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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因为民间慈善机构的缺位,慈善在某种意义上成了政府包办的道德工程。然而,政府注定不能拿公权要求私德,不宜动辄发起慈善动员令。
一边是大量求助的人,一边是慈善动员体系的乏善可陈。
在此背景下,一些个人站出来,成为慈善企业家。他们靠策划引起公众注意,试图实现自己的慈善动机。
然而,慈善乱象里,这种模式能有多大作为?
小店主的慈善大梦
经过策划后的慈善行为,是曲折的救助?还是炒作染指爱心?
★ 本刊记者/韩永
橘黄色的烛光在蛋糕上跳跃,蛋糕下的白色床单宁静而柔和。6月9日,在四川内江市第二人民医院血液科19床,一场生日会正在举行。
黄芳把双手放在胸前,紧闭双眼,在十几名同学和父母的注视下许下心愿,然后紧吸了一口气,吹灭了插在蛋糕上的20根蜡烛。
这是一场特别的生日会,一方面,生日会的主角是一位白血病患者,另一方面,过20岁生日的黄芳事实上今年只有19岁。
19岁女孩为什么要过20岁生日?这一切源于一场策划。
在传统慈善机构找不到希望
黄芳家住内江市东兴区马龙村,就读于四川内江市第十二中学高二年级。
今年年初,她渐渐感觉身体不适,有时喘气急促,四肢无力,学习也力不从心,还常常伴有高烧,到后来慢慢感觉到肚中有一肿块,3月底,黄芳到当地医院做了个检查,结果让她不知所措:她患上了慢性粒细胞白血病。
黄芳住进了内江市第二人民医院,长达四个多月的治疗由此开始。
黄芳的主治医生谢万春介绍,对黄芳的治疗包括两方面内容,在癌细胞活动比较频繁时,用化疗的方法杀死病毒,在其他时间,则是药物治疗,用干扰素抑制癌细胞的生长。
如果一时没钱进行骨髓移植,这样的治疗要持续一年以上,以使等待移植的时间可以拖到5年,但最终的解决办法仍然是骨髓移植。
综合谢医生和黄芳家人的说法,化疗期间每天的花费约为300元,其他时间每天花费200元左右。
黄芳的父亲黄星友告诉本刊,从入院到现在,在内江市第二人民医院的花费已经达到4万元左右,如果加上入院之前的检查及其他费用,则已经花费7万元以上。
如果要进行骨髓移植,则至少需要20多万元。
在黄芳生病之前,其父母都在广东某服装厂打工,每月每人的收入有七八百元,黄芳的医疗费用对于这个家庭无异于天文数字。
于是,黄星友开始在邻里、朋友、亲戚及一切可能的渠道间往来筹措,黄芳的三个姑姑每人拿了1万元,黄芳所在的小学筹集了四五千元,内江市某保险公司募捐了一万五千元。
但对于治疗所需的庞大数字而言,这些钱仍旧是杯水车薪,这时,黄星友想起了慈善机关和政府部门。
他来到了市红十字会,说明原委后,接待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他们也没有钱,工作人员每个月的工资才几百块钱。并且像黄芳这样的情况有很多,他们这儿有很多类似的档案,但当地经济不发达,个人和企业的捐款都比较少,对这类情况也无能为力。
在内江市慈善总会,黄星友得到了大体相似的回答。
而在市政府,工作人员则告诉他,对于捐助他们无能为力,但他们可以为黄芳发一个倡议书,号召大家提供帮助,但很长时间过去了,也没有收到来自这个渠道的捐助。
官方的惟一希望来自于市民政局,该局承诺给予黄芳4000元的捐助,但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还没见任何兑现的迹象。
能求助的渠道全都找过了,黄芳和家人仍然没有看到生的希望。
不速之助
这时,一个陌生的电话主动找上门来。
对方自称怀望行,家住江西南昌,说在网络上看到黄芳的同学为她写的求助信息,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为黄芳提供帮助。
他所说的“自己的方式”,就是通过策划慈善活动,吸引媒体的报道,进而吸引大家的支持,后来人们把这个称为“策划慈善”,把怀望行这样的人叫做“慈善推手”。
针对黄芳,怀望行给出的是一个“每周过一次生日”的策划,即一周当成一年来过,把生命浓缩在有限的日子里,以此来揭示白血病患者对生命的珍视和渴望。
黄芳和家人虽然对这个活动心里没底,但也觉得不妨一试,他们实在没有其他的稻草可抓了。
于是,就出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场面。
按照怀望行的计划,第一次过生日不要有媒体在场,待每周过生日成为既定事实的时候再通知媒体,以减少策划的痕迹。并且,怀望行再三叮嘱黄芳,她自己不要接受媒体采访,更不要说出自己过生日的真实想法,因为在怀望行的策划里,黄芳的真实想法要成为一个谜,让媒体在猜测中不断跟踪,待黄芳已经引起广泛的关注后再予以公布。在怀望行看来,这是他整个策划的核心。
但这个核心被一层层揭破。首先,通知媒体的时间提前了,怀望行承认这是个败笔,他当时的想法是怕黄芳等不及,并且他自己也想看看媒体的态度,于是,在过完第一次生日的第三天,怀望行就给成都某报社打了电话。他以一个报料者的身份,披露了黄芳每周过一次生日的事实。
该报社非常重视,马上指派记者与黄芳及其父母进行联系,并在第二天登出了篇幅不小的报道。
事情见报了本是好事,怀望行却大为生气,甚至还在电话中与报道该事件的记者大吵了一架,原因在于,他所精心设计的黄芳内心想法这个悬念,竟然被记者以想象的方式轻松化解。怀望行事后向黄芳及其父母求证,他们都否认说过“每周过生日是为了提前感受生命”这样的话。
据说,该记者了解怀望行的想法后,提出一个弥补的建议,即怀望行再策划一次活动,他再予以跟踪报道。
于是有了第二次生日策划。这一次,怀望行增加了一些“新闻点”,即不再按部就班过21岁生日,而是跳跃式地过28岁生日,并且也不是一个人过,而是联合全国各地同日生的网友一起过。
联系各地的网友一起过生日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怀望行先通过贴吧找到这一天过生日的人,然后再通过QQ逐个说服,最终有七八个网友同意了他的提议。
于是,6月16日,在内江市某网吧,一场超时空的生日联欢如期举行,成都市和内江市的部分媒体也按约到场,其中就包括上次报道的那位记者。
怀望行和黄芳都对这一轮的媒体报道抱有很大希望,但结果让他们大失所望。
那位记者写出了详实的报道,却在编辑那儿卡了壳,给出的理由是:“这种活动也太离谱了。”怀望行承认,每个人对这件事可能都有不同的理解。最终对这一次生日活动作出报道的,只有内江市的几家媒体,以前所期望的巨大影响泡汤了。
这一结果对怀望行和黄芳都是个不小的打击。
怀望行并没有打算放弃。在他看来,“这不算失败,只是需要继续摸索。”
再说,前两次生日活动还是在当地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一家网站答应在网友和市民中间为黄芳组织一次募捐,并且承诺,如果此事的报道能为该网站带来广告收入,将捐出其中的10万元为黄芳治病。于是,第三次生日策划出笼。
这一次策划的要素如下:时间:6月23日,地点:内江大千广场,内容:黄芳要过128岁生日;不仅为自己过生日,也为普天下的白血病患者过生日;朗读一篇谈白血病患者群体的文章,号召更多的人关注这一群体。
活动的成效在于:网友和热心市民当场捐助了几千块钱,不足之处在于:在媒体的报道上又遇到了一些挫折。成都市某主流媒体提出,要对这一活动予以报道,有个前提,就是必须对一直处于幕后的怀望行进行披露。
“我只好同意。”怀望行向记者表示。
炒作染指爱心?
对于被披露,怀望行表示,这是早晚的事情。
但对于炒作一说,怀望行并不认同,“是不是炒作要看其追求的目标,炒作者是为了自己出名,而我是为了慈善。”
但是出名确可以作为一种手段,“这有利于做一些事情。”比如有些慈善活动如果由一般人去做,媒体可能不予理会,由他来做,就很可能会吸引媒体的参与,毕竟慈善还是离不开媒体的宣传。
“要想出名,五年之前我就出名了。”他告诉记者,当时,他写的几首小诗深得某电视台资深人士的赞赏,曾有邀请上节目之意,被拒绝。“就算做个诗人又有什么意思?”当时的他,刚刚流落到南昌,生活窘迫。
而在此之前,他还做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就是从天津某大学退学,退学的理由是“要专心从事自己感兴趣问题的研究”。
他所感兴趣的问题,当时主要是物理和数学问题,并曾经将研究成果拿给社科院一位专家评判,但获得的评价让他自惭。
从学校出来后,他开始流浪,为了生活,做过很多杂工,包括在建筑工地当搬运工。
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在某学校门口开了一家话吧,兼做些其他的小生意,开始过一种正常生活,现在他的孩子已经快三岁了。
“虽然日子过得平平常常,但要实现自己的想法一直没有间断过。”怀望行说,“谁都不愿意被埋没。”
今年五一期间,喜欢琢磨的他想出了一个“光头国”的策划,简单说来就是动员某一个小县的所有人都剃成光头,成为风景,吸引来众多游客,带来可观的旅游收入,并以这一前景吸引企业前来投资,主要投往两个方向,一为购买这一策划,二为对该县民众剃光头作出每月每人300元的补偿。
自认可以因此筹到一大笔钱的怀望行开始为这笔钱寻找出路,并将这个出路与该策划的销售结合起来,于是,他想到了白血病患者,他要将这个策划卖出的钱用于救助白血病这个群体,“以实现自己早已有之的救助他人的理想,而白血病患者最需要救助。”
要救助这个群体,首先要对这个群体有所了解,他决定先接触几个具体的白血病人。
“接触了以后才感觉到,白血病人的痛苦是如此真实,”受到震撼的怀望行决定暂时搁置“光头国”的宏伟计划。
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从5月到现在,怀望行已经为二十七八个白血病患者提供了策划,大小策划加在一起已有上百个。
“这些策划,有的需要在台前,也有的需要在幕后,在台前还是幕后,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需要。”对于自己的角色,怀望行这样定位。
截至目前,“出名”带给他的最直观的变化就是支出比以前增多了,“以前每个月这方面的支出稳定在200元左右,而这几天,开支已经达到了五六百元。”原因在于,以前他只是只说不练,现在连说带练,很多本应由患者支出的项目,由于不忍,他就自己掏腰包了。比如,有个周六,为了一个“文港借笔”的策划,他掏了300多块钱买了1000多支毛笔,现在这些笔还堆在自己的家里,“还没跟老婆说”。
除此之外,他的生活跟以前并无两样,联系患者,帮助策划,这两天又有几个患者进入了他的视野。
过于相信媒体的影响力
黄芳的故事上文还没有讲完,在怀望行被媒体披露后的6月27日,他在自己的博客发表了一篇《不再帮助黄芳的声明》,在此声明中,怀望行表示,“我认为我能做的已经做了,”“我还有多个患者需要我用时间再帮下去,而且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思考白血病这个群体的救助问题。”此声明引来很多网友的争议。
事后他向记者透露,这是他的又一个策划,名为“苦肉计”,因为自己的身份被披露后,大家的关注点已经从黄芳转到自己身上,这篇声明可能会让更多人对黄芳产生同情,并进而对黄芳继续关注下去。事实上,一位北京的网友就表示,为了给黄芳筹钱,他甚至不惜给人下跪。
“苦肉计”背后的一个现实是,生日系列策划并没有给黄芳带来多少捐助,“直接的捐助只有200多块钱”,黄芳的父亲黄星友告诉本刊,加上媒体报道后某网站为其募捐到的四五千块钱,生日策划并没有改变黄芳治疗所面临的经济窘状。据黄芳的主治医生谢万春透露,前一段时间,黄星友多处筹借,刚刚还清欠医院的6000多元医药费,而现在其预交的3000块钱又快用光了。
“我并没有给黄芳带来多少帮助,”怀望行承认,其他的患者得到的捐助虽有多有少,但状况都没有得到实质改变的现实却是相同的,活动办了,媒体也报了,就是不见捐款,给人一种“雷声大、雨点小”的印象。
怀望行最为得意的一次策划——为武汉患儿詹鹏设计的“爱心硬币”活动,从头到尾的捐款也不过8000元钱。
“零星的个人捐款现在很难筹到很多的钱,”怀望行认为,一方面是因为人情冷漠,另一方面,眼下慈善捐助活动太多,鱼龙混杂,在分不清真假的情况下,有些人索性不捐。
正是出于这些考虑,怀望行的慈善策划活动从一开始就不是以吸引零星捐助为目标的,而是瞄准企业,通过为企业提供相应宣传回报的方式,吸引它们赞助这些策划。
但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企业对这些策划也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起码是怀望行的这上百个策划,都没有吸引哪怕一家企业的主动接触。怀望行主动与两家企业取得了联系,对方也没有表现出多少兴趣。
这与他原来的设想产生了很大的偏差,他的设想是,一旦某一事件经过媒体的报道在社会上产生了影响,善于借力使力的企业就会主动找上门来。
一位媒体人士分析,怀望行过于相信媒体的影响力,但事实上现在的媒体报道的内容无所不包,很多的内容并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经过思考,怀望行对企业的冷遇给出了这样的分析:如果企业赞助了类似的活动,就会有更多的患者找上门来,寻求支持,企业也会吃不消。
但一家企业的管理人员给了记者另外一种分析:这种靠策划炒作起来的新闻生命力很短,他们更愿意依傍由事实本身引发的新闻事件进行宣传。
还有另外一种现象,很多以前用过的策划,怀望行现在又拿给其他患者利用,这种重复使用是否会引起媒体和大众的视觉疲劳,也是一个问题。
基金断想
记者见到怀望行之前的周末,他的一个“文港借笔”的策划得以实施,引人注意的是,这次活动帮助的对象不是一人,而是包括黄芳、江西樟树的黄志华以及湖南的一位患者等三人,这反映了他以后的策划思路。
“如果有可能,我想放弃现在对一切个体的帮助,以准备基金的事情。”怀望行说。
他已将“文港借笔”活动现场拍下来,准备上传到书法家网站上,希望在引起他们的关注后捐出个人的部分作品,进行拍卖,拍卖所得用于以上三位患者的治疗。他希望这种关注和捐助能够持续下去,最好是拍卖能够每年举行一次,这样他就可以在红十字会或者慈善总会名下成立一个专项基金,患者需要援助时,只需要带上医疗证明向基金会直接申请就行了。基金由红十字会或者慈善总会进行规范管理,他个人并不参与。
但是,活动刚开始就遇到了挫折,几位联系好的书法家到了现场后,怀疑这场活动的真实性,并拒绝提供作品。
当然,他还有很多类似的策划,比如“真善美大道”“光头国”“公益旅游”等等,如果能够顺利实施,都可以成立相应的基金。
同时,他还希望有机会与政府慈善部门合作,在他看来,政府慈善仍然是慈善之重,民间慈善还是很有限,只可以作为政府慈善的响应与补充。
“政府慈善同样需要策划,”怀望行认为。他希望自己策划慈善的举动能够吸引有关部门的注意,在适当的时候,他也会主动与这些部门进行联系。
眼看暑假已经过去一大半,他所期望的在暑期推动一大步的慈善计划似乎还没有实现的迹象,而如果到学生开学时仍然没有进展,他将不得不重新回到学校门口的小店,一边谋经营,一边想慈善。
怀望行告诉记者,他妈妈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妻子也只是知道他是在做好事,而对于其他的亲朋,怀望行告诉他们:这件事可以挣钱。
按照怀望行自己的想法,这些策划筹到的钱95%留给慈善,5%留给自己。“这样我就不需要再开小店,可以一门心思地策划慈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