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栫子
天色暗沉沉的，将雨未雨的样子。她站在妆台前，为兽炉里又添了一勺香。下一刻，蓝衣的宫人惊慌地推开大门，顾不得礼数，慌忙跪下喊道：“公主殿下，路公子……公子他疯了！”
她转身抬眼，瞧见有人迎面而来。他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她却仍从那萧飒的姿态中察觉出了不祥的味道。
她爱极了他的风姿，不惜一切与他订下婚约，期盼他能用这样的姿态保护自己一生一世。香料的味道有些呛鼻，她哑着嗓子问：“你来做什么？”
男子抬手，将利剑缓缓抽出来。余晖在冰冷的刀锋上滑动，他的声音沉稳镇定，隐约裹挟着凄厉的风声：“来杀你。”
壹
三年前的路尘归，还是个只知声色犬马的公子哥儿。他生了一副好皮囊，顶着抚宁将军独子的尊贵身份，在京城里千金买醉，夜夜笙歌。
那日，恰巧是户部尚书家的幺子生辰，众人在酒楼赌酒划拳，一直闹到夜晚才罢休。路尘归喝多了酒，知道这么晚归家少不了被母亲责备，便让身边的小厮先回去替自己掩护，随后一个人慢慢往回走。
那个少女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她身着夜行衣，身形鬼魅仿若夜游的幽灵，恰恰与路尘归打了个照面。
夜已深了，街道上空无一人，路尘归眯起眼睛，细细端详女子脸上黑色的面具。它覆住了女子大半面容，只能看见她形状优美的唇正紧紧抿着，姿态戒备而疏离。
“好香。”在此时此地乍然出现一个戴着玄色面具的女子，无疑透着诡异的味道。路尘归却一笑，带着三分醉意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俊朗的眉目仿佛皎月生光。
他言语轻佻，女子眉头一皱，却见他欢喜道：“好香，你买了云璧斋的山药团子是不是？我吃那个最解酒，方不方便分我两块？”
女子显然没有料到他竟然如此说话。她仿佛急得很，不欲与他纠缠，便从怀中取出一包糕点丢给他。紧接着，她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夜幕中。
糕点精致，连包装的绸缎上也有华美的花纹。路尘归喜滋滋地接过来，道了声谢，还没等拆开尝一尝，便被一伙人挡了路。为首的是方才还在一起喝酒的太保之子唐逸。他钟情酒楼里的一个歌女许久，趁着酒劲儿向人家表白心意，结果才知道人家歌女早就倾慕于路尘归。
这帮纨绔子弟凡事最爱比个高低，他失了面子，偏偏路尘归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唐逸怒从心头起，看路尘归遣走了小厮孤身一人，就叫了家丁打算在路上给他点儿教训。
唐逸嗤笑道：“虽说你是将门出身，可谁不晓得你三年前就无法再习武了。只要你的双腿还是那样子，就永远也别想横起来。”
路尘归不紧不慢地把山药团子收进怀里，已经做好了无法全身而退的准备。可偏偏就在这正面冲突一触即发的时刻，方才身着夜行衣的少女去而复返。她身法极快，唐逸带来的人还没看清她的影子，便被击中后脑，一个接一个晕倒在了地上。
“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美女救英雄。”路尘归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很快反应过来，毫不见外地冲她打招呼。
女子眼波一斜，冷冷地道：“连几个家丁都解决不了的人，也配叫英雄吗？”
路尘归脸上笑意更盛：“姑娘说得极是，那就算是英雄救美吧。毕竟比起蒙住面孔的侠客来说，还是本公子更好看一些啊。”这么厚脸皮的人也实在是罕见，女子还未开口，只见路尘归后退两步，极优雅地施了一礼。
他的声音仿佛温润的美玉：“夜深露重，方才多有冒犯。在下抚宁将军路谨之子路尘归，给沉玉公主请安。”
贰
珝朝历代皇城中都有册封国之巫师的传统，选择品貌俱佳、生有慧根的少女入主司命神宫，长居浮生塔内，测天命、卜吉凶，在百姓心中拥有极高的地位。
而这一届的巫师恰好是皇帝的爱女沉玉公主。她一出生就被接入司命神宫接受严密的保护和训练，鲜少在公众面前出现，样貌和性情都是众说纷纭。而这样一位尊贵的公主在深夜独自出行，原因竟是為了买一份美味的糕点，也实在是一个可爱极了的理由。
路尘归接过那份山药团子的时候，便看见上面包裹的丝绸上绣着司命神宫的图腾，尽管不起眼，他仍注意到那女子的靴子上也绘着相同的花样。司命神宫里的仆役大多都是中年女子，算一算时间和年纪，沉玉公主二八年华，恰恰与眼前的少女契合。
女子微微一怔，像是想不到路尘归在片刻之间便能看清她的身份来历。不远处，路府小厮匆匆赶来，想必是等了路尘归许久未见，便亲自来寻了。
“你若心知肚明，今番之事便不必再对旁人说。”她不再停留，眨眼的工夫便走了很远。她娇小的身影沐着月华，很快隐藏在夜色中。
路尘归没过多久就再一次见到了沉玉。那是珝朝最盛大的祭典之一，被选作国之巫师的少女在十六岁的时候会坐在珠玉琳琅的软轿上，沿着主街游行两个时辰，接受百姓的朝拜。虽说是朝拜，百姓却也只能看个大概，皇家会选择众多的侍卫将她包围起来，杜绝一切有可能到来的伤害。
沉玉戴着面纱，身边的护卫小心谨慎。她忍不住去想这样无趣的游行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却听见有个声音轻轻地道：“公主殿下。”她侧头，看见离自己最近的侍卫抬起头来与她对视，芝兰玉树的模样不是路尘归又是谁。他身份不比常人，混进侍卫中也不是难事。
“那晚是我错了，我不该因为你蒙着脸就觉得自己的样貌过人。”他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你的确该掩住容貌的，这样出众的姿容连我都会过目不忘，还怎么瞒着司命神宫偷溜出去买山药团子。”
不远处百姓熙熙攘攘，路尘归说的这句话很快被淹没在其他的吵闹声中，而她却因为这句毫不掩饰的赞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逐渐上升到滚烫的温度。
在神宫漫长枯燥的学习中，在她被禁锢的生命里，第一次有玉树临风的少年盛赞她的美好。
“油嘴滑舌。”她转过头去。下一刻，人群中乍然起了骚动，有几个灰衣人手持利刃从四面而来，转瞬就到了眼前。
“有刺客！”不知谁大喊了一句，惊叫声、奔跑声绵绵不绝。轿夫乱了心神，眼看端坐其上的公主要坠下轿子，有眼尖的刺客瞅准空当，长剑一振直取公主要害。 然而，公主血溅长街的恐怖事件并未发生。她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只见路尘归挡在她的前面，长剑刺穿了他的肩膀，他徒手抓着锋利的刀刃，姿态坚决，不容刺客再向前一步。
她惊诧地看着路尘归。她记得他是不会武功的，却敢这样冒险——如果那时他有片刻的犹豫，她恐怕就命绝于此了。刺客很快被抓住。珝国的国之巫师是百姓的精神寄托，常有敌国间谍以此下手，这样的事几乎历代都发生过。
“上次你救我于危难，这次换我来。我从来都不想做什么英雄，能保你平安便足够。”他眨眨眼睛，“你看，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啊。”
祭典到此为止，路尘归被带下去疗伤。她忍不住偷偷去瞧他，路尘归的脸色因为剧痛而变得苍白，却仍旧是笑盈盈的。仿佛他参加这场拥挤忙乱的游行，只是为了看她一眼；而费尽心思加入到侍卫中，只是想要走到她身边。
叁
一个月后，抚宁将军之子路尘归向皇帝递上婚书，请求皇帝将沉玉公主嫁给自己。此举一出，朝堂之上一片哗然。沉玉公主可是众所周知的国之巫师。按照珝朝的规矩，巫师掌握一朝国运，地位举足轻重，毕生都不得出嫁。路尘归此举实在是大胆至极。
皇帝毫不犹豫地驳回了婚书，路尘归却不肯放弃。他仿佛在一夜之间褪去玩世不恭的外衣，走上仕途，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闲职逐渐升为令皇帝青眼相加的人才。
所有人都惊叹他的天赋与才华，而此时距离他递上婚约的那年，不过只有区区两个春秋。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再一次递上了婚书。他站在帷帐外面，听到了皇帝的叹息。
明明只要吃喝玩乐就能继承父亲的爵位，安享富贵荣华，世间美人任他选择，可他偏偏要入连朝中老臣都觉得棘手无比的官场，只为了向天下人证明自己有娶心上人的能力和资格。
这一次皇帝没有驳回，只说今后再议。不久后，司命神宫中沉寂许久的沉玉公主亲自拜见父皇，自请放弃国之巫师的尊位，嫁与路尘归为妻。
三个月后，赐婚的圣旨响彻天下，婚期订在来年的四月初九，一个草长莺飞、情意绵绵的春日。既然已经不再是巫师，便无须再守着司命神宫闭门不出。路尘归得以在漫长的分离后再一次见到沉玉公主，是在年关的阖宫节庆，他作为公主的未婚夫进宫赴宴。
两年多过去，路尘归依然记得前两次与她相见的每一个细节。他本就面如冠玉，又特意收拾过自己的衣装，只求以最好的姿态与心上人相遇。
一路穿花拂柳，他看见公主盛装华服地站在一株菩提树下，青丝上累累的珠玉遮住她的侧脸，听闻这边的动静，侧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
那一瞬间，路尘归的脚步一停，只觉得血液都已经凝固，无尽的寒意蹿上来，迅速蔓延至全身。被宫人们恭敬地唤作沉玉殿下的女子，生得一副月貌花容，却偏偏不是与他月下邂逅、祭典同游的那一个。
肆
两年前，在国巫游行祭典举行的前夜，突然收到了有别国间谍要来暗杀沉玉的消息。虽说无法确认真假，但谨慎起见，司命神宫还是悄悄另寻了一名女子代替公主完成典礼。
闭门不出的国巫终其一生也只会在这次祭典中出现在众人面前，皇家侍卫中见过公主的人寥寥无几，而且又戴着面纱，远远望去并无不妥。
可阴差阳错，谁会想到来了一个误打误撞的路尘归，费尽心思求来了一纸婚约，成就一桩天下佳话，娶的却不是自己的心上人。沉玉看见路尘归惊愕的神色，微微蹙起眉头：“怎么了？”
“想必是准驸马爷看到公主殿下的容色，惊得呆住了……世上哪里寻这样倾城的美人呢？”一声轻笑突然从身后响起，路尘归回头，看见一名紫衣侍女上前来，笑语嫣然，“您说是不是？”
两年未见，她第一次如此落落大方地出现在他面前，灵秀的眉目丝毫未改，可路尘归却透过那双眼睛，看见了深不见底的悲伤与自嘲。全错了——他以为是公主的姑娘，原来只是她身边的侍女。
“……的確如此。”最后路尘归回过神来讷讷开口。沉玉的笑容带着五分羞赧，但看向他的眼神却情深意重。
这场陡然而生的变故让路尘归在整个宴会上都心不在焉，半途溜出去散心，却在湖水旁发现了紫衣侍女的身影。她雪白的双足浸泡在湖水中，静静坐在湖边，仿佛下一刻就会突然消失。路尘归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叫承影，是与公主一同长大的影卫。”她转瞬便猜到他心中所想，“我多想成为你口中的沉玉殿下，可我不是她。”
路尘归咬牙道：“我去向陛下说明情由，我……”话一出口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千辛万苦让沉玉放弃国巫尊位才求来的姻缘，现在却因为一个侍女要推翻，皇家的颜面何存？路家和承影都将为这场闹剧付出代价。
承影咬了咬嘴唇，望着天上的月亮。
“总会有办法的。”路尘归又扬起以往的笑容，温声安慰她，“你别灰心。”
可连他也知道自己的语气有多无力。夜里的风很凉，不远处的宫殿中觥筹交错，乐曲声绵绵不绝，而他们站在这里，仿佛热闹凡尘中被遗忘的小小沙砾。
伍
每一年的正月十五，皇室都会在东湖泛舟，今年也不例外。
承影站在船舷上，听着身后船舱中传来王公贵族们说笑的声音。路尘归坐在窗边的位置，他的背影与她不过只有半条手臂的距离。众人恭贺他抱得佳人归，那些声音落在承影耳朵里，激起火辣辣的疼痛。
她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隔着船舱，她眼睁睁看着他在繁华世界游刃有余，她则作为下层的侍女守护众人的安危。
“阿影。”路尘归的声音低低传过来。承影疑心自己听错，倾身过去，却见路尘归探出窗户，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拿出一支温润精致的玉簪，插进她的发髻。
“果然好看。”他笑着看她有些惊慌失措的面孔，“阿影，今日十五，愿岁月人长久，愿你年年平安喜乐。”
承影心里一酸，还未来得及回答，却见路尘归已回到了座位上。旁边有人问他刚才在做什么，路尘归懒洋洋一笑：“十五当然是看月。这里虽热闹，可船外有我心爱的婵娟，自然心向往之啊。” 承影恍惚著去摸那支玉簪。船头风大，她紧紧握着那件首饰，像是在拼命汲取毕生不可多得的温暖。
按照珝朝传统，公主出嫁之前，驸马要登山摘取返生莲作为聘礼，表明迎娶皇女的决心。返生莲生长于陡峭山崖，所以历代皇族都是早已摘好了返生莲放在容易拿到的地方，驸马不过是做做样子。
可这一次路尘归却自请去采摘，众人盛赞他的情深。大队人马送他到山脚下，沉玉公主殷切地嘱咐他早早归来。路尘归的心思没有在返生莲上，他只想找个清净无人的地方躲一躲，索性在山中猎户的茅屋中住了下来。他无力违抗命运的安排，只能拖一日是一日。
第四日的时候，路尘归正啃着野果，看见风尘仆仆的女子拂开茂盛的灌木，恰恰与他四目相对。山中飞鸟清啼，路尘归扬起唇角，轻轻唤她的名字：“阿影。”
路尘归幼年因为疾病不得不在小腿里埋了两根银丝，从此再不能习武。他一人进了深山久久未出，承影挂念不已，便避开皇宫内的耳目悄悄来寻。
这样细心的温柔让路尘归心生欢喜，深山空寂安静，他与她并肩看日升日落，看细水长流。山中岁月静好，黄昏时承影为他跳一支剑舞，脸上的笑容清丽动人。
可相处的时间总是那么短，路尘归再不回去就要出大乱子了。在决意回去的那天凌晨，路尘归自山崖摘下一朵返生莲，不容置疑地塞进承影怀中。
“这朵莲花本就该属于你。”他嗅着花朵清雅的香味，低低道，“阿影，是我没有福气。”承影靠在他肩膀上，泪水流了满脸，却强忍着不哭出声音。
承影回到皇宫时，沉玉公主已经在殿中等她。她手中那面可以占卜测算的水镜幽幽泛光，承影心中一凉，便清楚沉玉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高高在上的公主盯着她，眼里有愤怒的火焰跳跃。她冷声道：“跪下。”
陆
承影死了。在两个月后，沉玉的寝宫在晚上突然走水，公主被救了出来，却因浓烈的烟雾沙哑了喉咙，而无依无靠的承影在宫殿中做了一缕亡魂。
一个侍女的死亡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独独路尘归听闻消息的时候，硬生生捏碎了手中的青瓷茶杯。为什么娇弱的公主都能从火场逃生，身负武功的承影却死了？
作为国之巫师沉玉的影卫，承影的使命已经完成，因为就算皇族肯放过一个知晓司命神宫无数秘密的侍女，也绝不会给驸马的心上人留一条生路。偏偏又有无数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说承影死于天谴，身为婢女却对驸马抱有爱慕之心，活该是这样的结局。
路尘归气得浑身发抖。他记得的，他的阿影活泼明媚，有点儿害羞，骨子里却良善温柔。那还是不久之前的事，路尘归陪着祖母去庙里上香，老夫人求佛保佑爱孙婚后生活和和美美。路尘归被迫前去，兴致不高，四处乱晃的时候在寺庙后院的菩提树上瞥见了少女的身影。
她坐在高高的树枝上，不知已经看了他多久，眼神仿佛囚禁了忧伤的河流，却在与他视线对上的一瞬间隐藏好难过的神色。路尘归极欢喜，仰头道：“阿影，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呸，谁会专程来看你！”承影别过头，声音清脆，“不过是恰巧路过罢了，谁知道这么冤家路窄。”
她口不对心，耳朵尖红通通的，煞是可爱。路尘归移不开眼，承影又羞又恼：“看什么？”
路尘归淡淡一笑，半晌才道：“再不看就来不及了。阿影，下次再见面……”
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只怕他已经成亲了。承影抿了抿唇，跳下树，脸上那点儿活泼的神色消失了。此时祖母寻找他的声音传过来，路尘归抬脚欲走，承影却在身后牵住了他的衣角。
“我是听闻你今日要来上香，才在这里等你的，不是什么巧合。”她轻声道，泪水缓缓落下来，“尘归，我不想再骗自己，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我却没有资格站在你的身边。”
她浑身颤抖，路尘归缓缓擦拭掉她的眼泪，强颜欢笑道：“人生还有那么长，阿影，下次再见的时候，希望能看到你是真心的欢喜。”可他想不到此去便是诀别，承影还是死在了她一生都想逃离的皇宫内。她受着谣言的恶意中伤，死无葬身之地。
埋着银丝的小腿在隐隐作痛，路尘归深吸一口气，脑中疯狂的想法越来越清晰。这世上不会有人再记得承影了，那么除了自己，谁还能给她一个公道和清白？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最后他心意已定，打开暗格，取出已经落了灰尘的长剑。他瞒过了家里人，在傍晚闯入内宫，与高贵美丽的未婚妻对峙。沉玉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来，她盯着路尘归的剑，眼中的神色悲喜莫辨。
路尘归的目光触及她的发饰，眯起眼睛：“这是我给阿影的东西，怎么会戴在你的头上？”他记得正月十五寒意料峭，他笑着送她一支玉簪，祝她岁月人长久，年年得平安。可如今承影背负着污名死去，凶手却戴着她的饰物招摇张扬。
女子没有回答，声音软下来，竟有些恳求的意味：“只要你如约举行婚礼，擅闯内宫的死罪我便帮你瞒天过海。”
路尘归置若罔闻：“卸下来，别再让我说第二遍。”
她脸色苍白：“你我有婚约在先，我是皇女，又对你情深意重，能许你世代王爵，万千荣华。”
“那又怎么样？”路尘归满不在乎地道，“你不是她。”公主怔住良久，最后颤抖着取了玉簪狠狠摔在地上，发出一声碎裂的轻响。她长久地注视着心上人，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了下去。从一开始就都错了，她想。
柒
承影记得，在那个沉闷寒冷的夜晚，她跪在地上，低声恳求沉玉主动提出解除婚约，放她与路尘归自由。
“这是我捡来的姻缘，是我抢了你的，我知道。”沉玉垂眸看她，“可我也喜欢他啊，虽然他从未记得过。”
十二年前路尘归随着父亲一起进宫赴宴，少年调皮，一路误打误撞竟然来到了一处冷寂的宫宇前。他不知道那是司命神宫的一角，而恰巧沉玉正因为背不熟经文被关在这里思过。
路尘归听见有女孩细细的啜泣声，他们一墙之隔，路尘归连她的样貌都看不见，却仍安慰了她很久，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逗她开心。 “我叫路尘归，你若哪日可以出宫便来找我，我带你吃云璧斋的山药团子，带你听溢清茶楼里的说书……这世上还有很多美好，所以不要再哭泣啦。”
他说的话她都记在心上，以至于很久之后承影奉命去给她买云璧斋的山药团子，与路尘归狭路相逢。命运总是这样弄人，机缘巧合环环相扣。只不过这一次，她并不打算放手。
承影终于绝望，沉玉俯下身，静静地道：“我出嫁后，父皇打算让你去侍奉下一任国之巫师，从此在司命神宫不见天日，你若不从便杀你灭口。可我念及多年情分，请他放你自由——不要逼我，承影，出宫去吧，天下之大，我什么都答应你，我只想要路尘归。”
尊贵的公主居高临下，承影看着她，心里的绝望渐渐变成了愤怒。原来她知道这场她与路尘归的婚事名不正言不顺，却还偏偏做出一副悲悯的模样施舍给自己一条生路。如果沉玉死去的话，如果自己可以成为她……
她从小与沉玉同吃同住，作为影卫，她甚至比宫中的帝后清楚这位长在司命神宫的公主有怎样的喜好和习惯。她精通占卜测算，知晓皇家礼仪，为了保护公主的安全，她甚至被迫学习武功和各种秘术——包括易容。
闪电般的念头只在一瞬间，承影死死盯住沉玉，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握住了从不离身的匕首。
那一天沉玉的寝宫燃起了漫天大火，侍女承影在火中丧生尸骨无存，被烟呛坏喉咙的公主侥幸活命。宫人都说是承影不知廉耻，试图插足主子与路尘归的亲事，想杀公主却烧死了自己，却无人知晓其实那张属于沉玉的面容之下，早已换了另一个人。
捌
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来，闯入内宫的路尘归仗剑与她对视。承影从来没有被他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嫌恶的、冷漠的，含着无尽的仇恨。
她记得路尘归不能习武，而此刻，身为武者的承影却分明感觉到他内力充沛，蓄势待发。她微微变色——想必是路尘归为了顺利闯入内宫，硬生生拔除了小腿内植入的银丝。他虽然短暂地恢复了武力，却是强弩之末，恐怕心愿一了身体便会恶化，便会被拖入死亡深渊。
“我不惜性命，偏要用这样昭告天下的方式杀你。”路尘归俊朗的面上毫无表情，“我要让世人都知道，阿影不是他们口中心肠歹毒的女子，她温和良善，谨小慎微。而你，尊贵的公主殿下，却因一己之私杀了她。”
承影定定站在原地，突然觉得可笑。她以为路尘归会逆来顺受，服从安排娶了沉玉，他们便能以另一种方式白头偕老。可她想不到路尘归竟能违抗圣旨犯下死罪，只为了给死去的心上人一个公道。
这是一个承影从来没有见过的路尘归，他在她面前永远开朗随和，眼神里都是溢出的温柔。她不知道他会有这样的一面，他孤身一人闯入皇城，对尊贵的公主不假辞色，都是为了那个良善怯弱的承影。
若他知晓是自己杀了沉玉李代桃僵，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呢？可她不能说。她太清楚路尘归的为人，他有多憎恨因为私欲而杀人的“沉玉”，就会有多厌恶不择手段的自己。更何况她在易容的过程中，为了让沉玉的面具永久地戴在自己脸上，已经毁去了自己的容颜。
她的心灵与身体都已经丑陋不堪。路尘归说得对，她的确已经不再是那个良善怯懦的侍女，所以她只能看着心上人与自己刀剑相向，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什么也不能讲。
雨渐渐大了，路尘归的剑在离她脖颈三寸的地方停住。承影微微一怔，只见男子颓然倒下，被身后射来的羽箭一箭穿心。皇帝听闻路尘归私闯内宫要杀公主，在惊怒交加中命令神箭手埋伏在远处，找准时机一箭毙命。
承影身子一晃，跪倒在地。有宫女赶上来安慰受惊的公主，侍卫冷着脸移走了路尘归的尸体。
承影颤抖着拨开人群，只见滂沱雨幕朦朦胧胧，侍卫毫不留情地将他拖在肮脏的地面上。那些血迹化在水中，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在狼狈中死去了，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玖
只有承影知道，多年前那个与路尘归邂逅的月夜，其实她是想逃走的。
她自小就被当做是替身一样的存在，虽然能和公主一起学习修行，但她清楚，国巫地位非比寻常，暗杀行刺都是家常便饭，一旦有什么不测，第一个死的就是作为替代品的自己。
这样的恐惧时刻萦绕着她，有一天，沉玉闹了点儿脾气，为了宽慰她，承影避开司命神宫的耳目跑出去，给她买山药团子吃。她这辈子首次获得片刻的自由，承影包好团子准备回宫的那一刻迟疑了——如果此时逃离京城，不再回来，那该多好？
在她踟蹰间，迎面遇上了醉酒的路尘归。已经决定逃跑的承影没有时间与他啰唆，匆匆丢了山药团子给他。走了一半，突然想起包山药团子的手巾上有司命神宫的图腾，这可是不小的证据。于是她去而复返，顺手替路尘归解决了麻烦。这一来一去，被路尘归认出了来历。
有一瞬间承影想过灭口，而少年芝兰玉树，带着贵族公子特有的骄傲，他微微侧头说话的样子十分迷人，思维跳脱古怪，眼底仿佛落了浩瀚的星河。承影的心一颤，即将出鞘的刀又收了回去。
“给沉玉公主请安。”最后他轻轻俯身行礼。她想说她不是公主，只是个命如草芥的侍女，可眼前的贵公子笑意盈盈。这样的人物，大约也只有公主之尊才配得上。于是鬼使神差地，她沒有反驳。再后来，她顶替沉玉在庆典游行，自此情根深种。
这是她毕生最后悔的事，却不能对任何人讲。
“从我见到你，放弃离开京城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此生都逃不了了，这是我的宿命。”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曾一遍遍对路尘归说这句话。他从来没有回应过她，大抵是因为有太多误会和失望，所以无话可说。
路尘归死去的第五年，承影最后一次做了那个梦。他与她站在初遇时月光倾城的那条街道上，远处灯火阑珊，这一次他终于开口，眼底平静无波，给了她回答：“这不是宿命，这是你的选择。你与我，其实都可以拥有比现在更好的结局。”而承影跪在地上，她沙哑的嗓子哭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变了声的语调。她求他：“尘归，不要走。”
可他语毕便转身离去，衣袖翻飞，再没回头。
史书有载，沉玉公主在双十年华时重新入主司命神宫，从此终身未踏出宫门一步。
天色暗沉沉的，将雨未雨的样子。她站在妆台前，为兽炉里又添了一勺香。下一刻，蓝衣的宫人惊慌地推开大门，顾不得礼数，慌忙跪下喊道：“公主殿下，路公子……公子他疯了！”
她转身抬眼，瞧见有人迎面而来。他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她却仍从那萧飒的姿态中察觉出了不祥的味道。
她爱极了他的风姿，不惜一切与他订下婚约，期盼他能用这样的姿态保护自己一生一世。香料的味道有些呛鼻，她哑着嗓子问：“你来做什么？”
男子抬手，将利剑缓缓抽出来。余晖在冰冷的刀锋上滑动，他的声音沉稳镇定，隐约裹挟着凄厉的风声：“来杀你。”
壹
三年前的路尘归，还是个只知声色犬马的公子哥儿。他生了一副好皮囊，顶着抚宁将军独子的尊贵身份，在京城里千金买醉，夜夜笙歌。
那日，恰巧是户部尚书家的幺子生辰，众人在酒楼赌酒划拳，一直闹到夜晚才罢休。路尘归喝多了酒，知道这么晚归家少不了被母亲责备，便让身边的小厮先回去替自己掩护，随后一个人慢慢往回走。
那个少女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她身着夜行衣，身形鬼魅仿若夜游的幽灵，恰恰与路尘归打了个照面。
夜已深了，街道上空无一人，路尘归眯起眼睛，细细端详女子脸上黑色的面具。它覆住了女子大半面容，只能看见她形状优美的唇正紧紧抿着，姿态戒备而疏离。
“好香。”在此时此地乍然出现一个戴着玄色面具的女子，无疑透着诡异的味道。路尘归却一笑，带着三分醉意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俊朗的眉目仿佛皎月生光。
他言语轻佻，女子眉头一皱，却见他欢喜道：“好香，你买了云璧斋的山药团子是不是？我吃那个最解酒，方不方便分我两块？”
女子显然没有料到他竟然如此说话。她仿佛急得很，不欲与他纠缠，便从怀中取出一包糕点丢给他。紧接着，她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夜幕中。
糕点精致，连包装的绸缎上也有华美的花纹。路尘归喜滋滋地接过来，道了声谢，还没等拆开尝一尝，便被一伙人挡了路。为首的是方才还在一起喝酒的太保之子唐逸。他钟情酒楼里的一个歌女许久，趁着酒劲儿向人家表白心意，结果才知道人家歌女早就倾慕于路尘归。
这帮纨绔子弟凡事最爱比个高低，他失了面子，偏偏路尘归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唐逸怒从心头起，看路尘归遣走了小厮孤身一人，就叫了家丁打算在路上给他点儿教训。
唐逸嗤笑道：“虽说你是将门出身，可谁不晓得你三年前就无法再习武了。只要你的双腿还是那样子，就永远也别想横起来。”
路尘归不紧不慢地把山药团子收进怀里，已经做好了无法全身而退的准备。可偏偏就在这正面冲突一触即发的时刻，方才身着夜行衣的少女去而复返。她身法极快，唐逸带来的人还没看清她的影子，便被击中后脑，一个接一个晕倒在了地上。
“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美女救英雄。”路尘归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很快反应过来，毫不见外地冲她打招呼。
女子眼波一斜，冷冷地道：“连几个家丁都解决不了的人，也配叫英雄吗？”
路尘归脸上笑意更盛：“姑娘说得极是，那就算是英雄救美吧。毕竟比起蒙住面孔的侠客来说，还是本公子更好看一些啊。”这么厚脸皮的人也实在是罕见，女子还未开口，只见路尘归后退两步，极优雅地施了一礼。
他的声音仿佛温润的美玉：“夜深露重，方才多有冒犯。在下抚宁将军路谨之子路尘归，给沉玉公主请安。”
贰
珝朝历代皇城中都有册封国之巫师的传统，选择品貌俱佳、生有慧根的少女入主司命神宫，长居浮生塔内，测天命、卜吉凶，在百姓心中拥有极高的地位。
而这一届的巫师恰好是皇帝的爱女沉玉公主。她一出生就被接入司命神宫接受严密的保护和训练，鲜少在公众面前出现，样貌和性情都是众说纷纭。而这样一位尊贵的公主在深夜独自出行，原因竟是為了买一份美味的糕点，也实在是一个可爱极了的理由。
路尘归接过那份山药团子的时候，便看见上面包裹的丝绸上绣着司命神宫的图腾，尽管不起眼，他仍注意到那女子的靴子上也绘着相同的花样。司命神宫里的仆役大多都是中年女子，算一算时间和年纪，沉玉公主二八年华，恰恰与眼前的少女契合。
女子微微一怔，像是想不到路尘归在片刻之间便能看清她的身份来历。不远处，路府小厮匆匆赶来，想必是等了路尘归许久未见，便亲自来寻了。
“你若心知肚明，今番之事便不必再对旁人说。”她不再停留，眨眼的工夫便走了很远。她娇小的身影沐着月华，很快隐藏在夜色中。
路尘归没过多久就再一次见到了沉玉。那是珝朝最盛大的祭典之一，被选作国之巫师的少女在十六岁的时候会坐在珠玉琳琅的软轿上，沿着主街游行两个时辰，接受百姓的朝拜。虽说是朝拜，百姓却也只能看个大概，皇家会选择众多的侍卫将她包围起来，杜绝一切有可能到来的伤害。
沉玉戴着面纱，身边的护卫小心谨慎。她忍不住去想这样无趣的游行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却听见有个声音轻轻地道：“公主殿下。”她侧头，看见离自己最近的侍卫抬起头来与她对视，芝兰玉树的模样不是路尘归又是谁。他身份不比常人，混进侍卫中也不是难事。
“那晚是我错了，我不该因为你蒙着脸就觉得自己的样貌过人。”他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你的确该掩住容貌的，这样出众的姿容连我都会过目不忘，还怎么瞒着司命神宫偷溜出去买山药团子。”
不远处百姓熙熙攘攘，路尘归说的这句话很快被淹没在其他的吵闹声中，而她却因为这句毫不掩饰的赞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逐渐上升到滚烫的温度。
在神宫漫长枯燥的学习中，在她被禁锢的生命里，第一次有玉树临风的少年盛赞她的美好。
“油嘴滑舌。”她转过头去。下一刻，人群中乍然起了骚动，有几个灰衣人手持利刃从四面而来，转瞬就到了眼前。
“有刺客！”不知谁大喊了一句，惊叫声、奔跑声绵绵不绝。轿夫乱了心神，眼看端坐其上的公主要坠下轿子，有眼尖的刺客瞅准空当，长剑一振直取公主要害。 然而，公主血溅长街的恐怖事件并未发生。她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只见路尘归挡在她的前面，长剑刺穿了他的肩膀，他徒手抓着锋利的刀刃，姿态坚决，不容刺客再向前一步。
她惊诧地看着路尘归。她记得他是不会武功的，却敢这样冒险——如果那时他有片刻的犹豫，她恐怕就命绝于此了。刺客很快被抓住。珝国的国之巫师是百姓的精神寄托，常有敌国间谍以此下手，这样的事几乎历代都发生过。
“上次你救我于危难，这次换我来。我从来都不想做什么英雄，能保你平安便足够。”他眨眨眼睛，“你看，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啊。”
祭典到此为止，路尘归被带下去疗伤。她忍不住偷偷去瞧他，路尘归的脸色因为剧痛而变得苍白，却仍旧是笑盈盈的。仿佛他参加这场拥挤忙乱的游行，只是为了看她一眼；而费尽心思加入到侍卫中，只是想要走到她身边。
叁
一个月后，抚宁将军之子路尘归向皇帝递上婚书，请求皇帝将沉玉公主嫁给自己。此举一出，朝堂之上一片哗然。沉玉公主可是众所周知的国之巫师。按照珝朝的规矩，巫师掌握一朝国运，地位举足轻重，毕生都不得出嫁。路尘归此举实在是大胆至极。
皇帝毫不犹豫地驳回了婚书，路尘归却不肯放弃。他仿佛在一夜之间褪去玩世不恭的外衣，走上仕途，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闲职逐渐升为令皇帝青眼相加的人才。
所有人都惊叹他的天赋与才华，而此时距离他递上婚约的那年，不过只有区区两个春秋。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再一次递上了婚书。他站在帷帐外面，听到了皇帝的叹息。
明明只要吃喝玩乐就能继承父亲的爵位，安享富贵荣华，世间美人任他选择，可他偏偏要入连朝中老臣都觉得棘手无比的官场，只为了向天下人证明自己有娶心上人的能力和资格。
这一次皇帝没有驳回，只说今后再议。不久后，司命神宫中沉寂许久的沉玉公主亲自拜见父皇，自请放弃国之巫师的尊位，嫁与路尘归为妻。
三个月后，赐婚的圣旨响彻天下，婚期订在来年的四月初九，一个草长莺飞、情意绵绵的春日。既然已经不再是巫师，便无须再守着司命神宫闭门不出。路尘归得以在漫长的分离后再一次见到沉玉公主，是在年关的阖宫节庆，他作为公主的未婚夫进宫赴宴。
两年多过去，路尘归依然记得前两次与她相见的每一个细节。他本就面如冠玉，又特意收拾过自己的衣装，只求以最好的姿态与心上人相遇。
一路穿花拂柳，他看见公主盛装华服地站在一株菩提树下，青丝上累累的珠玉遮住她的侧脸，听闻这边的动静，侧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
那一瞬间，路尘归的脚步一停，只觉得血液都已经凝固，无尽的寒意蹿上来，迅速蔓延至全身。被宫人们恭敬地唤作沉玉殿下的女子，生得一副月貌花容，却偏偏不是与他月下邂逅、祭典同游的那一个。
肆
两年前，在国巫游行祭典举行的前夜，突然收到了有别国间谍要来暗杀沉玉的消息。虽说无法确认真假，但谨慎起见，司命神宫还是悄悄另寻了一名女子代替公主完成典礼。
闭门不出的国巫终其一生也只会在这次祭典中出现在众人面前，皇家侍卫中见过公主的人寥寥无几，而且又戴着面纱，远远望去并无不妥。
可阴差阳错，谁会想到来了一个误打误撞的路尘归，费尽心思求来了一纸婚约，成就一桩天下佳话，娶的却不是自己的心上人。沉玉看见路尘归惊愕的神色，微微蹙起眉头：“怎么了？”
“想必是准驸马爷看到公主殿下的容色，惊得呆住了……世上哪里寻这样倾城的美人呢？”一声轻笑突然从身后响起，路尘归回头，看见一名紫衣侍女上前来，笑语嫣然，“您说是不是？”
两年未见，她第一次如此落落大方地出现在他面前，灵秀的眉目丝毫未改，可路尘归却透过那双眼睛，看见了深不见底的悲伤与自嘲。全错了——他以为是公主的姑娘，原来只是她身边的侍女。
“……的確如此。”最后路尘归回过神来讷讷开口。沉玉的笑容带着五分羞赧，但看向他的眼神却情深意重。
这场陡然而生的变故让路尘归在整个宴会上都心不在焉，半途溜出去散心，却在湖水旁发现了紫衣侍女的身影。她雪白的双足浸泡在湖水中，静静坐在湖边，仿佛下一刻就会突然消失。路尘归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叫承影，是与公主一同长大的影卫。”她转瞬便猜到他心中所想，“我多想成为你口中的沉玉殿下，可我不是她。”
路尘归咬牙道：“我去向陛下说明情由，我……”话一出口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千辛万苦让沉玉放弃国巫尊位才求来的姻缘，现在却因为一个侍女要推翻，皇家的颜面何存？路家和承影都将为这场闹剧付出代价。
承影咬了咬嘴唇，望着天上的月亮。
“总会有办法的。”路尘归又扬起以往的笑容，温声安慰她，“你别灰心。”
可连他也知道自己的语气有多无力。夜里的风很凉，不远处的宫殿中觥筹交错，乐曲声绵绵不绝，而他们站在这里，仿佛热闹凡尘中被遗忘的小小沙砾。
伍
每一年的正月十五，皇室都会在东湖泛舟，今年也不例外。
承影站在船舷上，听着身后船舱中传来王公贵族们说笑的声音。路尘归坐在窗边的位置，他的背影与她不过只有半条手臂的距离。众人恭贺他抱得佳人归，那些声音落在承影耳朵里，激起火辣辣的疼痛。
她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隔着船舱，她眼睁睁看着他在繁华世界游刃有余，她则作为下层的侍女守护众人的安危。
“阿影。”路尘归的声音低低传过来。承影疑心自己听错，倾身过去，却见路尘归探出窗户，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拿出一支温润精致的玉簪，插进她的发髻。
“果然好看。”他笑着看她有些惊慌失措的面孔，“阿影，今日十五，愿岁月人长久，愿你年年平安喜乐。”
承影心里一酸，还未来得及回答，却见路尘归已回到了座位上。旁边有人问他刚才在做什么，路尘归懒洋洋一笑：“十五当然是看月。这里虽热闹，可船外有我心爱的婵娟，自然心向往之啊。” 承影恍惚著去摸那支玉簪。船头风大，她紧紧握着那件首饰，像是在拼命汲取毕生不可多得的温暖。
按照珝朝传统，公主出嫁之前，驸马要登山摘取返生莲作为聘礼，表明迎娶皇女的决心。返生莲生长于陡峭山崖，所以历代皇族都是早已摘好了返生莲放在容易拿到的地方，驸马不过是做做样子。
可这一次路尘归却自请去采摘，众人盛赞他的情深。大队人马送他到山脚下，沉玉公主殷切地嘱咐他早早归来。路尘归的心思没有在返生莲上，他只想找个清净无人的地方躲一躲，索性在山中猎户的茅屋中住了下来。他无力违抗命运的安排，只能拖一日是一日。
第四日的时候，路尘归正啃着野果，看见风尘仆仆的女子拂开茂盛的灌木，恰恰与他四目相对。山中飞鸟清啼，路尘归扬起唇角，轻轻唤她的名字：“阿影。”
路尘归幼年因为疾病不得不在小腿里埋了两根银丝，从此再不能习武。他一人进了深山久久未出，承影挂念不已，便避开皇宫内的耳目悄悄来寻。
这样细心的温柔让路尘归心生欢喜，深山空寂安静，他与她并肩看日升日落，看细水长流。山中岁月静好，黄昏时承影为他跳一支剑舞，脸上的笑容清丽动人。
可相处的时间总是那么短，路尘归再不回去就要出大乱子了。在决意回去的那天凌晨，路尘归自山崖摘下一朵返生莲，不容置疑地塞进承影怀中。
“这朵莲花本就该属于你。”他嗅着花朵清雅的香味，低低道，“阿影，是我没有福气。”承影靠在他肩膀上，泪水流了满脸，却强忍着不哭出声音。
承影回到皇宫时，沉玉公主已经在殿中等她。她手中那面可以占卜测算的水镜幽幽泛光，承影心中一凉，便清楚沉玉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高高在上的公主盯着她，眼里有愤怒的火焰跳跃。她冷声道：“跪下。”
陆
承影死了。在两个月后，沉玉的寝宫在晚上突然走水，公主被救了出来，却因浓烈的烟雾沙哑了喉咙，而无依无靠的承影在宫殿中做了一缕亡魂。
一个侍女的死亡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独独路尘归听闻消息的时候，硬生生捏碎了手中的青瓷茶杯。为什么娇弱的公主都能从火场逃生，身负武功的承影却死了？
作为国之巫师沉玉的影卫，承影的使命已经完成，因为就算皇族肯放过一个知晓司命神宫无数秘密的侍女，也绝不会给驸马的心上人留一条生路。偏偏又有无数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说承影死于天谴，身为婢女却对驸马抱有爱慕之心，活该是这样的结局。
路尘归气得浑身发抖。他记得的，他的阿影活泼明媚，有点儿害羞，骨子里却良善温柔。那还是不久之前的事，路尘归陪着祖母去庙里上香，老夫人求佛保佑爱孙婚后生活和和美美。路尘归被迫前去，兴致不高，四处乱晃的时候在寺庙后院的菩提树上瞥见了少女的身影。
她坐在高高的树枝上，不知已经看了他多久，眼神仿佛囚禁了忧伤的河流，却在与他视线对上的一瞬间隐藏好难过的神色。路尘归极欢喜，仰头道：“阿影，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呸，谁会专程来看你！”承影别过头，声音清脆，“不过是恰巧路过罢了，谁知道这么冤家路窄。”
她口不对心，耳朵尖红通通的，煞是可爱。路尘归移不开眼，承影又羞又恼：“看什么？”
路尘归淡淡一笑，半晌才道：“再不看就来不及了。阿影，下次再见面……”
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只怕他已经成亲了。承影抿了抿唇，跳下树，脸上那点儿活泼的神色消失了。此时祖母寻找他的声音传过来，路尘归抬脚欲走，承影却在身后牵住了他的衣角。
“我是听闻你今日要来上香，才在这里等你的，不是什么巧合。”她轻声道，泪水缓缓落下来，“尘归，我不想再骗自己，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我却没有资格站在你的身边。”
她浑身颤抖，路尘归缓缓擦拭掉她的眼泪，强颜欢笑道：“人生还有那么长，阿影，下次再见的时候，希望能看到你是真心的欢喜。”可他想不到此去便是诀别，承影还是死在了她一生都想逃离的皇宫内。她受着谣言的恶意中伤，死无葬身之地。
埋着银丝的小腿在隐隐作痛，路尘归深吸一口气，脑中疯狂的想法越来越清晰。这世上不会有人再记得承影了，那么除了自己，谁还能给她一个公道和清白？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最后他心意已定，打开暗格，取出已经落了灰尘的长剑。他瞒过了家里人，在傍晚闯入内宫，与高贵美丽的未婚妻对峙。沉玉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来，她盯着路尘归的剑，眼中的神色悲喜莫辨。
路尘归的目光触及她的发饰，眯起眼睛：“这是我给阿影的东西，怎么会戴在你的头上？”他记得正月十五寒意料峭，他笑着送她一支玉簪，祝她岁月人长久，年年得平安。可如今承影背负着污名死去，凶手却戴着她的饰物招摇张扬。
女子没有回答，声音软下来，竟有些恳求的意味：“只要你如约举行婚礼，擅闯内宫的死罪我便帮你瞒天过海。”
路尘归置若罔闻：“卸下来，别再让我说第二遍。”
她脸色苍白：“你我有婚约在先，我是皇女，又对你情深意重，能许你世代王爵，万千荣华。”
“那又怎么样？”路尘归满不在乎地道，“你不是她。”公主怔住良久，最后颤抖着取了玉簪狠狠摔在地上，发出一声碎裂的轻响。她长久地注视着心上人，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了下去。从一开始就都错了，她想。
柒
承影记得，在那个沉闷寒冷的夜晚，她跪在地上，低声恳求沉玉主动提出解除婚约，放她与路尘归自由。
“这是我捡来的姻缘，是我抢了你的，我知道。”沉玉垂眸看她，“可我也喜欢他啊，虽然他从未记得过。”
十二年前路尘归随着父亲一起进宫赴宴，少年调皮，一路误打误撞竟然来到了一处冷寂的宫宇前。他不知道那是司命神宫的一角，而恰巧沉玉正因为背不熟经文被关在这里思过。
路尘归听见有女孩细细的啜泣声，他们一墙之隔，路尘归连她的样貌都看不见，却仍安慰了她很久，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逗她开心。 “我叫路尘归，你若哪日可以出宫便来找我，我带你吃云璧斋的山药团子，带你听溢清茶楼里的说书……这世上还有很多美好，所以不要再哭泣啦。”
他说的话她都记在心上，以至于很久之后承影奉命去给她买云璧斋的山药团子，与路尘归狭路相逢。命运总是这样弄人，机缘巧合环环相扣。只不过这一次，她并不打算放手。
承影终于绝望，沉玉俯下身，静静地道：“我出嫁后，父皇打算让你去侍奉下一任国之巫师，从此在司命神宫不见天日，你若不从便杀你灭口。可我念及多年情分，请他放你自由——不要逼我，承影，出宫去吧，天下之大，我什么都答应你，我只想要路尘归。”
尊贵的公主居高临下，承影看着她，心里的绝望渐渐变成了愤怒。原来她知道这场她与路尘归的婚事名不正言不顺，却还偏偏做出一副悲悯的模样施舍给自己一条生路。如果沉玉死去的话，如果自己可以成为她……
她从小与沉玉同吃同住，作为影卫，她甚至比宫中的帝后清楚这位长在司命神宫的公主有怎样的喜好和习惯。她精通占卜测算，知晓皇家礼仪，为了保护公主的安全，她甚至被迫学习武功和各种秘术——包括易容。
闪电般的念头只在一瞬间，承影死死盯住沉玉，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握住了从不离身的匕首。
那一天沉玉的寝宫燃起了漫天大火，侍女承影在火中丧生尸骨无存，被烟呛坏喉咙的公主侥幸活命。宫人都说是承影不知廉耻，试图插足主子与路尘归的亲事，想杀公主却烧死了自己，却无人知晓其实那张属于沉玉的面容之下，早已换了另一个人。
捌
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来，闯入内宫的路尘归仗剑与她对视。承影从来没有被他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嫌恶的、冷漠的，含着无尽的仇恨。
她记得路尘归不能习武，而此刻，身为武者的承影却分明感觉到他内力充沛，蓄势待发。她微微变色——想必是路尘归为了顺利闯入内宫，硬生生拔除了小腿内植入的银丝。他虽然短暂地恢复了武力，却是强弩之末，恐怕心愿一了身体便会恶化，便会被拖入死亡深渊。
“我不惜性命，偏要用这样昭告天下的方式杀你。”路尘归俊朗的面上毫无表情，“我要让世人都知道，阿影不是他们口中心肠歹毒的女子，她温和良善，谨小慎微。而你，尊贵的公主殿下，却因一己之私杀了她。”
承影定定站在原地，突然觉得可笑。她以为路尘归会逆来顺受，服从安排娶了沉玉，他们便能以另一种方式白头偕老。可她想不到路尘归竟能违抗圣旨犯下死罪，只为了给死去的心上人一个公道。
这是一个承影从来没有见过的路尘归，他在她面前永远开朗随和，眼神里都是溢出的温柔。她不知道他会有这样的一面，他孤身一人闯入皇城，对尊贵的公主不假辞色，都是为了那个良善怯弱的承影。
若他知晓是自己杀了沉玉李代桃僵，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呢？可她不能说。她太清楚路尘归的为人，他有多憎恨因为私欲而杀人的“沉玉”，就会有多厌恶不择手段的自己。更何况她在易容的过程中，为了让沉玉的面具永久地戴在自己脸上，已经毁去了自己的容颜。
她的心灵与身体都已经丑陋不堪。路尘归说得对，她的确已经不再是那个良善怯懦的侍女，所以她只能看着心上人与自己刀剑相向，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什么也不能讲。
雨渐渐大了，路尘归的剑在离她脖颈三寸的地方停住。承影微微一怔，只见男子颓然倒下，被身后射来的羽箭一箭穿心。皇帝听闻路尘归私闯内宫要杀公主，在惊怒交加中命令神箭手埋伏在远处，找准时机一箭毙命。
承影身子一晃，跪倒在地。有宫女赶上来安慰受惊的公主，侍卫冷着脸移走了路尘归的尸体。
承影颤抖着拨开人群，只见滂沱雨幕朦朦胧胧，侍卫毫不留情地将他拖在肮脏的地面上。那些血迹化在水中，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在狼狈中死去了，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玖
只有承影知道，多年前那个与路尘归邂逅的月夜，其实她是想逃走的。
她自小就被当做是替身一样的存在，虽然能和公主一起学习修行，但她清楚，国巫地位非比寻常，暗杀行刺都是家常便饭，一旦有什么不测，第一个死的就是作为替代品的自己。
这样的恐惧时刻萦绕着她，有一天，沉玉闹了点儿脾气，为了宽慰她，承影避开司命神宫的耳目跑出去，给她买山药团子吃。她这辈子首次获得片刻的自由，承影包好团子准备回宫的那一刻迟疑了——如果此时逃离京城，不再回来，那该多好？
在她踟蹰间，迎面遇上了醉酒的路尘归。已经决定逃跑的承影没有时间与他啰唆，匆匆丢了山药团子给他。走了一半，突然想起包山药团子的手巾上有司命神宫的图腾，这可是不小的证据。于是她去而复返，顺手替路尘归解决了麻烦。这一来一去，被路尘归认出了来历。
有一瞬间承影想过灭口，而少年芝兰玉树，带着贵族公子特有的骄傲，他微微侧头说话的样子十分迷人，思维跳脱古怪，眼底仿佛落了浩瀚的星河。承影的心一颤，即将出鞘的刀又收了回去。
“给沉玉公主请安。”最后他轻轻俯身行礼。她想说她不是公主，只是个命如草芥的侍女，可眼前的贵公子笑意盈盈。这样的人物，大约也只有公主之尊才配得上。于是鬼使神差地，她沒有反驳。再后来，她顶替沉玉在庆典游行，自此情根深种。
这是她毕生最后悔的事，却不能对任何人讲。
“从我见到你，放弃离开京城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此生都逃不了了，这是我的宿命。”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曾一遍遍对路尘归说这句话。他从来没有回应过她，大抵是因为有太多误会和失望，所以无话可说。
路尘归死去的第五年，承影最后一次做了那个梦。他与她站在初遇时月光倾城的那条街道上，远处灯火阑珊，这一次他终于开口，眼底平静无波，给了她回答：“这不是宿命，这是你的选择。你与我，其实都可以拥有比现在更好的结局。”而承影跪在地上，她沙哑的嗓子哭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变了声的语调。她求他：“尘归，不要走。”
可他语毕便转身离去，衣袖翻飞，再没回头。
史书有载，沉玉公主在双十年华时重新入主司命神宫，从此终身未踏出宫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