如果我能相信他说的一切,也许我的生活会比现在更有意义。如果我相信他,也许我就不会对试镜的想法感到那么紧张。也许我会听从妈妈的话,做我这个年龄的女孩应该做的事:发现真正的自己,而不是隐藏自己。
  见鬼,我甚至不敢随心所欲地穿衣服。
  本的目光落在我的衬衫上。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呼吸和我的一样粗重。他抬起手拨弄着我衬衫的第一粒纽扣,想要把它解开。我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睛不再离开我的衬衫,我的眼睛也不再离开他的脸。当他的手指移到第二粒纽扣时,我敢说他的呼吸开始变得颤抖。
  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很害怕他将是第一个看到衬衫下面惨状的男人。但我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阻止他。
  第二粒纽扣解开后,他向下移到第三粒。在继续之前,他抬头看着我。此刻他似乎和我一样害怕。接下来,我们四目相对,直到他到达最后一粒纽扣。当纽扣全被解开,我低头看着衬衫。
  只有一小块皮肤在肚脐上方露了出来,所以其实我还没有裸露的感觉。但是就要有了,因为他慢慢將双手移至衬衫上面。在他下一步行动之前,我再次紧紧闭上眼睛。
  我不想去看他目睹我身上的伤疤时脸上的表情。确切地说,我的整个左半身几乎遍布伤疤。与衣服下面的大面积伤疤相比,他在我脸颊上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
  我感觉衬衫被掀开了。身体暴露得越多,眼泪就越难以抑制住。现在真的不是闹情绪的时候,不过我想眼泪从来不懂完美的时间选择。
  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还听到他在衬衫完全敞开时倒抽了一口气。若是以前,我会把他从壁橱里推出去,关上门躲起来。但今天,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我没有阻止他。
  本将衬衫从我肩上脱下来,慢慢滑过双臂,接着从我手上往下拽,直到落在地板上。我能感觉到他的双手蹭到我的双手,一时窘迫得无法动弹,知道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双手和手腕,这时第一滴眼泪从我的脸颊上滑落。不过,眼泪并没有阻止他,他的双手向上移至我的手臂。我浑身打了个寒战。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没有继续向我的肩膀移动,而我仍然不敢睁开眼睛。
  我感觉他的额头轻轻靠在我的额头上,他的呼吸和我一样困难,这是此刻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事。
  当他的手碰到我的牛仔裤裤腰时,我的胃突然一紧。
  这太过分了。
  太过分,太过分,太过分,我所能做的只是猛吸一口气,任凭他的手指将我牛仔裤的扣子解开。我不确定他在做什么,但我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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