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窗，南京路上人声鼎沸，初夏的细小热浪也翻腾着，往房间里扑腾。
　　这一尘不染的，太空舱一般的设计酒店，被资本和白衣保洁工人悉心照顾着的隔音窗里，像密封起来的瓶子，假装岿然不动，却无时无刻不在漂流，随着波浪起伏。哪怕是地铁2号线，也轰隆隆，从脚下一直震到头骨，和街上的游人竞赛着，奋力地奔跑着、活着。
　　那些在海岸边发呆的礁石，也以为自己是不动的。
　　那些打坐的人，也以为只有别人是虚幻的。
　　我就放这些声音进来，像放水冲垮了龙王庙。所谓的宁静，不堪一击地崩溃了。
　　南边的海关大楼，仍然一刻钟，一刻钟地敲着大钟：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好的，我知道了。知道了也要敲，一直敲到你不知道。
　　这声音扑向江东，从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上反射回来。扑向北外滩，半路上拐个弯就上了南京路。它敲给和平饭店听，和平饭店拉上了窗帘。它敲给导游听，导游正忙着喊话。南来北往的客人，任由《东方红》在头顶上撞来撞去，也在颅腔胸腔里共振。
　　所有的声音都搅合在一起，像是我们热爱的火锅。它就要将我最后的宁静给煮没了。它散发着奶油蚕豆的味道，劳力士和欧米茄的味道，还有往返于外滩和豫园之间的三轮车的味道。
　　三轮车什么味道？机油味、汗味、烟味、太阳晒焦了的橡皮味、被十万只手捏过的一块钱的金属味。它们唤醒了我的脚汗，咳嗽，咕噜噜响的肠子，咯吱咯吱的颈椎。我有点坐不住了。
　　话说古时候，观世音老师坐在海边，听着海潮的声音，就悟了。
　　我听着人潮。它起起落落，周而复始。海关大楼的钟声，飘荡着，曲折着，生生不息。
　　说不定我已经悟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
　　你说，这每15分钟响起一次的《东方红》，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
　　而南京路上，中山东路上，每天熙熙攘攘的游客，其实是平行世界里的幻像？
　　他们从几百里，几千里，甚至几万里远的地方，跑到外滩来，就是为了来来回回过马路吗？
　　所以每个人都是声浪中的一小朵浪花，互相淹没，打碎了再重新开放。我只需要把自己当成上帝，就可以坐在窗口，听着他们像海潮一样来来回回地折腾。这敢情好！
　　然后我拎个塑料袋，里面是两袋酸梅汤、四块黑米糕、两个生玉米、几根香蕉。就从海潮里游回来，掏出磁卡，刷开了电梯，又回来做上帝......磁卡可不能丢。
　　然后陈毅市长还站在外滩，像一块黑色的礁石。脚下是混沌的人声，头顶上是金光灿烂的《东方红》，仿佛海上升明月，两种声音搭配着，映着沉默的礁石。
　　然后我关了窗户，假装大海也已经沉默。只有更低处，地铁像巨大的，执著的老鼠，咬着牙狂奔。更高处的钟声，也在窗玻璃上敲打着，要进来：不行不行，你进来，外面的游客，卖假货的，蹬三轮的，岂不是都要进来！那沉默的大海就默不作声，哪里有窗户就涌向哪里，没有窗户就来来回回地过马路，像是要把马路踩平了。
　　而马路本来就是平的啊。